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色千金 第三章
斜陽映湖,湖面波光粼粼,天上忽然傳來一陣高亢的鳥鳴聲,引起苦兒的注意力。
她睜開眸,瞥見回旋在蒼炎身後的廣,驚不住訝異,離開他的唇,驚呼出聲。
「炎,快瞧,你身後出現一只大鷹。」
「鷹?」
蒼炎尚未從方才的熱吻中清醒,秋風蕭瑟的涼意拂上他的面頰,冷得讓他意識乍然清醒,這才驚覺他剛剛做了什麼蠢事。
他、他竟然主動吻了她?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而他竟然做了?!
「炎!鷹要飛走了。」發現蒼炎似乎沒听見她說的話,苦兒扯扯他的衣袖,要他循著她的指示看去。
他不為所動,心頭那股突生的燥熱漸退,心也恢復初時的平靜,他眯起狹長的黑眸,細細打量眼前,兩頰漾滿羞澀紅暈的嬌艷女子。
她是很美沒錯,但還不值得他動情。
大隱低叫一聲,振翅飛離了樹梢,苦兒失望地收回眸光。
「哎呀,它飛走了,炎,你都沒看到,那只鷹有多美。」
她嘟著嘴,為他投見到難得一見的珍禽惋惜著。
听她親昵地喊著他的名字。那雙澄澈的眸,是那麼完全地信任他,不由得讓蒼炎陡生一陣煩躁。
他不耐地斂下眸,抓起她的手臂,就往馬兒的方向走去。「該回去了,所有人都在等我們。」
「啊……炎……走慢點,我跟不上。」苦兒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她第一次看見如此煩躁的蒼炎,她以為他是個溫性的人,怎麼沒想到他會突然發脾氣,而這脾氣來得更是叫人不知所措,不知何故。
「走快點,天就要黑了。」
他忍不住低聲斥喝著,只有對她冷硬些,才能稍微壓抑住他心頭,不斷竄出對她的憐惜與呵疼。
不可能,他絕對不會為一個僅有一些利用價值的女人動情,更何況樂心繡鋪已握在他手里,她對他而言,價值所剩無幾了。
听聞蒼炎冷漠無溫的話語,讓苦兒猛地一陣心驚,莫敢耽擱,急忙跟上他的步伐,殊不知由于天色漸黯,辨色能力整的她,在夜里,視線更加不好,更別說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著實險象環生,有好幾次腳陷入窟窿里,要不是有他及時支撐著,她早已跌得不成人樣。
「走好,看路,別蒙著頭走路。」他低念著,腳步隨著心頭的煩躁,而越來越快。
他不知道他怎麼了,為什麼一向平靜無波的心湖,如今卻是攪得一團亂,連原本頗有把握的事,好比利用完她的價值後,可以輕松地視她為敝屣,現在竟然開始覺得不妥,甚至有些罪惡。
這一切不安的情緒,似乎是從他吻她之後,開始出現的。
該死他根本不該心慌,他越急著掩飾,只是徒增他的心虛罷了,萬一讓她發現他古怪的反應,豈不是前功盡棄?
沒錯,他必須沉住氣,不能再輕易受她的撩撥。
「夫君,你生氣了嗎?」苦兒畏懼地問著,他的樣子看起來好嚇人。
蒼炎深吸一口氣,藏起陰鷙的眸光,輕聲在她耳邊說著。
「沒什麼,苦兒,這里風大,我們回去吧。」
「好,是該回去了。」苦兒敏感察覺他前後態度的轉變,她不安地低下頭,小臉滿是驚惶,心頭則是塞滿對蒼炎的疑惑。
這樣溫柔的男人,真的屬于她?
不知是否為她的錯覺,剛剛的蒼炎;竟讓她覺得陌生得可怕??」駕!」扶她上馬,蒼炎拉扯韁繩,喝了聲,催促馬兒邁開步伐。
馬蹄聲與風聲,掩去了兩人之間靜默的尷尬。
她淡雅的發香隨著風吹,襲進了他的鼻間,蒼炎的眼障,匆匆閃過一抹復雜的眸光,他不自覺嘆了口氣。
她是這樣的美,這樣的溫柔可人,他真舍得傷她?
