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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萬萬歲 第七章

「主上!不好了!不好了呀——」

微麟失蹤的事,在當日下午就傳到恭晶的耳中。

經由侍衛的搜查,村民提供的線索,以及遺落自微麟身上的碎玉片與密林內的一地血跡,所有的蛛絲馬跡,馬上形成了「佐輔蒙難」的猜測。

「這一定是恩國的不滿者玩弄的把戲。太可惡了!竟敢綁架神聖不可侵犯的佐輔。」

太宰卿與大司寇氣憤地咆叫著,恭晶的書堂上一片哄鬧不已。然而批閱奏章的恭晶卻沒有停下手,只是在听見傳報之後,皺起那對細長似柳的黛眉。直到最後一本奏章被合起,恭晶才終于開口,但口里說出來的話卻是無比辛辣。

「那個笨蛋!明明就是天命神授的聖獸,可除了會四處散播他的爛好心以外,一顆腦袋里什麼也沒裝進去。」

「主上!太過分了……」

辛烈的評論惹來了大宰卿與大司寇的異論。

微麟確實性情過于柔靜,卻不失其道,至少在傳達民意上,微麟無時不克盡其責。微國治下七十萬余百姓能對微國產生堅定的信念,微麟功不可沒。然而主上恭晶對于微麟的失蹤,卻是抱以這樣的心情對待。

「微麟大人太可憐了……」

「朕的話有哪一點不對了?那麼大一個人,竟連自己的立身安危也無法分辨清楚。你們也一樣,對有著多余悲憫的佐輔只知道一味的給予無用的贊美!什麼體察民情、體察民情的!這樣的事情,難道就非得要那個對人毫無防備之心的笨蛋去做不可嗎?」

「那……那麼現在、現在我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原想說派兵入初中尋找的大宰卿,眼見恭晶怒眉上揚,趕忙在最後又改口了。

「怎麼做?當然是等綁了那個笨蛋的惡徒送來勒贖的信息了。微國國土七百萬里,難不成你要朕派兵在市街上張揚佐輔失蹤的消息嗎?」

「是是,但——佐輔的安危關乎陛下的性命安全……」

「性命安全?哼!沒有了百姓,要王和麒麟做什麼?如果佐輔和我不幸死了,再等新王與新微麟登位不就行了?」

「這、這——」

「主上——」

不顧眾臣的叫喚,恭晶怒言離去,但腳步卻急急地朝微麟的起居所德良殿行去。

冰冷的德良殿中,听不見以往慣有的和悅笑聲,也不見那張老是溫溫呆笑的俊秀臉龐。無端的寒冷襲上了恭晶,在幾番召喚服侍微麟的騎獸與式神回報未果,恭晶轉而喚來四武神將中的朱雀漾凰。

「漾凰!」

「是,主上有何吩咐?」漾凰的身影由地面浮出。

「把那個笨蛋的式神、騎獸給我召出來!」

「是。」

但幾刻鐘過去,漾凰露出了疑惑的眼神。「主上……」

「怎麼?連你也叫不出來嗎?」

「不,是完全感覺不到微麟大人的‘氣’,就好像微麟大人平空消失了一樣。主上,微麟大人是否……」

「哼!真是氣死我了!」恭晶終于忍不住惱怒地破口大罵,「笨蛋!一個十足十的笨蛋!這麼大個人,竟然還會被綁走,簡直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除了會不停的給我惹麻煩之外,他還會干嘛?」

「主上,需要我去查探微麟大人的下落嗎?」

「不必了,能夠綁走他,勢必是用了染血的穢物。既然懂得制拿他,就一定知道防備武神將追查的方法,跑這一趟,也只是徒勞而已。」

「那麼……」

「國境西南方有妖獸的氣息盤旋,你和玄乙分別到西南的藏州都與墩河都探查個清楚。」

「這件事與微麟大人被綁有關連?」

「很難說,但微國從七十多年前就不再听說有妖獸出沒之事,自從游民涌入風翔都之後,怪異的禍事便一再發生,或許我的治理有不周之處,但也不致引來妖獸橫行。此外,這回離奇死傷的人數超乎尋常的多,我听說司淳國境內的告成都也出現過這樣的事情來,告成都和我國的鳳翔都、藏州都、墩河都毗鄰相連,這麼大片地區的活動方式不免顯得古怪。」

