傲情殘月 第三章
只有風情萬種的雲夢大澤,才能孕育出千嬌日媚的楚國郢都。
這日,街頭人潮如蟻鑽動,眾人正聚集在一戶紅瓦大宅門前,人人表情神色不一,有的緊張、有的驚慌,只有那"好事"的模樣卻是不約而同。
"又是刺客?"
"這人肯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刺客中的刺客哪!"人群中有人答話,伸出手掌作勢一劈,大驚小怪地擠眉弄眼,繼續道︰"你瞧怎麼?喝!一刀兩段!"
問話的那人伸出舌頭,說道︰"老兄,光天化日之下可別嚇唬人!大白天的說這身首分家的事,夜里不怕發噩夢呀!"
"嘿!豈止是身首分家?更嚇人的還不止哩!沒听見我方才說的是'一刀兩段'?"他說得煞有其事,神神秘秘的。
見他一副欲大爆內幕的模樣,其他人也趕緊圍了上來。
"老兄,你說的……不會是十幾天前那與姬府滅門血案一樣的手法吧?"
"正是!不就是……"
"至中將身軀劈成左右兩半?"
突然,一道柔婉而富有磁性的女性嗓音將他的話語接下,那人回頭,只見一名容貌清秀而且非常細瘦的姑娘。
眼前的女子清瘦端麗,較之城里縴細的姑娘家,又顯得蒼白清減了些,然而在眾人之間說起這般嚇人的事,竟是面色尋常。
"姑娘,待會兒官爺們要將尸首抬出來,這等穢氣只怕會沖撞了你,還是快些回避吧!"他見女子生得秀氣,不自覺起了憐惜之心。
"嗯!"她不多話,退後幾步至更外圍的人群,但並未離去。
將一個人砍成左右兩半,這才是真正干淨俐落的手段,只因為如此下手,確實是連一點挽救的機會都無。
"散開、散開!"
官兵自府中出來,兩人一組,抬著覆上白布的木架子,架上自然是刺身亡的死者。官兵連連揮趕,眾人紛紛散去,只保持著一個距離東張西望。
她自懷里取出竹簡,那封該死的信函上,只有兩個字──魅影。
今日滅門的韓府,就是透過這封信函下的戰帖。
她正奇怪那男子身受重傷竟還能如此迅捷消失,當她打開信函,便馬上有了答案。
該死的!那時的他就算要她的命也是輕而易舉,然而他沒有,只是戲耍著她。
放心,我死不了,而魅影也從不回頭。
他當然死不了,也理所當然知道魅影從不回頭,因為他根本就是魅影!
魅影,這等的身手,除了刑徹,還有誰能夠?
她隨眾人隱於其中,手指拈花,口中念訣,輕輕一彈,透過布里一股氣流鑽入死者傷口上的血漬。
刑徹,我不只不能愧對伍先生的托付,就連這等戲耍的帳,我也要一並討回,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你!
涼夜,孤星伴弦月,映照著宣泄而下的瀑布,奔落一潭池水。
此處清涼透淨,本該拂照一地的銀白月光,這時黑暗中卻是燈黃通明、火盞處處。
火盞圍繞的中心,靠近池邊的一處空地擺著一座琴案,案上古琴一把,有一名穿著華貴的中年男子彈撫著。
如此深夜、如此荒涼、如此雅興、如此孤單……這里的寸微都透露著一絲詭譎,如此不尋常。
附近的老松干上,一名黑衣男子隱身其中,正以他的本能冷靜地觀察此處奇異的人、事、物。
他在樹上,已有一個時辰。
他一動也不動,呼息平穩,彷佛要與這夜黑樹林融合為一,這代表著他是很有耐心、也極有本事的人。
整整度過子時時刻,華衣中年男子只是撫琴,除此之外,一派悠然之狀。
黑衣男子背在肩上的劍尚未出鞘,劍身發出輕微的顫動,他的周遭有一股氣韻正在醞釀,就是這氣顫動劍衣里的身軀,那是──殺氣!
葉落、弦斷、劍光、響鳴,俱在彈指之間。
撫琴的中年男子伸向琴身右側,倏地抽出一柄劍來,那洶涌的劍氣震斷了琴弦。
戰火一觸即發!
