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圓 第四章
一身暗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自白莊後門翻牆而入。他腳步利落,筆直往距離後門最近的冬雪園走去。經過園門時,瞧見小丫鬟端著托盤迎面走來,小丫鬟向他恭敬行禮,他隨意揮手放行,本要直接回房,臨時改變主意喊了聲︰「停住。」
「四少爺有何吩咐?」殊兒回過頭,恭聲問道。
白莊的四少爺出入老是不走大門,莊里僕役大多知曉,雖然偶爾會被他的神出鬼沒給嚇著,多嚇幾次也就麻痹了。
白冬蘊慢步至殊兒身邊,瞥了眼托盤上的東西。「又剩了?」
「回四少爺,徐姑娘吃了幾口菜就不肯再動筷,奴婢勸她多吃一點,她卻說她吃不下了。」殊兒很煩惱地說著。
四碟小菜、一碗清湯,每一樣都少了幾口,唯有那碗白飯,連一口都沒動過。他皺眉,問道︰「是不是菜色不合她胃口?」
「奴婢也問過她,她說菜色沒有問題,咸淡也剛好,只是她胃口不大,沒法全部吃完。」
他拿起筷子隨意翻弄小碟子上的菜,夾了一口試味道,跟他平常吃的沒什麼兩樣。再看向那碗白飯,驀然想起頭兩天的稀粥,她也是只喝了半碗左右。
「告訴廚房大娘,從明天開始,給徐姑娘的白飯改為湯面,其余菜色照舊,份量減為一半。你盡量哄她吃完,她有什麼要求,叫廚房配合她。」
「奴婢遵命。」她小小聲說道︰「其實,華大娘不太高興呢。連主子們都不曾挑剔過她的手藝,徐姑娘卻每餐飯都有剩下。」
白冬蘊耳尖,一字不漏都听見了。雖然住在冬雪園的嬌客挑剔得過分,他能理解掌廚的心里不開心,但一個領人薪金的下人也敢有怨言,可見白春留這個莊主當得夠窩囊。他唇角微勾,冷聲道︰「告訴她,這些都是白春留吩咐的,她要有不滿,找你們留主說去。」
放殊兒離去之後,他走到主屋前,輕敲了兩下門。明明是他的屋子,他要進門還得征得里頭的「客人」同意,這麼荒謬的事,大概也只有白春留那個爛好人才做得出來。
每年中秋前後,莊里的客房都會被墨莊來的貴客住滿,今年也不例外,徐望未挑這個時節倒在白莊外面,也不知是無心還是故意。客院沒有多的空房,也不好讓一個病姑娘去跟奴僕擠通鋪,本想讓她住在久無人居的春泓園,但那里如今已差不多成了廢墟,要清理得費上好一番工夫,老二、老三的園子也不適合,最後由白春留作主,讓這女人在他的園子瑞安住。
他一向貪靜,園堅除了定期來打掃的僕人之外,根本沒住其他人,連主屋隔壁的僕房也閑置了很久。白春留原要讓徐望未住隔壁的僕房,但他看穿那家伙的心思,主動提議上屋讓她住,反正他隨遇而安慣了,在僕房睡個幾晚也無所謂。
白天他不常待在莊里,但有殊兒跟前跟後,不會有大問題;入夜後他就睡在隔壁,就算徐望未半夜發作,也不怕沒人救命。白春留心里在打什麼主意,不必明說,他也一清二楚。
他等了一會兒,听見門里傳來細細的一聲「請進」之後,一把推開房門。門外秋風略冷,他正要隨手關門,臨時想起孤男寡女不該共處一室,于是只將房門虛掩。
「你這種身子,有什麼資格學那些千金小姐挑食一一」刻薄話才說了一半就自動停住。他撇開臉,當作沒看見有個女人眼眶泛紅,抱著當日她隨身帶著的舊布包袱縮在床邊。
她的聲音一向又細又平板,沒什麼高低起伏,誰听得出來她剛哭過!