「您是指有大批妖獸遭人指使,出沒殺人?」

「這是你和玄乙要告訴我的事。」恭晶望了漾凰一眼。

「是,那麼青嵐和介虎呢?」

「先待命,必要時,他們得和我一起去救那個笨蛋。」

「我明白了,那麼就請主上等待我和玄乙的消息吧!」

「嗯!」

火紅的輕煙揚起,漾凰的身影與聲音連同紅煙一並消失在空氣中。

漾凰離去後,恭晶並沒有隨即離去,反而若有所失地呆坐在微麟的床上,突然,一陣冷風吹來,沉默的恭晶不覺深深地嘆了口氣。

@@@

隔日的早朝上,位于國境西方的洛都遣來了一名使者。

使者一進殿,便拿出一束罕見的發絲,發絲則有著微王、朝臣所熟悉的白金色——這是佐輔微麟的美麗發色。

如此無禮、無道得幾近叛國的行為,讓群臣倒抽了一口氣,發出驚叫。

「啊!」

整座廳殿上,只有恭晶與如征大人的臉色絲毫未變,恭晶的眼神則更因此變得深沉。

「這麼說來,架走佐輔的人,就是洛都的向侯了?」

「向侯是為了導正王道才將佐輔請到洛都的。」

「是嗎?意思就是朕的治政偏離了王道?」

「恩國的從翼侯弒君犯上,身為王命神授的真王,非但沒有出兵協助恩國太宰卿征討逆賊,反而借力逆賊從翼侯,讓從翼侯得以對抗恩國的王師。像微王這樣的行為,究竟把神聖的王道與佐輔麒麟的地位置于何地?如果您還自覺己身為微麟大人授命的微王,就請您坦白過錯,自動遜位而去吧!」

「哼!好個巧言令色的家伙,只因為朕出借稻糧給恩國的百姓,向侯就認定朕所行治的王道有所偏失,就自認可以舉兵討伐朕的過失嗎?如果非得是佐輔親自遴選出來的王才是真命之王,那麼現在向侯的逆舉,不正與恩國從翼侯的弒君犯上沒有什麼兩樣?」

「主上受了妖惑,迷失了自我及正道,為了百姓,就算違逆天道,洛都也義無反顧!」

「迷失了自我及正道?哈哈哈!洛都的家臣都只練就一副伶俐的口舌嗎?」恭晶大笑出聲,看著出言不遜且大膽的來使,眼神掃過殿上的每一名官員。「听著!你們這些只知照本宣科,卻不知應變之道的家伙都給朕好好的听著,王所以治,乃是因為國有百姓,沒有了國之根本的人民,一個國家又需要什麼王與麒麟?洛都來的逆使,你就這樣回去告訴逆臣向侯和佐輔微麟,朕是絕對不會遜位而去的,如果向侯知道悔改,放回佐輔,朕會留他一條生路,如果過了月圓之日,佐輔還不能回到王都,朕勢必會出兵征討洛都!」

「主上——」

驚抽之聲揚起在殿堂之上,包括使者在內的所有官員,全都不敢相信地瞪著微王。

「您、您難道一點也不顧佐輔微麟的安危嗎?」

「哼!你就這樣轉達給佐輔微麟,如果有身為佐輔的體認,要不好好想辦法逃回來,要不就等著為微國的百姓殉命吧!」

@@@

使者帶回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洛都。

與微麟同時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的,是一名身穿華服、年約四十,有著臃腫身材的矮胖男人。

「什麼?!要佐輔殉命!這到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咆叫之聲穿過男人的咽喉,像利劍似地射過廳堂上的每一個人。

眼前這名暴怒不已的男人,正是綁架微麟的洛都向侯宗井,漲紅的臉孔與微顫的激動表情,明顯地表現出向侯內心的極度驚愕與憤怒。

在這個布滿銀絲線與紅朱紗的廳殿上,除了向侯、微麟之外,還有一名身著黑衣,臉罩銀色面具的男人。男人並沒有開口說話,看不見表情的面具,只是映著燭光不停地閃動著幽異的波紋。

「佐輔微麟在微王眼中的價值,原來並不如想像中的貴重。」

向侯激烈的評論並非沒有進入微麟的耳中,但微麟卻只是垂下臉,望著自己白皙的手掌陷入沉默。

一直以來主上就是這樣的性情,不論是王也好、麒麟也好,只要妨礙到百姓的生存與安危,這些人的存在就失去了原有的價值。

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恭晶曾這樣對他說過,「百姓稱我為王,除了因為我是天命神授的翼王以外,更因為他們對新任的我有所期待,也因此,我享受著百姓奉敝心血與勞力所建造出來的華麗宮殿與富裕衣食。要牢牢的記住這一點,你我所擁有的尊貴與榮寵,不過是歷代王與麒麟都會享有的東西,如果因為依憑這樣的東西就自恃傲物了起來,那麼你我的失道之日就為時不遠了。」

