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魚不翻身 第一章
轉眼間,已是隆帝九年。
這日,尚隆帝招親信官臣入宮商討立儲君一事。
眾官一致推舉皇長子應渝宸。皇長子乃宜皇後所生,雖年僅十三,卻聰敏過人,氣度超凡,實屬太子的不二人選。
尚隆帝其實早有此心,只待百官和應。如今,確實時機已到,他的宸兒如若登上龍座,必能將他辛苦打造的天下更為發揚光大。于是,他正式詔書天下︰立皇長子應渝宸為儲君太子,擇日舉行冊封大典。
大典這天,即將被立東宮的應渝宸一直靜默而立,一言不發地任憑宮女宦臣們為他整理朝服,禮官們喋喋不休地宣讀、叮嚀規矩禮法。
直至大典開始前,他忽而要獨處片刻,眾人以為如此舉世關注的盛典,皇長子難免緊張,便遵言全部退下,留他獨處。
但,當門扇再次被推開時,已是人去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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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不大的四合院,鄰近鬧市卻也倒鬧中取靜,院中的每個角落都被各色花草盤踞,分不清誰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院中央,精巧的木架亭棚攀滿了藤枝,藤枝上滋生著泛泛點點的綠敕芽,偏執地對抗著初春寒氣。
春風偶爾現身,穿旋于亭棚間。與風兒為伍,造訪其內︰石凳、石桌,書卷、棋盤、筆墨紙硯、各色茶食,鱗次櫛比地散落其間,造出一派慵閑雅風。
這一隅,風兒正調皮地掃卷起一片白色袍擺,袍擺的主人閑散地伸展著四肢,癱賴在躺椅上,任憑春風帶著衣袍輕舞。只見,他闔閉雙目,似是午睡,可微蹙的眉頭卻顯示他根本沒那種好命——他的煩惱毋庸置疑來自一旁裝模作樣研習棋道,口中卻喋喋不休的中年男子。男子約莫四十歲,發福的胖臉上貼著兩撇細胡,狹長細眼內的眼珠轉來轉去,最終落定在白袍男子慵然睡容之上。胖手抓了塊綠豆糕放進嘴里,男子言道︰「听聞你前幾日得了株天山雪蓮?」話一出,糕屑也一同射出,不偏不倚地襲向躺椅上的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似早有防備,他連眼楮也懶得睜開,順手抓起石桌上反扣的書冊蓋在臉上,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听途說,沒有的事。」
「哦……」胖男子點了點頭,慢悠悠地為自己倒了杯茶,一碗茶下肚後,話音才接著續響,「受人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這話可對?」
「對——極。」書冊下傳出長長的悶音。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話可對?」
「對——極——」更長更悶的回答。
「好!裳于晨!你這條小命誰救回來的?你師父老子是誰?」猛地,胖男子激動得拍案而起,擺開罵街陣勢,「臭小子,你知恩不報是不義!不敬師父是不孝!你個不義不孝的混球!」
「師——父——」混沌無奈的聲音從書冊下的縫隙間幽幽飄蕩而出。每次被他老人家窺伺上他這里能入藥的奇草異珍,便總是來一出唱作俱佳演給他看。看戲他不反對,閑著也是閑著,可每次戲詞都一模一樣,就比較難以忍受了!況且,他說過他不給嗎?!
