鈍鈍公主 第六章
早秋的京都還不到紅葉的季節,但古老的街道、莊嚴的寺廟,還是充滿濃濃的典雅風情,讓人不由得心曠神恰,暫時忘卻煩惱。
語縴從沒想過她也有這麼積極的一天。
昨天還在台北為情所困,今天居然已經在京都呼吸歷史的味道!
她不得不佩服卓伶的行動力,從整理行李、去機場到登機全部一氣呵成,沒浪費任何時間,甚至連告別也是在機場等待時抽空撥電話給昂。
她真不愧是重效率又有效率的尹大醫師啊!
「我們不住旅館嗎?」語縴提著行李間向身邊優閑逛街的卓伶。
「把錢省下來,晚上我帶你去吃好料。」正在把玩小擺飾的卓伶漫不經心地丟下一句後又走向隔壁的攤子,全然不把語縴的擔憂放在眼里。
「那我們住哪?」她接著又問。
被她吵得不耐煩,卓伶不悅的轉身瞪她,抬手指著山坡上一棟兩層樓的洋房。
「看到那間白色的洋房沒?那就是我們在日本的住處。」
「你在日本也有房子!?」語縴吃驚地張大眼楮。
雖然醫生算是高收入的職業,但她才畢業兩年,怎麼可能買得起日本的房子呢?
卓伶翻了翻白眼,賞給她一個像是看見笨蛋的眼神。
「怎麼可能?現在的我不過是個窮哈哈的住院醫生,連在台北的房子都是韓澈用股票賺得的錢買的,哪有能力買房子買到日本來?」
「那麼房子是……」
「我朋友的,我有的只是備份鑰匙。走吧!」接過小販遞過來的點心,卓伶瀟灑地往洋房邁去。
「可是……會不會打擾到人家?」
「他不住這兒啦!反正你跟著我就是了,別老是這麼龜毛。」
跟在後頭的語縴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安,不禁懷疑當初草率的答應和她一塊來日本是不是太莽撞了。
依卓伶這樣率性的玩法,她們真的能平安回台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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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離開台灣還不到二十四小時,第二天清晨六點,卓伶就被追來的韓澈叫起床,現在兩人正關起房門談判。
識相的語縴當然懂得回避,讓出整棟房子供他們相互批斗,但自己只好可憐地流落街頭。
還好京都是個古都,處處充滿古跡,一磚一瓦都有說不盡的滄桑歷史,可供她慢慢欣賞,消磨時間。
沿著白色圍牆隨意地轉進一個巷口,一棟雄偉的傳統日式建築矗立在眼前,氣勢磅礡地震懾住她游賞的眼光。
「天啊,真是太棒了!」在外頭大致瀏覽一遁後,她不禁讀嘆。
這棟大宅是以上好的材質建造而成,經過歲月的洗禮更顯得深沉高雅。而大宅本身開闊大方的設計,明白彰顯出這戶人家的泱泱大度。
這問古老大宅該不會是哪個高官望族的宅第吧?
就在她臆測的同時,一輛晶亮的黑色轎車刷地停在她身旁,緩緩步出一個威嚴的中年男人。
「呃……」看清男人的臉後,語縴被嚇得退了好幾步。
怎麼會是這張臉!怎麼可能?
她怪異的舉動引起司機的注意,也引來男人打量的眼光。
被他冷眼一瞪,語縴簡直快嚇哭了。
天啊!怎麼連眼神都這麼熟悉?