可想而知,主上的治政基礎是建立在「民本」之上。

如果現在遜位而去,眼見向侯亂起的其他諸侯必會起而征伐,這樣一來,不啻是將百姓推入戰亂的煉獄里。為了國中的百姓,主上絕對不會答應,並且為了維持現有的安穩秩序和治國之制,主上也勢必不能答應。

只是如此一來,法力被封制住的他,生命就得面臨極大的考驗了。

「可恨!真是太可恨了!想不到微王竟然這麼絕情。」

不……不是這樣的!

微麟搖頭抗議向侯的責難,並努力地思考著來自恭晶的一言一字。

「若有身為佐輔的體認的話,要不好好想辦法逃回來,要不就等著替微國的百姓殉命吧!」

王與麒麟的關系就像彼此身體的一部分,要融合在一起之後才是一體。十年前在太廟听取誓約及王者之道時,主上就已經知道自此之後她與微麟非得相賴共存不可了。因為如此,所以主上絕對不會不清楚若是他死了,自己也必定殞命。

可是明知如此,主上卻還是這樣做了?

比絕望的神情還要多的疑惑與驚慌,充斥在微麟俊雅的臉龐上。

不對,一定還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在。

主上的犀利總叫他難以應對,每回總要讓他被傷得難過好幾天,但,每一次,在那些罵他的話里,一定有某些緣由存在,某些為了他好才會月兌口說出的關心……對于主上的心,他再清楚不過了,她良善而懷柔的心地,一如她的治政之道,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想不出來?難道他真的就像主上所說的那樣,腦袋里裝著的,除了多余的憐憫以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難道是我們猜錯了嗎?可是失去了聖獸的守護,不啻失去了天命。微王的這步棋,不是把自己逼進了死路嗎?」

「這不過是詐騙的伎倆罷了。」沉默的黑衣男人終于開口說話了,銀色面具上的光芒隨著燭火的擺蕩而舞動,面具之下財是低低地奚笑了一聲。「佐輔微麟在微王心中的地位不凡,我不信微王能夠輕易舍下佐輔微麟。」

「可是微王……」

「你是要相信我,還是要相信微王的騙術?」

「這……」向侯猶豫起來。

「我可以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包括王座。你信不信?」

「但王是授有天命之人……」

「天命?」男人低笑了起來,「在恩國從翼侯殺了恩王以後,天命的神話就已經被打破了。既然微王能夠支持一個叛逆者,又為什麼不能支持向侯你呢?沒有神獸麒麟的遴選,叛逆者一樣可以統御王國,這是微王自己親手證實的!」

「但……」向侯仍有遲疑,「好吧!就信你!但你可不要失敗了。」

「失敗了不過就是一死,如此而已,不是嗎?」

「你……哼!」

滿不在乎的口吻惹怒了向侯,但或許是懾于男人的冷然與彼此之間仍有的共利關系,在怒視了黑衣男人一眼之後,向侯隨即拂袖離去。

黑衣男人注視著向侯的背影,心中不由得想起恭晶曾對向侯做過的評論。

「向侯確實是個到哪里都讓人覺得不愉快的家伙,群臣中不乏這樣的人。雖然不太愉快,但能使百姓過著平和穩定的生活,大體上也就不能說是有什麼大過失。此外,朕總不能因為自己對向侯感到不愉快而將他貶逐吧?朕的氣量並沒有這麼小。」