但他卻又不得不如此,或許打從他決定娶她,就已經在傷害她了。
風起,湖面漣漪藹開了,或許苦兒不知道,她像漣淆,他如風,在吹起她的層層漣漪後,他反倒駐足,不舍離開了。
就如同那個讓他情不自禁,烙下的吻……
馬車持續往北前進,連續趕了一個月的路,路上開始飄雪,而苦兒感到十足新奇,望著南方難得一見的雪景。
他依舊溫柔待她,不再出現上回那種冷硬的口氣,幾乎讓她以為,那不過是她的一覺,其實他一點都沒變,但她卻無法忽略,當初乍听到他不耐的口氣時,她有多麼心驚與錯愕。
馬車的顛簸,讓苦兒備感不適,慶幸北方急速下降的溫度,讓她冷得直想望著厚髦酣睡,因此減少了她反胃的機會。
正當苦兒在馬車里,昏昏欲睡之際,車夫忽然吆喝一聲,停下馬車。「夫人,可以下車了。」
「下車?到了嗎?」這麼快就到北方了?苦兒坐起身,掀開車廉,窗外正飄著細雪,四周景色盡是白茫一片,根本什麼也看不見,其實她是看不到雪的,只能透過皮膚接觸到那冰涼的觸感,她才知道這就是雪。
「苦兒,該下車了。」蒼炎接過她發冷的小手,密實地握在掌心。
她小心下車,映人眼簾的,是一座宏偉精致的別莊。「炎,接下來我們要去拜見爹娘嗎?」
苦兒白皙的臉頰,讓冰雪給凍得發紅,她還是不太適應這種大雪紛飛的氣候。
「不,爹娘不住在這兒,這里僅是我們的別莊,入冬落雪,趕路會有危險,所以我們暫且住在這里。」蒼炎仔細說明原因,陰鷙的眸光閃動著不明的意涵。
他還沒有笨到,帶一個即將沒有利用價值的女人,回去蒼府。
「我明白了,咱們快進屋吧,外頭好冷。」
她淺淺笑著,雙手捂在嘴邊呵著氣,北方真的好冷,她都覺得自己快凍僵了。
瞧她凍得發抖,他倏然解上的軟毛裘,改披在她身上。「苦兒,你還適應不了北方嚴寒的天氣,多穿些,夜間我會差人送暖爐給你。」
啊!他們不同眠嗎?
一想到要獨自成眠,苦兒驚慌地扯住他的衣袖。從南方啟程後,她只剩下他可以依靠,若他不在身邊,她會心慌。
「我、我們不睡一起嗎?」話出口了,苦兒馬上後悔了,她是個女孩家,怎麼可以說出這麼羞恥的話采。她低下頭,絞著十指。「呃…山我的意思是……在陌生的地方,夜里我沒辦法—個人睡。」
「呵呵,別害怕,會有丫頭幫你守夜,你有什麼事喚她便成。」他輕聲笑著。
一路上,蒼炎反復思索,總算理出個頭緒來,只要他不要過于親近她,他就不會再受到她的撩撥,因而亂了方寸,現在最重要的事,奠過于趕緊完成他的大計,而不是陪她風花雪月。
「可是……」苦兒咬著唇,沒有他在的地方,她就是會無法遏止的害怕。「可是你、你不在身邊,我、我會心慌,我只相信你一個,其他人我還無法信任。」
她嘆了口氣,對于自己的軟弱,著實懊惱不已,以往她總能堅強面對一切,就如同她得知她的眼瞳失去辨色能力時,也沒有像現在這麼心慌,曾幾何時,她竟已如此依賴他。
夠了,別再那樣望著他,別再用那盈滿信任的眸光望著他,那只會讓他心虛,與感到滿心的罪惡。
受不了她近乎哀求的眸光,他主動說出理由︰「其實是因為我要處理生意上的事,擔心過于晚睡、會吵醒你,所以才決定暫時分房睡」
真正理由其實是,若他們同房,他怕會情不自禁要了她,原本他就打算與她當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若將來拋棄她,他才不會感到罪惡。
「原來如此。」原來他是在關心她呵!
