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流鶯 第五章
當岩泉那座小鎮呈現在眼前時,璐茜亞開始懷疑聖提稚各永遠都不會再跟她講話了。「惡魔。」她嘀咕道。
過去這三天,他謹遵他的誓言,幾乎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在行進時,他總是跑在她前面;到了夜晚,他就跟她隔著營火,在相反的位置鋪床,並拒絕回答她對他講的任何一句話。不過,這個惡魔倒是打破了不肯喂她的承諾,因此,她餐餐大啃硬得像皮革的牛肉干、發霉的面包,再配上熱開水。
「惡魔!」她再次大吼。
她瞪著他寬闊的背部跟垂下肩膀的烏黑發絲。即使隔著相當的距離,她還是可以看出他在馬鞍上坐得又高又直,他的下半身隨著凱莎寇陀流暢的躍步節奏而前後搖擺。看到那微微的律動,不禁令她酥麻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的過過生日,所以記不清了,不過我猜自己應該有十九歲,因為我的胸部很大。你不認為我的胸部看起來應該有十九歲了嗎?陌生人。」
聖提雅各別過臉去,以免她看到他快要笑出來了。媽呀!他這輩子從未听過這樣荒唐的事。
可惡的男人!路茜亞暗暗咒罵,他非但不肯跟她說話,甚至還把臉別了過去!
「我喜歡你的長發,陌生人。將來——如果我們變成好朋友的話——你肯讓我幫你編辮子嗎?
「閉嘴,路茜亞!」
她咧出燦爛的笑容。聖提雅各並沒有對她說什麼好話,不過至少他開了金口,使她覺得受到莫大的鼓舞。
「你有沒有吃過手餅干?以前我的媽媽常幫我做手餅干,我永遠忘不了它們。她先 平麥面,再沿著我的手掌切出一片片的手形餅干來烤。我好愛吃我自己的手形餅干。你知道嗎?等我有了情人,我要每天做手形餅干給他吃。手形餅干是很特別的。媽媽說一個人只替那些你愛得要命的人烤手形餅干。有沒有人曾經留你烤手形餅干——」
「沒有,閉嘴。」
「也許在墨西哥,」她咧嘴笑道。「人們只做手形的玉蜀黍餅。是不是這樣——」
「路茜亞,閉嘴——」
「如果他們做手形的玉蜀黍餅,就可以—次撕下一根手指來夾肉。一根手指一口,一個玉蜀黍餅就可以吃六口︰五根手指和一個手掌。不曉得在墨西哥有沒有做手形的餅干?你沒吃過並不代表沒人做——」
「哦,天啊!Callete!」
「Callete,」她若有所思地重復道。「我敢打賭那是西班牙話里的‘住嘴’。你知道嗎?我也會講一點西班牙語哦。有的時候我必須猜一猜,不過我也知道一點真正的西班牙字。我總是東听上點,西學一點。譬如羅沙里歐就是念珠。我是在墨西哥的羅沙里歐鎮學到這個字的。我不是天主教徒,不過我常希望能得到一串念珠,好把它掛到脖子上當項鏈。我敢打賭你是天主教徒,嗯?你對于上帝的媽媽降臨到凡間、出現在凡人的面前有什麼看法?」
「路茜亞——」
「在羅沙里歐有個人告訴我一則關于上帝的媽媽降臨到墨西哥的故事。上帝的媽媽叫瑪麗,沒錯。很久以前,瑪麗來到墨西哥。墨西哥有個印第安人叫朱安,瑪麗就是出現在他面前。我敢打賭當時老朱安一定有嚇得跌一跤、頭撞到石頭。倘使上帝的媽媽接近我,我就會那樣。一想到她騰雲駕霧的飄下來就嚇死我了。」
聖提雅各感到自己的嘴角又在抽搐了。他知道數打稱呼聖母的方法,就是不曾听過有人叫她「上帝的媽媽」。
「總之,」路茜亞揮開一雙煩人的蒼蠅,繼續道。「瑪麗告訴朱安,她希望人們建一座教堂,朱安跑去告訴阻教這檔事,可是阻教不相信他的話,所以瑪麗——」
「不是‘阻’教,是‘主’教!」
他的突然咆哮嚇了她一大跳,害她差點摔下貨車。「真是太對不起了!我已經告訴過你我不是天主教徒嘛!你怎能指望我清楚你們教堂里的神職人員的全部職稱?」
「听著,路茜亞,」他飛快瞥她一眼。「我已經知道這則故事,所以你實在不必——」
「朱安告訴主教瑪麗的事,可是主教不相信他!」路茜亞快樂的、滔滔不絕的說下去,並且欣賞地盯著一業藍花金信子。「所以瑪麗就把她的斗篷交給朱安,並囑咐他把斗篷帶去給主教。當朱安展開斗篷給主教看時,斗篷上竟然浮現出瑪麗的影像,新鮮的玫瑰花也不斷地從斗篷里掉落出來哦!由于當時是冬季,玫瑰不可能開花,所以主教一看到它們,就知道朱安沒有撒謊。
