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 7
也不知道頹坐在後院石階上有多久了,坐麻到似一塊石頭,反正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他換了蹲姿,繼續發傻。
從日升到日落,光影在院子里以各種角度轉移,從明亮到暗淡,凱望到眼楮也花了,黃昏終于來臨,手邊不知不覺堆攏了一地被他扯下的細碎菊花花瓣,全是他心不在焉手癢的結果,一整盆碩艷的黃菊只剩下數枝長睫和花萼,活像一群紳士禿了頭。
他女乃女乃提著掃帚,前後打掃過他的下盤不下三次,他乖順地抬起腳,任憑兩腳被粗魯的撥來掃去,仍是無動于衷。他女乃女乃幾次想發火,見他連口都懶得開,一臉失神,聞到那麼點不對勁的苗頭,她識趣地噤聲觀察。
最後一次經過安曦身邊,一地的鮮黃花瓣終于成功點燃他女乃女乃的怒火,一陽指直戳他腦門,「臭小子,一整天要死不活坐在這里拔光我的花,給我滾遠一點,看了就不舒坦,失心瘋了你!」他也不回嘴,往旁移個空位,讓他女乃女乃收拾花尸。
「別告訴我你又在哪里闖了禍,我老了,可沒本事替你收拾。」他靜靜看著他女乃女乃,听而不聞。
「不說話?想嚇唬我?」他輕輕嘆了口氣,這口氣讓他女乃女乃渾身發毛。看來非同小口,安曦根本是只跳蝦,何曾傷春悲秋過了?
「我警告你,你再給我裝神秘,我就給你吃棒子!」她揚起掃帚,在他面前揮了兩下。
他眨眼也不眨,一手托著下巴,嘶啞著嗓子開了口,「女乃女乃,我老爸到底在哪里?」他女乃女乃的掃帚掉在地上,打散了花瓣。
「怎麼突然問這個?你听到什麼了?」老臉凝重起來。
「我問了十年啦!」他沒好氣地白他女乃女乃一眼。
「當他跟你媽一樣,死啦!不準再問了。」老人拿起畚斗,蹣跚得走開。
「你不說也沒關系,我朋友他叔叔是調查局的,他查一查就知道了。」他女乃女乃不走了,站了半晌,突然轉向拿著掃帚怒氣騰騰沖向他,他一愣,舉臂就擋,準備挨棒子。數到三,臂膀還好端端一點事也沒有,稍移一個縫隙觀看情勢,他女乃女乃在上方激憤地眨著眼,嘴囁嚅著,卻貌不出半句話來。
彼此僵持著,沒有人打破緘默,他懷著同情端詳他女乃女乃。死守一個秘密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意義?她應該活得很不痛快吧?她是不是擔心太多了?他老子就算殺人越貨也不干他的事。自小面對父親失蹤的事實,從期盼到憤怒到麻木,以至于無所謂,他不曾興起「萬里尋父」這個念頭,純粹是出去好奇,再說,沒有人比他更有知道的權利。
「死小子就這麼想知道嗎?」對峙好半天,帚柄終于老了過來,不斷朝他背後擊打,老人咬牙痛陳,「敢威脅我?我怕你嗎?你想知道我就讓你知道!你老爸是流氓,北部數一數二的大流氓,他以為改名換姓、離鄉背井就沒人知道他是誰了,什麼壞事都干,我早料到他會出事,沒出幾年,真的讓我說中了,判了無期徒刑,把年輕老婆、半大不小的孩子丟給我這個老人,當我欠他一輩子嗎?我警告你安曦,你敢去找你老子我絕不讓你再進家門一步,听明白了沒有?給我好好做人、好好做人——」「流氓啊?」挨了痛,閃躲不了,他反正用力拽住長柄,兩人各持掃帚異端,喘著大氣,盯著對方,「真是流氓啊?又讓我蒙對了,怎麼老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我是帶衰烏鴉嗎?能不能反向操作,也許老師就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沉思著,一邊喃喃自問自答,「不可能吧?神很厲害,一定可以看穿一切……」「你這孩子——瘋了。」老人愕然,松了手,不知如何是好。
「女乃女乃,我出去一下。」他挑起里,拍拍,臉上帶著一種果決。
