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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判 第2章

武堂殿內,細細的打拳聲不及以往的虎虎生風,反倒弱得有點不堪一擊。

上午的武堂里,沒有粗啞的吼聲、沒有臭氣沖天的汗臭味,僅有八、九名不足七歲的女乃女圭女圭。

十日之間,總會有幾天這群小娃會出現。

玄風看著前方打著不成套小拳的女圭女圭們,全跟著花復應依樣畫葫蘆,可比劃起來沒她的嚴謹和利落,倒是七零八落得好笑。

然而,花復應仍舊是很細心的將那群女乃女圭女圭的姿勢擺正確,並且柔聲指導。

她的出現,對自己來說就像個意外,墨黑的瞳眼里印著那道艷紅色的身影,一舉一動,總讓玄風追著她跑。

玄風說不上那種感覺,如同他這三十二年來的人生那般,總是常走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地步。

突如其來的風風光光,轉眼間又跌入深淵之中。來來去去,他已經記不得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過幾回。

花復應抬頭,看到玄風像是發傻似的看著自己,她也不覺得哪里古怪,反倒是朝他點頭,又繼續做起自己的事。

這舉動,令玄風不自在的臉紅,不過好在他天生就是皮厚肉粗,又不像姑娘家皮膚白皙,倒是沒讓人看出有何異狀。

「風叔叔……」

「叫哥哥。」

「風叔叔,我……」

「不叫哥哥不理妳。」

玄風低下頭,撐著面頰,看著不過一丁點兒大的小屁娃,那張圓圓的胖臉瓖著黑眼珠,像寶石一樣閃亮亮的。

「可是你比我爹爹看起來老耶!」小娃指著他的臉,小腦袋里還是存著疑惑。

「那是哥哥老起來等,等妳大了以後,妳爹說不定比哥哥我還老。」玄風依舊自顧自的強詞奪理,既不害臊又說得理直氣壯。

「是嗎?」小娃咬著指頭,歪著腦袋看著他。「風哥哥,為什麼今天是花姊姊教我們打拳?」

「為什麼妳叫她花姊姊?」俯,玄風盯著這小屁娃的眼楮。

「因為姊姊姓花。」

「但為什麼妳叫她姊姊,而我是叔叔?」太不公平了,她明明是跟著自己一塊來的啊!

「花姊姊看起來跟我娘一樣大,而且我娘沒有很老喔!」

這個小屁娃的話,說得讓玄風額上青筋暴露,差點沒有掐死她。

左一句他老、右一句他老,他是有多老,老到讓她這小屁娃嫌糟。

「風哥哥,听人家說花姊姊要帶走你,你為什麼要跟她走呢?郝南村你不喜歡嗎?」

因為她的話,讓玄風一頓。「我沒有不喜歡郝南村。」

「那你說服不了花姊姊在村里住下嗎?」

「她不是郝南村的人,當然以後也不會住在這兒。」玄風明白她還小,總有一些事情無法說得那樣明了。

「我娘也不是郝南村里的人,可是她也住下來,還生下我……你不能也讓花姊姊生下小女圭女圭嗎?」

「妳這小屁娃!」玄風听完她的話,差點氣噎。「這話不準亂說。」

「我爹說你會一連輸給花姊姊,一定是你喜歡她,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弱?爹說你都讓她打到趴。」

抓著下巴,玄風覺得頭疼。「小珪,妳這堂課上完以後,哥哥跟妳一起回家,找妳爹爹喝酒去。」他一定要把她爹抓起來打!

「風哥哥,你不喜歡花姊姊嗎?」

她的話讓玄風愣了一下。「做什麼這樣問?快點回去打拳。」

小珪朝他做個鬼臉後,又一蹦一跳的回到行列中,和其它孩子們繼續使著那看來弱到極點,充其量只是用來強身的拳腳功夫。

「鬼丫頭!」他笑道,目光卻停留在花復應身上。

玄風一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

當初她莫名其妙的出現,自己胡里胡涂地挨打,雙方訂下亂七八糟的約定……一連串外人看來荒唐至極的怪事全發生在他身上,但他卻怎樣都不反抗。

可能對他來說,隨遇而安一直是心所向往的方式。

他打了近十年的仗,直到八年前仍舊是天朝中最威名顯赫的大將軍。十五歲隨父親入軍隊,十七歲做參軍,十八歲因護先帝有功而封為冠軍大將軍,他們玄家世世代代為天朝效命、出生入死。