她是不是注定逃不過思念的泥沼?否則人都到日本了,她怎麼還會有見到——的錯覺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教她嚇破膽。
她腦子里的人影居然活生生地從屋內走出,還出聲喚她。
「語縴,你怎麼會在這里?」一踏出家門,——就看見她呆愣地盯著父親,一臉瞠目結舌,讓他在意外之余又覺得好笑。
「你們認識?」堤月光淡淡的問,眼光卻審視地掃過她全身。
「她是我跟昂的朋友。」——
走向前去輕拍她僵硬的面頰,她才拉回被嚇飛的神智,緊張兮兮地握住他的手。
「他是誰?長得好像上了年紀的昂,眼神卻冰冷得像你。」忘了害羞,忘了心煩,她仍牢牢地抓著他的手——
望了一眼兩人交纏的雙手,淺笑著說︰「這里是堤月家,他是我們的父親。」
「堤月家,父親?天啊!我怎麼會自投羅網?明明是要逃得遠遠的,怎麼還是跟你們扯上關系呢?」下意識地喃喃自語,她甚至沒發現自己是面對著——說話。
「為什麼要逃?」
「還是不是為了你,不然我才懶得和卓伶出國……」她越說越覺得不對勁,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仔細一瞧,她才曉得她跟——的姿勢有多曖昧。
她尷尬地趕緊把手放開。
「呃……呃……我……要回去了。很高興在日本遇見你,也很高興看到伯父。謝謝你生了個好兒子,讓我生活舒適。呃……再見!」她只要一著急就會語無倫次,說出不經思考的話,知道自己又胡言亂語,她只想趕快離開。
「等一下。」
堤月光突然喚住她,一听到這麼權威的聲音,語縴也不敢再亂動。
「有事嗎?」她怯怯地轉過身,不敢直接迎視堤月光,也不好意思一直低著頭,只好不斷斜瞄——,尋求一點熟悉的安全感。
「你是昂的朋友嗎?」
堤月光銳利的眼光一掃,嚇得她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我是他的食客,寄居在他家,一切起居都有勞他照料,算是個麻煩的朋友吧。」語縴小心翼翼的回答,生怕他一個不滿意又瞪得她頭皮發麻。
堤月光意味深長的再打量她一次,眼神閃過一絲詭異後緩緩的開口。「既然是朋友,堤月家絕不會怠慢,你就留下來讓我們招待幾天吧。」
「不要!」下意識地喊出真心話,語縴才發現自己失態了,趕緊慌張的解釋,「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麻煩昂太多了,怎麼可以到了日本再打擾您呢?而且我還有同行的朋友,我不能放她一人不管。」
「她可以一起在堤月家住下,堤月家不會吝惜多招待一個客人。」
他的態度表明了他說的話就是不允許人反對,這讓為難的語縴臉色更加慘白,無助地尋求——的幫忙。
收到求救目光的——給了她一個安心的微笑,讓她頓時輕松不少。
但他說出來的話卻徹底將她打入地獄。
「卓伶也是我的朋友,我會負責通知她,你就放心地住下吧。」
她發誓,她在他眼中看到的絕對是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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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雅的茶室內對坐著一對氣質相似的父子,默然的空氣中彌漫著些許緊張。兩人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那女孩跟昂真的只有暫時寄住的關系嗎?」啜口茶後,堤月光先啟口。
「他們只能有那種關系。」——平靜地放下茶杯,定定的迎視父親深沉的目光。
他知道父親的目的不只是想知道這些,不然也不會千里迢迢地要他回來一趟。
「哦?」堤月光微挑一下眉,有點意外——斷然的態度,盯看他幾秒後突然遲疑了一下,有點不自然的問︰「那他過得還好吧?」
他還是忍不住關心自己的兒子。
難得看到父親不好意思的樣子,——有點好笑地彎起唇角。
「比在家里好。」
「你……」沒想到——會這麼直接挑明這一點,霎時逼得他說不出話來。