「出去?這麼晚了,明天還要上課吶——」老人沒能攔住他。慢慢一生人,她從未成功攔住任何一個想離開她的男人,她虛弱地挨著石階坐了下來,抹去眼瞼的濕濡,依舊不哭泣。
他總共投擲了五顆石子,第五顆奮力一擲,終于一舉中了,那面玻璃發出清脆的裂響,默數不到五秒,一個女性身影出現在窗口張望,因為背光,看不清面目,從身形判斷,是程如蘭無疑。
「老師下來,我是安曦。」手圈成筒狀在嘴邊低喊。
影子猶豫了一瞬,沒說什麼,卻消失在窗口。
他不安地靠著圍牆等候,換了無數站姿。如果能哈跟煙就好了,也許心跳會慢一點,手心不至于冒汗。他集中心智背誦古文,深怕一胡思亂想,程如蘭就不來了。
轉個身,他的心直線墜地,程如蘭悄然現身了,與他面對面,帶著很淡很淡的笑意,閃爍的眼神里有怯意,只是一台你光景便形容憔悴,她低垂著頭,淡聲道︰「安曦,你把窗子打破了。」「對不起啊,可是老師,你還欠我一頓飯。」「啊?」她揚起蒼白的臉,先是一怔,接著笑容慢慢從眼角眉梢漾開,她抿著唇隱忍著什麼,一滴淚滑下面龐,很快地用手背拭去。
「不會吃很貴的,老師不要哭。」他替她抹去接二連三落下的淚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激動的女生。
「那——去哪兒吃?」她破涕為笑,振作起心情。
「到我家鎮上那家老面店吧!老師吃過沒?很贊咯,我從小吃到大的。」他興奮地推薦。
她點點頭,「怎麼去?做公交車?」他搖搖頭,指著牆邊的腳踏車,「我載你,很快就到了。」她歪著頭打量,出現童心未泯的表情,「好啊!」沒想到她應允得如此爽快,完全不別扭,他一跨上坐墊就定位,她旋身便跳上了後座,以側坐的姿勢,兩手輕扶著他得腰際,不過分親近,也不生分。
他長吸了口氣,踩起踏板,向前滑進。
季節已入尾聲,秋風出乎意料地強勁,女里掃過每一寸土地,成了他最有力的翅膀,推動著他們飛馳在柏油道路上,每一個轉彎、上坡」俯沖,都在最流暢的線條上進行,街景從商店、斑馬線、車陣,變化為竹林、矮丘、電線桿、山巒,每一樣景致來不及映入眼簾便後退遠離,只有那輪初升的明月,始終在他們的前方,映照著方向。
速度越快,她的手抓得越緊,寧靜的省道上除了擦身而過的車輛,幾無人蹤?他哼起歌來,東南西北亂哼一通,不哼歌不能宣泄他漲滿胸臆的快樂;她一徑格格在笑,偶爾松開一雙手,平行伸直,模仿禽鳥飛翔,風帶起了她的長發和柔軟的裙擺,拖著她的胳臂,恍惚間,就像要振翅而飛,飛上天際。
車身在她就要遺忘時間時戛然而止,他們到達了目的地。
的確是家老老的小面店,像開張了一輩子沒歇息過,泛黑的木頭桌椅可以當古董了,但是那飄香幾里的濃郁湯頭,不到五坪的店面充斥著熟客。
「沒位子了。」她發出可惜的惋嘆。
「沒關系。」他熟門熟路的走進去,向忙碌的老板叫了兩碗面,她趕緊搶付了錢,只等了一會,他兩手高舉托盤,上頭盛著兩碗面,微笑著。「我們到哪里去。」下巴指向路邊一棵歷史悠久的老榕樹。
坐在附近老人下棋的專用石椅上,他們愉快地吃了面,碗公不小,他稀里嘩啦兩下便吃完,放下筷子吧避諱地看著她吃,她察覺了,將剩下一半面碗推向他,笑道︰「吃吧!我食量小。」他不推月兌,開心地端起碗,吃著她嘗過的食物,胃里暖熨得如一塊炭火,他是如此地接近她。
「還吃嗎?再叫吧!」她關切地問。
「不了。」他用袖口抹淨油膩的嘴巴,放下空碗,拉起她,「我們去探險。」「去哪兒?」他不答,示意她再次上車。
他準備探險的地點竟是學校!當車子悄悄停在一處大王椰子樹環列的圍牆前,她搖頭笑了,「你每天在學校待得還不夠嗎?」他把車藏放在樹後,兩手向頭一攀,腳一蹬,幾個連續動作,輕松翻越過另一邊,她正擔心裙裝礙事,他半身已垂掛在上方,向她伸出援手,「快啊!老師,別被警衛發現了。」費了一番周折,裙子半截沾上了泥灰,膝蓋也磨紅了,在他的護持下,她跳下了圍牆,和他一起置身在樹影幢幢的校園中。
他繼續帶著她快步穿廊越室,她不禁起疑,這里還有什麼地方值得他探索?
