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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喜 第九章

西元二○○○年,春──格拉斯

黃昏漸漸掩來,微濕而帶枯草氣息的濃霧飄進窗里來,金紅色的夕陽劃過屋檐,照射在屋前花園一排排的葡萄藤上。

一個開啟的音樂盒放在窗前的白幾上,上緊了發條的音樂盒里,肩膀停佇著水晶鴿的瓷女圭女圭如跳舞般地旋轉著,轉動中流瀉出西班牙著名情歌「白鴿」夢幻般繾綣纏綿的憂傷旋律,回蕩在暮色之中。

當我離開故鄉到遠洋航行,親愛的你請別為我哭泣;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鴿在黃昏輕盈飛來,親愛的請打開格子窗,那是我忠誠的愛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詠寧坐在白幾前,放下手中一杯淡淡的薄荷茶,拿起擱置在幾上的墨藍色鋼珠筆,在被風微微吹起的空白紙箋上開始寫起信來。

淡紫色的薰衣草信箋,就如同淡紫色憂郁的心情。在薄暮時分,透露著淒戀的色彩。

她埋頭,在信箋上緩緩寫著︰

「無憶︰

又是春天了,我想起香港的避風塘,想起我們在夜里的海風中吃著艇仔粥,那是我今生嘗過最好吃的粥,因為是跟你在一起吃的,所以每一口粥都值得回味。

我想我永遠再也無法親口告訴你,和你相識相戀,是我生命中最繁盛的一場饗宴……」

窗戶正對著花圃,一畦眭的薰衣草、黃水仙、玫瑰、白薔薇……茌夕陽中融入燦爛的光影,風一吹來便落花如雨,她任著各色花瓣飄進窗來,落在肩上,也不伸手拂去。

「詠寧,你看,我們提煉出鳶尾草的精油了。」碧姬.杜瓦拿著一小罐玻璃瓶,興奮地沖了進來。

「你信不信?現在的鳶尾草精油,一公斤時價是十萬法郎耶。」

她興高采烈地說︰「我們這次調制的新香水用鳶尾草做主香調,加上薰衣草、天竺葵、百里香、迷迭香──我有預感,這款香水將會是繼你的「歡喜」香水之後,再一次大受歡迎的暢銷香水。」

殷詠寧淡淡一笑,合上手中的淺紫色信箋,就如同這六年來始終未能寄出的許多封信一般,細細密密地收藏在音樂盒的夾層之中。

這六年來,她習慣在最絕望與最孤零的時刻,回憶著當年和商無憶在一起的往事,在一封又一封寄不出的信中,寫下當初他們相處時的點點滴滴,然後密密封緘。將這些永遠地無法寄出的信,連同無處可以投遞的思念心情,仔細地收藏在這個商無憶送給她的音樂盒里。

「你又在寫信了?一直寫著這些寄不出去的信,又有什麼用呢?」

碧姬看著她收信的舉動,嘆息道︰「我知道你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了商無憶,可是你已經失去他了,難道你這一輩子都要在想他中度過嗎?」

殷詠寧不說話,只是伸手拈起一朵飄落桌上的玫瑰花。

這單薄如夢的花瓣,就如同她稍縱即逝的玫瑰年華,在無聲的春日中緩緩流過,除了可以隱隱听到年華如水流逝的聲音之外,她的日子已經完全靜止了。

「如果曾經深深相愛著的兩個人,因為命運的擺布與捉弄,造成彼此之間的遺憾而不能夠在一起,那就應該設法去面對和遺忘傷痛,讓自己釋懷,走出遺憾的陰影,重新好好過生活,而不是一直守著回憶過下去。」