「沒錯,瑪麗得到了她想要的教堂,而她的斗篷至今仍供奉在墨西哥。有一天,我一定要去瞧瞧它,因為倘若我能看到瑪麗的長相,我就能知道上帝差不多是什麼模樣。」
「我就是得像我媽媽,」她毫不歇息地說道。「我從來就沒看過我爸,因為他在我出生之前就過世了。幾年以後,媽媽也死了。她叫薇薇安,就是她告訴我那些‘從此以後過著幸福的生活’的故事。我的童話故事里的每個主角,在獲得幸福之前幾乎都有一段悲慘的經歷。所以我猜,快樂的結局是要靠人努力去贏得的。如果快樂的結局是表示有一天我能夠得到我的白馬王子,那麼我當然希望自己能贏得它。你小時候有沒有讀過童話書?」
她的問題使他感到一種尖銳的渴望。他憶起自己坐在爐火旁,傾听他的姊姊——露瑟塔——念故事給他听的那些夜晚。上帝,他已經有好多年沒去想那些寧謐的夜晚。為什麼路茜亞總是讓他回憶起早已遺忘的事啊?
看到他繃緊下顎,路茜亞問,「童話故事令你生氣嗎?為什麼?它們全都有快樂的結局啊!」
我的可不是!他激動地想道。
路茜亞看出苗頭不對,決定改變話題。「我有個問題,陌生人,我正在納悶你是否能幫我解決它。喏,我認識一個家伙,他叫聖提雅各‧查莫洛。他有危險的名聲,我曾見到他名不虛傳的證據,不過……嗯,我也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原本該是個百分之百危險的槍手,人們甚至不敢直視他,可是,這個聖提雅各‧查莫洛還是有相當善良之處,而且誰也別想告訴我他沒有;即使他恨我,他還是給我東西吃,為我治療螫傷,他——」
「我替你涂藥是因為那種螞蟻是有毒的!」聖提雅各吼道。「究竟我得告訴你多少遍?如果不管那些螫傷,它們會化膿的,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病——」
「對,對,對。吶,岩泉鎮到了,陌生人,」她指指前面的大街。「在我們騎進去之前,有件事該讓你知道。在海姆雷特你住的是豪華飯店,不過在這里,你不能住飯店。這里有家酒館有房間出租,我們就住那兒吧!」她平靜地將一綹發絲塞進她的帽子。
聖提雅各難以置信的俯瞪她。她好大的狗膽!想想看,她竟然告訴他他哪里能住、哪里不能住!這個煩人的丫頭以為她是誰呀?
「我愛住哪兒就住哪兒,路茜亞。自從咱們相遇以來,我已經讓民你好幾次,不過我向你保證,不管你不讓我住飯店的理由是什麼,我都要住飯店!」他推高帽子,驅使凱莎寇陀快跑起來。
留在馬匹所揚起的灰塵里的路茜亞則露出微笑。
***
聖提雅各從他所住的酒館二樓的房間瞪向對街那堆燒焦的木材。「你為何不早告訴我你燒掉了飯店?」
路茜亞摘下她的草帽,把它掛到牆上一根生銹的鐵釘上。「你又沒問。我們能叫人送晚餐上來嗎?既然咱們可以在這里吃,就沒道理跑出去,對不對?另外,可以叫人順便也送洗澡水上來嗎?」
佇立在窗前的聖提雅各轉過身來,打量房間。擺在這個房間里的幾件家具不是損壞了,就是上頭有污漬;泛黃的壁紙被撕破,一大片壁紙懸垂在牆壁上生灰塵;一塊髒兮兮的地毯被擠縮在一個布滿蜘蛛網的角落里。
這里的一切都令他想起那家妓院里的那個房間。
那家妓院。歌蕾瑟拉。他閉上眼楮,全身的每個細胞都在抗拒那段令他走上這條背離了世界上一切美好事物的回憶。
「聖提雅各?」他的神情令路茜亞困惑。「你沒事吧?」
他睜開眼楮,望進她的眸子。它們不是琥珀色的,而是一只藍、一只綠;那兩片微笑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紅色的……不是深紅色的;她的頭發……不是烏黑的,而是陽光般的金色,間雜著閃亮的紅絲。
歌蕾瑟拉、路茜亞,她們就像日與夜那般的不同,卻又那麼相似——她們兩個都是妓女。一想到這兒,他就寂寞得想吐,而且怒不可遏。
「聖提雅各?」路茜亞再次喚道。她無法了解那片猝然蒙上他臉龐的憤慨陰影。「你怎麼啦?」
他瞪著她。她並非用性感的嗓音講西班牙語。她講英語,她的聲音輕柔、天真得宛若嬰兒的嘆息。
哦,天!如果她們真的那樣類似,為何他不斷的找出她們的差異?