直到今日,對于向侯,黑衣男人仍舊無法抱持好感,可是為了「建國」而必須與這樣的男人聯手的自己,黑衣男人又忍不住自嘲了起來。

「王啊……我可是在拿你的氣量攻伐你自己啊!」嘆了口氣,男人轉向微麟。

隔著染了污血的紅線與上了咒術的銀絲,頸首被朱砂寫上封印真言,手腳亦被軟絲瑁銬鎖住的微麟的臉上,有著憤怒與屈辱的神色。

「微麟大人,暫時要委屈您了。」

「放了我,現在讓我回去還有挽救的余地。」微麟憤怒地瞪視著男人。「你是朝中之臣吧!既是朝臣,為什麼要做出這種事來?」

黑衣男人突然沉默不語。

「快放了我!」

「如果不呢?」

「你想見洛都染上烽火嗎?」

「可能吧!」黑衣男人苦笑了起來,「烽火嗎?嗤,說不定,這正是我心中所想的樂園。」

「樂園?什麼樂園?烽火一起,哀鴻遍野,你將看見的只是紅蓮地獄般的修羅海而已。」

「請歇息吧!微麟大人。」

「放了我——」

黑衣男人掩上門,退了出來。

月色下,微麟的怒喝震響不絕。

黑衣男人並沒有回頭,只是直直地穿過回廊,走向蜿蜒廊底的一間巧致房間。

房門內,有人輕輕推門而出,是一名身形縴瘦的女子。

女子的跟眸含笑望向黑衣男人,「您來了,大人,早娘等您好久了。」

@@@

早娘的母親在十八歲那年,生下了早娘。

那時,早娘的父親已經有了妻子,也有了兩個五歲大的孩子。

處于禮教規條都相當嚴謹的司淳國,早娘的母親無疑成為家族眼中不知廉恥的代表。為了掩飾早娘的母親為家族所帶來的污名,早娘的母親被迫嫁予一名來自堇國的富商為妾,以換取兄嫂照顧早娘的條件。

母親還在世之前,早娘的舅父總是用盡方法編織各種名目,向早娘母親索取大筆金錢,但夫妻兩人卻在暗地里凌虐早娘。以為女兒在兄嫂家中過著小姐般優渥生活的早娘母親,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女兒不僅沒穿過好衣、上過學堂,甚至連三餐都不見得溫飽。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早娘的母親因病過世。

母親死後,貪圖錢財的舅父以百兩白銀的代價,將她賣入富豪之家為婢。

早娘如白玉般無瑕純淨的美貌與年輕的胴體,很快便受到主人的覬覦,而被迫嫁予主人為妾。在面臨主人多房妻妾的嫉妒、憎恨,以及主人帶著的丑惡的婬猥魔掌下,早娘拼了命由富商家中漏夜逃出!

無處可去的她,只能依照母親的遺言,到司淳國尋找從未見過面的生父。

前往司淳國告成都的路上,早娘卻不幸踫上游蕩于微國鳳翔都,與司淳國告成都山野間的游民盜匪。就在早娘以為自己將要曝尸郊野,成為一縷無主孤魂時,一個身著華服的男人闖進了她的生命里!

「在微王法治下,你們竟敢光天化日強奪人財?你們眼中還有王法存在嗎?」

「王法?王法就在老子肚皮下!」

男人紫色的雙眸中有著正義的怒火,一身儒士的衣著打扮,仍掩不去男人骨子底的傲氣與高貴自持。

盜賊們手中的匕首很快地轉向男人,凶狠地對著男人刺去。

銳利的刀鋒劃破了男人的臉頰,男人拾起地上的粗木抵擋,幾回纏斗,終被盜賊刺中腰際!大量的血液噴濺而出,瞬間,男人的薄唇汨著血絲,紫色的眼眸突然沖紅,仿佛被強大的雷電擊中一樣的痛苦之聲,自男人口中傳出。

男人抱著身軀,像在抗拒著什麼力量似的,一股暗黑的殺氣滿布在周身。

「哇啊啊——」

「這、這家伙發什麼瘋啊?」

「別管了,先殺了他再說!」

盜賊們沖向前去,想要一口氣解決掉男人。

當手中的匕首一接近男人時,男人火紅的雙眸突然發出一道刺目的強光。

接著,盜賊們的身體,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巨手,以毫不留情的方式狠狠地撕裂開來!

淒厲的慘叫聲貫穿早娘的耳膜,早娘呆住了,難以相信眼前的光景究竟是現實,抑或夢里的地獄?驚恐爬上早娘的臉,死亡之翼仿佛就震動在耳邊,早娘只能蜷曲地抱著身子,既無法移動雙腳,也無法保護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早娘突然听見男人的聲音。

那聲音低沉徐緩,有著淡淡的無奈,以及一種復雜難辨的懊悔。

「還站得起來嗎?」

早娘慢慢往上看,映入眼中的不再是巨大的可怕黑暗,反而化回了有雙紫色眸采與俊雅容貌的男人臉龐。男人的眼中有霸氣、有傲氣,卻沒有妖魔特有的陰暗之氣。而那雙潭水般深沉的紫色瞳眸,則閃動著隱隱約約的關切。