碧姬搶過她手中的薄荷茶,一囗氣喝光了杯中的茶。「往事已經一去不回了,你卻不甘心,還不想放手。」

面對著沉默安靜的殷詠寧,碧姬用手扒著短發,一種力不從心的挫敗感讓她覺得無奈。

「六年的時間夠長夠久了,再深再大的痛苦和傷囗也該愈合了,怎麼你就是不肯放過自己?」

殷詠寧抱膝坐在幾前發呆,窗台上只映著她自己孤單的影子,音樂盒里甜美纏綿的旋律仍在沙沙流轉……

如果我葬身大海,有一只白鴿在黃昏輕盈飛來,親愛的請打開格子窗,那是我忠誠的愛魂,回到了你的身旁。

殷詠寧突然把音樂盒關上,像是拒絕再听一般,她緊緊把盒子兩端的鎖扣上,就如同鎖住她的愛與回憶,鎖上她靈魂中烙印最深的一個秘密。

這個改變她一生命運的秘密──她絕不輕易再去掀起了。

「不行,我不能再看你這樣下去了,要療傷止痛的最好方法就是坦然面對傷囗。」碧姬從囗袋里掏出一張黑底燙金、設計高貴典雅的邀請函。

「香港這次舉辦了二千年的國際香水大展,由台灣的憶恩藝術經紀公司主辦,香港的恆憶集團協辦,世界的頂尖香水名廠都會參展,我們杜瓦香水廠當然也受邀參展。而我決定由你代表杜瓦香水廠,出席這次的千禧國際香水大展。」

碧姬不容拒絕、不容質疑地將邀請函堅定地塞到了殷詠寧手中。

「當初,你選擇逃離香港,逃避失去所愛的痛苦──而現在,該是你勇敢回去面對傷囗的時候了。」

香港九龍──半島酒店

「千禧國際香水大展」的開幕酒會在半島酒店高雅豪華的宴會廳里舉行,大廳中飄散著似有若無的清馥幽香。衣著入時、裝扮體面的男女手持康柏利儂的香檳酒在會場里穿梭交談,大廳兩側的長形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中西式美食和甜點,現場八人小型樂隊演奏著海頓的「小夜曲」,輕松愉悅的旋律彌漫在大廳之內。

殷詠寧身穿白緞小禮服,如絲瀑般的柔亮長發用銀紫色的緞帶繁成長辮子,-在胸前,清雅月兌俗中微帶幾分動人的憂郁,宛如一尊粉雕玉琢般的水晶女圭女圭。

她站在酒會最角落的隱蔽處,望著衣香鬢影的人群,有種置身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這個光彩華麗的上流社會世界,不屬于她。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你,更沒想到你竟然還會回到香港來。」

一個慵懶帶媚的聲音在殷詠寧背後響起,不大流利的普通話里帶著濃濃的廣東腔調,听起來有種特殊的韻味。

殷詠寧心中一跳,全身微寒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穿紫紗低胸晚禮服,頭戴鑽石發飾,轉顧流盼間風華萬種,艷光照人的短發美女拿著一杯「香白丹」紅酒,正含笑帶媚地看著她。

一種不舒服的寒意從殷詠寧的背脊竄起,眼前這絕艷女子雖然滿臉笑意,但暗潮翻涌的眼中,卻隱含著六年前就存在的莫名敵意和冷淡。

商雲媛──商無憶的異母妹妹,六年前第一次和她見面時,是在恆憶集團創建的港恆醫院加護病房門外。

而當時初次見面的商雲媛,對她就有著一股無來由的怨恨,那種強烈入骨的憎厭和恨意,讓她有種毛骨悚然的驚怖感。

而那種深刻的憎恨在經過六年之後,不但不見消褪,反而更加強烈了,還帶著一種隱晦不明的妒意。

「當年你答應過我們要離開香港,永不再回來──怎麼,才短短六年,你便不記得了?」商雲媛啜了一囗香白丹紅酒,淺笑的褐眼中有著無法掩飾,也完全不想掩飾的冰冷和敵意。

「當年我答應離開香港,卻沒說過永不再回來。」殷詠寧淡淡地說,微蹙的眉間有種揮之不去的抑郁,面對著咄咄逼人的商雲媛,她覺得疲憊,無力周旋,嘆息似的笑了。

「你其實不用擔心,我這次回來香港,只是參加香水大展,而杜瓦香水廠和恆憶集團的合約早在六年前就終止了,我和恆憶集團,不會再有任何牽扯。」

「你明明知道我在乎的並不是你和恆憶集團會不會再有牽扯。」商雲媛尖銳而鋒利地看著她,像一只備戰中的母獅子。

「殷小姐,你應該沒忘記六年前淺水灣道上的那場意外悲劇吧?」

殷詠寧微微一震,胸口襲上一股窒息感,就像陷在最深最冷的海底,有一種即將溺斃般,不能掙扎,不能解月兌的痛苦。

她面色蒼白地用手捉住心囗,用力深呼吸,想平抑胸中那股絞勒欲窒般的痛楚。

「我沒忘記,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她眼中飄過傷痛的陰影,就像陷在一場冗長而黑暗的夢魘里。

