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叛變 第五章
移師齊都之後,轉眼間已經過了兩個多月,當齊都的一切在醴驍的良治之下開始準備恢復戰亂之前的生氣時,王都的都軍中卻突然開始流傳起關于左惡將軍醴驍的謠言。
駐扎齊都的醴驍將軍收留了一名王女。
謠言的來處已經不得而知,但某個曾經在醴驍位于王都的宅邸中工作的女婢卻表示,那名王女確實已在醴驍將軍的府中居留三個多月,並且在醴驍將軍移師齊都時,隨同軍眷的隊伍來到齊都。
這時間算起來,正好是發生行刺事件的前後。而巧的是某些曾經目睹當時情況的幾名兵士,也在同時憶起事發當那名王女所說的話。
殺了佐輔介麒,你們以為這樣的惡行永遠不會被人揭穿嗎?
介王無道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斬殺暴君介王與殺害輔麟這兩者之間,卻又大有不同之處。
王是由佐輔麒麟遴選出來的,王無道,麒麟固然得負極大的責任,但以麒麟身居蓬萊仙山之主的尊貴身份,殺死麒麟毋寧罪更重大、更加不可饒恕。
難道佐輔介麒並不是殉身而死?
難道幸峨侯真的殺了佐輔介麒?
疑慮的聲浪開始在都師之中快速蔓延,都師的士氣也隨之明顯下降,並且受到極大的影響和躁動。
首先發現這件事情的就是「右善將軍」上官懲我。
在王都棲瀾的那一回把酒之後,上官懲我以為好友應該早已處理好凶王的王女,沒想到醴驍非但沒有把它解決,反而還將對方留下來。不但留下了這個禍端,竟還把她從棲瀾帶到了齊都。
「醴驍這家伙,究竟在搞什麼鬼!」他懊惱地抱怨著,並決定在謠言更加擴大、引發不可預料的後果之前,先對主上幸峨侯報備。
倒不是幸峨侯生性多疑,而是上官懲我擔心地官司寇對醴驍存有的明顯敵意。
負責掌管國政安定與刑責賞罰之事的司寇——由影,曾對醴驍做過如此的批評,「不是一只可以飼養在牢籠里的乖馴家畜。」
桀驁不馴的醴驍有著過人的武績與實力,不論在軍策上、在謀略上,都有不輸幸峨侯的才智與手腕。惟一有所不同的是兩者之間散發出的氣質——仁善深靜的幸峨侯有著以柔制剛、以靜制動的本事,行事風格呈現圓潤包融、剛柔並濟;而醴驍則是稜角分明,雖有柔軟的手腕,但在精神上卻有著無法容忍耍弄陰暗權謀的潔癖。
也因此,醴驍與善使冷酷謀略的司寇由影兩人就有如水火般的難以相容。
醴驍雖然了解對于目前國局仍屬混亂的介國來說,司寇由影的存在確實不可或缺,卻仍然不只一次地強烈表示出對由影的厭惡態度。
「除了要有會打仗的武將,也要有能安定內政的文官,不是嗎?我總不能nIJ都師的所有師帥全都棄甲從筆吧?」在反對任用由影的議會上,幸峨侯曾經對著持反對聲浪的眾師帥們這樣說道。
幸峨侯相當明白,必須有人執行某些抱持著「武官矜持」的都師將帥們所無法放段去做的事情,也因此幸峨侯才會那麼堅決、並且不顧一切地任用了由影。
這是所謂的治政,也正是幸峨侯與醴驍之間最大的差別。
雖然並不是不能明白幸峨侯的用意,但對于那種男人的不愉快存在感,卻仍然無法因為這種理由就迅速消解下來——部分將官對于司寇由影抱持這類態度在共事,而醴驍與上官懲我正是其中兩名。
「總之不管事實是如何,絕不能讓由影這家伙攪和進來!」打定主意,上官懲我急步地來到詢政廳中。
早朝過後的詢政廳里除了幸峨侯以外,上官懲我還看到一名長相與氣質皆十分冷峻的男人——銀白色的頭發、冰藍色的眼珠,以及一種像是久病不愈的青白膚色,構成了這名寒冬深雪般的男人。
男人正是由影,是都師在推翻介王的暴政之後,由幸峨侯指派出來的新任司寇。其不若長相安靜的激烈行事手腕,以及不計手段只求達成目的的態度,使由影成為都師眾將官抱以相當程度敵意的對象。
