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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情記 第三章

秀水莊位于蘇州,以「天下秀水,盡在此處」得名。全莊有三河匯流、兩口泉眼、一湖瀲灩,兼有山林泉壑之勝,水網交織,景色秀麗。

現任莊主步英杰治莊四十年,步英杰以前,秀水莊還只是尋常莊園,但他治莊有方,憑著城郊良田無數,秀水莊所產米糧,甚至有多余可供外地,更有後來發展的絲織業,絹綢產量不在少數。

三十多年前,秀水莊大小姐嫁入京城官宦世家,一直到了那時,秀水莊才算真正出名。數十年來,莊中所產米糧,多運于京城,更有剩余可銷至各地,自家所產的絹綢,也由蘇州聞名全國。

步英杰明年就要邁入七十大關,眾人都在猜測,老當益壯的他會在明年將莊主之位傳給孫兒,也就是秀水莊的少莊主步寒川。

今年溫老夫人的六十大壽就已經是百官齊聚,到了明年,步英杰七十大壽,真不知會是何等景象,更別提吏部尚書齊海就是步英杰的女婿,樞密使齊日陽則是他的外孫,明年的秀水莊,肯定是冠蓋雲集,盛況空前。

秀水莊本是武林名門,步英杰早年在外闖蕩江湖,頗有俠名。可是在女兒嫁給齊海後,眾人反倒將它當成同于京官權貴的名苑,這還真讓步英杰哭笑不得,所幸孫兒承襲家傳絕學,一身武功倒也不辱秀水莊在江湖上的威名。

對步寒川來說,繼承秀水莊是他自出生就需擔負的責任,但步英杰只重武藝,對于營生之道,倒沒有對他多作要求。

由于祖父是獨子,僅有一個妹妹,因此秀水莊的財務總管,大多掌握在祖母娘家手上,現由步寒川舅公的兒子擔任總管之職。除了祖母的娘家孫家,秀水莊還有另一支系,是祖父的妹妹所嫁的錢家。

姑婆的夫婿早死,在他死後不久,姑婆就帶著幾名兒女回家投靠哥哥,自此過了幾十年,都沒再離開秀水莊。

表面上兩家旁系相安無事,私底下卻是爭執不斷,姑婆嫁到錢家所生的幾名兒子,一直妄想著要繼承秀水莊。在步寒川年幼時,常受幾名姑表兄弟欺負,性子倔強的他都忍了下來,等到他武藝既成,錢家父子才不敢再欺負他。

雖然表舅和他所生的表兄都有習武,卻因天性懶散,成就不高。由于他並非在秀水莊出生長大,七歲之前住在京城,所以剛回秀水莊時,實在受到不少欺負。

然而習武天分有別,幾年之後,確立了他少莊主的身分,孫、錢兩家便對他恭恭敬敬,表面上再也不敢瞧不起他。

想到幼年時受到的欺負,或許就該一提齊日陽,記得小時候,兩人都在京城,每次長輩要責罰他們,總有齊日陽擋在他身前,養成了他依賴人的性子。

直到回秀水莊那年,他才被狠狠教會了何謂人性,也是因此養成了他冷淡對人的習慣。

這十幾年來,齊日陽總是想找回童年時的他,那個活潑愛笑的男孩。無奈他寂寞得太久,記憶中那個男孩,早在離開京城的那年就已經不在。

當他在溫府廳上見到任流霜時,有一種奇怪的錯覺,那個被周遭排斥、孤獨的身影,仿佛是他童年的投射。

她和他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比他堅強。

如果剛到秀水莊那年,他也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陌生的環境,及周遭不友善的態度,堅強的度過那一年,也許現在的他就不會是這副難以親近的性子了。

她明明是那麼縴細嬌小,卻仿佛有力量去面對一切,支持她的,是她為父洗刷冤情的決心。

他幾乎為她著迷。

但她不該再涉入這件事,他必須阻止她。

或許今晚,他們還有見面的機會。

☆☆☆

明亮的陽光斜斜照在床前,仿佛是水面波光挪移,讓人錯覺屋里不知何時多了條小河。

步寒川。

她睡得迷迷糊糊,看見床前照射的陽光時,腦中自然撞進了他的名字。昨天晚上他為什麼要夜探知州府呢?

不甚清醒的頭腦運轉,想起昨夜他出現在溫府時,是和樞密使一道來的,莫非他是替官府辦事?

