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嬌娘 第三章
用過晚膳,傅楷杰在溫暖兒的催促下,步履維艱地走向了唐凜霜的居所。
嗚呼……風蕭蕭兮,竹林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那座遍植綠竹的幽篁園只怕要成為他的葬身之所了。
傅楷杰長嘆一聲,不敢想像待會兒唐凜霜听到他的要求時會有什麼反應。
進了幽篁園,當他從婢女口中得知唐凜霜在練劍時,他幾乎想拔腿就跑,怕等一上會多出幾個窟窿,跟著兩腿一伸,就這樣見閻王去了。
但是一想到還有個比小鬼更纏人、更麻煩的溫暖兒在等他回話,傅楷杰終究沒膽子臨陣月兌逃,只好硬著頭皮去找唐凜霜。
很快的,唐凜霜便察覺了他的到來。
唐凜霜手腕一抖,手中長劍頓時化作一條柔軟的銀帶,俐落地圈上了腰,他隨勢扣上翠玉腰扣,轉身面對傅楷杰。
傅楷杰走上前,支支吾吾地開口︰「凜霜,,我……我有事想拜托你。」
唐凜霜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看著臉色灰敗的好友,靜候下文。
「那個……我的未婚妻她……她來了。」
「我知道。」
「你知道了?」傅楷杰有些意外,但轉念一想,唐門是唐凜霜的地盤,他知道了也不奇怪,當下又轉回正題,「唉,雖然我對她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她一個女孩子千里迢迢跑來找我,我實在狠下下心直接趕她回去,所以才來找你商量。」
「自己解決。」唐凜霜冷冷地回答完,轉身往涼亭而去。
「凜霜,你听我說呀!」
傅楷杰匆匆追上去,但唐凜霜並沒有理會他,逕自在一張石凳上落坐,候在涼亭里的婢女殘夏立刻恭敬地奉上一條白絹讓他擦汗,然後又幫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茶。
「凜霜,拜托你再幫我這一次吧!」傅楷杰苦著臉,喉音艱澀,「就算這一回不能徹底解決,以後我也不會再要你幫忙了。」
听到後面的話,唐凜霜勉強把眼光轉向他,淡淡地問︰「你要我如何幫忙?」
「呃……」傅楷杰清清喉嚨,壓下心中的愧疚,照著溫暖兒的吩咐道︰「我和她談過了,她怎麼也不肯走,死賴活賴的要嫁我,可是我實在不想娶她,結果就想到了你。」
「與我何干?」唐凜霜微微皺眉,斜睨了他一眼。
「那個……你和她雖然只見過幾次面,可是每次都可以壓住她的氣焰,讓她囂張不起來,所以我就想,如果你肯出面,或許可以讓她知難而退。我對她開出了條件,要她留在你身邊磨練,如果她能變成一個宜室宜家的賢淑女子,我就娶她;如果她中途放棄的話,我和她的婚約就作罷。」
「磨練什麼?」
「呃……反正就是磨練嘛!暖兒她既不會刺繡彈琴,也不會泡茶煮飯,每天只會在外面野,所以你只要像訓練你手下的婢女那樣,要她學泡茶、學煮菜……學一些女孩子該做的事,也學一學應對進退的禮儀,這樣就成了。」
一口氣說完這麼一串話,傅楷杰早已心虛的直冒冷汗,連忙抹去汗水,就忙被唐凜霜看出了破綻。
「不幫。」唐凜霜一臉漠然,視線轉向涼亭外的幾叢竹子。
他沒有興趣把麻煩攬到自己身上,更不想和一個驕縱無用的女子有牽扯──即使是好友的請托。
傅楷杰早料到他不會答應,立刻照著溫暖兒先前的吩咐換新招。
「不然這樣好不好,我們來打個賭,賭注是──」他吸口氣,忍著心痛宣布︰「賭注是我的寒光劍。只要你可以讓她知難而退,我就把寒光劍給你;如果你輸了,我的未婚妻真的變成了一位賢淑女子,我也不要求任何代價。」
寒光劍是傅楷杰的寶貝,唐凜霜知道他素來珍愛異常,現在卻提出來當賭注,顯然是已經豁出去了。
眼看唐凜霜沉吟未決,傅楷杰又再加把勁,說出了溫暖兒交代的最後絕招。