「事實是如此。」隨意地拿起杯子把玩,——始終保持淡然。
看到兒子成長得如此昂然,光的心中又喜又恨。
喜他深沉內斂的精明,恨他居然比他這個身經百戰的老狐狸還狡詐。
「你知道我這次為何喚你回來嗎?」語氣一變,堤月光恢復平常的威嚴。
「要我好好的跟人家約會,不是嗎?」優閑的神情沒變,——還是一副旁觀者的樣子。
「你明白就好,齊藤家的小姐會是個好妻子。」
突然,——抬頭望向他,目光熠熠的說︰「這場飯局我會去,但你不可能擺布我的人生,就像你不能決定昂的人生一樣。」
堤月光的臉沉了下來,冷聲道︰「你連試著和人家多相處都沒有就拒絕,是因為你有更好的人選嗎?」
「我只是不想讓你以為你能控制一切罷了。」刻意忽略心中那個一閃而過的倩影,——更加冰冷的回答。
但堤月光還是捕捉到他眼中一剎那的恍然,得以稍微窺視到他深如大海的心思。
「是和昂同住的那個女孩?你似乎很重視她。」
雖然他掩飾得很完美,但還是瞞不過同樣性情的父親,早上那一小段插曲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沒錯。」——不打算否認,但也不想就這麼承認,只好也把父親拖下水。「就像爸在乎媽一樣。」——
微笑等著父親害羞,對于他們夫妻倆分居至今所做的「好事」,他跟昂可是再清楚不過,只有他們還天真的以為他們真把離婚夫婦扮演得很好。
「咳……」尷尬地清一下喉嚨,堤月光馬上調開話題。「可惜她並不適合當堤月家的主母。」
「可惜我姓唐,也當不起堤月家的主人。」瀟灑地站起身子,他丟給父親一個歉然的冷笑後立即轉身離開,結束這次不算溫馨的父子對談。
坐在原地的堤月光並沒有被他的舉動激怒,反倒詭笑著目送他離去,接著拿出行動電話撥了一串號碼。
「你說得沒錯,一切都很順利。」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算計的意味也更加濃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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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中秋,月亮一樣又圓又大,可是總覺得多了幾分冷清。
語縴無力地趴在榻楊米上盯著紙門外的滿月發呆,心里感嘆著自己的不幸。
那個該死的尹卓伶居然棄她不顧,自己跟韓澈去東京逍遙!
雖然名義上說是去辦正事,兩天後就回來陪她,實際上卻是等著回來看好戲,看她兩天內又會制造出多少笑話。
虧她還把卓伶當好朋友,她卻見色忘義,賣友求榮!
唉!害她現在好寂寞喔!
別人的中秋是月圓人團圓,她卻得只身淪落異鄉,深陷虎穴。
現在她開始後悔當初怎麼會鼓吹爸爸出國,如果他不離開的話,她不用住到昂家,就不會遇到——,也不會跟卓伶重逢,現在更不會一個人在這里孤單了。
想想自己還真是可憐,一旦少了親人、朋友,就什麼都沒有了。
「好想回去陪小月看月亮,即使它會不屑地對我吠,也好過孤零零的躺在榻楊米上一個人過節。」
「你很喜歡那條大狗?」
淡然的語調突然闖進語縴的自怨自艾中,她卻一反常態的不予理會,保持同樣的姿勢——
在她身旁的桌前坐下,將手上的紙袋放在桌上,這才引起她的注意。
「這是什麼?」好奇地坐起身,語縴移到桌前問道。
「月餅。」順手倒了兩杯茶,他也看向門外的月亮,不經心的回答。
「月餅!日本人也過中秋嗎?你哪來的月餅啊?」她記得嫦娥奔月好像是中國人的故事,日本人不流行這一套。
「臨時做的。」
「是你做的嗎?」她驚喜極了,迫不及待地打開紙袋立刻取出一個月餅,狠狠咬了一大口。
自從上次嘗過他親手做的稀飯後就對他的手藝念念不忘,很想找個機會再好好地享受一番。
想不到上天願意在這個悲慘的節日里賜給她這點小小的幸福,實在是教她太感動了。
「不是。」
等她解決掉兩個月餅後他才公布正確答案,听得語縴當場愣住,拿著只剩一半的蛋黃酥呆望著他。
「這麼好吃的月餅怎麼可能不是你做的?」
這月餅無論口味,外型都稱得上是極品,這樣的功夫絕不是一般師傅做得出來的。
她實在不想相信,居然還有人比——厲害!