他暗罵這女人竟沒把偷哭的痕跡消滅,就讓他進屋。
徐望未一見進門的是白冬蘊,趕緊抹著臉,輕聲說道︰「我不是挑食。」
「你想睜眼說瞎話,也得看看對象是誰,能不能讓你輕易騙過去。」他勾了張椅子,選了離她最遠的位置坐下,恰巧擋住自門縫鑽進來的風。
「你真以為白莊是江湖大莊,就能隨意揮霍浪費?不想吃白飯就直說,看你想吃面吃餃子還是燒餅油條,廚房都有辦法為你弄來。」
最浪費的人,是他吧?她有些氣悶,只想趕快把話說清楚打發他走,沒有考慮太多便道︰「以前我爹老把飯煮成苦的,所以我一見到白飯,就沒胃口了。」
「原來是把毒藥混在飯里騙你吃下,難怪你會對白米飯有心結……」
見她猛地張大眼瞪他,他立刻打住,嗤笑道︰「我差點忘了你禁不得刺激。剛才那番話就當我沒說過,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多嘴說出去。」
她把臉埋在袖子里,深深吸了幾口氣後,才把包袱收妥,下床走到桌前。桌上擺了一壺溫茶,是殊兒送晚膳時順道幫她帶來,防她半夜突然醒了,臨時找不到水喝。
平常用完晚膳,殊兒將碗筷收走之後,到天亮前都不會有人來,她才敢放縱情緒遙想故人,誰知這人竟突然跑來。
她動手倒了兩杯茶,把其中一杯往前推。雖然這里是他的屋子,但現在是她暫住,白冬蘊來者是客,待客之道她也懂得的。
「四公子特地來找人陪著喝酒?」
「我要找人陪酒,也不會再找你。」免得有人听不得他的惡毒話,又當著他的面吐血昏倒了。「你爹的廚藝不佳,難怪你對白飯沒有興趣。不過,白莊里掌廚的大娘,是白春留從鎮上知名的飯館重金聘來的,經她的手端出來的飯菜,至今還沒人挑剔過,等哪天你想通了,就多吃幾口,讓華大娘高興一下也好。人是鐵、飯是鋼,你不肯吃飯,身子怎麼受得了。」
「……我曾過過三餐沒有著落的日子,知道餓肚子的滋味有多難受,如果不是真的吃不下,絕不會浪費食物。」
「真的吃不下?」他訝異地問,起身走了幾步。「你把手伸出來。」又要把脈了嗎?白春留說他對醫病救人沒有興趣,那他如此關心她的身子,又是為了什麼?
雖然懷疑他的目的,還是乖乖把手伸過去,同時,仔細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他把起脈來一臉專注,時而眯眼、時而皺眉的,她想可能是他學藝不精,診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她耐心一向足夠,靜靜地等他把完脈。
「老大夫開給你的藥,你喝了以後有什麼感覺?」
「沒感覺。」她照實答著。說是養氣補血的良方,但她喝了幾次,面色一樣是慘白,夜晚難以入睡,白天精神不濟,跟過去十余年沒什麼不同。
「那就別再喝了。你自己的藥,可有按時服用?」又問。
「有。」混進白莊的目的已達成,她不會再拿自己的身子冒險。
白冬蘊放開她的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
「脈象沒有什麼大問題。你不愛吃白飯,有沒有什麼是你喜歡吃的東西?」
「……饅頭。」他瞪著她。「你是說,白白胖胖、沒有餡料,大街上到處都有人在賣,一個不用多少錢的,饅頭?」
「嗯。」
「原來你這麼好養……不,我是說,這東西容易弄到,明天一早我就差人去買。」廚房大娘專做高級菜色,要讓她知道徐望未不肯吃她的菜,卻對便宜的饅頭情有獨鐘,肯定氣炸。他嘴角勾著陰險的笑,暗想著要拿什麼借口逼華家大娘去學做饅頭。
「下次你愛吃什麼、不想吃什麼,提前告訴殊兒,她會把你的要求轉達給廚房大娘。你身子這麼差,就算沒有胃口,也要勉強自己多吃一點,才有余力對抗體內的劇毒……呃,我是說,宿疾。」提到她身上的毒,他想起曾看過她的藥瓶,順口問道︰「你的藥還能吃多久?」
她有點訝異白冬蘊連這種事都要過問,微偏著頭想了會兒,輕聲答道︰「沒有意外的話,能撐上三個月吧。」
「三個月之後呢?回去找你爹拿藥?」
「這是最後一瓶,接下來我得自己想辦法。他已經不在了。」她淡淡微笑︰「幸好他臨終前,留下了解毒的藥方子給我。不過,我沒自己做過,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制成。」
白冬蘊瞪大了眼。也對,他早該想到,假如他爹還在,絕不可能讓她一個小姑娘出遠門。只是,她爹留下個爛攤子要她獨自面對,她竟然還笑得出來?