「雖然這個賭約看起來是我佔便宜,輸了可以解除婚約,贏了可以得到賢妻,但是我老實告訴你,就算她真的改變了,我也不會娶她,因為我早就有一個紅粉知己了。也就是說,這個賭約對我是利多于弊,更慘的是,我還得祈禱自己輸。」
「沒人逼你賭。」
「我知道。」傅楷杰苦澀一笑,嘆了口氣,「其實我也可以贏了就娶她,但是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背棄舊盟,喜新厭舊。」
唐凜霜神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原本的冷淡,快得讓人無法察覺。
「怎樣?你肯答應這個賭約嗎?」傅楷杰心里有些矛盾,既希望他答應,辦成溫暖兒的要求,又希望他拒絕,免去出賣朋友的愧疚。
「明天帶她過來。」唐凜霜眉峰一斂,輕輕轉動著手上的白瓷茶杯,淡然道︰「記得把寒光劍準備好。」
神色復雜地望了他一眼,傅楷杰緩緩站起,低聲道︰「凜霜,謝謝,還有……對不起。」
說完,他轉身離開。
唐凜霜示意婢女斟滿茶杯,嗅著茶香,心中暗自思量。
不背舊盟嗎?他會成全他的。
翌日早晨,梳洗完畢,吃過了早飯,傅楷杰帶著躍躍欲試的溫暖兒來到了幽篁園。
但是才剛踏進門口,唐凜霜就派人傳令要傅楷杰先行回去,只留溫暖兒在偏廳等他。
傅楷杰雖然擔心她會惹是生非,但是唐凜霜既然這樣吩咐了,他也只好听從,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
她在偏廳等了好一會兒,始終不見唐凜霜出現,忍不住皺皺眉,有些不耐煩地問領路的婢女︰「到底唐凜霜何時才會出現呀?」
那婢女斂眉低頭,淡淡地回答︰「時候到了公子自會出現,請姑娘稍候。」
「稍候?我至少也等了他一刻鐘了。」溫暖兒不滿地嘟噥了兩句,原本還要再說些什麼,但瞥眼間見這間偏廳布置得十分雅潔,心念一轉,登時有了別的主意。
她原本坐在一張梨花木雕成的椅子上,這時卻站了起來,咚地一聲便跳到了椅子上,在光亮如鏡的椅面上印出兩個淺淺的腳印,然後又繼續跳向隔壁的另一張椅子,就這樣一張跳過一張,跳完了這邊的三張椅子,又跑到另一邊去。
那婢女只是默默站在一旁,並不阻止她,直到她把兩邊共六張椅子連同上首的主位都踩過一遍後,才緩緩開口。
「姑娘,您累了吧,請擦擦汗。」說著,她遞上絲絹。
「你不生氣嗎?」溫暖兒伸手接過,既驚訝又不解。
「奴婢豈敢。」
「你叫什麼名字?」她忘了等候的不耐,好奇地打量眼前這個容貌平平、聲音柔和的好脾氣婢女。
「奴婢名叫殘夏。」
「殘夏?」溫暖兒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是誰給你取的名字?好好的夏天偏偏要加個殘,多殺風景呀!」
殘夏眉毛皺了一下,用衣袖把身旁一張椅子上的腳印擦干淨,轉移話題道︰「姑娘,您請坐下吧,公子應該快到了。」
溫暖兒聳聳肩,剛要坐下,就看到唐凜霜出現在廳前。
「你終于肯出現了。」為了增長氣勢,她站直了身子,昂首瞪著他。
瞥見主位上的腳印,唐凜霜攬起眉頭,冷冷地問︰「是你踩的?」
「是又怎樣?」她朝他吐吐舌頭,雙手環胸,存心激怒他。
面對她眼中挑戰的眸光,他劍眉一軒,漠然道︰「立刻擦干淨。」
「你憑什麼要我擦?我是來學當淑女的,可不是來當婢女的。」她朝他走近了一步,抬頭挺胸,不甘示弱地回嘴,絲毫不在乎他的冷漠。
「這就是你當淑女的第一步。」
她一怔,啐道︰「呸,擦椅子怎麼算是淑女!」
「幽篁園不收外客,你想留下學做淑女,就得當婢女,否則就立刻離開。」他說得斬釘截鐵,全然不容反駁。
「你!」她怒瞪他一眼,深深吸口氣,咬牙道︰「擦就擦,不過你最好說話算話,不許胡亂找借口要我離開。」
「這里只有我能下命令。」他冷哼一聲,斜睨著她。
溫暖兒再度做了個深呼吸,忍下揮拳的沖動,猛一跺足,拿起先前殘夏遞給她的絲絹,用力的擦拭椅子上的腳印,恨不得連上頭的漆也一起擦下來。
婢女是嗎?哼哼,沒關系,她正好利用職務之便,在他的飯菜里加些老鼠屎、蟑螂干!
