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姬 第三章
「你好一點了沒?」
當那名粉雕玉琢、講起話來卻欠修理,自稱紗織的小鬼頭工工整整、很和氣地跪坐在他的床邊時,洋女圭女圭般的鳳眼則是不停眨呀眨的,不知怎麼地,總給人一種詭異的調調。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哼地一聲,任驚鴻筆直看向靜坐在離紗織身後三步之遙的年輕男子,若有所思。
若說這名小鬼很詭異,那麼這個家伙就更玄了,那種沉默謙謹的模樣讓人不由得聯想到日本鎖國時期前的忠臣孝將。
他們不像是兄妹,也不可能是父女,若要他說,任驚鴻總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一名居住在皇城的公主及護衛她的隨身武士。是了,這樣說就對了。
但,這兩個都不是他想見到的人。那名少女呢?她叫「魔美」……他可以這麼希望嗎?畢竟日本取名的方式類似西洋,叫什麼「子」什麼「子」的,就多得像蜜蜂蚊子滿天飛……
思及此,他這才想到一個早該問的重要問題──
「這里是哪里?」
「歡迎光臨「芙蓉村」,任驚鴻先生。我還在猜你什麼時候才會問呢。」應該說是呆到都不會問,紗織在心中加上一句。
「芙蓉村」!若不是重傷在身,怕是任驚源就這麼直挺挺跳起來也說不一定。
「你們怎麼知道──」他本想問怎麼知道自己是誰,接著想到帶在身上的護照等證件,一定是從那兒得知的吧。
「那……那麼她是魔美嘍?」心慌情急的,他的問句紛亂無章,思緒無法一一抽絲剝繭。
他怎麼會摔成這樣?他怎麼會跑到這兒來?明明記得自己是在山洞中爬呀爬的,然後突然腳底踩空──
「你是從半山腰滾下來的──」像是看出他的疑惑,紗織主動將大致情況講了一遍。
「哦……」照這麼說來,他命還真大。
「魔美的母親是不是叫美智子,父親叫江中銘?」他無暇顧及其它,心思馬上轉到最關心的事上。
「嗯哼。」這回換紗織詫異了。
他怎麼知道的?張口欲言的紗織卻听見走廊上的腳步聲,急忙將到嘴的疑問咽下,力持平靜。
是那些長老來探訪了。
「你好好休息吧。」
她可不想在此時節外又生枝哪。
在床上足足躺上半個月,任驚鴻可以算是「接見」了所有因好奇而來的村民們。
他們大部份穿著傳統和服、拖鞋、棉襖,感覺上像時光倒流了五十年。
這兒的村民都相當和善,被北國風雪吹凍的紅臉永遠歡喜地笑顏逐開,仿佛人生就這麼簡單,工作及吃睡就能代表一切。
任驚鴻努力用有限的日語回答那些地方口音濃厚的日語,告訴他們自己來訪的目的。
「江中銘?啊──魔美的父親。」听懂他的來意,駝背的老人佐之助回答了他的疑問。
這名老人有張紅臉及滿頭滿腮的銀白發須,像極東方版的聖誕老人。
「二十年前,江先生因為迷了途而來到咱們這兒,那時可是村內的大新聞呢……」
老人的眸一黯,變得憤恨不平。
「可是啊,他嫌棄我們這兒的落後,對新婚不久的美智子變心,趁著月黑風高的晚上一走了之……」
嗄?
「那麼魔美的母親呢?」
「死了。」佐之助蒼老的眼中凝著可疑的水光。「可憐哪,好好一個女人家就這麼茶不思飯不想的,亡在相思病中……」
如果誠如佐之助所說,那麼江中銘為什麼後來又慎有其事地將那幀照片收藏著?
他早該將有關自己妻女的一切棄之腦後,重新去過他的生活才是,留著過往的遺跡做什麼?