「你爹他……教過你藥理?」他記得她說過,那個狠心的男人,是個藥師。
她垂下眼,手指頭無意識沿著茶杯的邊緣打轉。
「當然教過,不然,他怎能安心地走呢。」面上笑容持續著。
「照你這麼說,令尊生前很疼你了?」他狀似閑聊地說道,一雙利眼卻直鎖住她的眸。
「是啊,他知道我身子差,連煮飯、洗衣這些瑣事,他一個大男人也要跟我搶著做。有一次,我半夜睡不著,把積了幾天沒洗的衣服都洗好了,隔天一大早被他發現,他氣得罵了我一頓。」
「換句話說,這些女孩家該會的事情,你一概不拿手了?」
「四公子可別笑我。我想,從現在開始學,也不算太遲吧?」
「就算你一輩子學不會,白春留也不會嫌棄你。」
手指的動作頓時停住。
他的目光始終不曾離開她,即使愈看胸口莫名的刺痛感覺愈強烈,仍是故意說道︰「我差點忘了,那家伙是斷弦之人,還拖了個女兒;你生得漂亮,又是個未嫁的閨女,論條件你比他好上一點,要嫌也是你嫌棄他,輪不到他嫌你。」
她沒有回話。就算白春留是鰥夫,以他的相貌和地位,多的是未嫁的閨女想委身,這之中條件比她好的姑娘,只怕一條十字巷還不夠她們排隊。
憑她一個來路不明的窮酸女,有什麼資格嫌棄他?更何況……
白冬蘊接著又問道︰「我听說,你一見到白春留就哭了,這難道不是你對他有點心動的證據?」
一會兒說白春留的不是,下一刻卻馬上改口勸她跟他在一起,反反復覆的,是想要她對白莊主死心,還是根本就很想喊她一聲大嫂?淡色薄唇動了動,好一會兒才讓聲音從嘴里傳出去。
「原來殊兒姑娘是四公子安排在我身邊的眼線,我還以為她是白莊主派來為他說媒的。」那天在四季樓里,除了白春留和她,就早有隨侍在她身邊的殊兒。連這種小事都向白冬蘊報告,果然身在敵營,必須處處小心。「四公子這麼熱心在為白莊主兜親事,莫非是想改行當媒婆?啊,我忘了四公子是男人,應該稱你一聲『媒人公。才對。」
「你……」在說什麼鬼話!
「四公子年紀也不小了,怎麼不多為自己想想?有這閑工夫為白莊主說親,不如到街上多走走看看。世上的好姑娘不少,一定有能配得上四公子的姑娘家,說不定,還能找到比我更適合白莊主的姑娘呢。」她微笑地說著。
「徐望未!」這女人是故意裝傻嗎?
「我有點累了,既然四公子不是來找我喝酒,恕我不再奉陪。天色晚了,也請四公子早點回房歇息。」一鼓作氣笑著說完,隨即不再看他,也不理他離開了沒,直接鑽到床上去。恍惚間,右手好像踫到了什麼,跟著是東西碎了一地的聲響。什麼東西被打破她也不想管了,放下床簾倒頭就睡。
「嫁給白春留也沒有什麼不好,他的脾氣好,也有能力供你吃穿不愁……我知道你不想听這些。我去找人清理地上的碎片,你累了就睡,別再下床了。」
她的耳力向來極好,但今天她聾了,簾外是誰在說什麼話,她全都听不見。
就算她精神還好,完全沒有睡意,也是什麼都听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