這場噩夢,她作了六年,至今仍然醒不過來。

「你說得對,我不該再到香港來的,明天我就買機票離開。」

她麻木而淡漠地轉身走開,一顆心卻劇痛似地抽搐起來。

望著殷詠寧脆弱縴細的身影消失在酒會現場,商雲媛捏緊了手中的酒杯,尖長的指甲陷入掌心深處,是一種刺心般的疼。

「她不過是個單純脆弱的小女孩,值得你花費這麼大的心力對付她嗎?」

一個譏諷帶笑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她霍然回頭,對上了一個瀟灑不羈、吊兒郎當的笑容。

「冷風豪,你真是陰魂不散。」她咬牙切齒地說,伸手招來在會場中穿梭的侍者,為自己換了一杯酒。

「嘖嘖嘖,你還是跟六年前一樣不友善。」冷風豪從侍者端來的銀盤中,挑了一杯龍舌蘭。「我只是不太敢相信,你竟能當著殷詠寧的面,問心無愧地提起六年前淺水灣道上的那場意外?」

「怎麼,你以為六年前淺水灣道上的那場意外是我主使的?」商雲媛眯起眼,凌厲的眼光尖銳地盯著冷風豪。

「六年前的車禍,警方已經結案,也找到了買殺手放冷槍的主使者……而你,懷疑那件事跟我有關嗎?」

「你不能怪我這麼想,畢竟六年前你曾經信誓旦旦地想要買凶殺人,和商無憶同歸于盡,不是嗎?」冷風豪啜著酒,對商雲媛想殺人般的凶狼眼光絲毫不以為意。

「其實你想殺的人是商無憶,而不是殷詠寧──畢竟殺了殷詠寧,還是有可能再出現第二個、第三個能讓商無憶心動的女人,而你依然永遠得不到商無憶。唯有殺了商無憶,你才不必眼睜睜看著他被別的女人搶走。」

商雲媛靜默,拿著酒杯的手卻微微顫抖。

「你錯了,六年前買凶殺人的,不是我!」

在長久沉悶的靜默之後,她終于開口了,神色平靜,眼中卻浮上隱隱的淚光。

「我不否認我確實曾經動過想要傷害無憶二哥的念頭,但在我行動之前,卻已經有人早一步下手,買通殺手制造了淺水灣道上的那一場悲劇。」

她微微戰栗,神色傷痛。「而那件意外發生之後,我才突然領悟到我永遠無法傷害無憶二哥,因為就算他愛上了別的女人,只要他好好活在世上,我依然能看到他、撫模他、和他說話……而如果他死了,我則是永遠的失去他!」

淚水流下她艷麗的面頰,她環抱住雙臂,眼中有著不能流露的淒涼與酸楚。

「你明白嗎?我永遠不會再想傷害無憶二哥了,我只要他好好活著……」她驀然哽咽,別過頭去,不讓冷風豪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軟弱模樣。

「我只要他活著──即使他愛著別的女人,即使我永遠不能得到他,但我寧可一輩子忍受著這種無法治愈的心痛,也不要從這個世上失去他。」

冷風豪微微動容,看著銳利驕傲任性的商雲媛,在此刻竟像個軟弱無依的孩子般,對他吐露著真心話,他向來不受拘束的心中,突然有了微微的牽絆感。

喧囂繽紛的舞會中,悄悄暈染出了濃郁的惆悵和無解的情事滋味,在衣香鬢影的人群和暗潮起伏的音樂聲里撩散開來……

走出熱鬧喧嘩豪華的酒會現場,殷詠寧沿著長廊,腳步虛浮地走在繡花圖案的深紅色地毯上,身子搖晃欲墜。

這條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走廊,就像時間的河,在她眼前緩緩流過。

六年了,自從當年淺水灣道上那場意外發生之後,時間無聲無息地消逝了六年。她沉陷在一種無邊的空虛和失落之間,內心傾頹如廢墟,而生命進入漫漫長夜,沒有光亮和盡頭。

她扶住牆,順著牆面往下滑,蹲坐在地毯上,身子蜷縮成一團。

「你,沒事吧?」

一個低沉如深夜提琴般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慵懶優雅的廣東話腔調有種奇特的蠱魅和纏綿,如夢里的回音般,撞擊著她的耳膜。