到底是誰孰信孰不可信?任驚鴻迷糊了。
「這里真是個好地方哪。」任驚鴻只能試圖轉移話題。這也的確是個不錯話題吧,窗外簡樸的鄉下景致帶有自然的華貴,非人工的矯作,恬靜安謐如世外桃源。
尤其是這兒的人看起來都那麼愉悅、安樂,任驚鴻頓覺先前置身的俗世多麼紛紛擾擾。
真該包袱款款來這里養老。
「是的。芙蓉村數十年來如一日,也許在你眼中是比外面世界落後了點,但始終是個好地方。」佐之助大方接受他的贊美,與有榮焉笑道。
「為什麼這里被命名為芙蓉村呢?」
「喏,」老人指點道︰「看見那一片林子盛開的紅色花朵嗎?那就是「芙蓉」,盛開的花朵便是芙蓉花了,那兒命名為芙蓉林,而本村也是以此命名的。」
原來如此。
任驚鴻也將視線挪到窗外,那開得滿嬌滿紅的燦爛景致,腦海中卻浮出一張比芙蓉花更清艷的笑容……
深夜中,一幢屋內聚集了村內各家的代表,討論的聲量卻低若喁喁私語。
「近兩年來收成都很差,囤積的糧食已經沒有豐余……」負責運轉農作的桑之原長老說道,露出典型的苦瓜臉。
「芙蓉果也結得很少,這是不祥之兆哪。」另一名長老平之甚也緊接著報告。
「……昨日我卜卦請教于「芙蓉姬」,竟沒有任何表示出現……」長老紀之國口氣最沉重,一時間全場都靜了下來。
「芙蓉姬」對一連串不祥之兆沒有任何表示?那豈不說村莊即將大禍臨頭?
這該怎麼辦!?
眾人唇舌紛紛,搶先發言,卻沒有一個人有結論。
重重拍一下膝頭,長老之首──佐之助站了起來。
「獻祭吧。」
獻祭?
一听見這項提議,全場霎時噤若寒蟬,靜到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
那竟是種興奮,恐懼混雜著腎上腺上升的興奮。
「紗織小姐,您怎麼說?」每一對眼不約而同朝她望去,渴望她下個果決的表示。
小女孩儼如英國女王般,顯得雍容而沉穩,一身素白的絹衣更讓她看來如一縷虛無縹渺的幽靈。
「已經,二十年沒獻過祭了。」紗織小巧的唇一張一合,色澤顯得分外朱腥。
眾人免不了又是一陣嘀咕耳語。
「你們說呢?」她巧妙地將皮球踢回去。
「我們惶恐!但種種異象均表「芙蓉姬」正處于憤怒當中,至少在明年冬天便需獻祭,此為全村上下一致心聲。」
「一致心聲!!」全部的人異口同聲,朝紗織曲膝平地磕頭。
好一副萬宗朝聖的壯觀景致。
夠了!紗織閉上眼。
「至少……要視他們是否郎有情、妹有意,否則一切枉談。」
「我認為那位任先生對「芙蓉姬」有興趣,我不會看錯的。」佐之助眼珠在深刻的皺紋窩中發亮。「就算是沒有興趣又怎樣?」
散會之後,偌大和室只剩一盞幽暗的燈火,和半坐在陰影的嬌小女孩。
好累。
紗織仰首靜望梁與架柱之間交錯的陰影,好半晌就保持這副模樣,直到一雙有力的大手從背後繞過來,在緊擁中給予她情愛的滋潤,在靜默無語中沉澱、發酵。
「──如果不是我這雙腿,想必你也不會一直留在我的身邊吧?」紗織語氣是苦澀、是認命。
這雙萎縮、不能行走,連裝飾用途也沒有的腿豈止只改變了自己的一生,最大的受累者──應該是他吧?
年輕人將她一把抱起,罕見開口的聲音低沉、堅定、清晰︰
「我不準你這麼想,保護你是我生命的職責──」
也是我生命的意義啊。
「……別說了。」難道他不知道,他愈是這麼說,她愈難過嗎?