裳于晨打個長長的呵欠,拿起蓋在臉上的書冊,翻看起來。
「您已退隱江湖許久了吧?是誰說‘萬草郎中’從此再不過問江湖世事,安心過平凡百姓的太平日子的?一個小包子鋪老板無故藏著許多稀罕草藥,不怕引人嫌疑?」裳于晨善意提醒,語氣卻似唯恐天下不亂。
「臭小子,大隱隱于市,加上為師我如此小心機智,那幫子蠢材找得著我才有鬼!」淵瑞不屑一顧地輕哼起小曲,「話說回來,反正那雪蓮你留著也無用,給為師收著有何不可?」
「賢兒早該回來了吧。」裳于晨不理會師父而徑自道。提起賢兒,裳于晨眼中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溫柔笑意,「那孩子為了一丁點兒好處又繞到哪里去為人跑腿了,師父?」說著,他合上手中書卷,扔到一旁,站起身,身軀伸展開後,盡顯頎長朗健。
「我怎麼知道!」淵瑞抿著茶,開始心虛地左顧右盼。他請賢兒替他從「藥王行」帶回株百年參王,掐指算來,明日也該回來了,不知這次那孩子又同「藥王」那臭老頭狼狽為奸地刮走他多少油水!
沒錯!這位圓圓胖胖的中年男子便是鼎鼎大名的「萬草郎中」。
說起「萬草郎中」,無人不是又恨、又敬、又愛、又怕——
江湖傳聞「萬草郎中」淵瑞,醫術出神入化,為人詭秘難測,為人醫病手到病除,有個收集天下之名貴草藥的怪癖。他醫人的規矩怪得很——全要看他老人家當時的心情——心情好,就算咽氣了,他也可把人從閻羅王家揪回來;心內不爽——對不起!親自塞給人家張「老閻」的請柬他也干得出來!
據說,十幾年前,「萬草郎中」收了個徒弟,此徒天資聰穎,假以時日大可青出于藍,可此消息在江湖上沒傳多久,他們師徒便一同銷聲匿跡于江湖,再難知曉二人行蹤。
直至有一日,世間出了位更加怪,醫術卻同樣高深莫測的「鬼面醫」,人們對「萬草郎中」師徒的諸多猜測與找尋,才日趨平靜。
說起這「鬼面醫」,只有兩個字——離、譜!要想讓「鬼面醫」移駕救人沒有他的「鬼面帖」是請不動、找不著他的。偏偏「鬼面帖」是在醫好病人後才下的帖子,只有被他醫好過的人才可能擁有並有資格使用「鬼面帖」。其實,大多數的「鬼面帖」會轉瞬即溶。只有極少之人會持不會立即溶化的「鬼面帖」通過某種途徑找到他的行蹤,而那些找到他的「鬼面帖」會在用過之後立即化為銅水。
不僅找「鬼面醫」醫病難上加難,他的出診費用更是令人咋舌。他不收銀子,只要寶物。如若沒有他點名要的寶貝恐怕他不會高抬貴腿地顛顛兒跟著人家去救死扶傷。但只要他心血來潮,竟然可以分文不收地醫病,然後親自采藥、配藥、抓藥、喂藥,服侍到人家通體舒暢、病好為止!
久而久之,「鬼面醫」的江湖規矩就這麼立下了,漸漸取代了「萬草郎中」曾經的輝煌,當今江湖中人,沒有人不認為、沒有人會懷疑、沒有人不憧憬、沒有人不尊敬神秘莫測卻醫術如神的「鬼面醫」。「鬼面醫」就這樣成為了一個莫測的標志、一段詭秘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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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傍晚時分,水藍的天空漸漸轉深,天空上夾帶著幾片平鋪的白絮與陣陣輕風一同眷顧著臨州城熱鬧的街市。街市兩旁店鋪林立,買賣繁忙,人流如湍,昭示著當朝的國泰民安。