但二十四歲的他卻被摘掉滿身風華,貶為平民。

玄風不敢說,然而天朝自建國到如今已有百多年的光陰流逝,多半的國土卻是玄家胼手胝足打下來的。

為了天朝的國運昌隆,玄家男人個個親赴沙場,從了一輩子的軍。生是縱橫沙場,死是馬革裹尸。

而今卻在他的手中,令玄家原本滿族光輝,盡數夭折不成模樣。

直到此刻,玄風認為自己輸得徹頭徹尾,再也沒有什麼好損失,或是想要獲得的了。

孑然一身的他,四處都能為家,落葉歸根終究不是他的宿命。

因此,他輾轉到郝南村落腳,這個全村專出男丁,女娃少得可憐、只能當寶的小村落。一住,就是三年的光陰。

然而當她再度出現,玄風便有預感,這段平靜的日子將會畫上句點。他本就不是個貪圖安逸的人,這段時間的寧靜,他僅當成是短暫的逗留。

「想什麼?」花復應朝他信步踏來,絕美的臉龐不見半點疲態,反倒是神采奕奕。「你樣子看起來真呆。」

「除了損我,妳就沒別的事好做?」玄風讓個位子給她,還倒杯茶給她解渴。「累嗎?」

「和你一分高下比較累。」

「那妳還樂此不疲!」真是個怪女人。

「我們有賭約在先。」

「復應,我們別打了,我跟妳走。」

「打完再走。」花復應看著他,說起這話時,眼神是波瀾不驚。

玄風不解,更無法明白她到底在蹉跎些什麼。「要我跟妳走,難道不是妳到郝南村的目的?」

「我要的,是你心甘情願跟我走,並且心無罣礙。」

「是不是這一走,再也回不到村里來?」玄風沒想過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可能,不過決定權都掌握在你手里。」去或留,花復應曉得依他這性子的男人,就算拿把刀壓在他脖子上,他也是不動聲色。

「妳當初找到這來,我有些意外。」畢竟他消失在天朝也好一段日子了。

「看你現在平淡的模樣我才意外。」他的威名,曾經如同六神那般,像是一個傳奇。

他成名太早、成功太快,普通人得花一輩子才能走完的旅途,他卻早就經歷,甚至看盡所有風華。

這樣傳奇的人,不該回歸到平凡的生活里。若是有,也不過是短暫的歇息。

「可妳終究還是找到我。」專程來找自己的人,玄風知道他們的來歷,絕非是泛泛之輩。

「找你倒是花了我不少時間。」花復應看著他。「我知道這些年來,要攏你做謀士的皇族很多。」

「我只是個武夫,除了打仗之外,什麼也不懂。」

「你清楚你自己的本事到哪里。」花復應言簡意賅,更清楚他躲了這些年為的是什麼。

「妳很懂我。」他淡淡地笑,卻相當無奈。

「我希望你能將一切都想清楚之後再下決定,未來自己才不會後悔。」他沉寂太久,花復應明白從光榮的頂端走向低潮,是多麼令人難受,更了解歸于平靜之後的日子太迷人,要抽身離去是多麼教人掙扎。

「所以,妳才訂了十戰九敗的規則?」玄風笑道,總算了解她的用意。

花復應報以微笑,說到底也是自己不願意回貴風茶樓回得那樣急。

她就像是被囚禁的飛鳥,一旦掙月兌牢籠,就不想再回到那里。

然而,她這只一心渴望翱翔的鳥兒再如何期望,已經受傷的斷翅,飛翔的距離仍舊有限,就算努力地飛遠,也終究逃離不了有心人的箝制。

「我想,對于這里,你多少也有牽掛,若將你逼急了,未必會有效果。」

「不怕我一心拒絕妳?」

「那就怪我技不如人,認輸走人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對于他的威名,花復應初知時便躍躍欲試。

「妳知道我會跟妳走。」打從他們第一次分下了勝負,花復應就清楚他一定會跟她離開這里。

「玄風,我很少揣測別人怎麼想。」花復應說得很輕,語氣極為淡然。

「因為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所以根本不必刻意去想。」看著她的側臉,玄風沉浸在她的美麗之中。

「用盡你全力,和我認真打一場,可好?」

「我還在考慮。」

「讓我當你最強勁的對手。還是你認為我不夠資格,所以不當成一回事兒?」她問得有些淡淡的慍怒。

「和妳認真打一回我能得什麼好處?我若輸了,到頭來得跟妳走;若贏了,不過是繼續留下來,我實在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贏了我,就替你做一件事。」只要他肯全力以赴,成為她最可敬的敵手,花復應便覺得心滿意足。