她在背後緊張兮兮說著︰「安曦,你不會想偷考卷吧?我們不可以這麼做,回去吧!」他輕笑一聲,不予響應,直繞到一列玻璃窗下,屬于音樂教室的側窗,才對著她說︰「老師,進去彈首曲子再走吧!」互相凝望,沉默。她告訴自己,如果還有下半輩子,那麼終其一生,她絕不會忘記這一刻——有一個大男生為了她甘冒犯規,讓她再嘗彈琴的滋味。對于她,他到底明了多少?
「……謝謝你,但是前後門和窗子都上鎖了,我們進不去的。」她抹了抹眼角,有了鼻音。
「我知道怎麼進去。」負責打掃過這間教室,他清楚有哪閃窗子鎖不住,形同虛設。
靠牆那一扇果然一推即開,兩人先後跳了進去,也不開燈,就著月光,模到那架冰冷的鋼琴。
坐定後,她伸出手掌,從左到右,慢慢滑過琴蓋,她要記住這個觸感,永遠記住。
「老師,我要听那首‘冬月’。」她愉快地點頭,掀開琴蓋,試了幾個音,熟悉而流暢的開始月夜的誦奏。
周遭所有的靜謐像是為了傾听而屏住呼吸,他听不到任何的雜音,耳里只有她十指下的音聲,眼里只有她專注的側臉,被月光撫慰的側臉,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靜,他奢想著︰如果時光可以停留,就停留在這一刻,不想從前,不求未來。
但是她停住了,非常突兀地,截斷了正在攀升的樂章,一片募然死寂中,嗡嗡余音回蕩在教室,她合上了琴蓋,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老師……」他一臉不解。
「安曦,我不是你想象的那個人,我不是。」她清晰地說出。
這一刻總是要到來,兩個人都不可能假裝無事太久,然後一旦到揭露秘密的時候,卻也免不了惶惑,那意味著不可控制的結果。
「那——可不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他保持鎮定,他要讓她明白,他不是只懂吃睡、沒有擔當的草包。
「我不想騙你,我不得已……」「我知道老師不會故意騙我。」他屈身蹲在她面前,定定看住她。
「謝謝你告訴我。」「你——真是好孩子……」她輕撫他的額發。
「我不是孩子,你大不了我幾歲。」第一次鼓起勇氣更正她。
「是,你不是孩子了,對不起,沒有看低你的意思。
的意思。」她滿滿吸了口氣,垂下眼睫,顫著唇說出︰「我叫宋伊人,八個多月前,在市區毅行街的一個轉彎路口,發生了一場禍。當時就過去了。」「宋伊人?」像被狠咬了一口,他木然重復念了一遍。
宋伊人,他早該猜到的不是嗎?他不笨,他比任何人都注意她,知道她身上的每一項疑點最終將導向令人神傷的結局,他只是不願承認,僅僅在心里猜測,但猜測終究是猜測,和事實有一線之隔,事實是——宋伊人是一縷沒有血肉之軀的魂魄,她親口承認了,就代表著和他之間的距離,將被無限的擴大,擴大到他無法企及的地步。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是他?他第一次喜歡一個女人,卻連努力的余地都沒有?在現實的世界里,她甚至將不再被記起「安曦?」她晃動僵若泥塑的他,「不要擔心,我不會傷害你,我就要離開了,我只是想在離開前,告訴你一聲,你幫了我這些」「不要離開,拜托!」他攫住她的手。「你不說,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就永遠當你是程如蘭,好不好?」她怔愣著,在大男生漆黑的瞳眸中,發現了一股掩不住的情絛,竟蓋過得知事實的震撼,她溫柔地笑了。有人不顧一切喜歡她,卻在錯誤的時刻發生,他們連展開故事的機會也沒有。「你一點都不害怕嗎?」「不怕」她是如此地信任他,她可以選擇隱瞞到底的,就這一番真誠,跨越了人鬼殊途的障礙,他確信自己喜歡這個女人。「你知道嗎?我的力量很小很小,魂魄的影響力沒有那麼神奇,和電影描述的完全是兩回事,安曦,如果不是巧合,我不該,也無法回來的,更不能和任何人再續前緣,我有我的路要走,不能違反定律的。」「什麼樣的巧合?不能再制造一次嗎?那個沈先生呢?你還活著時不是很喜歡他?現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不是很好嗎?為什麼要放手呢?」他連聲追問。