他挺直肩膀。「我們不在這個骯髒的地方吃飯。」他怏怏地說。「當我們騎進小鎮時,我看到一家小咖啡館,我們就去那邊吃飯。」
她絞起雙手。「呃……不,我們還是別去那邊吃吧!」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在那里吃過一次飯,那真的食物好糟糕,都發霉了,差點把我害死!你不希望食物中毒吧,對不對?」
他仔細觀察她,注意到她顯得很緊張。「你也曾在那家咖啡館引起什麼意外?」
她猛搖頭。
他決心要挖出真相。「那麼,你拒絕去那里吃飯是否跟那家飯店有關?」
她打量房里的每樣東西,就是不看他。
「你是如何燒掉那家飯店的?」他狐疑地詰問。
「那是一個意外。」
「有一點我毫不懷疑,只是你是怎麼——」
「毛球闖進那家飯店。」
他瞥向那只貓,當他發現它正舒服地蜷縮在他扔到床上的帽子里時,他立刻火冒三丈。
看到他眼里射出的不祥凶光,她馬上沖過去,把尼尼從帽子里抱出來。「別再跑進他的帽子里,寶寶。」
聖提雅各拾起自己的帽子,當他發現帽子里到處部是灰色的貓毛時,他的臉色更陰霾了。「如果那只毛茸茸的討厭鬼敢再靠近我的帽子,我就——」
「言歸正傳,」不願听他的威脅的璐茜亞趕忙說下去。「小乖闖進了那家飯店。那里的經理禁止我追它,但——我還是追它。你知道,我總不能任它在里頭迷路嘛!我花了一會兒工夫,但終究還是在某個女士的房間找到它。她的尖叫聲使我想找不到它也難。天啊,光听那個蠢女人的尖叫,你會以為小咪是什麼吃人的老虎呢!」
她停頓一下,親吻尼尼冷濕的鼻頭。「當時它躲住窗簾後,當我彎下腰去想要把它拖出來時,我的撞到了一盞小油燈,那盞燈翻倒,並使窗簾著火。我的甜心差點被燒死,不過你可以看得出來,它仍舊活著,真是謝天謝地。不幸的是,沒有人能撲滅那場火,所以那家飯店就燒毀啦。」
「你得為那場火災負責,對不對?」他問,雖然他已經知道答案。
她放下尼尼,然後專心地用手拍拂她裙子上的灰塵,仿佛這是全世界最要緊的事似的。
「璐茜亞,我問你是否——」
「是的,可以了嗎?是的!後來威肯警長來了。他叫考貝‧威肯。考貝,听起來有點像圓面包上的玉米,你不覺得嗎?總之,他是個高瘦的家伙,人拽得好像他擁有全宇宙似的。我一眼就討厭他,查莫洛。」
「唔,我懷疑人家也不會對你有多少好感的。他對你所做的事行何反應?」
她雙手叉腰,埋怨道,「他表現得活像我是什麼超級人罪犯似的。我告訴你,聖提雅各,能夠逮捕我他興奮極了。他抓住我,神氣巴拉的告訴我建造一個新飯店得花一萬塊,還說我得賠出這筆錢呢!」
「他好大的狗膽。」他反諷道,可是當她拋給他那種「我就知道你會了解」的表情時,他明白她完全沒領會他是在挖苦她。
「唔,我告訴他我根本就沒有那筆錢,」璐茜亞繼續道。「然後他就更興奮了,好像他真的很享受那種大家都盯著他的感覺。他說他要把我扔進監獄,直到我在里頭腐爛。」
「可是後來有人警告說我可能會把監獄也給燒掉,威肯警長才點點他那顆蠢腦袋,把我給放了。他叫我滾蛋,還警告我永遠不得再踏進岩泉鎮。他——呃,他可能只是想嚇嚇我,不過他說他會——嗯……」