驚懼還盤旋著,發生在男人身上的急驟轉變,讓早娘的知覺無法調適過來,早娘只能怔怔地含著驚恐的淚,無法開口地看著他。

「別害怕,我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或許你不相信,但……似乎有可怕的東西在我體內產生了變化。」男人慢慢地解釋給早娘听,仿佛也在解釋給自己听一般。他輕輕伸出來的大手不再伸向早娘,改以遞上一條潔淨的白帕與一袋白銀。「荷袋中有墩河都的通都牌和白銀,你拿著,進墩河都之後趕緊找地方安定下來。涌入鳳翔都的游民愈來愈多,龍蛇雜處,你一個單身女子會有危險。」

早娘仍舊沒有反應,男人眼神黯了下,但還是把白帕與荷袋塞到早娘手中,隨後轉身。

「等……等等!請等一等!」

回過頭的男人看見兩頰又爬滿淚的早娘,疑惑攀上眉。

「請……請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你……」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你不怕我殺了你?也許我是妖魔化身成人——」

早娘搖著頭。

那麼煦暖的眼神,那麼溫柔的大手,即使是妖魔,也比人類對她來得溫厚!

「你叫什麼名字?」

「早娘,我叫早娘。」

「早娘嗎?」男人望著她,遲疑的神情微露,最後隱去,接著,他伸出手,「願意……跟我走嗎,早娘?」

一種不知名的力量鼓勵著她,看著那只伸過來的大手,早娘竟毫不猶豫地迎握上去。

難以言喻的安定中有種預感告訴她,今後可以托付、可以倚賴,也讓她情願跟隨一世的,似乎就是眼前這個謎樣的男人了。

「不怕的話,那就走吧!」

男人將早娘的小手握在掌中,將她一並帶入了生命里,然後……

「早娘小姐,夜深了,請您早點歇息吧!」

「嗯!」

門外傳來婢女的聲音,思緒被打斷的早娘輕輕應了聲,卻怎麼也難以入睡。

她坐在素雅的窗台前,水翳般的明眸凝注著窗外的銀月,記憶的潮水在今晚突然洶涌而上,不斷地拍打著心房。

被那名有雙紫色眼眸的男人帶走,已經是半年之前的事了。

當男人將她帶回宅邸安置下來後,早娘才知道男人竟是有著尊貴身份的人,在微王朝中擔任公職,前行到鳳翔都,是為了公務察訪才會湊巧與她相遇。

返宅之後,男人的身體似乎恢復了正常,也不再看到暗黑的殺氣繚繞在身邊,眉宇間也逐漸變得干淨清爽,如初見到那時一樣。

早娘的心安定了下來,並同時感受到男人好似也為此松了口氣。

男人讓早娘自己決定去留,早娘選擇留下,成為男人宅邸里的女侍,用心侍奉他,以報答他的救命之恩。

那段時間,早娘覺得好幸福,從出生至今,從未有過那麼平穩安定的生活。白天跟著僕婢一起清理男人的宅院,夜里則為忙于公務的男人端上一杯熱茶,即使工作很辛勞,卻遠比在舅父家時來的安穩。

而男人的氣息也都一直保持在相當穩定的狀態,早娘甚至以為那天所見,只是自己驚懼之下所產生的幻覺。

溫柔的大人、尊貴的大人……男人的身影深深地在早娘心中烙下一個美好的形象。

然而,早娘卻一再地自欺欺人。

時而莫名的干嘔與突然其來的昏厥,一再透露了男人身上的某些異常變化,早娘並非沒有注意到,在意著男人一舉一動的早娘,隱隱約約也察覺到男人身體上的不適,可偏偏早娘信了他,信了男人對自己溫柔地搖著頭說「別在意」的話。