黑衣男子由空飛墜,力道來自落地;中年男子由地凝氣,使勁出自腳盤。
兩人近身斗上,手中的兩劍均已出鞘,劍刃相交,發出一記悶聲,那聲響一點兒都不刺耳,就像是一顆大石頭沉入水中,"咚"的一聲即無聲無息。
就在此時,一個物體旋上天空,斷了一截的劍身如同飛泄的瀑布一般,旋入水波,無影無蹤。
兩人之中,有一人的劍斷,中年男人面色鐵青,望著斷了一截的劍愣了一下。
黑衣男子借勢在風中俐落轉了一圈,再次落地之時,他听見水池發出"潑啦潑啦"一陣響聲,池面躍出五名青衣男子,站在中年男人身旁,將他圍住。
"有種放下手中利劍,仗此神器,未免勝之不武!"中年男人將斷劍拋入水池,面上忿忿不平。
黑衣男子將臉上黑巾取下,露出與他的武藝不甚相符的年輕與俊俏臉孔。
"咦?"
六人不由得驚呼,似是沒料到他如此年輕。
他的神態瀟灑,隱隱有孤傲之氣,全身上下又因那雙懾人的黑眸而盡展神采,那眸子太黑、太自信、也太不在乎。
"你真是魅影刺客?"
中年男人一臉的不可置信,同時也為他為何要將真面目示人而感到奇怪。
"劍斷也罷,何必惋惜?你根本不配用劍。"黑衣男子淡淡地說,是那種會令人震怒的冷淡。
"閣下未免太過自大!"不過是憑著神兵利器罷了,有何了不起!
"金錫銅合,謂之寶劍,三者缺或,次為利劍。連寶劍、利劍都分不清者,用破銅或鐵即可,毋需枉辱'劍'字。"
黑衣男子自懷中取出一袋物品,拋向中年男人,"咚"的一聲,如手掌般大小的袋子沉甸甸落地。
"若還有命,拿著自個兒的錢去真個破銅爛鐵也夠用了,可你現下見了我的面目,是沒命花了。"
"你……"中年男子說了這個字,面色一陣青、一陣白。
他太輕估魅影了,原來魅影不只是流落江湖的亡命客,他的沉著冷靜更是超乎想像。
"對我耍此手段,算你有勇氣。"
日前有一名男子找上門來,出了一筆錢,要他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行刺一個撫琴的中年男子。
他是刺客,卻不是殺人越貨的強盜,偷、拐、搶、騙諸事他向來不做,拿人錢財,只取指定對象性命,然而接不接這生意,決定權在他手上。
托他取命的人,向來只有兩種︰一種為仇,一種為貪。
那名出錢男子的眼神既無仇怨、目光也缺少貪婪之色,實在不像是一個時時刻刻想要置人於死地的人,甚而與他說話之時吞吞吐吐、目光飄移,將話說完後即把錢袋一丟,逃命似地離去。
那人看起來真是莫名其妙的心虛。此乃不合理處之一。
他因心中存有疑慮,所以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一個時辰到達,然而撫琴的中年男人竟然比他更早到。
三更半夜的,在這麼荒涼的深山,別說沒有人會來,鳥獸也不見得會瞧見一只,這人倒有雅興,自個兒家里的庭院不能彈琴,偏要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才能彈嗎?簡直比月兌褲子放屁還要多此一舉。
這種像是安排妥當的清幽,連空氣呼吸起來都有一絲詭異,再說不就他一個人來月兌褲……不,是來彈琴,有需要將四周點得燈火通明嗎?
這中年男人看起來照樣是莫名其妙的心虛。此乃不合理處之二。
唯一的解釋,便是有人要設這個圈套,引他出來。
水中躍出的五人則是另一個意外,唯一讓他沒有料到的地方。
"小伙子不懂禮數,你可知我是誰?"中年男人垂下的只手緊緊一握,心中怒意可知。
什麼?要禮數?好吧!就算是成全臨死之人的小小心願。
黑次男子舉劍的右手一拋,墨黑沉重的劍身竟飄然若飛般地回鞘,只見他兩拳在胸前交握,做了一個書生之禮。
"不知芳名?"
只見中年男子揚眉怒斥︰"芳名是問女子的,臭小子竟敢消遣我!"