「他說他會怎樣?」聖提雅各低聲問。
「唔,別忘了他可能只是虛張聲勢哦!吶,他說倘使他再在這里逮到我,他說要吊死我。」她憂心忡忡地等待他的反應。
聖提雅各咬牙切齒。「你為何不早告訴我這些?別再說是因為我沒有問!」
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雖然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是你說我們得沿著我走過的每個城鎮找回去的嘛!這里就是我走過的城鎮之一啊!我以為我們只是晃進來一下,很快就會晃出去呀!現在,你要何時開始打听渥特的事,好讓我們能迅速晃出去呢?」
「我早就打听過了!你花了那麼多時間安頓那頭老公牛,等你弄好,我早就知道渥特不在這里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到底是對那頭公牛做了什麼事,送它上床並且唱搖籃曲給它听?」
「你怎麼知道?」
他只是譏諷她,孰料自己竟然歪打正著。他翻個白眼。
「原來渥特根本就沒來過這里?」
「如果他來過,也沒人記得。他很可能只有經過這兒,知道你不在,就離開了。又或者他壓根沒來過這里。」
「那我們該怎麼辦,在這兒等他?我們不能等太久,聖提雅各,否則玉米面包會——」
「我們明天就啟程前往羅沙里歐。」他盡可能的挑掉帽子上的貓毛,然後戴上,朝門口邁去。
「你要去哪兒?」
「去那家咖啡館吃晚餐啊!」
「可是我不能去那里。會被太多人撞見。你知道,我並不打算張揚自己在這里的事實。我想在明天要離開之前,我們最好還是避人耳日。」
「我們?」他拉開房門。「燒掉那家飯店的不是我;若被發現,會被吊死的也不是我,所以,得待在房里挨餓的人當然不是我。」
「你這人真是壞心!你比煮滾的炮彈還要鐵打心腸!你比死袋鼠的尾巴還要沒價值!聖提雅各,要不是你力氣比我大,我一定會敲出你體內的冰塊!壞人!壞人,壞人,壞人,壞人!」
他直勾勾的望進她的眼楮,一時被她那因為憤怒而變得格外閃耀的眸子迷住。盡管他恨她,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她有一對漂亮得不可思議的眼楮。
「我不曉得你在胡扯什麼,璐茜亞,不過我會感謝你別隨便改變我體內的成分。祝你有個愉快的傍晚。」
他退出房間,她的咆哮在他耳畔回蕩。
在小咖啡館里,聖提雅各不理會周遭的竊竊私語和偷瞄,把他的空餐盤推到黃色與白色的格子桌布的對面。這塊桌布令他想到璐茜亞的藍白格子袍,以及它熨貼著她曲線的模樣。
但遐最令他記起那天早上當他摟著她、她、渴望她的時候,她對他的畏懼。那種畏懼是裝出來的或是真的?如果它是真的,為什麼——
這個問題在他腦中凍住。同樣的問題已經糾纏了他好幾天。那個該死的丫頭老是侵入他的思緒!還有在他不想笑的時候,她老是逗他笑。在他決心裝聾做啞之際,她老是誘他打破沉默!