也或許,在下意識中,早娘亦不願相信那麼溫柔的大人,竟會一點一點地與那一日所見到的陰晦腥光重疊在一起,她情願相信那只是因為公務繁重引起的疲勞與倦累……

可是,漸漸的,男人的眼神變得狂暴起來。

腥膩的血氣與凶厲的獸光總在滿月之夜充斥整個身軀。

而後,一切崩毀了。

就在平靜了數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早娘突然頭痛欲裂,難以成眠。

起身來到花亭,早娘竟看見了一個可怕的光景——漆黑的花亭角落,是男人熟悉的偉岸身影,但此時他的唇邊沾滿血,雙手亦是一片血色斑斑。

黑暗中,男人的一雙紫眸透著詭譎的幽光,而身邊則是一對慘遭撕裂的文鳥尸骸。

那一夜,難忍的嘔吐感激烈地翻搗著早娘的胃,她干嘔了一夜,連胃水都嘔了出來。隔日清晨,他出現在門外,不推開門,也不見她的臉,只在房外低低地說了聲「抱歉」。

是為了什麼抱歉?又為誰抱歉?早娘不知道。但悲哀的眼淚卻往她的兩頰滑落了。

一定有什麼地方錯了,才會讓他又像救了她的那日一樣,發生了這般可怕的變化,早娘不明白,也沒有人能告訴她。

直到再一次,當男人在早娘面前出現那發狂般的變化時,早娘終于明白,一切早就在初識的那時,變得再也無法一樣了。

就在那夜過後不久,男人終于露出難得一見的笑顏,如昔溫文地帶著早娘前往王都參加一年僅只一次的賞燈節。

王都街道的繁華與富麗,夜晚華燈初上的朦朧美景,讓初見微國王都的早娘欣喜萬分。早娘喜孜孜地牽著男人的手,感覺男人掌心不斷傳出的溫熱包裹著自己的手心、手背。那熾熱的溫度是只有人才會有的,繾綣了許多的關愛與憐惜。

早娘和男人,這里、那里,商家、店鋪,一間一間地游覽。她忍不住三、兩次偷偷緊握了下男人的手,仿佛為了確認這只大手的的確確存在,沒有虛空,不是幻影。而男人也像是感受到早娘的不安、羞怯與欣喜,只是淡淡地露出笑容,任她一緊、一松,一松、一緊地握著自己。

而後男人牽著她,走向一家掛滿柔軟綾羅的布鋪。

質地細軟滑順的綾羅、絲綢像夢一般攤展在早娘面前。男人挑了一疋紅似火焰般的綾羅,溫柔地放在她身上比了又比。

「這塊好嗎?」

紋彩鮮麗、織工細膩的綾羅上,繡了一只羽翼斑斕的鳳凰,鳳凰昂首的姿態看來既高貴又優雅。

「鳳凰是吉祥的瑞獸,可以保護你遠離災禍。紅色是喜慶的顏色,新年到時,你好做件帶喜的新衣裳。你喜歡這疋布嗎?」

男人聲音里的關切詢問引來了商家主人的調侃,他被戲弄是疼愛妻子的丈夫,早娘尷尬地直搖手。盡管只是一場誤會,卻讓早娘的心歡喜得像是吃了甜糖。

買下了那塊艷紅的鳳凰綾羅,男人再帶著她賞燈、賞景。

一路上輕聲細心的解說,讓早娘低怯的小臉總算抬了起來,也終于有勇氣正視男人的臉。月色下,男人的表情溫和似水,紫色的眸彩中流動著一種寬大且包容的溫柔。

原以為這將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晚,然而這片小小的幸福,卻在遭遇幾名酒醉的士兵後,全數破碎了。

當她揣著懷中的紅綾羅站在糕餅店外等著男人購買她愛吃的甜食時,幾名醉意濃厚的士兵突然出現,對她出言輕薄,且動手動腳。

男人聞聲,急忙出了店,客氣地與士兵們動口說理,卻只惹來更大的紛爭。男人皺著眉,拉起她的小手掉頭走,不料,那群士兵卻不肯放棄,發起狠來硬是追著他們兩人不放。

急奔之中,兩人走散了。

等到發覺男人失去了蹤跡,早娘已經走到王都之外的小森林,而尾隨在她之後的,不是男人,是那幾名意圖不軌的士兵。

慌亂的早娘只能踉踉蹌蹌地邊跑邊喊,期望已經失去蹤影的男人能夠听見自己的呼救聲,而後,男人果真出現。

慌亂的神色在看到她時,仿佛為之一松,但男人卻也因為看見早娘身上被士兵們扯破的衣衫而怒火攀升。

兩方論理未果,最後動起手來。

士兵們毫不留情的以利劍劃破男人的臂膀,鮮紅腥膩的血液噴濺到男人的頰上,倏忽,仿佛被人當頭棒喝般的奇異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接著,男人突然抱著自己的身軀,喉中痛苦的悲鳴狂嘯而出,就在一陣幽紫詭奇的暗光中,男人的形體忽然像水一樣融去,最後竟轉化成一只帶有說不出恐怖的生物——人的臉龐、羊的身軀,牛的雙角、虎的長尾,渾身黝黑的毛皮宛如黑夜般充滿幽暗的恐懼。那身軀、那形態,幾乎與雕刻在祭拜黃帝的廟宇中上古的妖魔如出一轍!