緊密的人流擁著一瘦小青年從容前行。
他滿身風塵尚未褪盡,顯然經過長途奔波。本應是斜挎在肩的包袱,卻被他不在意地提在手中,雖是一臉灰蒙卻不見半點疲憊之色。只見他閑庭信步地閃進一家包子鋪,清亮悅耳的嗓音喊道︰「掌櫃的,三個熱包子,牛肉湯一碗。」
掌櫃的乍見他時一陣驚喜,他滿臉堆笑地捧著胖圓的肚子從櫃台里擠了出來,竟親自招呼上了這滿身塵土的青年。
「是,這就好!您里邊請!」
「這一趟半月有余,不知您生意是否興隆?」青年隨口問著,毫不客氣地直至店鋪後院,停在一眼水井旁,把手上的包袱丟向後面亦步亦趨的胖掌櫃,自己蹲捧起井旁木桶中的清水掬在灰塵密布的臉上。
不一時,清澈的水已然混沌不堪,恭立一旁的胖掌櫃忙不迭送上早已備好的巾帕。
「興隆!興隆!興隆得很哪!不知我那……」胖掌櫃欲言又止地瞟了瞟四周,壓低聲調,在青年耳邊低語,「我那百年參王可帶回?」
青年擦拭完畢,把玩著手中的巾帕,並不答話。
此時,他的五官才尚看清楚︰細而濃密的眉、圓而靈動的眼、挺俏的鼻、紅潤的唇,小巧、尖俏的純淨臉龐,這孩子若是個釵裙羅緞的女娃該是怎生的嬌俏、可人。
「我那辛苦酬勞呢?」青年熟練地撢直巾帕,專注地撢著身上的灰塵,反問。
「咳!咳!」胖掌櫃被嗆得退了一大步,從懷里掏出幾錠銀子,「文銀五兩,早為您備下了。」
「好!一手交錢,一手驗貨!」青年立即停了動作,挑出脖頸上掛的荷包,拽出根手掌大小的人參,丟過去,在趁胖掌櫃專注接參的時候青年奪過他手上的銀兩,裝進荷包塞進衣內。
「你才出四百兩,人家任我說破嘴,也只賣我半根,我盡力了!」青年攤掌、聳肩,眉眼間溢滿無奈。
「什麼?!」胖掌櫃捧著半顆參捶胸頓足,「小小年紀,卻學無德奸商!那半截定是被你剁掉沿途賤價賣了!還我四百零五兩來!」
「干爹,就當辛苦錢行不行!」青年瞪了瞪眼,又不是第一次榨他油,誰讓他不長記性!求他辦事,就應有被榨的認知啊!他不悅地沉聲道。
「不行!」字正腔圓!
「為什麼?」
「……」啊,為什麼?「就是不行!」他為什麼一定要想「為什麼」!
「你是我干爹!」這干爹白叫的?!
「就算我是你干爹也不行!」
「不還!」
「還來!」
「就不還——」
叮—— ——嘩——啦——一陣干脆的磁瓦碎裂聲從院中廚間飄然而至,讓這一方爭執不休歸于平靜。
「啊——我的碗!」胖掌櫃心疼不已地皺眉低叫,腳不沾地地尋聲而去。而青年也順手抓來小二正要上菜的肉包追了上去。
「小爺!你到底是不是隔街老王頭燒賣鋪派來整我的?!」胖掌櫃來到廚間內看了看滿地的破碗爛盤,又看了看面前高瘦孤傲的少年,哀號無力,欲哭無淚!他伸出胖爪將少年拉拽至院中,口中喋喋不休,「大前日,您吃了本店包子沒錢付,要借宿一晚,把外袍當給本店。前日,您又吃了本店的包子,又要借宿一晚,把中衣當給了本店;昨日,您還是吃了本店的包子,還要借宿一晚,把鞋襪當給了本店;今日,您小爺干脆說以後白吃白住在本店,以勞抵貸——好!誰讓我菩薩心腸呢!清晨,勞駕您燒燒火,要不是伙計發現及時,我這小店恐怕也並柴禾勞您一齊燒了了事;晌午,讓您歇歇擇擇菜算了,您卻把不能吃的菜根留下,菜葉菜心扔了個干淨;後來我想洗個碗總應沒問題吧?!您可真給我這胖臉上貼金——我這小小包子鋪的碗碟就這麼粉身碎骨個干淨!我倒要問問小爺您,今天您要當什麼賠我!嗯?!」胖掌櫃雙手叉腰,上下瞟著眼前的少年,目光悄然停歇在他脖頸間的金絲繩上——那里掛著一塊好玉,他昨天看到的!