然而這個不受同僚歡迎的男人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反而在獲知同僚對自己的評價之後,面無表情地說出「就讓高潔的眾都統們以光明的手法,認真地害死急待整治的介國好了!」這樣的話來。
盡管話中的意義並沒有錯,也盡管眾將官相當明白亂世重典的必要,然而由影這段犀利的批評卻只更加引發同僚對他的不滿。
「總而言之,就是一個教人無法覺得舒服的家伙!」連平易近人、笑顏常開的上官懲我都忍不住皺起眉如此批評,由影受厭惡的程度可想而知。
而由于處理的事務是與刑罰相關相扣,因此,當上官懲我在幸峨侯的詢政廳里看見由影時,他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了。
「上官,坐。」持杯品茗的幸峨侯招呼愛將坐下。
「司寇大人似乎有事稟——」
「無妨,我也正巧有事找你。」
依言坐了下來,上官懲我看著司寇由影面無表情地遞出手中的文件。
「這是?」幸峨侯翻了文件兩下。「醴驍?」
「皇城被攻破時閣下曾下過令,所有介王遺族一律處死,但不久前,地官獲報得知醴驍將軍宅中的某位女性,似乎是介王的王女之一。」
「啊!那件事……」上官懲我暗叫不好。
該死!這個由影,做事手腳真是快得沒話說!
「上官將軍好像對這件事情略有所知?」由影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板聲音惹上官懲我不禁皺眉看了他一眼,等著由影繼續說下去。
「地官調查後已證實那名女子名叫留衣,是介王的第二十七王女。」
「也就是說,醴驍收留了介王的遺族?」
「除非醴驍將軍另有隱情。」由影不帶表情的眼神冷漠地掃向手上的文件,既沒特別高興,也沒特別欣喜的表現,仿佛整件事情對他而言不過只是一個例行公事的報告而已。「詳細的內容,全都收集在此。」
「我明白了,關于這件事,我會叫醴驍給我一個解釋。」
恭敬地行了禮,由影退出去。
一旁的上官懲我看著由影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立即轉身望向幸峨侯。
「大人!醴驍的這件事我可以解釋……」
「上官,這不關你之事。」
「大人——」
「雙月都的寧光侯似乎準備起兵攻打王都,先前追丟的王族余黨大概是朝向東南而去了吧!你以為如何呢?」
「都軍追蹤的結果確實是在雙月都一帶失去那王族余黨的下落,怕是寧光侯早已有心和我軍對立。打著中興之名的王旗上定讓寧光侯非常動心。」
「看來無論是哪個朝代,總會有不知死心的傻瓜存在呢!」幸峨侯搖搖頭,嘆了口氣,眼神顯得很無奈。「雖然並不希望無端招惹戰事,但也似乎是無可奈何之事。」
「大人一」
「風遙不久前才被我派往醒都護衛邊境,因此對雙月都寧光侯的這一戰,恐怕得由你挑前鋒了。」
「能夠成為首戰之將,這是下官的榮幸!」上官懲我神色欣榮地領了軍令。但眼見幸峨侯似乎無意談論來自司寇的這份調查,過分平靜的神情反而更讓他擔心起來。「大人,關于醴驍一」
「你在擔心什麼呢?上官?」始終不願正面回應的幸峨侯終于露出笑意,卻一點也不戲謔地注視著愛將。
「我——」
「你認為我會因此處決醴驍嗎?醴驍犯了錯,理當給我一個解釋。至于他所犯下的錯至不至死,還得看醴驍自己的反應。」
「大人!這件事……」
「上官,如果連這點沉著都沒有,你不免辜負了‘右善’之名。或者你認為我沒有主者的容人胸襟?」
「不!懲我不敢!」
「很好,既然不敢,那就別再多說了。」
「但——」
「上官,」幸峨侯微皺起眉,望向仍有話想說的上官懲我。「醴驍並不是個容易駕馭的部屬,但我既能用他,就有能夠容他的器量。愛才確實是我放任他的最大原因,不過,放任他並不表示能夠任由他敗壞法紀,尤其醴驍又身為重臣。我要治理的並不只有二、三人,而是一整師的將官軍士,你能明白嗎?」