心好暖、好甜,她真的好幸福,只要不是為了避開她,她就放心了、她欣喜地漾開微笑。
看著她欣喜舶的笑容,讓他的心驀地一陣緊縮,喉間一陣酸濕。
苦兒……
別把他想得那麼好,屆時她會發現,他是這世間最無情無血、最冰冷無溫的惡人。
是夜,樂苦兒獨自坐在酸枝木椅上,她所住的屋子蘭心苑是獨立的院落,與主屋有一段距離,目的就是取靜怕擾,楠犽別莊是她見過最奢豪的屋宇,小至鏡台擺設,大至粱柱屋脊,每一樣都是精心挑選上等木材制成,再雕上精致的圖騰象征吉祥,連她房里的家具,都能嗅到一股淡雅的木香。
蒼炎找了兩名女婢服侍她,可或許是她天生的自卑感,她並不想讓其他人有機會發現她的缺陷,早知道她該同蒼炎要求,讓她帶著從小伺候她的兩名丫環。
又或許,她心底暗自把握著,蒼炎會來,他會
來陪她,所以早早便把她們遣回下人房歇息。
左等石等,都過了子夜,依然沒看見他的身影,苦兒等得心急,拿著燭台,小心翼翼模著牆,走到門邊。
她的眼力,在夜里更加微弱,尤其在昏暗的房里,她看到的只有黑蒙蒙一片,除了胸前那盞微弱的燭光。
她推開門,打算要走出去一探究竟,外面一片黑漆,苦兒根本不知道眼前有好幾階的石階,冷不防腳步一個踩空,整個人就這麼摔下去,直接以面朝地。
好痛——這是苦兒恢復竟識後的第一個念頭,她想要挪動一體,卻發現她的四肢都在疼,連頭部都好似撞著了石頭,隱隱作痛著。
她眨著眼,感覺有東西流進她的眼里,她忍著痛,模了模那液體,湊近鼻尖嗅了嗅,赫然發現那是血的腥羶昧。
流血了——
她捂著頭部的傷處,掙扎地站起身,努力睜大眼,想要在一片黑漆的磚道上,走回自個兒的房間,照明用的燭火經她這麼一摔,早已摔成兩截熄滅了。
喀一聲,蘭心苑的門敞開了,走進兩抹挺拔的身影,兩人一路交談著,在寂靜的夜色里格外清晰,那沉郁的嗓音,苦兒一下子就認出來,那正是蒼炎的聲音。
「蒼爺,你真要這麼做?」
「嗯,遲早都要跟她說明白。」
「可是……」
「別再說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蒼……」苦兒欣喜地站起身,還不來反喊出聲,突然來襲的暈眩,讓她眼前一黑,旋即倒了下來。
苦兒倒下發出的聲響,瞬時引起蒼炎與冷亦的注意力,冷亦則是警戒地護衛在蒼炎面前。
「蒼爺,當心。」
蒼炎循著聲音來源望過去,發現以紅磚鋪成的前庭地上,蜷縮著一抹人影,經由那嬌小的身軀,他立即發現那人不是別人。「是她。」
「冷亦,有刺客,快找人去搜。」蒼炎大驚,由于過去,被他奪走店鋪的人,總有些不甘願,老會派人暗中刺殺他,有好幾次險些要了他的命,要不是有冷亦護著,他有九條命恐怕也不夠死,因此他以為刺客竟也潛進別莊里,找苦兒下手。
「是。」冷亦領命,趕忙離去。
而蒼炎則是一個箭步奔至苦兒身旁,小心翼翼︰將她打橫抱起,迅速奔回房伺。
差人在房里多安置些燭台,也命下人取來一盆熱水,蒼炎親自擰著綾巾,擦拭她臉上的斑斑血漬,慶幸傷口並不大,經過擦拭整理後,血也慢慢止住了,可能是傷到了頭部,才會造成她短暫昏迷。
過了半響,苦兒幽幽轉醒,甫一睜褲,發現好幾對眼,正目不轉楮地盯著她,包括蒼炎還有一干奴僕,全都伸長頸子望著她。
「呃……這……」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怎麼大家都圍著她?
「苦兒!你醒了媽?你覺得怎麼樣?究竟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會倒在庭院里?是不是遇到刺客了?」蒼炎的疑問有如連珠炮般,問得苦兒無法招架。
刺客?呃……差大多了吧,若她回答她是自個兒跌倒的,會不會很丟臉?
苦兒掙扎地坐起身,額際傳來的刺痛感,讓她呼痛出聲︰「好痛——」
「快躺下,你額上有傷,血好不容易止住了,可別亂動。」蒼炎柔聲叮囑。
「炎……其實我是……」
苦兒猶豫著,該不該說出實情,這實在大為難情了。
「苦兒,你別扭心,我會請人加強這里的防衛。」
「蒼爺,屬下里外都搜遍了,尋無刺客蹤影。」冷亦恭敬地在門外稟報狀況。
這是當然的,本采就沒有刺客,又哪里找得到刺客?
只是為何蒼炎會懷疑有刺客?他不是商人嗎?