這小子身上衣物皆出自大禾國「無逸坊」,少說也值六、七十兩,別說幾頓包子,住上幾宿,就是拿下他這包子鋪都不成問題!
所謂「無利不起早」,他之所以沒把這小子一腳踹出去,還把伙計們的布衣、布襪並布鞋拿給他穿就是因為他有塊好玉!
玩陰的?!他不屑!這玉當然要他自願「當」給他。再說,這小子氣質、舉止、談吐八成是哪個官宦、巨賈家的敗家子,客客氣氣地好聚好散,免得日後惹麻煩。
「你不必如此大驚小怪,我說過,這兩天你所有損失,他日我必百倍償還。」少年毫無歉意,甚至言語神態間竟顯露出居高臨下的不屑,「若不是我與申侍……師哥、武師哥走散,你再修千萬年功德,我也未必肯光顧你的店。」他只是坐在路邊數一數身上究竟還剩多少張銀票而已,把剩下的幾十來張銀票揣在懷里後,聞著遠遠飄傳過來的噴香味道,他來到這間包子鋪。在門外,被人撞了下,他沒在意。直到吃完包子付錢時,他才發現所有的銀票都不見了!他怎會想到銀票這玩意兒這麼容易丟!
千年功德?!這小子算是狂到家了!胖掌櫃斜睨著少年,捋捋唇邊兩撇細胡,眼中閃爍著亮晃晃的詭光,「小爺,在下對積德行善、位列仙班沒興趣。也沒多少耐心等到您那個‘他日’。不如您看看身上還有什麼值錢之物,與我當當,咱們就此兩清。您看如何?」
少年下意識用手護住胸口的玉佩,退後一步,「我身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當給你了!」
「小爺,」胖掌櫃掏掏耳朵,「好意」提醒,「您脖子上不是還有塊玉嗎?」
「玉?真的?小子,拿出來大家鑒賞一下。」塞下最後一口肉包,青年邁步上前動手動腳去扯少年頸項上的絲繩,更順便將手上的油漬贈送給他當見面禮。
趁少年手忙腳亂地又要護玉又要護衣時,青年就勢掠下玉佩,拿在手里細細把玩。
「干爹!你有沒有見過如此精雕玉琢的玉佩?」
「放肆!大膽刁民!把玉佩還我!」少年大喝,撲向青年。
「還狂妄奴才哩!你以為你是誰啊?!」青年靈巧地左躲右閃,不時伸手抓胖掌櫃過來當擋箭牌。
「哎喲!賢兒!別玩了——小心——別傷了——玉喲!」胖掌櫃揪心地死盯著賢兒手中的玉佩,生怕有個閃失。
「我警告你,現在把玉佩還我,我可以恕你無罪!」少年倏地止住身,俊秀的臉上藏著不安,話卻說得氣勢十足。
「我說不還了嗎?只是替你鑒賞一下而已。這種東西假貨多得很,小哥我是怕你上當。嘁!不識好人心!」賢兒灑月兌地一手叉腰,一手甩著手中的絲繩,慢步退後。
「別玩了!玉佩啊!賢兒!」胖掌櫃捶胸頓足,呼喊得撕心裂肺。
「住手!還我!」少年氣急敗壞地用盡全身力氣沖上來,來不及收勢,整個人撲倒在賢兒身上,臉孔恰埋在賢兒胸前。
「掌櫃的,六個熱包子,一碗牛肉湯。哈——欠——」恰在此時,一個高揚的聲音由遠而近,一道白色頎長的身形出現在眾人身後,邊打著呵欠邊配合著伸長雙臂。
接下來,四人同時驚天動地地大喊出聲——
「啊——」
哦!還好!還好!晨兒這小子到底也有有用的時候。他的老心喲——胖掌櫃撫著胸口、甩了把冷汗,靠在牆上,驚魂未定。
「啊——」
什麼東西?!嚇他一跳!裳于晨皺眉取下掛在胳膊上晃來蕩去的玉佩,定楮細看。那絕美玉佩上所篆的「沛」字純良無邪。倏地,他的眼中充滿震驚。他不動聲色地將眼神巡落在少年臉上,悄然打量。是他……沒錯!是他!當年的小娃兒已經長大了!他,為何會出現在此?!