「」她緘默良久,似有無盡悵然,終于無聲舒口氣,緩緩說著︰「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是程如蘭的未婚夫。」「有什麼不一樣?他看到的還是同一個人啊!」「傻子!」她拍一下他的頭,「靈魂不一樣啊!你無法永久愛一個軀殼的,只要我不走,讓如蘭回來,日子一久,他感受到不對勁,一樣會離開的,他愛的是程如蘭的心,不是我的心。」說到最後,聲線薄弱欲斷,顯見這番解釋對她而言有多困難,他從未真真實實愛過一個人,該千方百計留下對方,哪來一堆苦衷。「他對你不好,是不是?」他作出猜測。「不算是」她想了一下,盡量中肯地敘述,「算是一場誤會吧,他對每個人都好,而女人,也容易對他好,坦白說,我喜歡他勝過他喜歡我,為了他,我做的改變不少,加入登山社後,他很照顧我,我以為那就是動心了,愛讓人盲目,視而不見,一直到畢業後,不見他正式表態,我還以為,工作忙碌的他,不想那麼快定下來,我可以等待,我擅長等待,這是練琴多年培養下來的耐心,當時不知道,他不需要我的等待,如蘭是我的高中同學,在一次聚會中,他們彼此認識了,開始了一段我並不知曉的關系。」「他騙了你?」「他沒有騙我,他從未說愛我,是我自己傻,傻得不可思議,傻到看不出他們之間別有意味的眼神;傻到以為如蘭拒絕三個人共游是因為不願佔了我和維良相處時間;傻到听見她宣布婚訊,以為是一場玩笑,傻到去質問維良,讓他殘忍的說出事實;傻到在證實的那一刻,只想做一個無知無覺的人,遠離椎心的痛」她越說越快,到最後胸脯劇烈喘著,嘶啞的嗓子再也說不下去。「你做了什麼?」兩手包握住的十指透問及此事冰涼,不停顫栗著。「我做了什麼?我「她做個綿長的深呼吸,平復激動的靈魂。」細節不是很清楚,只記得沖出他的辦公室,上了車,加油門,一直加油門,老覺得不夠快,想盡快遠離一切」所有的沖動,造就了誰都不願意發生的結局。他何必讓她再重述?他幾乎可以想象那不顧一切的飛馳,只有毀滅一途,而又是怎樣的痛苦,才能令一個人心神俱喪?「還痛嗎?」他指指她的胸口,「傷口痊愈了嗎?」「不怕,只剩靈魂,感覺不到的痛苦的。」「我是指你的心」她再度沉默,表情復雜。「那為什麼在程老師身體里待下來了?」不想再令脆弱的她為難,他換個問題,「程老師去哪里了」「這都是我的錯。」她小聲地答,「真是我的錯,不甘心離開人世的魂魄到處游蕩,只想找如蘭問個清楚,她為什麼瞞我瞞了這麼久,那一天,她開車經過同一個出事地點,我忍不住追上去,沒想到,她居然看得見我,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車子失去控制,撞上了橫向經過的卡車」「嘎?」他沒想到程如蘭的車禍竟是因為見鬼!「她的身體受創不大,精神卻受到極度震撼,一時魂飛魄散,找不到路回來,我是罪魁禍首,她就要訂婚了,不能就這麼躺下去,再說,我離開人世太匆促,來不及交待一些事情,我需要一個行走自如的軀體所以,就趁機待下來了。」「所以老師怕曬,怕看得見你的魂魄的狗?」剎那間,所有的疑點,一一連結上了。「嗯,我元氣太弱了,這畢竟不是我的世界身體也不是我的,我盡量扮演她的角色,等如蘭回來,卻常常力不從心,把她原本給學校的好印象搞砸了」難怪她常在狀況外,總是無端恍神,三不五時戴著那頂草帽遮陽,而一受驚嚇,便上演離魂記,飄蕩在肉身外,看著一群為她亂成一團的人們慌張奔走。「程老師回來過,對吧?」他想起到程家探訪她的那一次,她反常態的表現。「是,如蘭回來過,但不完整,七魄少了一魄,所以反應不夠快,也記不起許多事,你那樣對著她喊,她一時受不了,神識又月兌身了,其實我得謝謝你,因為你,我才有機會用正常方法向我母親交待,讓她晚年無虞,如蘭的身分不適合出現在我家,我母親始終不諒解她和維良,我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安曦,我知道我不能給你太多承諾,我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如果有機會不管是今生或來世,我會好好報答你,你發誓」「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的愛」他遽喊。說出來了,就這麼毫不顧忌地表白了,他把臉埋進她的兩掌,莫名的痛若漸漸蔓延。她的願望已了,不會再為任何人留下了。「安曦,你沒見過真正的我呢!