那生物回過身,利爪撕向滿布駭然神色的士兵們。

就在早娘面前,如玩弄獵物般地將那群土兵狠狠扯碎,斷肢殘臂狼藉一地。

紫色眸中的腥殘之色還沒退去,死者的血濺滿男人的臉,沿著頰滑入他的唇中,男人舌忝舐著唇邊的血液,好似覺得甘美,唇畔不覺露出殘虐的笑容。

早娘看著他,呆住了,腳像生了根一樣,再也無法移動,難以言喻的震驚化作止不住的干嘔不斷侵襲著自己。

好可怕!好可怕……

而後她听見男人帶著悲淒的聲音說︰「你看見了?啊……盡管竭盡所能想要隱藏,盡管努力地克制著那股嗜血的沖動,終究還是躲不掉……」

好似已經回復了神志,有著獸形外表的男人環視著遍地凌亂的尸骸,再望向她時,漸漸澄清的紫眸中帶著疼痛的苦澀。

「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真正的面貌。怕嗎?早娘?怕嗎?」

「不!不怕!是大人,是大人您,早娘為什麼要怕?」

到底是哪里錯了?怎麼會是妖魔呢?那個溫柔而高貴的大人怎麼會是妖魔?難忍的是劇烈的悲痛與心疼,早娘死命地搖著頭,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了男人。明明知道他的原身為獸,也明明知道或許在他饑餓難忍,嗜血的凶性再無時,自己可能會成為他掌下的那對文鳥與士兵,卻還是忍不住愛上了這個男。

「一輩子也不怕,就算大人不再有大人的形貌,但大人永遠是大人!」是啊!大人永遠是大人,無論是怎樣的形貌,永永遠遠還是那個願意挺身救自己的溫柔大人啊!

已經不記得那一夜自己是不是哭得睡著了,早娘只記得次日醒來時,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一地的血跡,沒有駭人的尸骨,有的只是一窗的暖暖陽光。

但,當男人帶著前一夜所沒有的灼傷,抱上一襲華美的衣裳和一些精致的花鈿、步搖走進來時,她馬上就明白了。

那一夜,已經無法回頭的改變了一切。

「我要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家,既然無法和人共存,只好親手‘造’一個了……你——願不願幫我?」

她點頭,華服、花鈿、步搖穿戴上身,成了假微王恭晶,用那張像極了微王的臉,騙了佐輔微麟,並听從男人的話,來到洛都的向侯行館中,日日等待他的到來。

即使背叛了微王大人,背叛了佐輔微麟大人,背叛了人世的一切,她都再也沒有後悔,為了他,她情願拋棄自己的良心。

偶爾在夜里她會驚醒過來,見他站在床邊,分不清楚那眸光是妖魔的饑餓還是人類的焦慮,只是那樣靜靜的,靜靜的,無聲地站在床邊看著她。

恐懼是有一點,更多的則是心憐。

即便如此,她仍不後悔。

她只想著有一天,她要告訴他——片片深情不為其他,只為他。

「大人……」早娘幽幽地低喚,嘆息滑落了。

輪月爬上夜空,沿著窗欞靜靜地撒下大片溫柔的銀光。

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紅潤瞬間抹上早娘的臉龐與美目。

早娘趕忙點起燈,蓮步匆移,縴手推開了房門。

逆著月光,門外出現的是那名身著黑衣、臉罩銀色面具的男人。

「您來了,大人,早娘等您好久了。」

「又哭了嗎?」男人的手伸上早娘的頰,既寵愛又憐惜。

「不,是因為思念您,也開心見到您……」

「委屈你了,還得在這兒待上一段日子。向侯在這里布滿重兵,我才能無慮于你的安危。」

「只要有您在,早娘待哪兒都甘心。」將男人牽進門,依著燈,早娘看見男人手上的灼燒之傷,是舊傷,卻仍怵目驚心。

「在太廟中被聖火燒傷的痕跡至今還未消失呢!盡管我已經努力隱藏妖氣了,卻仍躲避不了觸踫‘麒麟紀典’時的灼熱感。以往進出毫無一點困難的太廟,如今倒成了禁地,聖獸真的相當敏銳。」

「大人……」

「沒辦法,既然無法與人類在朱陸共存,只有想辦法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國家了。一旦嘗過光的滋味,要想忘記真是比死還難。」男人淡淡的笑道,「只是……我沒想到嗜血的本性會這麼快就喚起千百年前的記憶,或許是因為我本為妖魔之故吧!現在就算想努力變回人,也早已沒有人心了。如今的我,既非人,也非妖魔……早娘,還是不怕我嗎?」

