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仇也美麗 第一章
飛機平靜祥和地翔翔在夜的懷抱中,唯有群星與余安雅醒著。星兒閃著狡黠的光芒,促狹地偷窺人世;安雅睜著一對明亮的大眼楮,愁思困困,難以合眼。擱在心頭的壓力在寶藍的夜空下不斷擴張,隨著飛機飛近台灣而益發強烈。
二十年了!她深深嘆了一口氣,漫長的二十年終于過去了。當年那個充滿驚懼惶恐的小女孩在混亂之中被帶離了出生地,而經過了二十年,歷經多少風雨挫折,她終于即將再度踏上這塊夢里的故土,怎不令她心生種種復雜難解的情緒?更何況又增添了亞琴姑媽的那一席談話,更彷如青天霹靂一般地沖擊她平靜已久的心田。
「這是我二十年來一直隱瞞-的實情。如今-已成熟獨立了,應該知道要怎麼做。多少年來,我摒棄了一切,專心一意地栽培-、訓練-,無非盼望-有朝一日能夠重振余家的名聲。雖然-是女孩,我可從來沒有把-當女孩看待。知道嗎?回台灣後,盡一切可能接近鐘臨軒,了解鐘氏企業的情況,設法進入其核心。至于怎麼做,-很聰明,應該知道。反正,我最終要得到的是鐘臨軒垮台的結果!安雅,」說到這兒,亞琴姑媽冷峻的臉上呈露出一絲溫情︰
「去吧!替-死去的父母爭回一口氣,要回一點公道。兩三年後-再回美國,子襄永遠跑不掉的。屆時,徐伯伯和我會替你們籌備一個盛大的婚禮,那將會是一個轟動整個美國僑界的婚禮。」
「姑媽!」安雅紅了臉,忸怩的態度充滿小兒女的嬌羞。對于徐子襄,她的心一直渾沌未明,在似喜非喜似愁非愁之間,徘徊著另一個雪地的記憶。
「子襄是個優秀的孩于,對-又是全心全意。安雅,」亞琴臉上復又平添一些憂慮︰「此番回去台灣,-所要遭遇到的可能是非常復雜的局面,自己當心點,盡力去做。若是真的不行,那就回來,唉,如果天意如此,我們也只有認命了。」
「不,姑媽,我會成功的!」安雅臉上充滿自信與堅毅的神采︰「不管用什麼方法,我會扳倒鐘臨軒,替我爸爭回面子,也會替我們余家重振家聲。姑媽,我不會撤退的,-等著,我將踩著鐘臨軒的名字回來!」
亞琴一時激動,攬緊了安雅。然而內心對安雅昂揚的憤恨有種莫名所以的不安,為了掩飾這不安,她迭聲說道︰「我的孩子,快快回來,別讓子襄等太久了。」
安雅埋在亞琴的肩上,沈浸在她難得的慈愛中。
二十年來,亞琴待她嚴厲多過慈愛,永遠都只有嚴峻與命令:「安雅,不許想爸媽!」
「安雅,不可以哭!」「安雅,不可以說英語!」「安雅,不許穿這種衣服!」她把安雅當男孩子般訓練,讓她從小養成獨立自主的個性;跌倒了自己爬起來,摔破了皮自己處理,受了委屈自己消化或者自己去討回公道,甚至,讓她自己打工賺取額外的生活費學習各種技能︰英打、中文、計算機……她從未忽略安雅的中文能力,因為她處心積慮所等待的,就是這麼一天,安雅重回台灣,余家東山再起……
「好啦,-們姑佷倆談完了沒有?」徐浩站在房門口敲門示意︰「再不走,鐵定趕不上飛機了。」
「這就走。好歹你讓我們說上一會體己話。誰知安雅這一趟回去要幾時才回來?」亞琴濕潤著眼楮,有點便咽。
「哈!」徐浩不改其愛調侃的老毛病︰「我的姑女乃女乃-得了吧!現在是什麼時代了?紐約台北也不過廿幾個小時。哪天-想她,飛機一坐,打個困就到,緊張什麼?再說,等我們家子襄拿到博士之後,肯定飛也似地去把安雅娶回來,那還用多久?」徐浩五十開外了,仍是小伙子脾氣,微斑白的頭發只平添了幾分瀟灑與成熟。
亞琴听了,一徑兒搖頭笑他,迭聲說︰「你噢你--」再接不下口。
安雅紅著臉,顧左右而言他︰「徐伯母近來可好?」一邊提起行李,攙著亞琴走下樓。
「她好著呢。有人不太好,既想來,又走不開,千拜托萬拜托,要我替他當說客。」
「徐伯伯!」安雅嬌項地抗議︰「你最愛捉弄人了。」
「說得也是,我都忘了有封信給-呢!」徐浩故作姿態地拍拍腦袋,旋即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慎重地交給安雅:「這是我那傻兒子的心,-小心接著。」
安雅接過手,沈甸甸的,是徐子襄的情。竟真覺得有些壓力傳了過來,征征地想起徐子襄對她的好,也分不清自己心哀的感覺,究竟是感謝呢還是敬愛,或是傾慕?