古老的鐘響著,沈銅色的錘擺分秒不差,滴嗒、滴嗒,在老屋每個角落回蕩。
年輕人拎起織陣刺繡的暖和外褂,以無比的溫柔覆在小女娃身上,怕她著涼了。
他們簇擁而立,在窗前。
一切,盡在無言中。
在病床上足足躺半個月後,任驚鴻開始厭煩這種閑來沒事數螞蟻的生活,忍著肌肉的疼痛,堅持要動動手腳、松松筋骨。
布條雖然尚未拆除,但腫痛度已從九階的程度降至一、二階,他的行動也從倒在床上至能離開床鋪勉強走個二、三步。
再過兩天應該就可以拆傷口了吧。
這條腿沒在這次重傷中報銷真是各路神明給的保佑,他會天天燒香拜佛……
紙門半開的些隙間,有顆急遽躲開的黑色頭顱奪得他全副注意力,也讓他分神地膝蓋一軟,傾跌于柔軟的被榻間。
「該死的。」
許是笨重的聲響和咒罵讓那顆頭顱又伸了出來,一簾烏黑的青絲傾瀉而下,如一道涓涓水瀑。
「啊──」不到一半,那個頭顱又縮了回去,像極不知所措的小白兔。
看見了獵物,這下子大野狼可忘記那條受傷的腿啦。
「哎喲……」這回的叫聲可虛假多了。任驚鴻在被褥間翻滾二下,抽搐三下,顫抖四下,痙孿五下……掛了。
咦?小白兔又探頭進來了。
大野狼怎麼動都不動了呢?
魔美擰起細致的月眉,躡手躡腳地踏入室內,跟著主人進來的小貓突然喵嗚一聲,她趕緊豎起潔蔥縴指放在唇瓣上,噓氣警告。
那種可愛的模樣被偷偷眯開一只眼楮的他瞧見,內心不禁輕莞。
有趣,原來小白兔還帶了跟班哩。
任驚鴻數著亦趨亦近的腳步聲,可是當一只滑膩的小手探上他的額時,臉頰上一束肌肉不由自主抽動一下。
不是不曾有過肌膚之親,但她一個輕輕踫觸竟就足以點燃身體某一點的火焰,直接熱辣的在血管中引爆。
魔美好奇極了。
她從來沒有見過芙蓉村以外的人呢!爺爺伯伯們都說外面的人,沒一個安好心眼。既然是壞人,那應該也是長得很丑才對吧,可是……
她的指尖不自覺一路劃過他英挺的男性五官。
可是她覺得他長得一點也不丑啊。
她又模模他散在額上的濃發,還大膽地將指尖點向他的眼皮。
不行,她再這麼模下去,他就……他就……
任驚鴻假裝在睡夢中輕咳一聲,她果然有些忌憚地收回手,不敢再造次下去。
但是她的收斂也只有那麼一下下,縴軟的素手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從他的胸膛一路往下!
夠了!
「噫──」他開始伸起懶腰,不過大手在胳膊伸長時往她柔軟的腰肢一勾,攬住逃跑不及的人兒,一把按向自己的胸前──
少女特有的馨香充斥鼻端,軟女敕的紅唇仿佛在招手呼喚男性的掠奪。
所以他那麼做了。
魔美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頭被按下去後,嘴巴就被堵住了。
他的唇瓣慵懶地摩挲著她,侵掠的速度甚至還帶著韻律感!不停地用舌尖描繪她的下唇,然後單槍匹馬直入,糾纏粉紅的小舌尖不放,還用力吸吮她唇腔內的蜜津……
他他他他他──在做什麼呀!?紗織說過,未經本人同意的身體踫觸行為叫做「侵犯」,那那那那那──他不就是正在「侵犯」她嘍?紗織還說女孩子遇到這種行為時會覺得很不舒服,應該要生氣、拒絕……
可是她竟不覺得難過耶……
要是她覺得「舒服」該怎麼辦?那麼她就不能生氣、拒絕-?