「懲我明白。」上官懲我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閉上嘴退了出去。
獨留下來的幸峨侯輕輕地翻閱著司寇留下的文件,看了兩眼之後,便扔進火爐之中。
★★★
在齊都安頓下來後,幾乎有整整一個多月的時間留衣沒再看見過醴驍,有時甚至到了夜半時分,也不見他的身影回宅。
介王雖死,腐敗的治政弊端卻仍然存在,為了整頓這也積弊以久的問題,醴驍被迫以筆代劍,掃蕩這些舊王時期所留下的遺毒。除了重新規畫齊都的民治以外,還得負責防衛邊境上的魔獸侵襲。
或許是因為早就已經預料到接任齊都都統之後會有這樣的結果,醴驍才會要她跟著一起來齊都。然而,明明就是希望自己能夠親眼看見他死,但諷刺的是,這樣鮮少踫面的生活卻反而讓留衣安下心來。
盡管夜里仍會夢見那不堪回首的一-夜,也盡管她總會在夜半驚醒時忍不住月復胸一陣嘔吐感,但沒再見到他以後,那些傷痕好像也漸漸變得可以慢慢痊愈了。
直到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突然接到他的來信。
信里寫得極簡單,只有短短幾行字,「東郡逐漸安治,四日,在東南昆侖之虛捕獲一只開明獸。」
起先,只有一封,後來漸漸變多。
一個月一封、十天一封,接著五天一封。
信上多牛寫的是些簡單的句子,有時會提及齊都各郡縣的民治,有時則是鄉野間的奇人異聞。他並不是一個優秀的記述者,過度簡潔的字句往往沒有其他延伸的可能性,卻很符合他給人的利落形象。
有一回,她冷冷地批評幸峨侯過分冷酷與不近人情的治政風格,醴驍非但一點也不在意她的敵意與不敬,反而稱贊起她那女性少見的特殊犀利與敏銳。
幾月書信往返的奇妙關系,讓醴驍與她的對立慢慢轉化,透過信件與僕役間的耳語交談,醴驍的形象漸漸形成不同的風貌。
在齊都步人仲冬時,帶兵掃蕩邊境魔獸的醴驍返回齊都了。
時近年末,雖然治權的轉移與新法的訂定為百姓帶來不少適應上的不便,但嚴謹的治軍與體恤百姓的民政措施,也使介國各地的治安逐漸好轉。安定的生活帶動了商業的流動,各國商旅慢慢重回介國,往昔的商業繁榮好像漸漸開始復蘇。
在齊都的街道上,商家張燈結彩,許多販賣年節用品與食材的店面前,都出現為數可觀的人潮與買氣。繁榮的女敕芽透露了緘市復蘇的訊息,喜氣歡愉的節慶氣氛也開始彌漫在整座齊都中。
都城里,都督醴驍的官邸中,也被齊都民間對于新年慶典的熱鬧氣氛所籠罩。喜慶的氣氛渲染了整個官邸,過完臘冬之後,官邸內的僕役開始粉刷宅院,繕房內也開始備起各色年節糕餅、臘味,就連留衣居住的樓閣,也被換置了鮮艷的紅紙燈與紅春聯。
留衣的樓閣鄰近城西的市集,雖與市集距離不遠,卻因樓閣高聳,而顯得相當幽靜。盡管市街上人潮擁擠,商販的叫賣聲接連不斷,只消合上窗,便可以將所有喧鬧的聲音全都阻隔在外。
「小姐,好多人啊!看——那些棠國來的商人,他們帶了好多漂亮的煙花呢……」隔著一道竹簾,一雙骨碌碌的黑色大眼正靠在竹簾與廣扇的細縫中緊盯著街道上的店面與商家。
黑眼少女是留衣的貼身侍女如敏。
移師齊都後,在醴驍的授意下,-留衣的身邊被迫安置了一個名叫如敏的年少侍女。來自齊都鄉舍的如敏有雙明亮的黑眼,純樸的行舉中仍帶有少女似的干淨氣質。
「啊-甲gS邊還有未國來的紅緞……好美喔!那衣裳模起來一定很軟很柔……」如敏睜大眼,盯著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潮。
留衣也睜大眼。
母親還在時的冷宮新年,印象里,只有一盞紅燭燈以及一碗燙舌的桂圓粥。冷冷的天里下著白花花的雪,黑漆漆的宮里燃著一枚昏黃的燭火,將母親與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是留衣一直以來對新年的感覺,她從沒見過紅緞裁制的衣裳,更沒見過寫上吉祥祝福話的紅春聯,以往如敏在齊都度過的新年,說不定還比自己還更溫暖。