「包括……成為我的女人嗎?」

***

月色太沉,夜色太深,秋風微寒,霜氣覆葉。

花復應獨坐屋中,看著略遲才捎來的信函,絕艷的面容罩上前所未有的寒氣。

到頭來,她也是該面對這一切,即便心有不甘,仍是無法輕易地月兌身。

玄風自門外而入,有點意外在深夜里見到花復應還未就寢。

「還沒睡?」他話才問完,那道艷紅的身影突然疾飛而起,令玄風大退幾步,腳底踉蹌。

雙方齊齊退向屋外,耀白的月華投映在兩人周身,泛起淡淡的霧白。

一道凌厲掌風掃來,玄風輕輕閃身避掉,但疾風刮過的泥地,卻向下刨了約有半吋這麼深的痕跡。

她這一掌,足以致人于死。

「復應,妳怎麼了?」

「我沒有時間能拖了。」花復應目光顯得很冷淡,就像初來時,那個冷漠無情的女人。「玄風,和我打一場吧!」

他沉默,墨黑的瞳眼摻著復雜的情緒。事出突然,他甚至不知該如何面對。

「這一場,我們用生死來相抵。」

「當初說的十戰九勝呢?」

「到今夜就都不算數了,就當我食言而肥,盡管把你的不滿投注在這場戰斗之中。」花復應看著他,話說得毅然決然。「誰死了,都不要埋怨對方。」

玄風還要再問,然而花復應飛身一個箭步,出掌凌厲,狠疾得招招致命,像是見到仇人般分外眼紅,全然不給他後路退。

「出手!」她吼道,相當不甘心。「還是你真不把我當一回事!」

走著零星退步,玄風的防守像是夜里的一道秋風,不疾不徐,隨意自在。然而看在花復應眼中,卻令人火大至極。

「生死……到底在妳眼中值多少?」她動不動就以命相搏,足以見得她對自己的性命不看重。「不要拿這種對妳來說不輕不重的東西,對我苦苦相逼。」

他的一語道破,令花復應羞愧得滿臉通紅。「閉嘴!」

面對她的破綻百出,玄風輕松以對,甚至出手擒拿住她的頸脖,將人捏在自己掌心。

勝負,已分!

「殺了我。」

美眸跳竄著幾抹高漲的火花,玄風僅將她的怒氣收進心底,並去揣想令她失控的主因。

「我不過那樣的日子已經很久了。」

「你是討厭,還是忘記?」她反問。

「我只是個凡人,從未想過自己和旁人有所不同。」他只是際遇特殊,但那並不表示他就忘了自己的極限到哪里。

他的心,一向不貪。

就正因為如此,當他自榮耀的頂端反璞歸真時,很快就能適應。盡管他難免覺得有志未展,卻不會喪志墮落。

「只可惜,世事終無法盡如人意。」他的妄想,讓花復應一語戳破。

「我知道。」他說得平靜,更顯得坦蕩。「時候已經到了。」

打從她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起,玄風就明白,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掉。

「六神要我,不就是和其它那些欲攏我于麾下的爵爺一樣。」

花復應看著他,有些詫異他清楚她也是六神的一員。她甚至還沒有表明來歷,他就已經輕易知曉。

「我知道你們各自有得我的理由,無非是因為江山迷人、權力醉人。」像他這樣的人,沒得到以前拚了命的搶;得到之後,又覺得無法駕馭,畏懼于他的能力而處處提防,更甚還起了殺意。

「你何時知道的?」

「初見妳時就曉得。」玄風的掌心拂過她的耳,一只圓潤的紅瑪瑙耳飾在月夜下閃動,折射出艷紅的色澤,讓人眩目。「六神里有一女子,位居陣內武判位職,身著紅衫,曾以初生之犢之姿迎五千兵卒,摘下敵方將士首級,令人聞風喪膽。」

听著他訴說當年過往,花復應不動聲色,彷佛他說的是與自己毫無干系的人。

「那一年,妳方滿十五,便立于沙場之上……我以為,六神不過是個傳說,是天朝人以訛傳訛的結果。」

同年,他冠軍大將軍的官餃已滿四年,以為天朝僅能依靠玄家而守護時,六神終于現世,活躍于天朝達三年之久,並且逐步走上巔峰。

「就是因為眼見為憑,所以我開始擔心那個傳說逐步成真。那是一種很恐慌的心情,妳明了嗎?」

當年,他遠遠地看著她那驍勇善戰的英姿,並且在心里以為天朝總算是得到奇才將士,前途必定光明安泰時……天朝現有的局勢卻呈現一面倒,甚至無法挽回。

六神,只手遮住天朝泰半的天,跨展自己的勢力,逐步鯨吞蠶食……令他一敗涂地。

「當初,我們各擁其主。」花復應覺得感慨。

「我沒怪誰,要怪,只怪自己時運不好。」因為他賭錯人,所以才落得眼前這般下場。

花復應沉默,找不到該說的話。現實太殘酷,有時不痛不癢的安慰,是起不了什麼太大的作用。

「妳該回屋里好好睡上一覺。明天我們好好打一場,到時我必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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