他的腿是受傷了,可是男性軀體的其它「部份」可是「安然無恙」呢。滿足的申吟從喉嚨中升起,激情的手掌移游到她胸前渾圓高聳上……
「你們在干什麼?」女圭女圭般的童音,伴隨著一大堆匆忙急促的重重腳步聲突然響起,紗織及長老一行人赫然出現在門口。
……一切無聲勝有聲。
「喵──」袖珍很不識場合的叫聲打破一室的沉寂。
紗織干咳了一聲;「我們是來找你談談的,可是我們可沒想到──你有時間吧,任先生?」
由于任驚鴻侵犯女兒家的「罪行」實在太「明顯」了,這些民風淳樸的村民馬上決定了「補救措施」。
那就是一場婚禮。
也不管當事人同不同意,這場婚禮決定在任驚鴻的腳傷恢復後的一天舉行。
一旦下了決定的村民動作可是超快的,馬上熱熱鬧鬧做婚禮的準備。
喂喂喂喂,這是在做什麼呀,就算是趕鴨子上架,也要看看鴨子本身願不願意呀?
得了吧,你不願意?
呃──這個嘛──任驚鴻撇撇嘴。當然啦,他當然喜歡擁抱自己感興趣的美女,but不是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呀。
榻榻米上整地擺著一套相當炫目──不,是刺目的新郎禮服,細繁的手工及大方的款式,莫名沈甸地壓在他的眼底。
大不了走人嘛!不自由、毋寧死!沒錯──
沒錯,相信他,他試過了,真的。
他曾試著找尋離開這座芙蓉村的出路,但大雪卻在四面八方形成天然阻礙,出不去也進不來,連他原先爬進來的半山腰洞穴都給封死了。
他也詢問過村民,這才知道原來芙蓉村的積雪是長年性的,一年中只有四、五個月才春暖花開、小有收成──他就算是有翅膀也難飛呀。
「你又在想不開啦。」任驚鴻兀自沉思中,人小鬼大的紗織可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報到了,她梳了一個美美的公主頭,臉兒笑得可甜的緊,一副喜氣洋洋的恭賀模樣。
任驚鴻嗤地一聲回敬給她。
反正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他已經習慣這名小大人超乎成熟的言行舉止,要是哪天這女娃抱著他撒嬌︰「叔叔我要吃糖。」他才要奇怪她是不是感冒發燒哩。
「什麼想不開想得開的。」任驚鴻板著臉,「如果你哪天脖子被人架著刀,跟一個陌生男人結婚,我看你這妮子想不想得開。」
「說得是。不過我們可沒拿刀子架你,而且你這趟前來不就是為了魔美嗎?」紗織被年輕人輕輕抱著,頗為滿意這居高臨下的角度。
「嗯哼。」他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給人瞧。
養傷的日子實在沒什麼好做的,他除了引頸盼望魔美的露面,最常來「打擾」他的便是紗織了,想不和她熟也難,再加上這娃子聰明絕頂,談天也舉一反三,她可說是除了江中銘外,他另一位典型回異的忘年之交。
「嗯──哼。」這次聲調可往上揚,帶點征詢意味,大有「你想說什麼」的疑惑。
「那,你不出手照顧魔美──你大恩人的女兒,好像──說不過去耶。」紗織閑散地投下魚餌。
她對人性有著難以言喻的透視力。任驚鴻很不錯,堅強、坦朗,有濃厚的正義感及責任心,再加上那麼一點過剩的好奇心──光從他為一張照片就千里迢迢跑來日本一事便可見一斑。
她確信,自己投對了魚餌。
「這──」任驚鴻果然啞口無言,突然厭到慚愧起來。
「不管你信不信。魔美從小就內向害羞、無父無母,現在他的未婚夫又要拋棄她了……哎,當我沒說……可憐哦……」
嘿嘿嘿嘿,「無奸不成紗織」。想要跟她斗?任驚鴻那幾年道行還不夠看哩。
「好吧,我會跟大家講,就說你……」她對年輕人使個眼色,後者立刻識趣地抱著她調頭欲退出房間。
「等、等一下。」任驚鴻急忙叫住他們。「難道沒其它解決辦法嗎?說不定……魔美她自己就不願意嫁給我呢?」
「是哦,」紗織聳聳肩。「新郎倌,好好休息吧,明天還有得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