徐浩自是不知亞琴交付給安雅的重任,只當她回台港探視外公外婆。亞琴有所顧忌不敢告訴他,只是略微提醒他︰安雅這趟回去,外公外婆可能會留她好一陣子雲雲。
在機場一例地叮嚀話別,潸潸淚下。亞琴反而話不多了,只是幾度握緊安雅的手,用眼神傳達了她極度的盼望,待安雅臨出境時,才語重心長地叮囑︰
「姑媽一直想回去,將來能否遂願,就看-了。」
安雅鄭重地點頭,緊緊地擁抱她,然後又抱緊了徐浩,說道︰
「徐伯伯,告訴子襄哥!我等著他的好消息。」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出境室走去,不曾再回首。
「我一直以為她和江玉涵很像,現在我才發現她們之間的不同。玉涵美則美矣,一向太柔弱--」
「但是安雅獨立勇敢堅強,是不是?徐浩,你別忘了,她是我們余家的孩子,身上流著余家不屈的血液。雖然我哥當年胡里胡涂地選擇了自殺,畢竟,余家還有人撐下來。」
「亞琴--」徐浩驚異地側頭注視她,對她語氣申的憤懣深覺訝異:「我以為-已經釋懷了。」
「釋懷?」她淒楚一笑:「你教我怎能釋懷?安雅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我當年余家遭受的苦難,今生今世我不會放過鐘臨軒的。」
「-讓安雅回去千萬不要是做什麼復仇之類的蠢事吧?」徐浩戰戰兢兢地問她,既擔心又不安。
亞琴機警地變了神色,嫣然一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安雅有多大能耐?」她躲避著徐浩的灼視,顧左右而言他︰「麗華最近怎麼了?身子是不是好了些?」
「她大概患了嚴重的思鄉病,唉,」說起徐浩的妻子宋麗華,他不禁嘆息︰
「所以,我急著讓子襄和安雅結婚。等小孫子一出世,她又有得忙,才不會老是唉聲嘆氣的。子眉最近也惹了一些麻煩,讓她心驚膽戰的。」
「什麼麻煩?」他們並肩走出機場,天色欲暗,亞琴別過頭問他,夕陽已黃昏。他們這一向都是兒女心事了。
「鬧著要到西來寺修佛學,麗華死也不肯讓她去,深怕她剃度出家,終身不嫁。」
「你們家也真鮮,信天主的娘竟養出個拜菩薩的女兒,還是在這一塊洋鬼子的土地上。
不過,我說麗華也真閑極無聊,這年頭還盼什麼孫子?叫她自己也該找些事做了。」
「她能做什麼?」徐浩搖頭︰「二、三十年閑都閑慣了,整天丈夫兒子女兒,-叫她一時去關心什麼?除非回台灣,她才有事忙。」
「那回去一趟啊?」亞琴淡淡地接口。
徐浩停頓了半晌,望著天際,說道︰
「回去作啥?我們這一群無根的浮萍游子,如今好不容易在這里開花結實了,難不成再失一次根?再痛苦一次?」
「浮萍游子?我看不如說是浮雲游子。浮萍還有水可以依憑,雲呢,飄飄蕩蕩的,沒有任何依歸之處。我們,不正是如此嗎?」
「亞琴,」徐浩顯出迥異于平常的鄭重,緩緩地開口︰「都這麼多年了,-怎麼也不為自己打算打算?」他指的是鄭將軍都已過世了十年,亞琴仍然寡居的事情。
亞琴會意,別開頭,回避他的問話︰
「時間過得其快,我們都老了。徐浩,過不久你就要當爺爺了,好奇怪,好像昨天我們才從淡水海邊走過而已,怎麼就過去了卅年了?」
徐浩不能再追問下去了,牽動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深深注視著亞琴。見她氣度雍容,挽著頭,身著一襲旗袍裹著依然年輕的身材,他嘆道︰