「啊——」
這笨小子沖過來干什麼?玉佩飛出去了,不會已經粉身碎骨了吧?!賢兒一腳蹬開已呆如石像的少年,翻身坐起。在看清裳于晨合握在他手中完好的玉佩後才長吁口氣。
「啊——」
少年的身子撞上了牆壁,手足無措地瞪著賢兒。他、他、他……他竟是女子!剛才他算不算輕薄了她?!臉、臉怎麼燙得厲害……
「小子!你不是說老王頭的燒賣更香嗎?又干嗎來我劉記包子鋪?要不是你救了我剛得的玉佩,打你出去信不信!」胖掌櫃搖上前去伸手抓玉,卻撲了個空。
裳于晨閃開胖掌櫃的圓滾身軀,徑直走向愣愣坐在牆角的少年跟前蹲。他微凝雙眉,聲音有些許嚴厲︰「你將玉佩送人?」
「沒——」少年呆呆地搖頭,思緒仍沉溺在剛剛的震驚中無法自拔。
「沒有就好。」裳于晨眉頭略舒,「保護好它!」他拍了拍少年細瘦的肩,將玉佩重新掛回他頸項上,放進他衣領內。
也許是玉佩陰涼的溫度喚回了少年的神志,他定楮打量面前的男子。
男子白暫的膚色同自己一樣,飛揚的雙眉濃而黑,眼眸溫雅卻又藏匿著精敏。他的唇像是專為微笑而存在似的,完美的弧度恰到好處地停在唇畔。
面前的這張臉,這個人——為什麼會給他如此熟悉、親切的感覺?這個健朗、俊逸的男子是誰?會是他要找的人嗎?會是他嗎?
「你是——」少年試探著開口。
「在下區區花匠一名,不足道也。」裳于晨輕笑著起身,側頭看向賢兒,「賢兒,半月前我交代你替我物色一位幫手,是他嗎?」
「是、是!是他!」賢兒機敏地用力點頭配合。
「光天化日的!搶人啊你們!」胖掌櫃見苗頭不利,立即小跑著借助寬肥的身軀堵住院子出口。
裳于晨漫不經心地撢了撢袍子,道︰「掌櫃的,明兒個我讓賢兒把那株雪蓮送來……」
裳于晨話音未落,胖掌櫃已然點頭哈腰地在前面帶路,「請!請!您幾位走好!回見!回見!」眼看幾人走遠,胖掌櫃的眼光忽而變得深沉、幽遠。難怪第一眼看到那孩子便覺得很是面善,卻總也想不起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原來,他竟與當年的晨兒面容如此相似……哎呀,老了,老了!想那麼多做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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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包子鋪出來,裳于晨拿出二兩碎銀拋給身旁向他探手的賢兒。
「賢兒,剛才謝了。」
「應該的,別客氣!」隨便客套一下,賢兒笑眯眯地隨手把銀子放進自己荷包,「你們要去哪兒?」她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少年。
「嗯——藍香樓。」裳于晨嗽嗽嗓子,輕咳一聲。
「什麼?!他這麼小,你要帶他去那種地方?你瘋了?」
「你要不要一起去?」裳于晨看著她,真誠有禮地邀請。
「我要回去看鋪子。」瘋子!賢兒瞟著他。小小的干貨鋪子,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打理,像他一樣吃飽了瘋來瘋去地混日子,不是她做人的信條。「重振家業,咸魚翻身」才是她祝賢芋畢生致力的正經事!