「雪下完之後,真希望能夠出去走走。小姐如果可以出去透透氣,如敏就買串冰糖葫蘆給小姐!」
「什麼是冰糖葫蘆?」
「咦?小姐沒吃過嗎?」
留衣搖搖頭,冷宮王女的物質生活比起貧困的農家,並沒有好過到哪去。盡管身邊有宮人可以驅使,然而甜食在孩提時代里,仍然是一種只能用想象滿足的夢幻奢侈品。
「是棗子沾了一層薄冰糖串起來的東西,又酸又甜,好好吃喱!」如敏一邊比手畫腳地描述,一邊吞了豆口水。「如敏小時侯最喜歡吃冰糖萌蘆了,可冰糖葫蘆太貴,娘買不起,所以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才可以吃到。」
「那麼貴的冰糖葫蘆,你別買給我吃了。」當過被人使喚的婢女後,留衣很清楚這每一分、每一角,都是得來不易的血汗錢。
「沒關系!將軍給如敏很多工錢,可以買很多很多冰糖葫蘆給娘、給妹妹吃。也可以買給小姐吃喔!」如敏笑嘻嘻的,從腰邊的小荷囊里倒出好多銅板。「村里的人都說如敏運氣好,可以進將軍府里工作,將軍給的工錢很高,人也好,不凶人也不欺負人。以前如敏要做好多好多年、做好多好多事,才可以存到買很多冰糖葫蘆的錢,可是現在如敏已經可以買很多冰糖葫蘆了。」
「如敏喜歡將軍嗎?」
「喜歡啊!娘說將軍是好人,他們來了,讓我們有好日子過。」
「如敏不在乎將軍是殺了王跟麒麟的凶手嗎?」
「我不知道……」如敏有些困惑。「可是將軍來齊都以後,趕走了很多壞官,娘不用再為了繳很多錢給壞官而工作得很辛苦,也可以替妹妹買好吃的東西。小姐,你討厭將軍嗎?」
留衣思索了下,點了點頭,一會兒,又搖了搖頭。
她輕輕撥開竹簾,看著街道上交易熱絡的商家,腦子里浮起醴驍的冷漠臉龐。
這些日子,她漸漸開始了解,對百姓來說,是真王也好,是假王也罷,只要能夠提供安定的生活,沒有戰事、沒有嚴苛的賦稅,是誰當政都無所謂。只有那些不需要為生活苦惱的人、那些會因為權力喪失而失去利益的人,才會對政權、治政者的交替有激烈的反應。
體認到這樣的事實並非令留衣難以接受,而是在扭轉對于醴驍的形象上,有著言語無法形容的復雜感。好與壞,沒有一個很清楚的界線,而這當中的灰色地帶,讓留衣的對錯標準逐漸變得模糊了。
「小姐不要討厭將軍,將軍是好人喔——啊!雪停了,小姐,我們出去走走吧!」
「嗯!去買冰糖葫蘆。」
主僕兩人換好衣裳,帶著紙傘出了樓閣。
才剛走下合梯,一道黑影突然從天而降,在兩人眼前罩下大片陰影。黑影以極快的速度抓住了留衣,並將留衣從腰部輕易抓起。
「啊!」
「小姐!」如敏驚訝地看著留衣被人抓得半天高。再細眼一看,咦?來人不正是將軍醴驍嗎?「啊——將、將軍!」
「放我下來!」留衣驚慌的掙扎,身體騰空的不安與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她不由自主地興起一陣恐懼。
然而醴驍卻沒有放手的打算,他有些奚落地笑著,邪氣的眼中帶著難得一見的孩子氣。「嗤!怕嗎?」
「有什麼好怕的?!」倔氣一擁而上,留衣不甘示弱地答道。
「好膽量!」大手一拍,胯下的天馬突然抽躍而上,一瞬間,地上的如敏已經變成小小的黑點。
疾馳而上的風勢刮得留衣雙頰疼痛,她閉緊眼,等到適應了天馬的飛行速度之後,才睜大雙眼,看著腳下的景色由人稠擁擠的街道,轉而變為人煙稀少的高原。
時近隆冬,遼遠幽曠的高原上飄落著鵝白飛雪。
極度藏青的山巒與飛雪潔淨的色彩籠罩了整片視野所及之處,在這片遼闊的彷佛沒有邊界的色群上,只有幾間采礦者搭建的小屋零星而立,一切仍充滿著未經破壞的豐饒壯麗。
灰弘的地景為留衣帶來極度的震撼;一直以來只存在書本中的景色,如今躍然入目,留衣的心情難以自己,完全無視冷颼颼的各風狂嘯地拂面而過。
好可怕的空曠感!