「-沒老。在我眼里永遠是淡水海邊的小姑娘!」
亞琴臉上現出了難得的紅暈,碎他一聲︰
「呸!腰上都一圈肉了,還不老?」
「-沒見麗華才可怕。六十八公斤呢,-想想她的模樣就知道有多離譜!」徐浩故意夸大其辭。
「你們男人就是沒有良心。等妻子生過了兒女,長了幾圈肉,就被你們嫌成了黃臉婆。還好鄭將軍死得早,沒來得及嫌我……」
「安雅這一走,我看我今晚得去住飯店-?!」徐浩半開玩笑地自嘲。
「你倒有自知之明。走吧,回去打點行李。」
他搖搖頭,摻揉了許多復雜的情緒︰當年對她的痴迷與今日的欽慕。唉,命運真會捉弄人?他在心中嘆道,他們還可能成為兒女親家呢!
***
徐浩和亞琴的過去,安雅自然不知悉,只是對徐浩的殷勤照拂有點好奇,也從來不敢開口問亞琴。連她父母逝世的種種情況,也是日前亞琴主動告知才完全弄清楚的。
鐘臨軒!這個名字已經像一把利刃在她心上刻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痕跡了。當年五歲的記憶又從模糊中日漸清晰︰父親僵直的身軀在眾人圍繞中躺著,她從大人的腳間鑽進去,不斷呼喚,她用手撫模他冰冷的臉,母親灰著臉,幾度暈厥。李麟抱起了安雅,龐大的身軀忍不住顫抖,繼而嚎陶大哭……;然後又是蒼白的記憶了,白色的病房里,灰白的病林上躺著幾近同色的母親,除了那頭烏黑秀發,整張臉幾乎嵌入了白色的枕頭里。安雅只記得她喃喃地喊著安雅的小名︰「小夢!我的小夢……」然後,似乎再沒有听過母親說過任何話了。
那年,余振家卅五歲,江玉涵卅二歲,也是他們結婚第九年,唯一的女兒余安雅才五歲。
如今,留在安雅腦中的父母印象幾乎全從相片中得來。許多的記憶也是從相片中拼湊得來。真正較清晰的印象是母親垂著長發,每晚在她床前唱「搖嬰歌」的神采,教安雅忘不了。玉涵柔柔地唱著,眼波流轉,無限慈愛……
啊,不能再沈耽了。安雅驚覺腮上的淚滴已泛濫成河了,慌忙掏出紙巾拭淨。她從皮包里翻出一迭鐘臨軒的資料,仔細地閱讀起來……,心里有種披荊斬棘的決心,就像她這二十年來的路程一般︰屢戰屢勝,愈挫愈勇。一路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終于從紐約州立大學拿到了企管碩士。這其中的甘苦,唯有她自己知悉,即使親如亞琴,也不能體會她的孤獨與痛苦。明知父母的死,她不敢問也不能問,姑媽明說了︰
「在-承擔不起之前,我不會告訴。」
于是她力爭上游,在學業上爭取好成績;閑暇時間全力充實自己,無非等待著一天,姑媽認為她有能力擔當了,把一切告訴她。
在這段日子,唯一的意料之外是徐子襄。子襄是怎麼開始對她產生變化的?安雅也不清楚。打從她有記憶開始,每年的寒暑假總會見到徐浩一家人來到長島度假,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姑丈鄭鍵伯過世。徐子襄大她兩歲,個性溫和有禮,十分討人喜歡。子眉和安雅偶爾吵架,子襄總是護著安雅,麗華每每怪他胳膊向外彎,他卻理直氣壯地說:「子眉不對,搶安雅的東西,我當然罵子眉了。」
此舉頗得徐浩贊美,不料卻換得麗華怪怪的一瞪︰
「父子倆同一個鼻孔出氣,都是胳膊向外彎。」
