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戒備 第五章
少帆穿著長袖襯衫從大樓里出來,他剛剛替客人送了一對盆景來。離開屋內二十五度的舒適溫度,覺得室外比方才更熱,市區里水泥柱子似的大樓像一群吐著熱氣的大怪獸,混亂的視野之中,車聲隆隆,行人匆匆。
整個城市是個烤熱的鍋子,人們是熱鍋上的螞蟻。
「好熱。」少帆低低的咕噥了一聲,用手臂抹了一下額頭,袖子上留下一片深色汗漬。
快步回到他的停車處,利落的一跳,躍上貨車駕駛座,驅車離去。車子很顛,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拿起放在前座的一瓶包裝水,單手旋開瓶蓋,咕嚕咕嚕的喝掉一大半。
駕駛座沒有冷氣,沒有防紫外線隔熱紙,他搖下車窗讓陽光直接照進車內。長時間在外工作,使他原本白淨清秀的臉變得黝黑。
回到園藝店里,他不急不徐的把貨車停好,園藝店老板正在整理店面,少帆將鑰匙交給他。
「辛苦你了,先吃飯……我也要休息了……」老板是個五十開外的人,挺著一個啤酒肚,笑笑的說。他對少帆實在很不錯,這年頭沒有年輕人願意做這種工作了。
少帆應了一聲,走進辦公室,幾個剛送來不久的便當仍透著微微熱氣,他拿起最上面那個,找一張椅子坐下來。打開便當盒,拆開筷子,一串銀鈴似的聲音伴著一點嘖意,堵住了他正要送進嘴里的第一口飯。
「于少帆!」
他回過頭看,一個清新的像只黃鶯的女子,站在辦公室門口。
「小霓?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他有些驚訝,記得沒告訴她在這里工作的事。
「是門口那個人說的。」
她嬌俏的走過來站在他面前說,不過這並不是少帆要的答案。
「他是我的老板。」
「我到處找你找不到!」她有幾分抱怨。
「要不要一起吃?」他笑,將便當遞到她面前,便當盒最上面是一只油膩膩的雞腿。
「別吃了,我們一起出去吃。」她沒回答他,伸出手搖晃他捧著便當盒的手。
「我還在上班!」少帆握著她縴細柔軟的手。她大概還不知道上班是不能隨意離開的吧。
「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方工作?」
少帆皺起了眉頭。這句話讓他非常不高興,他松開她的手,低下頭吃他的飯。
「別吃了……」拿走他的便當,小霓硬是要拉他起來。
「我說過了,我還在上班!」他有點缺乏耐心了。
「沒關系,沒關系,下午也沒什麼事,你可以先走。」店老板走進來,笑眯眯的說。「女朋友難得來,陪她走走應該的。」
老板都這麼說了,少帆似乎也沒有拒絕她的理由。帶她離開辦公室,穿過前庭的花團錦簇,來到門口的停車棚。
「你的車呢?」她納悶。
「這就是我的車。」他說,指著他那部五十西西的小綿羊。
「我是說那部跑車。」她提高一點音量。
「賣掉啦。」他淡淡的說,跨上機車座。
「賣掉了?」她非常驚訝。
「快上來呀。」
「這樣我怎麼坐嘛。」她有幾分慍色。
「大小姐……要不要吃飯啦!」
小霓很是勉為其難的坐上機車後座,緊緊抱著少帆的腰。他們來到一家面店,叫了兩碗面、一點鹵味。小霓實在很不習慣,因為以前和少帆出門,坐的是拉風跑車,吃的是高級大飯店,而許久不見了,沒想到他居然是這樣對她,帶她到這種地方!
這里……幸好還有冷氣,否則她肯定拂袖而去!
少帆唏哩呼嚕的很快把面吃完,而小霓的仍是一碗滿滿的。
「怎麼會把車子賣掉了?」她說,顯然有壓抑不住的火氣。「賣掉車子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上班用不了這麼大一部車。」他說,向剛好走過去的面店老板叫了杯飲料。
「那以後就不能送我回家了。」她月兌口而出。她的老家在中部,每次假日都是少帆開車送她回家的,當然,她不是開不起車,是不敢開車。擁有優渥生活的她根本不需要自己開車,而且一直備受呵護,膽小慣了,什麼也不敢做,連點個打火機都不敢,典型的嬌嬌女。
于大中和她的父親是舊識,小霓每次看到他總是嗲嗲的叫聲「于伯伯」,而于大中沒有女兒,所以對友人的女兒也算疼愛,少帆和她交往,他更是樂觀其成。
少帆繼續喝完碗里的最後一口湯,沒听到她說什麼似的。
「我更是不明白,為什麼要賣掉車子?為什麼要在這里工作?」她完全無法理解這件全天下最莫名其妙的事。
「在這里工作不好嗎?」他問,從一見面她就沒有好臉色。
「弄得這麼髒……」她說。
「嫌髒就別靠近我,嫌我沒車子就別來找我了。」他說,咽下嘴邊本來想和她說的話。真的不明白在園藝店工作讓她這麼不高興。
他以為他們之間是有感情的,可是今天見面的感覺實在非常不舒服;沒有問候,沒有關心,他從來沒被嫌惡過,即使在這里工作,老板也是對他贊譽有加,可是小霓的臉上寫滿了鄙夷。雖然她針對的是那個地方、那個老板,但他覺得她的鄙視也把他包括進去了,他為她的反應感到丟臉。
這個女人,想要的只是一個體面的男朋友?