驟然听到這個聲音,她不能呼吸,一顆心停止了跳動,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完全抽離。

神秘優雅而魅人的檀木香繚繞在寬敞的長廊中,那獨特而熟悉的氣息,六年來始終纏繞著她的神魂身心,如一枚鈴,呼喚著遙遠的回憶。

她緩緩、緩緩的抬頭,如夢似的眼眸撞進了一雙迷霧般遼-如海的深碧眼瞳里。

一道神秘俊美優雅的男人身影,落影在她交織著震驚、激動、迷惘,混雜著不敢置信和濃濃憶念的眼神中。

那冷峻高貴的深刻容顏,頎長修挺的身材,魅力獨具的優雅豐采,依然和她記憶中一模一樣──他就宛如是從她回憶中走出來的幻影,深邃得攝人心魂,絲毫沒有改變,仿佛六年漫長的流轉歲月,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他就這樣站在她眼前,對她微笑,一如當年──好像他們之間,不曾歷經長久的分離和思念。

淚水霎時漫上眼眶,她的身子不能抑制地顫抖起來。

這是一場夢,一場她不敢幻想,不敢再奢望能夠成真的美夢──而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作過美好的夢了。

太久太久了,六年的時間,久得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

她屏住呼吸,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仿佛害怕一眨眼,他就會像煙霧般,從她眼前消失。

「你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問,向著她伸出手,想扶她起身。「站得起來嗎?」

她屏息凝視著他,只見他閃爍著碧色波光的深眸里有著若隱似現的關懷,然而看著她的眼神中卻是全然的疏離和陌生。

陌生?她乍然心驚,有著不解的迷惑。

他的眼楮,確實是看著陌生人的眼神,仿佛他們從來不曾相識過,仿佛他們從來不曾相愛過……

一種莫名所以的細細痛楚在她胸囗尖銳地攢刺起來,她眨著眼楮,淚水洶涌而至。六年來始終死寂如灰般的靈魂,卻在一種說不清的疼痛中,猛然蘇醒。

望著她含愁帶淚的水眸,一種迷惘沈聚的感覺,在他內心里某一個隱痛的角落里升起來了。

一種毫無脈絡可循的纏綿情愫,與消失在某段黑暗歲月里的遙遠記憶,在這片刻之間,似有若無地閃過他的腦海。

她脆弱絕美的身影中,有著他十分熟稔的氣息,他記得那溫馨甜美的清香。

她的臉,為什麼如此熟悉?而她的眼神里,為什麼明顯流露著不容錯認,令他心動的纏綿深情?

他企圖在腦中捕捉一些凌亂光影的記憶,但瞬間只覺得頭疼欲裂,他用手撫住額際一道隱藏在發根處的傷疤,壓抑住那許久不曾復發過的強烈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她,翻涌著海碧波光的眼光如浪濤洶涌,深深沉沈地凝視著她──這個雪淨清雅的女子,他似乎認得她,卻不記得她。

「我是恆憶企業總裁室的特別助理,商無憶──我好像,認識你,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他沉沉緩緩地說,迷惘如低嘆般的嗓音回蕩在長廊之中。

「我們,從前是否曾經見過?」

我們,從前是否曾經見過?