徐浩有心病,自此噤聲不語,倒是子襄一徑兒地哄著安雅,直到她破涕為笑為止。
應該是那一年吧?!子襄上了大學之後,初次偕同父母來到長島,那是他和安雅三年來第一次見面,雙方都有些靦腆。安雅只覺得子襄變得更高了,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第一天晚上,她老心神不寧地躲著他的注視,如此地度過了一個坐立難安的夜晚。
翌日,他們在庭院中野餐,亞琴一時興起,笑問徐浩︰
「你們家小子長得這麼俊,應該有一大票女孩子倒著追吧?尤其是那些洋妞。」
徐浩眠著嘴笑,倒是麗華搶著回答︰
「才說呢,昨天我們一大早搭飛機,還有個女孩子攔著他不讓他來呢!」
「媽咪!」子襄漲紅了臉,緊張地看了一眼安雅,「那是丹妮絲,因為學校社團的事,不是-猜想的那個樣子。」
安雅以十分興味的態度望著他,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欲啟口又遲疑。子襄在朝陽下見她容顏燦麗,光彩逼人,竟自痴了,楞楞地望著她,說不下去。
那一天傍晚,子襄陪著她上購物中心買些東西,在路上,安雅忍不住好奇心問他「真的有那麼多女孩子倒追你啊!」
「啊?」子襄楞住了,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說是嘛,顯得自己驕傲,且不知安雅怎麼想;說不是嘛,又違背事實。他模模腦袋,略微緊張地說:「有一兩個,不過沒有我媽咪形容得那麼過分。」
「噢!」安雅沉默下來。子襄竟以為她不高興了。忘形地說道:「-放心的。我根本不想理她們。」
安雅迅速紅了臉,說道︰
「你說到哪里去了?我放心什麼?這關我什麼事啊?」
說完她疾奔而去,丟下子襄一人獨自發楞。他知道他完了!自此,他的傻勁與痴情被子眉謔稱為「廿世紀的維特」,還笑他︰
「原來你從小就有預謀了,每次吵架都偏袒她。難怪哦!」
子襄遠在加州,而安雅住長島。如此遠的距離卻教他的書信給填滿了。子襄很含蓄,也很保守。無數的信中談理想、談抱負、談生活,卻甚少提及感情。他認為安雅是個月兌俗的女孩子,不能單單以感情來吸引她,唯有更多的學識內涵方能獲致她的垂青,是故成打的書信都以中文寫成,這對子襄而言實在是件苦差事。但他深知安雅對中國文化有著根深柢固的迷戀,為了取悅她,只好在課余之暇拚命學習中文,和她談唐詩、談李杜,甚至詩經和論語。
他的痴心,一句話,麗華說的,「我那傻兒子不知道前世欠了安雅什麼債!」
對子襄呢,安雅一徑兒有些受寵若驚與習慣性了。就像此刻,她讀著他寫來的長信,心中充滿了被尊重的喜悅,也只有她才能使他暫時丟開那些儀器和實驗,五大頁呢,得花他多少時間呢,不過他的信中盡是一些臨別珍重的話,只末了附上了一旬:「我的思念亦將隨-而去,請為我珍重。期待再見之日,用我所有的愛。」
安雅輕輕一笑,這算是柏克萊才子的最甜蜜話語了。
其實,她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對子襄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無疑的,她喜歡他。但是,是愛嗎?她有些迷惑,子襄頂多拉拉她的手,不曾親吻過她,所以她無從知悉那將會帶給她什麼樣的感覺。或許,有一天真正成為他的妻子,屆時才會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感覺吧?她想,以著十分驕傲與喜悅的心情。