"別生氣,不問你芳名就是,那請問閣下什麼狗名?"黑衣男子仍是嘻皮笑臉。
"混帳!此乃南方名劍士琴魄先生,小子休得無禮!"一旁其中一人終於忍不住插話。
琴魄確實是南方有名的劍士,也是排得上名的刺客,怕是他這個萬無一失的刺客搶了他的風采,才會想設下此圈套,私下滅口。
"哦──""哦"了好長一聲,黑衣男子才道︰"原來這位大哥養的狗名叫做'琴破',照我說這名字不好,改成'劍斷'比較合適。"他一邊調笑,一邊注意六人動作呼息。
適才對了一劍,琴魄的劍雖然斷了,只靠劍氣也能透過半截斷劍將他逼退,確實有過人之處;而且,這家伙說的話也不全是放屁,他的確是靠寶劍鋒利佔了點上風。
至於從水里冒出來的幾只"牛蛙",動作既不干淨也不俐落,跟琴魄比起來當然遠遠不及,只是此時他是以寡敵眾,也不見得能佔上風。
"取劍來!不必拖延時間,出劍吧!"琴魄斂氣,壓抑下差點被激怒的情緒,接過手下遞來的劍,將劍尖指向黑衣男子胸前位置。
黑衣男子好整以暇地沒有動作,又是一笑,說道︰"我們比劍,這五個人當真就在一旁比手劃腳當木頭人嗎?我瞧不是,我說你要是僥幸贏了,我自然沒命;要是倒楣輸了,這五個木頭人五劍齊攻,照樣要我死於非命啊!"
六人臉色一變,正要說話,突然見他笑顏一斂,眼露寒光,不到一呼一吐時刻,只听他連喊五字︰"砍!劈!斬!剪!削!"五字喊完,劍仍在背上未出鞘。
琴魄雖然感到莫名其妙,卻知機不可失,他鬢發飄動,劍身由上猛然由前向下作勢要劈,突然耳邊的臉頰一濕,他見了黑衣男子不動聲色的模樣一眼,狐疑地往臉上一模,放眼一瞧,竟是滿手鮮血。
"喝!"
他猛一回頭,身後五人或身首異處、或至腰分半、或左右而斷,俱已斃命!
原來,黑衣男子看起來沒有出過鞘的劍,是早已出劍而又回鞘。
琴魄看得心驚膽戰。這人在談笑之間,出劍之勢猶如追星趕月,若他剛剛再多喊一字劍訣,現下他哪還有命在!
手中的劍雖指著敵人,琴魄卻怯意大生,氣勢明顯弱了幾分,只引得黑衣男子冷冷一笑。
見他手掌搭著劍柄,劍魄以極緩的動作將劍出鞘,那極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催動著死亡氣息。
沉重黝黑的劍身因為強勁的劍氣而發出寒光,劍未到寒光先到,琴魄手中的劍一抖,速度已經慢了一拍,但他向來自詡為一代宗師,明知躲不過對方的快劍,只有硬拚,萬萬沒有等死之理。
琴魄劍鋒迂回探測,以守為攻,打算兩劍相交之時再奮力一博,心里打的是兩敗俱傷的盤算,然而一出劍後,他竟連對方的劍都見不著,這下子又該怎麼個兩敗俱傷呢?
他胡亂地朝空中劈了又劈,一時之間心頭萬念俱灰。
不過,那合該往身上招呼的劍竟然沒有動靜,琴魄屏氣凝神,將目光集中在黑衣男子身上,只見他正皺著眉頭,手中的劍停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似乎給什麼東西定住了,怎麼劈也劈不下來。
四下無人,空中無物,劍身又怎麼會無緣無故定住?但任憑黑衣男子怎麼出勁,也無法越雷池半步,他於是垂手放低劍身,神情嚴肅,不復之前的調笑。
空氣中有一股力量阻擋他的劍勢,這種感覺……他不是初次遇見。
以他這樣高明的劍術,卻莫名其妙無法發揮,黑衣男子居然不怒反笑,對音琴魄說道︰"早知游琴魄先生有這樣的好幫手,我早早投降便罷!"
"什麼?"
琴魄死里逃生,嚇得面色蒼白,眼前所見更加是前所未聞,忽听黑衣男子這樣說,他更是不明所以,一臉疑惑。
"說你好了不得,有人賣你好大的面子!"
黑衣男子在笑──眉在笑、嘴在笑、聲在笑、話在笑,只有眼眸中的冷冽流露出他真正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