雖然略有失算,不過沒關系,一切才剛開始。
唐凜霜,咱們走著瞧!
收拾好了偏廳,終于要開始淑女訓練──或者該說是婢女訓練──的第一件事︰泡茶。
殘夏準備好茶具之後,先示範了一次,然後才由溫暖兒接手。
瞄了瞄作工精細的茶壺,她眼兒滴溜溜地一轉。心中已有了主意。等到茶泡好之後,她立刻伸手提起了茶壺──「好燙喔!」隨著這聲嬌女敕的呼聲,茶壺匡啷落地,瞬間碎裂,里頭的茶水濺濕了一地,偏廳中央鋪著的一條地毯也沾到了茶漬。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地望著唐凜霜。
他默不作聲,狹長的眸半眯,寒若冰霜的眼光中夾帶著怒氣。
眼看他有動怒的跡象,她心中一喜,火上加油地說道︰「哎呀,別瞪我嘛,大不了我立刻收拾這些破爛貨。」
她原以為詆毀他收藏的珍品會更加激怒他,誰知反而讓他明白了她的意圖。
不願遂了她的心意,他斂去眼中的怒色,冷冷地道︰「不必了,你重新再泡一壺。」
說完,他將殘夏喚到身旁,要她另取新壺,又低聲吩咐了她幾句,殘夏領命離去後,他又命令候在廳外的婢女將偏廳略作打掃,茶壺的碎片和被弄髒的地毯都一並被清了出去。
雖然這回沒有成功激怒唐凜霜,但溫暖兒並不氣餒,趁著新壺未到的空檔,她暗暗思索接下來的計畫。
下一回,她要做得更徹底,最好氣得他冒青筋。
片刻之後,殘夏拿著新的茶壺回到了偏廳,經過一番折騰,溫暖兒終于又將茶給泡好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茶倒入茶杯里,卻不小心倒得太急太滿,濺起了幾滴水花,滾燙的茶水便噴到了她的手。
這麼一來,她順理成章的再度丟下茶壺,連同茶杯、茶盤等等茶具,以及放在一旁的茶葉統統翻倒在地,讓茶水弄得濕淋淋的。
「對不起,我笨手笨腳的,又把事情給弄砸了。」她口中道歉,臉上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生氣吧,生氣吧……她壞心眼的在心底說著。
然而,上一次唐凜霜還有點生氣的跡象,這一回他卻完全不動聲色。
他面無表情地瞟了她一眼,轉頭問殘夏︰「準備好了嗎?」
「都按您的吩咐去做了。」
溫暖兒不甘心被忽視,叫道︰「喂,你想做什麼?」
唐凜霜不理會她,再度對殘夏下令︰「叫他們把東西抬進來。」
殘夏依言而出,沒一會兒就帶著十來名扛著籮筐的家丁回到了偏廳。
那些家丁整整齊齊的排成了兩列,同時卸下肩上的扁擔,又同時躬身行禮,然後一起退下,行動整齊劃一,顯然經過了一番教。
「喂,唐凜霜,你到底想做什麼?」溫暖兒皺著彎彎的眉,百思不得其解。
方才她已經數過了,一人扛兩只籮筐,一共十二人,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個籮筐,每個籮筐看來都沉甸甸的,只是上頭用布蓋了起來,不知道裝了些什麼。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擺了擺手,示意殘夏揭下蓋在籮筐上的布。
一瞬間,大大小小的各式茶壺出現在溫暖兒眼前,數量之多,只怕有上千個。
她啞口無言,愣愣地看著滿滿十二籮筐的茶壺,直到唐凜霜清冷的嗓音響起,她才猛地回神。
「這些是唐門窯場里不要的瑕疵品,原本必須雇人銷毀,剛好你手腳蠢笨,又喜歡摔茶壺,這件工作正好適合你。」他冷冷地揚眉,沉聲道︰「接下來你不必再泡茶了,只要負責把這些茶壺摔完就行了。如果嫌不夠,倉庫里還有,隨時可以命人送來。」