***
「各位旅客請注意,飛機將在台北時間清晨五點鐘降落中正國際機場。目前台北地面溫度攝氏廿三度,華氏七十三度,天氣晴朗。感謝您搭乘本架班機,全體機組在此向您致上深刻的感謝。歡迎您下次……」飛機的室燈亮起,播音員的聲音擾醒了不少人的好夢,嘩嘩之聲乍起,乘客皆忙著整理行裝,歸鄉的情緒再度沸騰。
「終于快到了。」安雅隔座的仁兄一上機就呼呼大睡,只有用餐及上廁所時才起來。見他的打扮,像是商人,一副精明干練的模樣。他打了一個呵欠,高興地轉頭向安雅說話,眼神突然亮起來,心想:隔壁坐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其是冤枉,遂問道︰
「小姐貴姓?留學回來啦?」
安雅不置可否,只回答︰
「我姓余。」
接著她訕訕地問他一些台灣的近況。
「立法院天天打架,-知道吧?忠孝東路每天有人示威游行,搞得交通大亂;天天有人抗議環境污染,也天天有人繼續污染,朱高正這家伙搞得天下大亂,立法院雞飛狗跳,還真過癮;啊,對了,新台幣升值得不象話了,-曉得嗎?其它媽的,工資一直漲,工廠一家家倒閉……」
經由他的勾繪,安雅的腦中出現了一幅雜亂無序的畫面。怎麼是這樣子呢?她雖然時常在媒體閱讀到一些報導,可是一點兒也不具體;如今透過王先生的描繪,竟成了一幅亂象。
她有點兒吃驚,心想︰不知道自己即將要踏上什麼樣的土地。睽違了廿年之久,這個地方可還有舊時的模樣?她的心愈來愈緊張……
當飛機從天空慢慢逼近土地,安雅的心也吊在半空中,待飛機一觸地面,她的心也落了實︰終于、終于又回來了!
她惦著心,難掩緊張之情;王先生約略洞悉了,安慰她︰
「近鄉情怯了?別緊張,不出三天,-就可以再度習慣台灣了。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機會再見到。」
安雅道了謝。尾隨其後,穿過走道,踏進中正機場。海關人員木然地檢查她的證件,看了她幾眼,有些疑惑,用英語問她︰
「第一次到台灣?」
「回來!」她用中文回答。
那位先生會意地點點頭,還給她證件,接著第二人遞補上。
安雅在行李轉盤上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推著車子出了海關,一時陷入混亂的等候人潮中……姑媽說李麟李伯伯會來接機,該不會失約了吧?!她佇立在人潮中,四處張望,四下此起彼落的招呼聲,有國語也有閩南語,這一切使安雅既興奮又激動。
「對不起!」
忽然有個大男孩用英語問她︰
「-是余--安--雅小姐嗎?」手上還拿了張照片與一張大海報,上面端正地寫著歡迎余安雅小姐的字樣。
「嗯!」安雅登時放下了心,她以極自然流利的國語回道:「我是呀,您是?」
他似乎一時嚇住了,訥訥開口︰
「我以為-不會說國語,為了這一趟接機我還臨時惡補了英語呢!早知道-國語說得這麼好,我根本不用讓李薇給揩了那麼多油。啊,-好,我是李中恆,我爸說我們小時候還一起玩耍,我都忘了。」
他伸出手,很大方似地要和安雅握手,安雅眠著嘴,笑開了。