最重要的足,她老是使他忘掉要恨她。
他點燃雪茄,檢視周遭,決心不再想她。這家咖啡館干淨、整齊而且生意不錯。它的天花板吊滿了栽種在銅盆里的健康綠色植物,插在藍色瓶子里五顏六色的花朵使得每張餐桌都顯得朝氣蓬勃。他拒絕去想它們看起來有多麼像璐茜亞在旅途中采的那些野花。畢竟,花就是花,不值得他費神留意。于是,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彌漫于空氣中的咖啡與食物的香氣。
這些香味令他想到璐茜亞可能正饑腸轆轆。
他深吸一口氣,希望那些香味能涌入他腦中,趕走關于璐茜亞的思緒。結果這招並未奏效,不但她的影像還留在他腦中,連她的聲音也在他腦中響起——
我看到聖提雅各‧查莫洛的另一面,誰也別想告訴我他沒有另一面。你知道嗎?有的時候他非常善良。
善良?!唔,見鬼了,他暗暗咒罵。徹底荒謬的,根本不值得浪費時間去想它。
他納悶自己究竟哪里善良。
他將視線挪離那瓶花,抬眼望向掛在牆上的一幅畫。那幅畫畫的是一只鳥,一只深紅色的鳥兒,就像綴飾在璐茜亞那頂滑稽的帽子上的那只鳥。
「該死!」他囈語。過去十分鐘,他一直在想那個傻丫頭。他生命里整整有十分鐘被虛擲了。
驀然,一聲驚呼傳入他的耳朵,然後是某種東西砸到地板上的噪音。他緩緩轉向入門處,完全清楚自己將看到什麼。
璐茜亞。她站在那里,下巴抬得那樣高,以致他懷疑她的脖子是否會酸疼。她的腳邊躺著剛被她撞倒的帽架。她堂皇地走進咖啡館——仿佛她是岩泉鎮之後,是德州之後,是世界之後——然後停在一張坐滿人的桌位前,大膽地抽出插在桌上花瓶里的一朵雛菊,把它湊到鼻子前嗅嗅,再越過房間。
他提醒自己要恨她,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佩服她冒險闖入公共場合的勇氣。話說回來,以他對她飲食習慣的了解,她會冒這種險也就不那麼令他驚訝了。她很可能寧願死于吊刑,也不願死于饑餓。
她走到他的桌位前。「你真沒有禮貌,聖提雅各。當一位淑女走向你時,你應該站起來。」
「真有淑女走過來時請通知我一聲。」
她射給他凶狠的一眼,手指敲彈著椅背。「我餓得半死,而你卻已經吃完一盤食物,一派氣定神閑地坐在這兒,我敢說你一定是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了,對不對?」
他靠著椅背,假裝忙于挑掉他黑色長褲上的一根線頭。「既然你提到它,我就告訴你,自從離開酒館的房間之後,我說沒有再想到你。」
她朝他皺皺她長滿雀斑的鼻子。「你是一個討厭鬼,查莫洛。」
他感到一絲幽默掠過他的臉龐,連忙撇過頭去,以免被她發現。他恨這個野丫頭,對,可是她氣鼓鼓的表情總是能惹他發噱。
「你跑出來不怕被逮捕嗎?」他抬頭望向她。
他嘴角的淺淺笑意捕捉住她全部的注意力。那笑意柔和了他釜鑿刀刻般的五官,使他烏黑的眸子閃閃發亮。它似乎直搗她的心坎,讓她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璐茜亞?」
當他喚她的名字時,她體內的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在回應他。他低沉的嗓音富于磁性,令她聯想到咖啡色的絨布和純金。她可以想像自己躺在那厚厚的絨布里,碎金屑細雨似的灑遍她全身。
聖提雅各看著她的藍綠色眼楮轉暗。他在那里頭所讀到的性感訊息牽動他的,使他憶起她在他懷里那種柔軟、顫抖的感覺。
當時她想要他,現在依舊如此。盡管她矢口否認,他卻在她那對美麗的灼熱眸子里找到如山的鐵證。在那一瞬間,他知道不管她為何怕他,不管她的恐懼是真是假,他都要設法克服。
今晚他將佔有她,今晚……
「璐茜亞,」他听到自己的聲音變得沙啞。「你不怕被逮捕嗎?」
「什麼?」她連眨好幾次的眼楮,好不容易掙月兌他那銷魂蝕骨的性感魅力。「我——不,我不怕。」她垂下頭,用她的雛菊拂過他手槍的槍柄。
他往下瞄,看到她所做的事,不禁皺起眉頭。「如果那位警長來抓你,你指望我射殺他嗎?」
她把那朵雛菊別到耳際,並且坐下。「嗯,不過別殺死他。我認為他在內心里其實很懦弱,所以你不必真的拿死來威脅他。子彈擦過他的耳垂,稍微嚇唬他一下應該就成了。在你扣扳機之前,千萬記得先警告我一聲,好讓我能別過臉。我不曉得耳垂里有多少血,不過即使只有一滴,也能讓我反胃。」