「堤月家經營的是餐飲業,旗下的大飯店里多得是手藝精湛的大廚。」輕柔地替她順好頰畔的發絲,——難得展現笑容。
「可是我比較喜歡吃你做的。」含糊地咕噥幾句,她吃餅的已沒了。
「為什麼?」
被他一問,語縴才想到自己曖昧的心情,怔忡地看了他許久,心底終于作了決定。
既然越是壓抑就越不容易控制自己,那倒不如放開心胸自然應對。會發生什麼事就讓它發生吧!反正她笑話也鬧多了,不差這一個。
心情豁然開朗,語縴笑得格外甜美。「喜歡就是喜歡,沒什麼道理的。」
「你還真容易動心呀!」
雖然——明白語縴是喜歡他的,可是她喜歡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不確定她的喜歡跟他的喜歡是不是一樣的意思。
「喜歡跟動心是一樣的嗎?如果不一樣,那麼什麼叫作動心?什麼又才是喜歡?」吃飽喝足,又有人陪伴,語縴開始覺得今年的中秋不悲戚了,反而還有點甜甜的滋味——
突然神情認真的直勾勾地盯著她看,看得她又燥熱起來,尷尬得渾身不對勁。
他的眼神好奇怪,沒有平常的冷冽,倒是充滿溫柔,淡淡的,卻教人沉醉,想一輩子就讓他這麼盯著看。
「你可以喜歡許多東西、許多人,但真正動心的對象只能有一個。」
低沉的嗓音慢慢的飄進語縴耳里,听起來像情話一樣纏綿。
「那你就不能說我很容易動心,因為我喜歡的東西雖然很多,但真正動心,二十七年來才這麼一次……」她越說越小聲,模糊到——根本來不及捕捉。
「你說什麼?」他好像漏听了很重要的事。
「沒什麼,反正我不是個濫情的人就好。」她還是不敢太誠實,立刻把話題扯開。
「卓伶跟韓澈真是幸福,即使不能跟家人團聚,也能雙雙對對的,哪像我跟堤月伯伯就得一個人對月興嘆。啊!對了,伯母不在堤月伯伯身邊,昂人在台北,而你又坐在這里,那麼堤月伯伯就沒有親人陪在身邊過節了,這樣可以嗎?」
一想到在她開心吃月餅跟人聊天的同時,有人可能在角落守著寂寞,她就覺得良心不安。
「爸是日本人,不過中秋節的。」知道她是故意轉開他的注意力,——也體貼的不勉強她,于是順著她的話跟她聊起來。
「也對,可是你難得回家一次,不多陪陪他好嗎?」
「他是需要人陪的人嗎?」
「堤月伯伯的確是難親近,但並不表示他不需要人親近他。難道你媽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跟他分開嗎?」語縴閑不住的漫畫細胞蠢蠢欲動,腦袋又開始胡亂聯想。
「他們的離婚是計畫性的。」——淡淡的說,卻勾起了她無限的好奇心,立刻挨到他身邊等他繼續說明。
「我媽是個習慣自由的任性女人,自然不願意局限在堤月家做個高貴的主母,可是也不能明目張膽地挑戰家族傳統,放下家庭去經營她的事業,于是,他們夫婦決定離婚,給大家一個正當的理由讓爸縱容媽繼續她的事業,也讓媽光明正大地做女強人。」
他是很佩服他們的用心,但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了吧!
「雖然他們的離婚是有名無實,但還是分隔兩地呀!這樣的相思不是太痛苦了嗎?」要是以前,她絕對說不出這種話,可是一旦品嘗過愛情的酸澀,她不由得佩服堤月伯伯的耐力,居然承受得了這麼多年的狐獨。
「他們適應得不錯,有時還能苦中作樂,這也算是另一種情趣吧。」他笑著轉頭看她,臉上的暖意還是語縴第一次見到。
「原來堤月伯伯是個溫柔的人,你跟昂也是,這是你們家的好遺傳耶!那麼將來你兒子也一定會是個好男人喔!」她興致勃勃的想像他兒子該有的樣貌。
是要像他一樣冰冷好呢?還是也有昂的溫暖?
「要是生女兒呢?」見她一臉陶醉,——也樂得任她繼續天馬行空。
「女兒的話就要看媽媽了。如果像我這樣,那女兒多半會脾氣好得任人欺負,不過,若加上你的遺傳應該會好些。如果像卓伶,我們就得天天操心了,她可能會每天闖禍……」她越說越起勁,渾然不覺彼此間逐漸親密的氣氛。
看著她越說越興奮的小臉,——的笑容也漸漸柔和。
其實,有一個像她的女兒也是很不錯的。
柔柔月華下,兩人的身影越靠越近,開心地計畫著兩個人的未來,完全不知這樣的幸福羨煞了月里孤單的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