「哪有男生先伸手的?」不過,她還是大方地和他握了手:「我是余安雅。以前的事我也忘了,不過,我相信我們以前一定相處得很好。」
「不見得。」中恆一手搶過了她手上的行李,一手推著車往外走:「我爸說,我很愛逗-、欺負-,常惹-哭。而鐘威就會過來英雄救美,可是每次都被我打倒在地。」
「後頭是你加上的吧?」安雅微微皺眉。姓鐘的,以前有個姓鐘的會為她打架?「鐘威是誰?」
「連-的救命恩人-都忘了?他是鐘氏企業的負責人,年輕有為,人又英俊瀟灑,連我們家那丫頭都被迷昏頭了。只可惜,她沒指望了,今天是鐘威結婚的日子,對象是永泰電子林本山的掌上明珠林若蘭。」
安雅極力回想五歲以前的記憶。經過了許久,似乎想起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長有一雙炯亮的眼楮的樣子,她聳聳肩︰
「那時候太小了,什麼都記不得了。」
「記不得最好了!」中恆很自然地接口,話一出口才驚覺說溜了嘴,緊張地看著安雅,趕緊換話題:「-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停車場開車過來。」
原來他也知道!安雅心里忖度︰但他究竟知道多少呢?多半從李麟李伯伯那里听來的。
那麼,李伯伯是否完全知悉事情始末呢?此時,她的腦里閃過姑媽交代的話︰
「千萬別讓李伯伯知道-的計劃,他絕對不贊成的。」
看樣子,姑媽的顧慮畢竟沒有錯︰李麟還與鐘臨軒保持著聯系呢,恐怕關系匪淺。這一層姑媽為什麼不知道?因此,安雅心里有了譜。在一切事情未明朗之前,她決定把李家劃為鐘臨軒一路的人,凡事提防些。是以,當李中恆開車過來時,所見到的余安雅仍然美麗動人,臉上的微笑卻已有些微妙變化了變得有些距離與生疏,只是粗線條的中恆沒有發覺。
「上車吧!我開車的技術尚屬一流,若是我老姊開的,-就得當心了。」
安雅只是一徑兒微笑,心中卻估量著鐘家目前的情勢,她試探地問︰
「鐘臨軒今天會出席吧?」
「當然!」中恆猛力踩下油門,加足馬力,大聲說:「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怎麼會不出席?而且他們在來來飯店席設百桌呢!-想不想去?」
「方便嗎?」安雅有點兒緊張,沒想到回來的第一天就要見到這一個與她關系重大的人。
「有什麼不方便?-算來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何況,人那麼多,多一個-也沒有人在意。」中恆嘴上這麼說,心里卻直打鼓︰這可能不一定吧?他側眼看她一下,發覺她長得真好看。一頭烏亮垂直的中長發,皮膚白哲,五官分明;輪廓並不深,但是烏眉秀眼,攏聚著一江煙水。秀雅挺立的鼻子很藝術地將瓜子臉一分為左右,而弧線極美的嘴唇又將臉部合一,作了最佳的呈現其實單單說長相並不能涵括她的美,中恆覺得余安雅的眼神之中蘊藏一種遙遠神秘的氣質,微具挑戰又有些危險的感覺。
車子一路平穩地滑向前,這一路的樹木草地整理得極為清雅。安雅不知不覺被吸引了。
那些錯落的瓦屋,那切割細致的稻田,那偶然掠過的白鷺鷥,這種種喚起了潛藏在她內心里的鄉情。忽地,她眼眶濕潤了,不能自己地掉下淚。在這塊土地上,她擁有過幸福,有過夢想,有過父母;然而,也在這塊土地上,她失去了一切。如今,她再回來,能找回失去的嗎?追尋回失落的嗎?