她撩起她厚重的發絲,然後放下它們,讓它們順著椅背垂落,它們幾乎踫到地板。然後她以雙手支著下巴,朝他煽動她的長睫毛。
他用手搓搓自己冒出胡渣的臉頰,以掩藏笑意。「璐茜亞,如果那位警長來抓你,我向你保證,我絕不會阻止他。你燒掉那家飯店,人家明明告誡過你別再回來,可是你卻——」
「是你一心要來這里的!」
「如果你早告訴我發生在這里的事,我會另外想出辦法的。」
她的肩膀垮下來。「倘若警長來抓我,你真的不打算幫我?」
「我連一根手指都不會動。」
「我會被吊死耶!」
他並不相信她真的會被吊死。他認為那只是那位警長的恫嚇之詞。「我曾經見過人被吊死。那似乎是一種很快速的死法。」
她顫巍巍地吸口氣。「我曾听過一則關于一個本來該被吊死的囚犯的故事。他的朋友及時騎馬趕來,開槍射斷吊繩,然後那個囚犯跳下吊刑台,跟他的朋友共騎一匹馬逃跑了。你會不會為我那樣做,聖提雅各?」
他假裝考慮。「我從未射過吊繩,搞不好我會失手。如果我失手,你仍舊得被吊死,而且很可能我也得跟著你一塊被吊死。」
「你絕對不會失手的!」她對他吼道,渾然沒察覺她的吼叫引得咖啡館內所有的人都錯愕地盯著他們。「你能夠射掉一只蒼蠅的睪丸,而它甚至還個曉得自己被闔了呢!」
他詫異地睜大眼楮,試圖抗拒笑意,卻失敗了。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听到自己的笑聲,也差點忘了開懷大笑的感覺有多暢快。
「哇,我不曾听你大笑過,」璐茜亞說。「你的笑聲真的很不賴,可惜你是因為幸我的災、樂我的禍才哈哈大笑。」
「也許你不會被吊死,璐茜亞,」他呵呵笑道。「也許你只會被關進監牢。」
她歪著腦袋,點點頭。「屆時你會帶炸藥來救我,對個對?」
他搖搖頭。
「那麼,你會烤一塊蛋糕帶來給我?」
「我這輩子從未烤過蛋糕。」
「我也許會被關五十年!」
「那麼這世界有五十年會是安全的。」
她想反駁,但是一名侍女走過來,所以她咬住她的舌頭。
「還——還需要什麼嗎?先——先生。」那名年輕女孩結結巴巴地詢問。她用發抖的雙手把兩個罩著蓋子的餐盤放到他面前。
聖提雅各用手踫踫餐盤上的蓋子,很滿意它們還是熱的。「每盤食物都是雙份的吧!嗯?」
她點點頭,並極力避免直視他的眼楮。「我——我們甚至還多盛了些,」她緊張兮兮地說。「這些食物恐怕夠三個人吃。」
聖提雅各再度瞟向那兩盤食物。只有璐茜亞能夠一次吃這麼多東西。他把它們推給她。「我本來是想把它們帶回去,好讓你能夠在安全的地方用餐。如今既然半數的鎮民都瞧見了你,你就在此盡情享用吧!畢竟,快被吊死的人是有權好好的飽餐一頓的。」
她給他惱怒的一瞥,然後掀開蓋子,當她看到豐盛的食物時,立刻忘掉自己的危險處境。一只餐盤上擺著幾乎是一整只的炸雞、如山高的新鮮蔬菜以及半條上頭覆著半融的女乃油的烤面包。另一只托盤上擺著一大塊上頭涂滿了雪白、蓬松的女乃油的蛋糕。她綻出燦爛的笑靨,伸手去拿來叉子,準備大快朵頤一番,卻不慎撞倒了花瓶。
當花瓶里的水滲進桌布,花也墜落到地板上時,聖提雅各搖搖頭,他叼著雪茄,手探進口袋,掏出一張鈔票,把它遞給女侍。「零錢不用找了,就算是賞你的小費。」
那女孩退後一步,伸長了臂去接那張鈔票,可是她的指頭幾乎沒踫到它。
璐茜亞吞了一口食物,花了幾鈔鐘來思索她所看到的這一幕。那名女侍顯然畏懼聖提雅各。除了吃飯跟付錢,他啥事也沒做,而那女孩卻怕得發抖。
這令璐茜亞懊惱。「也許他應該把錢丟給你,」她對那女侍說。「天曉得他會在自己的手上涂滿什麼毒藥。如果你踫到他的手,搞不好你會死翹翹。」
那女孩「刷」的白了臉,然後往前傾,抽走聖提雅各手中的那張鈔票,匆匆逃回廚房。璐茜亞注意到這家咖啡館的侍者們全聚在那里等她。當那女孩跑回去之後,他們用手臂摟摟她,仿佛侍候聖提雅各吃飯是某種可怖的考驗似的。
璐茜亞望向聖提雅各。「現在他們安全的離開了你的視野,搞不好他們正在問那女孩你有否威脅她。也許他們甚至會因為她肯服侍你而歌頌她的勇氣。」
他聳聳肩。
竊竊私語聲奪走璐茜亞的注意力。她把頭望向廚房,發現那些侍者全躲在門後,並透過門縫窺伺聖提雅各。
她又望向聖提雅各。他雙臂交抱于胸前,臉上寫著無聊。她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完全不受這種情況影響。然而當她望進他的眼楮時,她的想法就改變了。他的眼楮里沒有她慣常見到的憤怒或者懊惱,卻有一種嚴肅的光芒,一種令她聯想到心痛的光芒。
她的眼楮不禁睜大起來——聖提雅各在悲傷!