激動的留衣貪婪地吸收著空曠四裔的每一景、每一色,可在同時間里,一股難抑的畏懼感,也油然升起。
對于自由的人來說,天地的廣闊像是給予鳥禽滑翔的雙翅,可以讓人的視野、感官全變得更為宏觀;然而對于像自己這樣從來只生活在溫室里、毫無半點與天地共存能力的人,隨意的一陣高野之風,就極可能像是吹向螻蟻的颶風,無情的奪去良己的生命。
留衣百感交集地看著四周,也看著自己那雙柔軟的雙手。各風吹紅了她的小臉,沒有佩戴手套的雙手凍如冰柱,留衣心中五味雜陳,難以消退。
突然,一陣濕冷的觸感襲上手背,留衣大驚,忍不住驚叫出聲。「哇!」
一回頭,只見醴驍牽著一只長相極為怪異的獸物站在自己的身旁。
那獸形如老虎、通體金橙,魁梧壯碩的身軀上有一對巨大厚實的翅膀。最特別的是那獸簡直可以說是奇異瑰怪的頭部——九顆長了不同相貌的人頭,雖有人的容貌,雙眼卻沒有一絲人的氣息,十八只閃著微弱銀光的黑眼輕輕眨動時,彷佛九尊瓷造的女圭女圭一般。
九張臉直盯著留衣,十八只黑眼眨了又眨。
被觀察的留衣也盯著那獸,遲疑的手抬起了又放下,雖然並沒有任何人類的氣息,卻好像也沒有暴虐之氣,無法確定的表情明明白白顯露在她充滿好奇的小臉上。
醴驍見了好笑,在那獸的頭頂輕拍兩下,那獸馬上垂下頭,乖巧地臥坐在留衣身旁。
「模啊!它不會咬你。」
猶疑並沒有停留太久,在獲得醴驍的證實之後,留衣隨即伸出手,撫上那獸的頭。
那獸彷佛相當享受于留衣的撫模,十八只黑眼輕輕閉了起來,並從喉里發出一陣-唏哩呼嚕」喝水般的聲音。
「看樣子它似乎挺喜愛你的。」醴驍似乎相當滿意地露出罕見的笑容。「它叫開明,是只出沒于昆侖之虛的頂級騎獸。軒轅時代,據說是昆侖仙界人口的看守者,任何有邪念之人在它面前皆不能通過它的試煉。在善國著名的尹家商鋪上,曾經要價黃金萬兩。」
「開明?開明獸?這就是書里、信里寫的那只‘騎獸’開明?」留衣的雙限燃起了火光。
騎獸是「諸世界法」中明文規定,除了具有騎士以上身份的劍士、俠客才能豢養的東西,尋常百姓如果非法持之,一旦被查獲,不只買方必須受到嚴厲的懲罰,就連賣方也得受到辛役之刑。
在介宮中,唯一擁有騎獸的王女是介王的第十二王女——朱瀾。
朱瀾的生母出身武將之家,因此朱瀾在剛滿十歲時,便被生母送入西琊瑯台下劍士、俠容聚集的「範林」拜師,學習劍技與騎術。由于曾經接受過騎士的訓練與試煉,因此取得了二星騎士資格的朱瀾被授與豢養騎獸的權利與能力。
在生母去世時,朱瀾由「範林」返回介宮奔喪。祭拜結束之後,朱瀾騎著自己的騎獸要返回範林,那時留衣看著朱瀾跨上騎獸,凌空而去,人與獸緊貼一起的騰飛姿態比空中的鷹更美、更讓人動心。
她好羨慕、好羨慕!