那實在是一間毫不起眼,毫無特色的干貨鋪。可這間小鋪子卻是她祝家由干貨鋪而發展到布莊,再由布莊做到酒樓,最後終于晉級為錢莊,富甲一方的發跡地。
只嘆好景不常,到她敗家老爹接手後,宏大的家產不過短短一個月工夫,就以驚人之速依次倒閉,最後只剩得最初的一間干貨鋪和與之相連的一座小四合院。那時年僅十三歲的她毅然接手鋪子,小小年紀,她已充滿危機感地深知,如果讓老爹繼續管鋪子,他們父女二人過不了三天都會活活餓死!就這樣,還算是平安地過了四載,那幾年老爹還算乖。
直到三年前,干爹帶著徒弟裳于晨大駕光臨臨州城,從此他們竟然死賴著不走了!干爹隱姓埋名在她家附近開了間包子鋪,而那裳于晨則租下她家的小四合院住下,他表面上是個花匠,實際上真正身份卻是「鬼面醫」。
她生下來就沒見過娘親,只有個老爹。老爹雖疼她,可每次提起他,她就頭痛得厲害。當年老爹祝宛風,與後來被稱「萬草郎中」的干爹淵瑞同時拜師學藝,二人一個師承了絕世武功,另一個繼承了師父出神入化的醫術。
她老爹不僅敗家敗得頗有水準,路痴之道也被他貫徹得透徹,偏他又以游歷各名山大川為唯一嗜好。這些年,老爹一年中有八九個月不在家中是再正常不過,游歷美景並用不了多少時日——大部分時間都被他大費周折地耗在找尋目的地與找尋回家的路上!半年前,老爹為了湊夠去千里之外玉鸞山的路費,瞞過她將她家的小四合院聯並干貨鋪與裳于晨換來了一座價值連城的玉佛。
還好,人家「新東家」願意讓她繼續代為經營鋪子。並且大發「善心」地租了間耳房給他們父女安身。而她那敗家老爹竟然賤價賣掉了玉佛,一邊大贊新房東是「活菩薩」,一邊扛著裝有她家所有銀兩家當的錢箱子趁她不備跑得無蹤無影……指望她老爹哪一天手上還能剩一個銅板地回來?!不如指望她從未謀面的娘親忽然出現在她面前可憐可憐她!
自那以後,房客變房東。而她,原本高價收租趾高氣揚的原房東,卻不得不為每月少交或干脆賴掉「重租」而忍氣吞聲,小心謹慎地度日子。自那以後,她時刻不忘努力攢錢贖回鋪子,試圖創造祝家「咸魚翻身」的傳奇。
「小子,你要潔身自好,好自為之!」賢兒回身語重心長地告誡少年,不待話音落,人已快步走遠。
「走吧。」裳于晨輕拍了下少年肩頭。
少年撓撓頭,問道︰「藍香樓是——」名字有點怪呢。
「是個好地方。」裳于晨微微一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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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呆若木雞地愣在藍香樓的廳堂。不是因為這里熱鬧非凡,也不是因為這里雍容華美。以他尊貴的身份,再大的排場,再奢華的廳堂,他都見過。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藍香樓竟是——
他瞞著師傅偷偷翻看的書本上曾說過的——
他連想也不敢多想的——
據說是男人的什麼鄉來的——
放眼望去全都是濃脂艷抹、嗲聲嗲氣的姑娘的——
煙、花、之、地!