既然福建轉運使已經換成齊黨的人,他們要將白崇安一黨全部拔除也並非不可能。這麼說來,只要能讓齊黨注意到「那個人」的行徑,她爹的仇就有機會報了。

從床上坐起身來,厘清腦中紛亂思緒,她究竟該不該把手上握有的證據交給齊日陽?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爹就是因為那些東西才會遭人陷害的。

或許她該先探探步寒川的口風,弄清楚齊黨的意思後,再作決定。還有齊日陽究竟值不值得信賴,生在官家,她早明白許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重要的是背後所含的利益。

這件事對步寒川來說又有什麼利益呢?他不像會替朝廷辦事,更不像會屈居人下,不論怎麼看,她都以為他會是獨來獨往的。

先不說利益,若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他真會替朝廷辦事?

她全副心思都被昨夜的事情佔滿,沒發現門上傳來敲擊聲,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表姊!表姊?」蘭心推開房門,從門口就看到她坐在床上,散亂著一頭長發,表情凝重的發著呆。

快步走到床前,蘭心發現她不僅臉色蒼白還眼眶發黑、滿眼血絲,心底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不曉得表姊是不是昨晚讓白崇安氣病了?

「表姊,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怎麼臉色這麼蒼白?」看起來簡直像整夜沒睡似的。

「啊?」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任流霜才發現蘭心不知何時來了。

「你是不是受了風寒?」表姊的神智似乎不太清醒,她連忙伸手踫踫她的額頭。

「我沒事。」話雖這麼說,喉頭卻覺得有些縮著,發出的聲音也顯得粗嗄,看來四更天才睡,果然是太晚了。

「還說呢!我讓人去請大夫。」蘭心轉身想吩咐一旁的婢女讓溫府總管去請大夫,卻讓表姊拉住了手。

「不要,我睡一覺就沒事了,用不著請大夫。」這麼說像是一夜沒睡似的,雖然實際上也相去不遠。

「好吧!那你今天不出去了?」看表姊這副樣子,恐怕得睡上一整天。

「嗯,怎麼了?」蘭心的臉皺了起來,像是有什麼事情讓她苦不堪言。

「我不要一個人和溫耀廷去游湖啦!」一把抱住表姊,她哀怨的喊道。

「你要我這副模樣出去嚇人?」弄不好會讓人以為是西湖水鬼現身呢!

「那還是不要了,我去回了老夫人,說要留著陪你。」蘭心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終于想到推-的說詞。

「你想讓嘉王府失了禮數,還是讓老夫人恨我?」怎麼說都是在溫府作客,要是蘭心在和溫耀廷相處之後發現彼此不合,也還有退親的理由,最好是給他一些苦頭嘗嘗,讓他自己知難而退。

「可是……」表姊不在,溫耀廷要是想欺負她該怎麼辦?

「讓金兒留下來陪我,其他人都跟你去。」這次她們南下帶的人不少,光是婢女就有六人,加上護衛小廝不下二十個人,這番陣仗,算是王府做足了派頭,溫府自然也不敢怠慢。

「這樣可以嗎?」蘭心雖然有些遲疑,眼中卻隱隱散發著光芒。

「有何不可,要是溫耀廷敢踫你,就用這個防身。」任流霜從枕頭下模出一把匕首,將之遞給蘭心,刀鞘精致的模樣相當好看。

「這是?」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小心拉開刀鞘,刀身霜寒,看來鋒利非常。

「匕首,如果他敢欺負你,就狠狠給他一個教訓。」這把匕首她一向帶著,現在就交給表妹防身。

「可以嗎?」嘴上是這樣問的,可是臉上卻已經露出了笑容。

「要是有人敢欺負你,舅舅會放過他嗎?」嘉王一向寵愛女兒,溫家雖是他看中的對象,但在名分未定之前,要是有人敢踫蘭心一下,恐怕不是死個人就可以了事的。

「不會!」想起父親,還真是讓她又笑又氣,他那麼疼她,怎麼會挑上溫耀廷呢?

「你們要好好照顧郡主。」朝王府帶來的幾名婢女盼咐,她們肯定的答覆讓她很滿意。

「表姊,那我走了!」蘭心將匕首收好,僅留下一名婢女給她,便帶著眾多僕從,聲勢浩大的出門游湖了。

滿意的看著表妹離去,任流霜朝一旁伺候的金兒說道︰「讓我再睡一會兒。」

☆☆☆

午後不久,她是讓外頭嘈雜的喊叫聲給吵醒的,整個溫府上下喧鬧著,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金兒,外頭怎麼了?」她從床上坐起,問了身邊守候的婢女。