你以為你喜歡上的是誰?」她啼笑皆非,心疼地輕撫他的後腦杓。「我有你的照片,我愛你的靈魂,我不管你在誰的身上,我愛宋伊人,請你留下來,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會像姓沈的家伙一樣傷害你,真的我發誓,求求你」掌心里,她察覺到了溫熱的濕氣,那是他的淚,刀子心一酸,不知如何平撫這段走岔了的關系。「這不公平吶,如蘭必須回來」「他們對你才不公平!是他們害的,為什麼他們可以快活一輩子,你就不能?」他仰起臉怒吼。她拼命遙頭,「不是這樣的,是我自己造成的,沒有人能勉強別人愛自己,是我太脆弱,承受力太低,人生很長,傷害了自己,傷害了愛我的媽媽」「不要這樣說,請你不要說——」他猛然緊緊環抱住她,在刀子肩頭啜泣。刀子被動地讓他擁抱,調整呼吸的節奏,努力表現平靜,一派輕松地說︰「安曦,你瞧,我什麼都不能給你,就連擁抱,都得借助別人的身體。你太年輕了,你是個好男孩,有大好前程,等你二十六歲時,世面見多了,也許瞧也不瞧我這種女生一眼,到時想起十八時說的話,就會笑自己笨不可言」他立刻抗議誰說的?我沒什麼了不起,我老子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流氓,女乃女乃也怪里怪氣,哪里比得上你彈得一手好琴,有個把你當寶的媽媽,我永遠不會嫌棄你!」「我明白,我明白,但是都太遲了,即使你不介意年齡上的距離,也沒有機會了,宋伊人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了。安曦,你听我說,永遠別看輕自己,好好生活,好好努力,如果你隨便度日,我會很遺憾的,謝謝你帶給我最後一段人世的回憶,我都放在心里,所以」她因哽咽而停頓,「所以,請你放開如蘭的身體,不能對她不禮貌,好嗎?」她提醒了他一個重要的事實,她失去了和人正常溝通的憑借之後,不過是縹緲的魂魄,無論擁抱有多真實,肌膚有多溫熱,心跳有多快速,這副軀殼始終不是真正的宋伊人,他如何和一團空氣相愛?
他的愛情,注定來得突然,去得倉皇。不情願地放開她,隔了兩步距離,他看著刀子,極力隱忍滿腔洶涌的情緒,表現得像個不撒賴的成熟男人,「老師不,宋伊人,請問你決定什麼要走開?」就是這樣,她要看到的就是他這樣堅強的模樣,最起碼,她沒有再制造另一個遺憾。「我不確定,該是這兩天了,程家父母對女兒時好時壞的狀況很困擾,終于決定請人收驚作法,在她聚合完全之前,我就得先離開,記住,別再來找我,別讓如蘭困擾。」「真的確定沒有任何辦法了?你一定要走?他內心還殘存一絲希望。她肯定地頷,」一定要走,無論用什麼方式留下,都是干擾別人的生命,勉強延續的人生,也無法長久,甚至會引發不可預期的後果,我不能這麼做。安曦,記得我告訴過你的嗎?我不會傷害你。」「那麼,你將會去哪里?」不管她天下地,有了方向,他總是找得到她。「還不知道,天律自有安排,到時候,又是一個新的人生了。」「我可不可以去看你?」「」她低頭不語,即使在陰影下,他還是感受到了她的千般為難,她苦笑道︰「我想,你不會對一個嬰兒有興趣的,最好的方式,就是忘記一切。」他不懂,更有萬分的不甘心,他既不能愛一團空氣,又不能追求一個女嬰,或許是男嬰也不一定,難道一切已注定,他們只有擦肩而過,停留一瞬的緣分?她並不知道,那一瞬,已在他心里烙下一個又熱又痛的印痕,他恨恨地咬牙,「那我們今天應該說再見了」「最好是,無預警的離開,對誰都好。」接下來又是一段難挨的安靜,他縮緊拳頭,克制著說粗口的沖動。他的楣運何時才會終止?老天就不能讓他好過一點?他甚至連個商量對策的對象都沒有,誰會不把他當精神病看?連黑面也不會相信他!咬得下唇生出咸味,他終究屈服了,設法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那你可不可以,再為我彈一閃那首曲子?」她當然不會推辭,這是她以宋伊人的意識為他做最後一件事。他在鋼琴前方盯著她,那張月光下的面目,逐漸模糊,和另一張抿著灑渦的微笑重迭,不久程如蘭的五官淡出山,剩下的,是他在照片中見過的,純粹屬于宋伊人的臉。他睜睜真視,瞬也不瞬地,一時時將她刻劃在心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