「你……」她咬著牙,憤怒地瞪著他。
她頭一回听到他說這麼多話,但是每一句都教她氣得七竅生煙。
「不摔就立刻離開。」無視她的怒氣,他淡淡地提醒她。
「我摔!」她忿忿地橫了他一眼,拿起一只茶壺,高高舉起,用力摔下。清脆的陶瓷碎裂之聲接連響起,不多時,地上便累積了許多的碎片。溫暖兒摔了一個又一個,然而籮筐里的茶壺仍是多的嚇人,仿佛一輩子也砸不完似的。
「啊──」她大叫一聲,發泄似的將手中的茶壺猛力摔下。
匆地,她感覺臉上一痛,伸手模了模臉,把手掌攤到眼前一看,手心竟沾了些血跡。
她捂著臉頰,無言地望向唐凜霜。
但是他僅僅瞥了她一眼,便冷漠地說道︰「繼續砸,不砸就離開。」
她怒從心起,隨手拿起一只茶壺,作勢要扔向他,他卻端坐在椅子上,雙眼森冷依舊,神色倨傲。
匡啷!茶壺在地上碎開,她終究還是沒砸向他。
她抹去頰上的血跡,咬牙繼續。
怒氣不知何故竟悄悄褪去,微微的酸澀涌上心頭……
傍晚,溫暖兒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到了她的房間。
砸了好幾個時辰的茶壺,她的兩條手臂早已酸痛不堪,簡直快要廢了。
唐凜霜居然連午飯時間也不放過她!
他自己跑去吃飯,卻叫殘夏在一旁監視,結果從早飯以後,別說是食物了,她連半口水都沒喝到,弄得又累又渴又餓,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嘆口氣,她苦著臉在桌前落坐,拿起桌上的茶壺,正打算倒杯水來喝時,手一酸,沒能握緊茶壺,茶壺便翻倒在桌上,里頭的茶水全部流了出來。
她怔怔地看著茶水慢慢流向桌緣,又從桌緣滴落地面,半晌之後,突然爆出一陣啜泣。
「嗚……爛茶壺、臭茶壺……」
「暖兒,你怎麼哭了?」傅楷杰推開房門走了進來,手中還捧著裝滿飯菜的托盤。
听到了他的聲音,溫暖兒趕緊抹去眼角的淚水,吸了吸鼻子,若無其事地回答︰「你听錯了,我才沒哭呢!」
「好好好,你沒哭,是我听錯了。」知道她死要面子,他無奈地搖搖頭,快步走到桌前,將托盤里的飯菜一一放好,溫言道︰「肚子餓了吧?快吃飯。」
「謝謝。」她拿起筷子,艱難地夾起飯菜。
望著她泛紅的眼眶,他嘆了口氣,「唉,暖兒,我陪你到江湖上玩玩,你就別再想著報復凜霜了。你現在這樣根本是自討苦吃,凜霜哪有那麼好對付!」
「不要,我不甘心。」她放下碗筷,用力咬了咬唇,唇瓣上立刻出現了半圈清楚的齒印。
「這……唉,何必這樣呢?凜霜的性情本來就孤僻,我是他的朋友,他對我一樣是冷冷淡淡、愛理不理的,更何況是對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跟別他計較那麼多了。」
「我就是要計較。」她昂起下巴,猶帶濕意的美眸閃動著倔強,「我討厭他不把我放在眼里,討厭他的冷漠,討厭他的高傲,討厭他的孤僻,我就是討厭他!不管怎樣,我就是要氣死他,讓他討厭我像我討厭他一樣,讓他牢牢把我記住!」
「你別這麼固執……」看著她誓在必行的堅決模樣,傅楷杰差點又想嘆氣了。
「我生來就這麼固執,你從小看著我長大,難道還不知道嗎?」
「你……唉,算了,隨便你吧,只要你以後不要哭著來找我就好了」無可奈何之下,他也只能由著她了。
「我才不會哭著去找你呢!」她皺皺小巧的鼻子,朝他吐了吐舌頭,不以為意地低頭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