「奴婢出去看看,請小姐稍等一會兒。」婢女放下手邊的刺繡,不慌不亂的開門出去,冷靜的模樣和倒她有幾分相似。

過了一會兒,金兒從外頭回來,臉上薄帶幾分笑意。

「小姐,听說溫公子落湖啦!現在讓人抬了回來,大夫正在替他看診,您要不要順道讓大夫看看?」金兒臉上的笑意明顯,順便打趣的問著。

「別說笑了,蘭心呢?」她忍著笑意,卻又想到溫耀廷落水的原因,說不定與蘭心有關。

「郡主還在溫公子那兒,一會兒就回來了。」大抵是為了確定溫耀廷沒什麼大礙。

「你來替我梳頭吧!」喚婢女過來,替她梳洗著裝,心里不免想著,要是真出了什麼事,她們也只有馬上回京了。

杭州還有好幾處官邸她沒去看過,只希望溫耀廷別有什麼大礙,才不會累著她們表姊妹。

才想到這兒,一行人便回來了。

「表姊!」才一進門,蘭心便撲入她懷中,臉色蒼白得仿佛受到不小的驚嚇。

「怎麼了?」任流霜看著她驚惶未定的模樣,想確定她沒有受到傷害。

「那溫耀廷一直朝我靠過來,我一時緊張才會把他推下去的。」蘭心咬著唇,開口說出游湖時發生的事情。

原來今日游西湖,溫家也派了不少護衛上船。溫耀廷要人攔住王府侍從,不讓他們上前打擾兩人。蘭心身邊雖跟了不少婢女,還是不免讓他用言語輕薄,也許是見色心起,溫耀廷居然模了她的手不夠,還想踫她的臉,羞憤之下,蘭心用力推開他。定是沒料到郡主會有此舉動,溫耀廷就這樣失去平衡,一頭栽進湖里。

整件事情溫府的人看得明明白白,說不定再過不久,溫夫人便要帶人來向郡主賠罪了。

平日溫耀廷來往的盡是青樓女子,一向讓他輕薄慣了,也從沒見過哪個妓女不讓他踫的。可這一次他卻忘了,堂堂郡主不是他可以隨意動手的對象,即使哪一天兩人訂下婚約,他也不能如此無禮。

就算溫耀廷如此無知,難道溫大人就不怕得罪王爺?

「你別怕,明日溫耀廷一能下床,就會有人押著他來給你賠罪了。」任流霜拍拍表妹的手,這麼一來溫府上下,怕是會將郡主奉若神明了。

「真的?」

「真的。」

這件事情過後,溫家總不敢再冒犯郡主,從現在起到回京那一刻,她們都能在這院落不受打擾了。

☆☆☆

今夜溫府顯得特別平靜,昨日才經過老夫人的壽宴,今天一行人又聲勢浩大的游湖,只是沒想到大少爺會落水,忙壞了一干人,到了晚上,總算有喘口氣的機會了。

她靈敏的翻出溫府圍牆,安靜無聲的落地,一如昨夜,溫府中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行徑。

本以為可以毫無阻礙的到達霍大人落腳處,想不到才提起步伐,身後就傳來男人的聲音。

「任小姐。」他的聲音听來冰冰冷冷,想必已經等她有一段時間了。

「步公子。」她挑起眉,露在黑布外的眼斜看向他。

「你要去霍大人那兒?」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相同的。

「是又如何?」她一點也不意外他會這麼問,畢竟昨晚兩人同在白崇安書房外竊听,自然知道今晚她會去拜訪霍大人。

「你想替你爹洗刷冤情?」他月兌口而出的話,讓她僵立在原地。

不,她想要的不只是洗刷冤情,她想要的是報仇,和那件事有關的人,一個也逃不掉。

她不該驚訝的,既然步寒川替朝廷辦事,昨晚又听見李大人所說的話,對她爹的死當然有了足夠的了解,會這樣猜測她的目的,一點也不奇怪。

「這不關你的事。」他查他的案,她辦她的事。忘了曾考慮要和齊日陽合作,因為在她記憶里,他也算不上什麼正人君子。

「你哪兒也不去。」他的聲音淡淡的,卻讓人覺得仿佛千斤重擔落在肩上,她听得出來,他是認真的。

話中的親昵太過,沒有細想步寒川為何會這樣對她說話,她只知道此時不能讓他佔了上風。

「秀水莊的少莊主夜探知州府,這樣的事要是傳了出去,不知會如何?」任流霜學著他的口氣淡淡說道,果然見他變了臉色。

任何人都可以從他的身分想出齊日陽和這件事的關系,要是真有風言風語傳了出去,他不但沒幫上忙,反而還倒扯了一把。

兩人誰也不讓誰,在暗巷里,僵持不下。

「你不該做這麼危險的事。」她一個弱女子,就算是夜探眾府,又能對洗清冤情有什麼幫助?