「你!」她瞪著他。他敢這麼跟她說話,他敢!
小霓真的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自動門打開,她頓了頓腳步,沒有回頭,踏出店門,向左轉,看不見了。
少帆靜靜坐在椅子上,喝完飲料,結帳,離開。走在街上,心情……有些糊涂了。
她生氣了,上次鬧頭條新聞時她還沒生氣呢,車子真的這麼重要?
為什麼賣掉車子他自己也不很明白,只是在看到瑾兒騎著機車上班後,一股沖動讓他賣掉了車子,找了份工作,朝九晚五的上班。
很多人以為他這份工作幾近荒誕,可是他自己十分清楚,不愛受拘束的天性,讓他不願意安分的待在辦公室里,更別提在于家的企業上班整天接受于大中的疲勞轟炸。
可是接下來呢!他要一直送貨?
這段日子他就像城市里的隱者,不思考、不修邊幅、不和人來往,單純的只是工作,讓自己累得提不起腳、提不起思緒,可是空白的腦子總還是有個人影,他總還是忍不住每天去看看她;明知不受她歡迎,明知子華已經對她展開攻勢,他還是會忍不住想去看看她,這種沖動已經成為一種思念。
他幾乎可以確定讓自己過得像個苦行僧,只是為了感覺她的步調,她那種必須工作才會有收入的生活。他們在同一個城市,一起為了工作忙碌,呼吸一樣的空氣,花一樣是辛苦賺來的錢,這些仿佛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是那麼的遠。
他一個人回到停車的地方,騎樓下家具店的穿衣鏡里另一個于少帆和他迎著面。鏡子里的于少帆臉上有些沒修干淨的胡渣,為了防曬穿的長袖襯衫和牛仔褲沾了些泥土,一雙白色球鞋看得出來剛洗過但上頭也沾了泥。他的樣子看起來實在不體面。
他不覺好笑,難怪小霓會翻臉。
瑾兒呢?對于她的男朋友開車送貨她的反應會是什麼?如果她和小霓一樣,那這女孩有什麼好?
騎上機車,他又回到園藝店了。瑾兒就在隔壁,在這樣燥熱的午後,她在忙些什麼?
???
少帆回到家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一家人都在客廳,除了笑鬧聲還有熟悉的香水味,香水味不是于太太的,當然也不會是于家另外兩個男人的,而是小霓的,下午她和少帆吵了一架,就借口探望于大中,到他辦公室里跟他告狀。
「回來了?」于太太溫和的說。「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他答,對小霓仍是不理不睬。
「來來來,坐坐聊聊。」于太太知道這兩個孩子還在鬧別扭,想把少帆拉來,替他們打圓場。小霓雖然任性,但畢竟是友人的孩子,教人家說少帆欺侮她,實在不太好。
「你們聊就好了,我髒兮兮的,怕弄髒椅子了。」他說。
小霓知道話是少帆故意沖著她說的,氣白了臉,可是在別人家實在不好發作。
「少帆你在說什麼?誰嫌你髒,嫌你弄髒椅子了?」子華似乎听出話中玄機了,笑著說。
「你是我哥哥,怎麼會嫌我,就算是歪了嘴、缺了胳臂,我們也永遠都是兄弟,何況只是髒了點,少了部車。」少帆說,走過去子華旁邊捶了一下他的肩頭。
「少帆,我也不是嫌你啊,我只是希望你別在那里工作嘛……」小霓忍不住了。
「是啊是啊,下午小霓跟我說時,我就說是你不對。小霓是好意,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干大中說。有外人在,他的口氣和緩許多。
「爸每天這麼忙,倒有時間听她告狀。」少帆喃喃的說。
于大中沒听清楚,也不再追問,反正是小孩子吵鬧,沒什麼大不了的。
「好了好了,別吵了,少帆你來坐。」于太太說。
少帆只好不情願的坐在子華旁邊。
「對了,剛剛不是說你爸爸要送你到雪梨去嗎?」于太太把話題岔開,以為提到小霓要出國,分離在即,兩人就不會再吵了。
「是啊,以前去那里玩過一次,覺得非常棒……所以想去那里小住一陣子,順便念點書……下午人家只是希望少帆在出國前陪我到處走走,買些東西,誰知道……」
「誰知道,我的車賣掉了,不體面了。」少帆孩子氣似的,一點也不肯放松。
「于少帆!」她叫了起來。
少帆卻也不在乎,他站起來看著她笑。
「我現在是沒車了,可是我哥有車,他是科技新貴,可稱頭了,你可以找他陪你去,我想他不會拒絕你的。我去洗澡了,你們慢慢聊。」他說完,向子華做了個鬼臉,轉身便往樓上去了。
子華一臉錯愕。這個驕縱傲慢的小霓,他可是打心里不喜歡,少帆不是不知道,卻還這樣說,連一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修養也沒有。
「這個少帆,真是愈來愈不像話,客人還在就走掉了,我去把他抓來。」他說完一溜煙的跟著上樓去了。
???