目瞪口呆的少年被裳于晨帶進樓上一間雅致的包間,坐定後一位清麗冷艷的女子走了進來。
「他們告訴我你來了,我還不信,這間屋子我專為你留著,可你卻總不來。」女子走近裳于晨,語氣間有絲不易察覺的欣喜,但表情卻甚是清傲。
這樣的女子儼然出身不凡。如若不是親眼見到,怕是沒人相信她就是臨州城遠近聞名的藍香樓老板娘蘭睬凝。
「有株花兒生了病,近來只顧照料它,倒是忘記往你這里送銀子。」裳于晨品了口茶,微微笑著,「讓後面師傅來幾個最拿手的菜,最近嘴饞得很。」
「你……你常來這里?」少年鼓足勇氣開口。
「可以這麼說。」他很痛快地承認。
少年瞪大雙眼緊盯著裳于晨,目光中盡是驚羨。
「他是——」蘭睬凝才注意到坐在桌對面的少年。
「剛結識的朋友。」裳于晨微微一笑,輕道。
蘭睬凝並不多問,她定楮看了看少年,仔細打量少年俊秀中帶著稚氣的面龐,又將目光移到裳于晨面容上。隨後,她不著痕跡地輕垂下美麗眼睫,轉身輕輕地拉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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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目光跟隨著裳于晨,似有話說卻幾次將涌到唇邊的話硬吞了回去。
裳于晨則四處踱步,不是欣賞雅室內的古玩珍畫,便是輕松自若地眺望窗外彌漫開來的晚霞。直到所有的菜品俱已上齊,他才悠然地走到桌旁坐下,先下箸夾起塊醋魚放到少年面前,「這些都是藍香樓的招牌名菜,離開這里便再難吃到了。」
他記得這孩子從小就對美食毫無抗力。能在師父的包子鋪遇到他,鋪子里獨到美味的包子實在功不可沒。
果然,少年情難自已地把一切想說想問的統統拋下,埋入滿桌濃郁絕美的菜香誘惑里。
裳于晨唇邊露出抹清淡的微笑,拿起桌上的茶杯刮了刮飄在上面的葉子,細細品味,良久,他輕道︰「你從京都來。」
「嗯,嗯。」認真地嚼啊嚼……
「你是瞞著別人溜出來的。」
「嗯、嗯。」忙碌地嚼啊嚼……
「出來時身邊跟著兩位貼身侍衛。」
「嗯、嗯。」執著地嚼啊嚼……
「後來,你跟侍衛走散了。」
「嗯、嗯。」賣力地嚼!嚼!嚼!
裳于晨滿意地點點頭,仍是面帶笑意,閑散的目光卻緩緩聚攏起精銳的光芒。倏地,他開口︰「應渝沛。」
「嗯……」嚼,嚼——嗯?!咳!咳!咳!渝沛停住咀嚼,愣愣地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裳于晨。
只見裳渝晨收起笑意,看著他緩緩開口道︰「渝沛,我是應渝宸。」是!他是應渝宸。失蹤了十二年的皇長子——應渝宸!
「你,你,你是大皇兄渝宸?!」應渝沛瞪大眼楮不置信地看他。
只見裳于晨不緊不慢地笑笑,又不緊不慢地把手探向袍內,取出一枚巧奪天工的金絲血玉,玉上精雕細鑿出的「宸」字灑月兌不羈。
這枚玉佩除了上面的刻字與花紋外,質地與他的玉佩一模一樣。雕造這玉佩的金絲血玉石世間絕沒有第二塊,如此珍稀的圖騰護符也只有應家子孫才有。他真的是大皇兄!他竟找到了大皇兄!那麼多精銳的皇家人馬花了十幾年時間也毫無大皇兄的一丁點頭緒,竟讓他隨便找找就找到了?這是真的嗎?