「你查你的案,我的事與你無關。」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就算不靠官府,只要有了足夠證據,多得是人想扳倒白崇安一派。

就是她爹的門生,也有在朝中擔任要職的。

「一個京里來的官家小姐,三更半夜里飛檐走壁,這樣的事要是傳了出去,不知會如何?」他不想威脅她,但以她性子的倔強,若沒有相當壓力,她是不可能會停手的。

「你威脅不了我的,拚著我的名聲不要,這件事情也一定要有個結果。弄得兩敗俱傷,對你又有什麼好處?」知道他不可能冒著身分暴露的危險,她大膽應道。

在一般狀況下,她應該要擔心對方會對她不利,但是面對他,她卻一點也不害怕。她就是相信,他不會對她動手。

若是他真有傷她的意思,她昨夜哪還有命回來?

看著他站在原地,像是在思考她方才的話,她相信他會答應的。畢竟他們誰也沒有資格威脅對方,事情扯破了,不就是讓奸黨有了戒心,權衡輕重後,他還是得答應。

突然間,鏘鏘兩聲傳來,兩人才驚覺已經二更天了,不能再浪費時間。

「答應我,沒有我在,你絕不擅自行動。」他讓了一步,現在換她了。

「我答應。」黑布下的臉露出笑容,怎麼說都是她佔了便宜。

他原來沒有必要妥協的,只因為下不了手,從此以後,就多了個包袱在身上。

究竟是幸或不幸?

他本是想勸退她,沒料到事情會演變成這種局面,卻似乎比理智的作法更貼近他真正的心意。

☆☆☆

迎賓館外,兩道人影立在暗處。

「霍大人是什麼官?」他的聲音傳來,話中的語調淡淡,听來不是太在意,似乎是到了此時,他才對霍大人的身分有點興趣。

「你不知道?」她驚訝的拉高聲音,卻又趕緊壓低。

「不知道。」他說得很坦白,毫無一點心虛。

她這才發現,未必是她佔了便宜。

「你是怎麼知道他在這里的?」他連霍大人的官職都不知道,是怎麼猜出哪一位霍大人的?此刻在杭州的霍大人可不只一位啊!

「齊日陽說的。」事到如今也沒有瞞她的必要了,反正從一開始,她就猜出他是為誰辦事。

「原來是他……」既然有心要查這件案子,齊日陽自然是把關系脈絡弄得清清楚楚,只是這打探消息的人,怎麼一點了解都沒有。

「有什麼不對?」他對官場還是沒有多加了解的意思,問霍大人的官職也只是隨口一問。

「你知道上回他們提到的是哪些人嗎?」她有九成的把握他不會知道。

「不知道。」他為什麼該知道?

「齊日陽到底看上你哪一點?」派他來竊听,來頭牛都和他一樣管用。

「武功。」他想應該是吧!

「你難道把對話全都記下來了?」也只有這個可能了。

「是。」他淡淡答道。

回去後把听到的話向齊日陽復誦一遍,反正也只有在杭州時用得著他。

「你怎麼不帶紙筆來算了?」他還真是管用!

「用不著。」疑問的視線掃了她一眼,似乎真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你──」她氣得朝他胸口捶了一下,怎麼會有人連嘲諷都听不明白。

看著她握拳,像是生氣般往自己胸口一敲,他毫不阻攔的任她動手,心里還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感覺不痛不癢的力道往身上一捶,他依然不動如山,動手的人就沒這種好運道了,只見任流霜甩著手,像是敲到城牆一樣。

「好硬。」她皺起了眉,怎麼會有人的胸膛那麼硬,像鐵打的一樣?

「難不成會是軟的?」他的眉眼間盡是疑惑,目光移到她略微發紅的指節。

他是習武之人,筋骨強健是當然的。

「我的就……」她毫不思考的回嘴,話出口後才發現說了什麼。

「嗯?」目光毫無婬念的移轉到她胸前,不知她為何不把話說完。

發現她還是不說話,這才將視線移回她臉上,卻發現她漲紅了臉,潔白的額頭看來如同火燒,不知包覆住的另外半張臉又如何呢?

她赤紅著臉不說話,他就這樣靜靜看著她的模樣,一段時間過去,兩人就這樣沉默著,隱約有種異樣的感覺滋長著。

就在兩人沉默的同時,一頂便轎緩緩朝迎賓館而來,打破了方才奇特的氣氛。兩人對看一眼,同時躍過牆去,等待著白崇安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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