她再張望向廚房,那些侍者依舊在窺伺他。憤慨在她心中爆炸,她想也沒想,就把餐巾扔到桌上,站起來,大步邁向廚房,用力把門拉開。
好幾個人僕倒地上,其他人則慌忙退進廚房。
「你們這些人究竟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這樣對待聖提雅各?」璐茜亞吼道。「他又沒有對你們怎樣!他是來這里吃飯的,不是來這里殺人的!你們對他的了解全部來自謠言,對于那些夸張的故事,你們竟然一個字也不懷疑!你們真是可恥!喏,看到這些螫傷了沒?」
她推高她的衣袖,露出幾處螞蟻的咬傷。「你們認為一個冷血的殺手會花時間在這些螫傷上涂抹用霸王樹做的糊藥嗎?沒錯,這正是聖提雅各所做的事!他——」
「璐茜亞小姐。」
當她听到山背後傳來的熟悉聲音時,她感到自己的臉上血色盡失。
「警長。」她尖叫道,背脊頓時變得僵硬。
「我警告過你別再回岩泉鎮。」
她抬起手,按住自己的脖子,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去,面對那高瘦的執法人員——考貝‧威肯警長。他那對小眼楮里的神情告訴她,他對她心懷不軌。她絕望地瞥向聖提雅各的桌位,她的心髒「 通、 通」地撞擊著胸腔。當她發現聖提雅各竟然不在桌位上時,她的心髒完全停止跳動,只有擱在煙灰缸上的雪茄,兀自冒著煙,能證明他剛才的確坐過那里。
威肯警長捉住她的手臂,然後掃視四周,滿意地發現到每個人都在看他。他挺直肩膀,陡地將璐茜亞拉向他,當她豐滿的胸脯踫到他的胸膛時,他感到有些興奮。
「你是自個兒乖乖的跟我來,還是我得拖你?」他朗聲問道。當他听見周圍升起一片贊賞的竊竊私語時,他感到得意,更感到自己體內的欲火上升。
「不管怎樣,我都得跟你走,對個對?」
「一點也沒錯。」他領著她走出咖啡館,還對他們經過的每個人微笑、揮手。
璐茜亞明白他是在享受因為逮捕她所受到的矚目。他的每一個毛細孔似乎都在散發著自大。
「你知道,玉米面包警長,」她啐道。「如果哪天你改變信仰,那也是因為你不再認為自己是上帝。」
「住口!」他用力扯她的手臂一下。
璐茜亞不理會他,只顧專心尋找聖提雅各。可是夜晚已經降臨,夜空只閃爍著少許孤星,使她很難看清楚周遭的環境。
璐茜亞,如果警長來抓你,我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會阻止他。他的話劃過她的腦海。
他拋下她了,她就知道他會這樣做。他果然不肯幫她,他不願與法律為敵,所以就收拾行囊,不管她的死活了。
她絆到一個小坑沿洞,摔了一跤,跪在地上的她痛得申吟,同時,她感到無法控制的恐懼涌上心頭!