如果自己也能接受騎士教育,能夠擁有馴服、飼養騎獸的權利,自己說不定可以靠自己的手,掙月兌這個枷牢,逃出介國的所有是是非非了。
「想騎嗎?」醴驍彷佛看穿她心里的羨慕。
「我可以騎嗎?」
「那得問它是否願意。開明,願意嗎?」醴驍輕輕拍著開明獸的背。
開明像是听得懂人語,它先是看看醴驍,接著伸出舌頭,好似同意的舌忝舐著留衣手背。
「看樣子是答應了,上來吧!」
握住醴驍的手,留衣跨上開明。
在主人的一聲令下,開明大步開邁。
越過空曠的高原,開明疾行馳向滿濃密綠林的高峻山脈。掠眼而過的郁綠樹群,堆疊成變,彷佛一座座巨大的綠色城郭將他們團團圍住。再更往群山行人,濕潤的白色山氣籠罩在山與山的交界處,不但模糊了山林與天的分際,也模糊了人眼所能辨識的極限。
眼前的景致朦朧得不像真實,遠山、近山,全都隱藏在氤氳繚繞的霧氣問,伸手張開的五指也被這片飄渺的山嵐掩去了原有的形貌。
留衣緊緊地抓住開明濃密的金毛,感覺濕冷的空氣黏著在皮膚上,慢慢帶走包裹在衣物下的灼熱體溫。
穿過夾藏在群山中的低陷河谷與大片大片的深綠之後.開明突然蹬足突破峰頂雲霧濕潤的水氣,一躍而上。褪去雲霧的峰頂天際一片清朗,沿著山形急速往下直落的底部連接著波瀾壯闊的恢弘大海。
閃耀著魚鱗光澤的近海,在陸地與海的交際之處形成一道夜星般的絢爛銀灣,銀灣向內延伸而去的陸面,是阡陌縱橫的翠綠農地,才剛播植的春稻綠芽在一片灰蒙之中顯得格外醒目。農地更上方,則出現了景致全然不同的瑰麗色彩善大片螢橘、女敕紅、雪白、鵝黃、粉櫻、艷紫、朱紅、暗赭的花田,將整片大地綴成富含春景的美麗容貌。
這片色彩鮮麗的陸地是位居朱陸南方的花卉南國——堇國。開明日行千里的腳勁,眨眼間已經將他們帶離齊都數百里之外。
「堇國的冬季遠比朱陸各國都還溫暖,大概是因為靠近大海的緣故。海風帶來溫暖的水氣,讓繭國的花朵擁有更長的生命。」
醴驍的聲音在頭頂上回蕩著,留衣看見了身下那片色彩絢麗的堇國花田。
「也有人傳說,堇國的地底住著一名蛇身女妖,女妖深愛的男人因為害怕女妖覆滿鱗片的身體,所以棄她而去。為了喚回愛人,女妖在身上鋪滿了美麗的花朵,掩飾讓愛人懼怕的鱗片。一年、兩年過去了,男人還是沒有回到女妖的身邊,女妖留著淚,淚水匯流成河,男人始終沒有再出現。後來,女妖的淚流成了穿越堇國的烏河,女妖死去的身體則化成堇國土地上的花草。」
「那個女妖太傻了。」
「一般人都會說是痴情吧!」
「沒有辦法接納自己所愛之人的缺陷,這樣的男人哪里值得愛?這樣的愛怎麼會是愛?」
醴驍靜靜地看著她,良久,才將雙眼移向遠天,「那恐怕是因為你是個性堅強的女性。如果我——」
「什麼?」
「不,沒什麼!」原本似乎還想說些什麼的醴驍卻又突然止住了口,靜默地與她看著那片美麗花田,直到西山日落,橘金的夕陽余暉逐漸沒入遠天的邊際,他才又再駕著開明,乘著冰冷的夜風,從堇國的美麗春色回到覆滿白雪的介國。
停了又下的飛雪緩緩地飄落在留衣的身上,沾濕了衣衫。
留衣拉緊衣領,在打哆嗦的瞬間,開明已經返回齊都的醴宅。
「小姐——」東院的庭園上,是如敏揮著手的身影。