瑾兒家里出事了。
星期天她回家去探望父親,弟弟妹妹告訴她的,張仕祺工作時忽然中風,已經住院好幾天了。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她問。
「爸爸說不能跟姐姐講……」
問到了醫院病房號碼,她急匆匆的往醫院趕。雙人病房里另一張床躺的是一個車禍傷患,阿姨坐在床邊,張仕祺緊緊合著眼楮躺在床上,兩支點滴正同時注射。
「你來了。」阿姨疲倦的說。
她輕輕點了點頭,走到父親旁邊拉著他的手。「現在怎麼樣了?」
「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醫生說現在情況穩定了,可是他昏睡的時間還很長。」
「都是你在陪他?」她問,沒意義的話。
「是啊,小孩子們交給我娘家,我爸爸媽媽在照顧他們,還有我弟弟每天送他們上學。」
「為什麼不告訴我呢?」瑾兒說,兩行眼淚慢慢滑落至唇邊,仍然看著病床上的父親。
「他怕你擔心……你一個女孩子也沒什麼辦法,讓你窮著急也于事無補,每次醒過來就一定叮嚀一次‘別跟瑾兒說’。」
自從張仕祺知道瑾兒在KTV酒店工作之後,便不再拿她的錢,養家是他的責任,他不能因為家庭的食指繁浩連累了她。
張仕祺似乎听到了聲音,忽然醒過來。「瑾兒,你來了?」
「爸……現在覺得怎麼樣?」她哽咽的說。
「哎呀,我真的沒什麼,不是跟他們吩咐過了別跟你說的嗎……」張仕祺虛弱的聲音跟原來的聲如洪鐘,簡直判若兩人。
「你是我爸爸耶,生病了怎麼可以不讓我知道呢?」心疼病榻上的父親,壓抑不住的淚水狂奔而下。
「我沒事的……別著急哦。」張仕祺乏力的說。
瑾兒又問候了一些話,張仕祺迷迷糊糊的回應了幾句又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醫生怎麼說?」她止住淚,轉向阿姨問。
「還要再觀察,每次來都嘰哩咕嚕說一堆,我也听不懂,反正都是要再觀察。」她眯著眼楮說。
「錢,夠用嗎?」
「還好有健保,醫藥費可能花不了什麼錢……可是我要照顧他,不能工作了,而且,也不知道他以後復元的情況怎麼樣……」她慢慢的說,聲音听得出來真的很疲倦了,身體和心靈上的雙重勞累。
「嗯……」她點點頭。家里本來有兩份收入,現在一下子全沒了,接下來的經濟窘況可想而知。「阿姨先別擔心,我來想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女孩子家……」
「沒關系,我先找朋友借一點。你累了,休息一會兒吧。」她走過去整理好陪伴床,讓阿姨躺下來,自己則拿了一張椅子坐在病床的另一邊。「這里我來看著,你放心好好的睡。」
「可是……」
「沒關系的,我要離開時會叫你,你放心睡吧。」
阿姨點了點頭,躺下來眯上眼楮,很快就睡著了,夜里還听到她沉沉的鼾聲。
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對不對?兩個小孩子和一個生病的丈夫,家里的重擔一下子全落在她身上了。瑾兒看著她沉睡的臉,忽然涌上無限感激,幸好她願意這麼全心陪著父親,如果沒有她,生病的父親會有多孤單,如果沒有她,她如何兼顧看護病人與經濟來源。
現在怎麼辦?錢從哪里來?剛才跟阿姨說要找朋友借,可是要找誰借?舒紋是她最好的朋友,找她借也許不會拒絕,可是怎麼還呢?而且,這是個無底洞,借再多也不夠的。
「哦,老天!」她抓抓頭皮低喊了一聲,靜謐的病房里,除了鼾聲,沒有回應。
她苦笑了,如果真的有老天回應,那就請她幫幫忙,變兩三個分身給她,到處工作賺錢。
可是,即使老天願意幫忙,兩三個分身只怕還是不夠的。
對了!一個想法從這沉靜的夜里慢慢浮上來,她伸手撈起,緊緊的抓住。
只有這一個方法,她想。可以的,一定能讓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賺到最多的錢。
???