中恆識趣的收起了所有的戲謔與頑皮,專心一意地開車。他被她的淚水感動了,雖然他不知道她究竟為那樁而掉淚。他認為女孩掉眼淚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有著「不可理喻」的美感!
當車子進入台北市,雖是清晨時分,也漸漸雜亂起來。這會兒安雅方才體會了一些飛機上的王先生所描述的那種情況。摩托車四處鑽營,一副不怕死的模樣;車子多得不得了,路旁滿是停著的車;街道上招牌雜亂無章,建築物也十分紊亂,無甚美感;樹木少得可憐,一路行來,盡是水泥鋼筋……台北變了,和安雅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
「怎樣?嚇壞了吧?這時候還好,再過一個小時,這里動彈不得。」
安雅好奇地四處張望。賣早點的店口坐滿了人,路旁似乎也有賣早點的車子,行人路過,順便買個早點,倒也方便;公車站牌附近佇立著候車的乘客,一副副木然的表情。
「台北的人似乎不愛笑了?!」安雅約略記得母親常帶她逛市場,沿路上總是不斷有人含笑打招呼;「余太太,早啊!」「余太太,帶小夢買菜啊?」在她印象中,大家似乎都常帶著笑容。如今卻不笑了,和在美國見到的臉孔沒有多大差別,只有顏色不同而已。
「哪笑得出來?」中恆回答︰「房價飛漲,交通大亂,治安不好,人人都擔心受怕,哪里笑得出來?听過中共黑星手槍嗎?哪天倒霉走在路上可能被「砰!砰!」打穿腦袋呢!」
「有這麼恐怖?你不要嚇我。」
「我正在教給-危機意識,古人不是說居安思危嗎?其實也不是古人說的,國民黨不也這麼說?--今日台澎金馬雖然安居樂業,仍然要時時警惕,中共就在對岸虎視耽耽。所以啊,-還是小心為上。」
「謝了,真該慶幸國民黨教育成功!!」安雅嘲弄地接道。
「前面就是了。我們住在民權東路尾,算是內湖地區,記住啊,不要迷路了。」
中恆把車子停在一棟公寓前面,按了三樓的門鈴,不待回音,立刻扯開嗓門大喊︰
「皮蛋,下來幫忙搬東西。」不待回話,馬上回頭把行李帶出來。
「我老妹外號叫皮蛋,十足調皮搗蛋。她是最小的,還有一個老姊叫李薇,外號叫豆腐,因為她老是自作多情說人家愛吃她豆腐。」
安雅笑逐顏開,才要啟口,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白色短褲的小女孩蹦跳地出現了,嗓門更大︰
「大禹嶺,你嚷什麼嚷?哈-,Howdoyoudo?」她忽然轉向余安雅,後者正以笑容面對著她。
「別Howdoyoudo了,人家國語說得比-還溜呢!叫安雅姊姊。」中恆塞給她一個手提袋。
「算了,叫我安雅就成了。別什麼姊啊弟的,我不習慣。」
「對嘛?」皮蛋李琪附議︰「什麼哥啊姊地,大禹嶺就是大禹嶺。人家安雅可是洋派,你少驢了。嗨,安雅,我是李琪,也叫皮蛋。」
「-好!皮蛋。我喜歡-的名字。」
「真的?」皮蛋開心極了︰「大禹嶺取的。起初我很討厭,什麼皮蛋嘛,天天給人當菜吃。後來,大家都記得了,我也只好接受。我不甘心,想了三天三夜,才替大禹嶺取了這個外號。」
「結果,只有-叫,根本沒有人知道。」中恆替她接口。
「人家高興。」
安雅听他們兄妹拌嘴,覺得很有意思。那股親昵和手足之情流露無遺,直教她羨慕不已。
「回來了?」
迎門而立的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健壯威武,依稀是安雅當年記得的印象;女的略嫌擁腫,但是眉目之間浮現若干慈愛。安雅一個激動,眼眶濕了,叫了聲︰