警長開始拉她。「站起來!否則我會拖——」
「威肯警長!」一名男子邊喊,邊朝這邊跑來。「銀行!艾默森先生!四個人——巴恩副警長在哪兒?我得去找他!我要——」
「等一下,塞西!」警長斥責道,並扣緊璐茜亞的手臂,用力拉她站起。「搞什麼——」
「搶銀行啊!」塞西氣喘如牛地嚷道。「有四個人——警長,是拜勒兄弟。當時我正要離開出租馬行,結果我親眼看到他們四個人,就在不到五分鐘之前,艾默森先生正要關銀行,他們就強迫分退進去。他——上帝,警長,他的妻子跟他在一起,所以他們也挾持了她!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畜牲,倘若他們無法獲得一點炸藥,他們會射殺艾默森夫婦!可憐的艾默森太太——她隨時有可能分娩!萬一她突然陣痛起來怎麼辦?萬一——」
「炸藥?」威肯警長嚷道。「他們干嘛——」
「為了打開保險箱啊!」塞西扯扯自己的胡須,尖叫道。「艾默森先生已經把保險箱的鑰匙送去你的辦公室!你也知道他有多麼不喜歡把那些鑰匙帶回家。拜勒兄弟,他們要炸藥,否則,他們就要殺掉艾默森先生跟艾默森太大!他們真的會那樣做,警長。上個月他們才在‘假叉口’鎮干掉六個人啊!」
威肯警長打個寒噤。他不需要別人告訴他拜勒兄弟的事。過去一年以來,這地區的每—件案子幾乎都是他們犯的,警方一直在通緝他們,但是誰也沒抓到他們。他們四個人個殘暴的劊子手,而此刻他們正在他管轄的小鎮里。他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了一個可怖的無底深淵。「拜勒兄弟……」
「最糟的是,警長,」塞西繼續發狂似的嚷道。「那四個人沒有信用!萬一咱們把炸藥給他們,而他們仍然殺掉艾默森夫婦呢?」
威肯警長垂下頭,視而不見的瞪著地面。「巴恩副警長去格雷茲波洛參加一項會議。我不——我不曉得該怎麼辦——我下能——」
他猛然抬起頭。「老天!聖提雅各在哪兒?不下十個人告訴我他在這里!」
塞西拼命點頭,以致他的帽子滑落到地上。「我會動員所有的鎮民去找他的!」
等塞西跑走後,威肯警長拉著璐茜亞邁向他的辦公室。在知道聖提雅各正在岩泉鎮之後,他的信心又恢復了,他咧出一抹大大的笑容。「看來你牢里有伴了,璐茜亞小姐。」
「你逮捕我干什麼?我不是像拜勒兄弟那樣的罪犯,我才不要跟——」
「我倒覺得把你跟他們關在一起是個好主意。」他的視線掃向她的胸部,他的笑容咧得更深了。「今晚,等鎮民部熟睡了,我就會讓你工作。我將是頭一個挖掘隱藏在你那白皙雙腿間的魅力的人,然後,我歡迎拜勒兄弟品嘗我吃剩下的。那四個家伙注定被吊死,我至少該賞給他們最後一夜的狂歡。」
「當然,這得看他們是否還能活著。」他補充道。「據我所听到的關于聖提雅各的傳奇,他應該在老渥特這邊……」
不!她在內心尖叫。她絕不會讓歷史重演!
她叛逆的抬起頭,目光銳利的瞪向警長色迷迷的眼楮。「等今晚結束,」她穩如泰山地說。「還不曉得誰能活著哩!在你想起聖提雅各在本鎮之前,我看到了你有多恐懼,你的心就像一籃牛蛙那樣的七上八下。可是你知道嗎?聖提雅各不在這里,我看你得親自對付拜勒兄弟了。」
他揪著她爬上通往警長辦公室的階梯。「你怎麼會曉得聖提雅各的事?」他拉開門,把她推進去。
「晚安,警長。」
璐茜亞猛抽一門氣。坐在警長的椅子上、修長結實的雙腿翹放在辦公桌上的正是聖提雅各。
「噢,你!你這個比一粒煮熟的洋蔥還更滑溜的討厭鬼!我以為你走了!警長一來抓我,你就溜出咖啡館!你這條狡猾的蛇!聖提雅各!你竟然任我被逮捕!」
他的日光停駐在那瞠目結舌的警長身上,完全漠視她的存在。「有好幾個人跑來這里找你,警長。我听說你踫到了一點小麻煩。你願意接受我的協助嗎?」
威肯警長如釋重負地點點頭。「獎金是五千塊。」
聖提雅各揚起—道濃眉。「那是如果拜勒兄弟死了的話。倘使他們活著,獎金就是一萬。」
「我——是的,你說得沒錯,聖提雅各先生。可是我以為你會殺——」
「你的假設錯誤。」聖提雅各嗤道。「你幾時能調到那筆賞金?一萬塊美金,一個蹦子兒也不能少。」
「我可以請郡督察明天下午就把它運到。」
聖提雅各把他的雪茄丟到地上,再用皮靴踩熄它。「一萬塊,」他沉吟道,仿佛在衡量這個價碼是否對他的胃。「我很抱歉,警長,不過這筆錢恐怕不夠。看來你得自個兒對付拜勒兄弟了。」
一塊墓碑的影像躍入威肯警長的腦海,冷汗開始自他的額角滴下。「可是我——我無權提供更多獎金給你。」
「我要的不是更多的錢。」
警長因為困惑、絕望與恐懼而皺起眉頭。「那麼我能給你什麼?」
聖提雅各望向璐茜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