阿姨一直睡到星期一早上才醒過來,而張仕祺卻仍是一直昏睡,瑾兒去幫她買了早點,便匆匆到公司去上班,下午她打電話給KTV酒店的姚姐,告訴她想再到酒店里兼差,可是需要先借點錢,據她所知,曾經有人這麼做。姚姐在電話里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只是請她晚上到酒店來談一談。
瑾兒特地回家打扮過,換上以前上班時常穿的衣服,畫了點妝,換上高跟鞋。
舒紋正好下班回來,看她那臉久違的彩妝,有些納悶。「你今天不上課嗎?」
「嗯。」瑾兒點點頭。
「和彭子華出去?」
「哎……」她胡亂應了一聲,快步出門。
姚姐在一間沒有客人的包廂見她,兩人在同一張沙發上坐著。打量她仍舊明媚動人的外表,寒暄之後,她世故的先問清楚她的近況,瑾兒簡單的跟她做了說明。
「原來是這樣……」姚姐點了點頭。「真是辛苦你了,不過,你要借的這個數目,恐怕我沒辦法作主,和你的收入差太多了,再加上利息……就算每個月從薪水里扣掉一半,恐怕也要還一段時日。」她說,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誠懇一點。雖然她很同情瑾兒的環境,但是生意人在商言商,賠錢的事還是不會有人干的。
「姚姐,請你幫幫忙,我真的想不出其它辦法了。」她央求著說。
「你父親都沒有兄弟姐妹?」
她搖搖頭。印象中似乎有個伯父在東部,可是她從來沒見過,阿姨家的親戚也不富有,能出力幫忙照顧小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那……」姚姐撇了撇嘴笑,似乎是想結束談話。
「姚姐……拜托……」她開口請她留步,窘得快要哭了。
「我很歡迎你來這里工作,很多客人都喜歡你,借錢也可以,只是……沒辦法借你這麼多。」姚姐爽快的說。她喜歡能屈能伸的人,所以決定退一步,幫幫這個小女孩。
「沒關系,沒關系,公司一般的慣例能借多少,就借多少,我一定會努力還錢的。」她興奮的說。不管怎麼樣,總算是借到錢了,不夠的……再想法子吧。
姚姐從她隨身的筆記夾里拿出一張紙,很快的寫了一張借據,上面注明借貸日期、金額、利息、攤還方式。再拿出一張寫上工作的合約,約期、工時以及違約時的處理辦法。
「帶了印章沒有?」
「有,帶來了。」瑾兒說,從皮包里拿出印章,交給她。
姚姐取了印章,在印泥上沾了沾,然後重重的蓋在借據以及合約上。
「哪!一式兩份,保管好哦。」她說,接著拿出一本支票簿,在上面大咧咧的涂寫、簽名。
瑾兒有點遲疑的看著那本支票;為什麼不是現金呢?
「嘶!」的一聲,姚姐撕下支票交給瑾兒。
「即期支票,你明天一早就可以去領。別擔心,姚姐的票保證領得到錢,不過領錢時要注意安全。」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姚姐把票放在她手上,又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謝姚姐!」她誠心的朝她鞠躬。
「別客氣,明天開始上班,一切都照老規矩。」
于是,瑾兒開始了一人兼三份差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上課,下了課再到酒店去。她當然沒辦法三者兼顧,不到三天工作便常出錯、打瞌睡,學校也一樣,精神最好的時間,反而是半夜里在酒店的時候。
她開始打算放棄白天的工作或者放棄學業,可是仔細考慮之後,發現這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有了工作,讀完書才有用武之地,放棄了任何一樣,就等于兩者都放棄了。不過眼前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那就是她根本沒辦法喝酒,到酒店的第三天她的胃又開始痛了,排便也轉成黑色,她知道可能又是胃出血,但是她必須硬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