「李伯伯、李伯母!」梗在喉間,熱熱的,一股暖流塞在胸口。
李麟乍見故人之女,也是激動異常。當年的小女孩如今竟已亭亭玉立了,依稀是當年玉涵模樣,他訥訥地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進來坐吧!」吳君如提醒他們︰「別一徑站在門口啊!安雅一定累了,趕緊讓她休息一會兒。」
于是她踏進了李家。
客廳不大,但整潔典雅,顯出了女主人的用心。木制的坐椅有著古樸的氣質,像李家人一樣,予人舒適之感。
「爸,安雅說得一口好溜的國語,枉費我惡補了好一陣子英語!」中恆甫坐下,便大聲宣布。
「你那口破英語也該好好惡補了,安雅听了準笑掉大牙!」皮蛋啐他。
「誰有-那麼大顆的門牙可以笑掉?」
中恆惡意地回敬她一句。皮蛋最痛恨人家提她的大門牙,一個不高興,噘起嘴來︰
「哼,以後看誰替你跑腿送情書!」
「好嘛好嘛!皮蛋的門牙最好看了,一點也不大,明眸皓齒迷死人。這樣子行了吧?」
「沒有用了,本人不接受。」皮蛋狠下心來不睬他。
「好了好了。瞧你們也不害躁?老大不小了還拌嘴,倒讓安雅看笑話了。」君如寵愛地看皮蛋一眼:「還不去拿果汁來給安雅喝?」
「李伯伯,不好意思打擾了你們,等我找到房子後,再搬出去。」安雅難以釋去那層拘謹,客氣地說。
李麟已打量了她許久,心里也不只發出一次贊嘆。他聞言有些生氣︰
「-竟跟我客氣起來?只怪-李伯伯沒有出息,就這麼一間房子,不像個樣,委屈了。只要-不嫌棄和皮蛋她們窩一間房,-盡管住著,別跟我說那些客氣的話。」
「安雅,喝果汁。」皮蛋一坐在她旁邊︰「-長得真好看。硬是把林若蘭給比了下去,李薇老是自怨自艾。見了-,她肯定心服口服。」
安雅甚少給人當面這麼贊美,有點窘,笑說︰
「皮蛋才漂亮呢。我化了妝,不準的。」
「真的?」皮蛋不信,挨近安雅,很仔細地瞧啊瞧︰「哪有?根本看不出來呀。哎呀,趕快教我,那麼我們學校那個討厭的教官就不會找我麻煩了。」
「好了,-少作夢了-那張臉,怎麼化怎麼難看,省點事吧。」中恆最愛捉弄她了,忍不住譏她。
「你們兩個歇兵吧,讓安雅好好休息一番。我們待會兒去上班了。中恆,找工作的事別忘了;皮蛋,記得去把衣服拿出來,我們晚上一塊出發。」君如連忙起身準備出門。
「爸,安雅想一起去。」中恆突然插入。
李麟臉上迅速變化,掃過安雅的臉之後,回復平靜︰
「安雅飛這麼久,不累嗎?」畢竟他不知安雅記得多少,或者知道了多少。
「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就留在家里好了。」
「沒的事,」君如連忙打圓場「-白天好好休息,晚上自然有精神了,我們一塊兒去。」
李麟點點頭,二話不說,徑拿了皮箱,偕同君如,便出了門。
「讓她去好嗎?」李麟深鎖著眉「鐘臨軒要是認出了她,場面不太好吧?」
「不讓她去不是更不好嗎?何況我們也不知道她到底所為何來?應該不是看看外婆簡單吧?不過,我看她知書達理,進退很有分寸,不至于有什麼問題的。」
「希望如此!」他嘆口氣「不曉得她對于我們又和鐘家聯絡作何感想?」
君如沉默不語。其實,她對當年鐘余兩家的恩怨有她自己的看法。這也是為什麼她會答應李薇進入鐘氏企業集團擔任鐘威的秘書之主要原因。她相信鐘臨軒有他的苦衷和原因,畢竟,當年她曾認識的鐘臨軒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