「不怕,」早娘抬起他的手,菱唇輕貼著他的掌心,小口小口地輕吻著,「早娘永遠不會怕大人。」

「這倒是,面對一個毫無懼怕之心的人,就連妖魔也都要無可奈何吧!只是對于不過是個恩人的我,你的包容實在寬大。」

「不,不是的,早娘是因為……」

早娘急切地望著男人,眼中露骨的愛意卻被男人提手輕輕捂住了。

「現在我只擔心你,你為我騙來了佐輔微麟,這張臉,怕早已被深深記下,將來我若不幸失敗,你要怎麼在這朱陸活下去?」

「不,是早娘害了大人……若不是為了救早娘,大人、大人也就不必……這一切,全是早娘的錯!為了大人,早娘什麼也不怕,只要是大人……」

「不是你的錯。」男人伸手輕撫著早娘的臉龐,「身為妖魔,卻妄想以人子之身存在,那是我自己的罪。」

「不,大人沒有錯,就算是妖魔,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有權奪走任何人的生命。」

「但為了生存的我的雙手,也已經沾染了血腥。」

早娘搖搖頭,突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男人。

微弱的,很微弱的,男人的軀體在被抱住的一瞬間,輕輕地顫動了下。

「您總是溫柔的對早娘,總是那樣溫柔,如果非得要有人去承擔所有的錯,就由早娘來承擔吧!錯不在大人,也不能怪大人!」

「早娘——」

再也躲不開了,一個女子這麼露骨的告白,即使再遲鈍,也不可能不明白,而他並不是遲鈍的人。

隱隱約約,他早已感覺出那對美目里的深情。

看見他撕噬文鳥的那一夜是,看見他化身為獸的那一夜也是,但……怎忍心要她?她有的是美麗的未來,有的是享受好夫婿疼愛的權利,以自己如今似妖似魔似人,卻又非妖非魔非人的形態,要如何擁抱這朵嬌美的白花?而她卻……

「要……跟隨我嗎?」

「大人……」

男人扶起早娘的臉,好似下了什麼決心,輕撫早娘嬌容的溫柔手掌卻只讓早娘更加不忍地滑下淚來。

「你將跟隨的男人,是一個今後再也無法見到光明的妖魔喔!即使一輩子見不到光,你也不後悔嗎?」

「不後悔,一輩子也不後悔。」

「是嗎?過去好似也有這樣的女子,在我耳邊這樣說過呢……究竟是傻?還是痴情?」嘆息滑出男人苦笑的喉間,「不過,我卻是一點都無法領會,畢竟身為妖魔的我,是無法有顆人類的心。也許我會辜負了你,一輩子也無法回應你,那時,你該怎麼辦呢……早娘?」

早娘在男人懷中搖著頭,柔似無骨的縴白小手攀上男人的臉,似楓的菱唇深情而憂傷地迎貼上去。

「不論是生是死,早娘願意侍奉您,永不背棄您,生生世世守候您!」

無息滑落的是早娘眼底的淚與身上的薄衫,展現于月下的,則是早娘無止境的深情愛戀與白瓷般的美麗胴體。

「你……」

隔著銀色的面具,回應而來的是面具冰冷的溫度,以及面具之下的一抹驚訝。

男人輕嘆了口氣,沉默了許久,終于摘下臉上的銀色面具。

盈潤的月光映照在男人的臉上,那是一張俊秀的臉龐與一雙含帶溫柔深情的淡紫眸瞳。

「大人……」

「今後就叫我‘杞說’吧!那時,初入朱陸,為了不讓自己忘記自己究竟身為何物,才取了這樣一個妖魔之名,如今……卻是想忘也忘不了了——」

「杞說……」

早娘低低的輕喚,呢喃的聲音卻在男人的封吻之中漸漸隱沒。

微溫的大手輕輕沿著那片雪白的背脊滑去,碎吻已從唇瓣移至耳、頸。

在男人溫柔的親吻中,早娘想起頭一次男人帶著自己上王都賞花燈時,男人為她買下的那疋紅綾緞……那紅艷如桃的顏色,宛若新嫁娘般帶有圓潤幸福的艷麗顏色。那時,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帶著她買下這疋布?

早娘吻著男人,難忍的淚水不住潰決。

無論在世人眼里這是一個如何不得見容于世的人,她也絕不背棄,絕不令他孤寡終生。今生今世只有他能叫她生、叫她死!

夜空中,微散瑩光的銀月仿佛被夜雲吞噬了一般,慢慢地融入墨色的幕中。

幾盞閃爍在夜色里洛都的街燈,也隨著銀月的消逝,慢慢熄滅了火光,火苗輕輕地顫動在微弱的火光里,最後終于完全隱去光芒,留下一片帶著濃郁憂傷的沉重郁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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