「熱杯桔茶給小姐。有熱粥的話,也準備一些候著。」他放下她,一邊對著如敏交代。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突然拉起她的手。「另外,明日裁衣的商家會到府邸來,冬衣、呢帽、絨靴、絨套……所有小姐需要的、欠缺的,也都一並交代下去做。」
「是。」
「新年結束之前,我會一直留在官邸里。想騎開明的話還有機會。」
開明載著主人乘風而上,離去前,十八只眼楮又對著她輕輕地眨呀眨。直到開明的身影在空中逐漸化為一個小小的灰點,一旁的如敏才吐著舌,露出頑皮的笑容。「呼!總算走了,那獸好怪,看得我好怕喔!小姐,您真勇敢,不怕它,還騎它呢!」
「那獸叫開明,性子很溫和。它不咬人,只會舌忝人。」
「耶……不行,如敏還是怕……不過,真好,小姐總算笑了。」如敏笑咪咪的看著留衣。「小姐真幸福,將軍一定一定很愛很愛小姐。」
「愛?什麼是愛?如敏為什麼會這麼想?」留衣微驚地抬起頭。
「愛啊?我也不知道什麼是愛,可將軍真的很寵小姐呀!前些時候小姐受了風寒,將軍就交代要煮些滋補的東西給小姐調養身子;還有將軍說小姐怕黑,所以一定要如敏在小姐的床頭點燈,不許讓燈在夜里熄掉。現在連小姐沒有冬衣的事,將軍也都注意到了。娘告訴如敏,如果有人會很關心很關心如敏,那就表示那人是疼如敏、愛如敏的。如敏覺得將軍對小姐很疼愛呢!而且,將軍總是笑著和小姐說話,如敏進府到現在,除了在小姐面前,從來就沒見將軍那麼開心地大笑呢!」
如敏笑咪咪的望著留衣,天真的雙眼卻讓留衣陷入了沉默。
如果——如果不是在那麼糟的情況下與他相識,她相信自己可能也會因為他的出色拔尖而受吸引。
盡管是經常的面露嘲諷之色,但他總會細心地察覺到一般人不會注意到的小細節,不論在齊都的民治上是如此,就連對待麾下的兵土、宅中僕婢的態度也都是如此。好幾回,她在市街上听見百姓興高采烈地談論他有多麼體恤民情,也曾在宅中听見僕婢喜孜孜地對他不多言的細心深受感動。
總在這個時候,留衣會覺得自己或許可以再對他好一點。
可是不由自主的,那一夜被凌辱的恐懼記憶總會在自己浮起這種想法時,突然躍進腦海中。于是,她又霹出憎恨的目光,一如往昔,恨恨地瞪著他,不理會他,也無視他的問候。
但他一點也不會在意。
即使明白地看見在她臉上的厭惡,只要他想要,他仍會自顧自的一逕說個不停。有時說到有趣之事,也會難得地露出不帶半點嘲諷的笑容來,那時,那對金色眸子便會暖暖地像是抹上了一層溫熱,而他們之間,也會像是一對平和普通的朋友一樣,仿佛只是同時在某場聚會中,巧合的相遇在一起。
可是,當她試探性的想要往前再靠一步時,那層溫熱又會突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慣有的冷漠。他們之間,有時相隔著海般遙遠的距離,有時卻又貼近如薄紙……這一切留衣全都看在眼里,然而愈是清醒的看見,就愈是難以明了他的意圖與心思。
一層又一層的疑問堆積;重疊,重疊、堆積……留衣覺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座名叫「醴驍」的迷霧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