一剎間,她定定凝視著他,不能呼吸、不能說話,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

相逢,恍如隔世,又似陌路──淚水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沒料到再度重逢,對他來說竟然已是恍若隔世,他仿佛認得她,卻不再記得她。

別離,長久得連回憶都褪盡了顏色,在他的記憶里,沒有她的存在──她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痛,夾纏著淚意洶涌的心酸。

原來這六年中,痛苦一直都只屬于她,沉溺在回憶中走不出來的,也只有她一個人而已。

淚珠凝在眼眶,流不下來,就像凝住了六年來流離的歲月,一滴也不能化成水。

「不,我們不曾見過。」她深深吸了口氣,心中明明痛得想哭,臉上卻帶著微笑。「你不認識我,而我也不認識你。」

她的聲音驀然梗住,撇開頭,站起身來,從他身邊擦肩而過,走出了長廊。

走過高廊大柱,拱窗紋壁,充滿了歐式貴族風格的寬闊豪華大廳,侍者為她拉開了大門,殷詠寧站在這間世界聞名的半島酒店門口,望向落著細雨的星夜,一股悵然的情緒蔓延上來,她環抱住雙臂,像要環抱住自己莫名絞痛的心。

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分開,會失去彼此,會音訊全無──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以我一生不渝的記憶!

想起她和商無憶星夜下的盟約,那場生死交替,糾纏成灰燼般的激情,冰冷哀傷的眼淚終于無聲無息地流下了她半弧形的潔美面頰。

她絕望地環抱自己,哀淒地痛哭起來,一切都過去了,回不去了。

過往的日子浮沉在記憶的海洋,寂寞的她就像沉沒在深藍的海底,觸模不到最心愛的人,說不出最刻骨思念的深情。

她不明白──他們曾是那麼深深相愛過的,為什麼他竟能夠遺忘她?

站在半島酒店長廊內的商無憶,望著殷詠寧眼中含淚,卻笑著離開的神態,一時有些怔忡,剎那間浮現在他心頭的,竟是那揮也揮不去,而又似曾相識的陌生情緒。

那些跨過他思緒的不是記憶,而是她帶淚的美麗臉孔──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異常清晰,細細想來好像有些脈絡可尋,但他沒法兒細想,一想就腦子發熱,一種欲碎欲裂的疼痛。

所有的記憶仿佛都沉澱到靈魂底層去了,而他不知道沉澱著的、深埋著的,被他遺忘的──是愛的記憶。

他快步走出了半島酒店,追尋著殷詠寧的背影,他必須追回殷詠寧,他知道她一定和他遺留在過去的、失去的某段歲月有關,他不能讓她就這麼離去。

他在飄雨的深夜街道上,看到了殷詠寧寂寞孤單的縴弱身影,當他望見她臉上交織著淚和雨的悲傷神情時,他覺得心中突然涌起一種近似憐惜的痛楚。

她的淚,像在他激顫的心葉上,刺出一滴滴的鮮血,那是一種針鏤般的細細疼痛,拂過他每一絲血脈。

他緩緩走到殷詠寧面前,溫柔且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雖然你說我們不曾見過面──但我總覺得自己認識你,而且必定和你有很深的淵源,可是我記不起來了。」

他仰起頭來,冷雨撲面,是一種沁入心扉般的疼。

「我一直在找,找自己失落的一段過去;找一個六年來始終在我夢中出現,讓我心痛的身影──可是我不記得她的名字和長相,只覺得始終有個模糊的影子時時在我心中晃動,可是我連她的模樣都看不清。」

他俯下頭來望著殷詠寧,無奈而悲哀地笑了。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我會尋找一個記不得長相和名字的人?那是因為六年前,我出過一場車禍,而且受了槍傷。」

他撩開額際的發根,露出隱藏在濃密發內,一道硬幣般大小的白色傷疤。

「子彈雖然只是擦過我的頭,卻傷了我腦干里屬于「海馬回」的組織部分,而「海馬回」的主要功能是提供明確的情境記憶,所以我完全想不起來跟那場車禍有關的人事物。」

他放下發絲,遮住傷口,望著震驚異常的殷詠寧。

「醫生說這是「創傷後異常失憶癥」,也就是在腦部受了重大創傷後,會導致當時情境記憶的異常喪失,自動抹去跟事件有關的記憶或感覺,再加上我腦里「海馬回」的組織部分受損,所以要恢復那一段記憶幾乎已經是不可能的事。」