「我記得我離開時,你還只是個剛滿三歲的小女圭女圭。」應渝浚微微笑著,用手輕輕刮下他唇邊的醬汁。
他的一句話,一個小小的動作,讓渝沛忽覺鼻酸,一雙俊眼瞬間蒙上薄霧。他至今不明白,大皇兄——一個即將成為大尚天朝皇太子的人,一個即將權傾天下的人,為何會不顧一切地舍棄所有。
「皇姐失蹤的事我已知曉,母後一定憂心至極。」他低沉的音色中夾帶著毫不掩飾的深濃思念與關切,「渝沛,這麼多年過去了,母後她現在可好?」
兄弟二人的母親宜皇後母儀天下、賢良淑德,深得天下百姓與文武百官的擁護與愛戴,她一生育有一女二子。十二年前,長子渝宸在冊封大典前毫無預兆地消失無蹤。十年前,女兒渝沁被隆帝遠嫁大敕國,在途中離奇猝死,卻死不見尸,盡管宜皇後始終堅信女兒還活著,可又活不見人。宜皇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一雙兒女。
「母後一切都好,就是常常思念皇兄、皇姐,黯然神傷。」他知道許多年來,母後心內牽念皇兄、皇姐,一刻也未停止過。他不忍再看到母後強忍思痛,他長大了,他的肩膀可以替母後扛下這痛苦,于是他毅然出宮尋找兄姐。
他聞听弟弟的話,靜默不語。良久,他道︰「渝沛,你回京都,越快越好。」
「好,大皇兄,我們什麼時候動身。」他多希望早一刻讓大皇兄與母後相見。
「不是我們,只有你。」
「大皇兄……為何只有我……」他不懂,什麼叫只有他?!他是應渝宸啊,當今皇長子,未來大尚天子!他竟不跟他回去?!他千里迢迢一路受苦受累的到底為什麼?!
「听著,渝沛,你此番欺上瞞下地出宮必定鬧得京都草木皆兵,于情于理是你不對,母後她定為你擔心至極,你必須回去!」
渝沛眼圈紅潤,眼淚溢滿雙瞳,不想讓皇兄看到自己哭,他抬起手臂擋住眼楮,聲音卻抑制不住地有些抖顫「……我也擔心母後……可大皇兄!你一走十二年,你想沒想過母後?想沒想過京都上下?我知道我這次擅自出宮不對……皇兄,你也是擅自出宮的,你也不對!你錯了十二年,如今我總算找到你,你卻不跟我一起回去……你這樣怎能讓渝沛信服?!怎能讓渝沛听你話回去?!」
沒有回應弟弟的質問,他起身踱到窗邊,望著窗外漸黑的天色,耳邊仿佛又回響起禮官清晰、繁冗又字正腔圓的喋喋不休……十二年了,他已經離開皇宮十二年了!
「渝沛,我其實是個閑散無心又不負責任的人。自在逍遙地過活才是我想要的,就如我現在的日子。十二年前,我對做皇太子應負的使命一知半解,但至少明白那是個負擔。思來想去,終還是怕極了這份責任的沉重與拖累,干脆選擇逃避一走了之。如今的我雖只是從著小小花匠的營生,但衣食還算無虞。閑來無事,更可四處游逛瀏覽世事。這不是在宮中可以做得到的,不是做皇子可享受得起的。命中注定我是閑雲野鶴,我便無論如何做不了龍首至尊啊。」他看著弟弟,緩緩開口。
「大皇兄!」渝沛再也不顧肆虐的眼淚,他握緊雙拳,咬著下唇,蹭地站起身來,「你怎麼可以為了逃避責任為了享受安逸而拋卻皇長子的身份,拋卻父皇母後對你的思念,拋卻兄弟手足之情,拋卻肩臂上本應扛舉的蒼生社稷?!大皇兄,想不到你竟如此自私!」
自私……是!渝沛說得沒錯!他原本就是個自私的人!他走回桌前,與弟弟相對而立,仍是一臉氣定神閑。輕撩衣袍,他坐,一雙眼睫輕垂下來,蓋覆住眼中或許會顯露的其他思緒。他手握成拳,中指有節奏地敲扣著桌面,倏地,他不容反駁地開口道︰「明日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