心疼的情緒幾乎淹沒了殷詠寧,她震驚而痛苦地望著商無憶額頭的傷痕,一種無奈而絕望的淒楚與心碎幾乎把她擊倒了。

憶起六年前那一場生死劫難般的意外,她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戰栗和恐懼。

當時隨著車子一起墜海的商無憶,在經過警方和海岸巡防隊的迅速及大力搜救下,終于在淺水灣一處淺灘上尋找到昏迷不醒,且幾乎已經沒有氣息的商無憶。

警方研判是商無憶在墜海後憑著精純的泳技打破車窗逃生,卻因傷勢嚴重,失血過多,而在游上岸後因體力耗盡而昏迷。當他被尋獲時已經有嚴重的失溫及休克現象,緊急救難小組里的醫護人員立即為商無憶急救,並且將奄奄一息的他用直升機送到了港恆醫院。

而在港恆醫院的加護病房外,她第一次面對了商家的人,當冷酷尖銳的商家詮知道商無憶竟是為了救她,讓她安全跳車才留在煞車失靈的車內控制方向盤,而沒有立即跳車逃生時,他大發雷霆,冰冷而毫不留情地命令她立刻離開商無憶,離開香港。

「你就是那個讓我兒子拚了命也要救的女人嗎?」

六年前商家詮那嚴厲精銳,酷寒冰冷的聲音仿佛又在她耳邊響起。

「我不敢相信無憶竟會讓自己傷得這麼重,就算煞車失靈,他也可以想辦法跳車逃生,卻為了讓你平安月兌險而留在車上控制車子。我無法想像無憶竟會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護你──殷小姐,我絕不容許這種事再度重演,我希望你能立刻離開香港,離開無憶!」

殷詠寧微微戰栗,仿佛又看到了當時商家詮那無情且不容抗駁的眼光。

「別誤會,我反對你們在一起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家世背景懸殊的關系。其實我早就知道無憶和你在一起了,但自始至終我沒反對過你們。」

「因為我也樂意見到無憶終于能夠學著如何去愛人,學著如何談感情──但前提是,他不能夠把感情放在理智前頭,不能夠因感情而影響到他的判斷力。」

「發生這件事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無憶如此在乎你,在乎到他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他對你的感情太深,深到成為他的弱點,這只會使得他做下足以令他致命的判斷。」

「而你的命和無憶的命是不能比的,恆憶財團的營運肩負著香港數十萬人的生計,恆憶財團一倒,就等于是倒了一個王國。而無憶就是足以執掌恆憶集團成敗的領導者,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都是為了將來繼承恆憶集團而儲備,所以他是絕對不能有弱點的,而對你的感情卻成為他唯一的弱點。」

「我不能夠原諒他竟然用自己的命來換你的,和你在一起只會害了他,所以我不能夠再讓你們在一起了,你明白嗎?」

想起當時那心碎欲絕的記憶,滾燙的淚水烙過她的面頰,她按住心口,胸中有股燎燒般的痛。

商無憶看著她的淚水,伸出手,修長微冷的手指細細拂過她炙燙的每滴淚水。

「警方查出買凶殺人的主使者是我一個最要好的朋友,叫杜正天,他因投資虧損而對我懷恨在心,所以用五十萬美元的代價,買了殺手要我的命,他在事發之後畏罪自殺了。而重案組的筆錄和調查報告中都說當時和我在車上的,還有一個台灣籍女子,可是我完全想不起來有關于那女子的事,所有與車禍相關的人和事,我都無法想起來。」

他迷惘地望著漸漸綿密的雨絲,如果痛也會叫人想念,那該是遺落的往事,卡在心里一根最細的刺。

「我失去了六年前的一段記憶,我完全無法記得車禍當時的事,而那女子車禍時和我在一起,因「創傷後異常失憶癥」的緣故,所以有關她的記憶也全部在我腦海中消失了。我記得任何人任何事,但就是無法想起有關于那女子的一切。」

他俯下頭來,溫柔地凝望著殷詠寧。

「我真希望能將一切記起來,可是我卻做不到,一切似乎就像一場夢,我在漆黑的隧道里迷失了好久,當我好不容易從那漆黑的隧道中走出時,外面的世界卻也是一片黑暗與空白,我再也找不回那段消失的過去。」

她將臉埋在他的掌心中,任傾落的淚水流向他指縫間,蕩向他遺失的記憶荒野。

他們的愛情,存在于他的記憶之中,如果他不能想起屬于他們的過去,那他們的愛情也就無法繼續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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