一堆的疑惑哽在苦兒的心頭,不過現下她還沒有時間去思索。
「炎,我沒事了,其實是我自己,一個不小心跌倒的,並不是刺客傷害我。」
「跌倒?」不止蒼炎驚訝不已,連一干奴僕的雙眼都瞪得老大。
「嗯……因為天暗了,我又急著去尋你,所以……」苦兒咬著辱,不敢將她夜間視力不良的理由說出口,尤其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天生的自卑感更讓她更開不了口。
「尋我?」蒼炎眉一挑,瞥見苦兒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隨即意會,轉頭對著奴僕道︰「你們都下去,這里由我來就行了。」
「是!」
直到所有人都退出房外,只剩下蒼炎與她,苦兒這才松了一口氣。
「炎,謝謝你。」她感激地握住他的大掌。
蒼炎敏感地察覺有些不對勁,開口問道︰「苦兒,發生什麼事了嗎?」
「其實是因為我的眼楮在夜間看不太清楚,所以我沒看見那些石階,這才會一個腳步踩空,整個人也就跌了下去。」
「你……」
「其實我什麼顏色都看不見,除了黑與白,我只比瞎子強上一些而已。」
「你……無法辨別顏色?」蒼炎驚訝不已。
看出他臉上訝異的表情,她朝他露齒淺笑,對于自己的殘缺,有著一絲自卑,但這已經是無可避免的事,接受總比不肯面對現實好。
「反正這也是沒辦法改變的事,我直接告訴你好了,你別看我跟平常人沒什麼兩樣,其實我是個有殘疾的人,我的眼楮看不到任何顏色,看出去的視野只有黑與白,所以在夜徑,我必須要點很多盞燭火,或者是努力睜大眼楮,我才能看清楚東西。」
「那你如何分辨繡色?又如何縫制繡品?」
他無法相信,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下錯了注,找了一個根本不會繡技的廢物,那他的辛苦豈不是都白費了?
「很諷刺是吧,我是個無法辨色的繡娘,偏偏又讓人稱為江南第一繡,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只知道刺繡是我該學的事,即使必須比別的繡娘,花上更多的時間習技,我也願 ,幸好我娘會幫我在各色絲線上注明顏色色,我再根據那些指示,繡出東西來,這一個方法,我可是琢磨了好一陣子,才有辦法熟練。」
想起過去習技的辛苦,苦兒並不認為是痛苦,反倒慶幸學了那些,她才不至于像個廢人似的,苟活在這個世間。
天啊,他壓根兒不敢相信,有江南第一繡美譽的樂苦兒,竟然是個無法辨色的女人,他真的無法想象,她是如何走過那段習技的日子?
刺繡對一個只能看到黑與白的女人來說,根本是比登夭還難的事,話說如此,可他為何在她眼中,沒有看到一絲哀傷?
蒼炎注視著那張,始終維持著笑意酌清麗臉蛋,若她沒提起,他還真不知道,那雙美麗的眸子,竟是什麼顏色也看不到。
「你……你真的能繡出東西?」蒼炎況下臉,嚴肅地問著。
江南雖然盛傳樂心繡鋪的樂苦兒,其繡技是天下第一絕,但除了樂氏夫妻外,誰也無法保證那些精致的繡品,真是出自她的手,說不定這只是樂氏夫妻,用來掩蓋女兒缺陷的手段,就好比他也有可能就是被騙的其中之下更不幸的是,他還娶了她。
萬一她不過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千金小姐,那他不僅賠大了,連往後的大計都一並賠上去了。
不!他絕對無法容忍發生這樣的事采。
「當然,若你還是不信,改明兒,我可以親自繡件冬衣給你。」
苦兒沒听出蒼炎話中,不尋常的口氣,只當他是隨口問問,並不以為意。
「炎,別說那些惱人的事,我很高興,你還是來看我了,你能不能陪我一宿,今天這一晚就好。」
好不容易盼到蒼炎來,苦兒說什麼也不會放他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冷冰冰的屋子里,她真的會害怕。
「炎……你會走嗎?」她低問著,眼皮越來越重。
苦兒主動偎近蒼炎寬廣的胸膛,那里的溫暖可口讓她安心,只有在他身邊,她才能松懈所有的心防,安心入眠。
「不會。」蒼炎口是心非地回答。
有了他的保證,不到半晌,疲累一整天的苦兒,終究敵不過瞳睡蟲的襲擊,頭枕在蒼炎的腿上沉沉睡去,還發出細微的鼾聲。
蒼炎細細打量那張粉色臉蛋,她滿懷信任的睡容,幾乎要讓他把持不住,尤其在得知她的過去後,他心頭更是不自覺泛出心疼。
他不懂,她失去了如此寶貴的東西,為何還笑得出來?甚至還積極地過著與正常人無異的生活,難道她一點也不自怨自艾嗎?
是他太深沉,所以單純的她,他反而弄不懂?
不管如何,這些問題他都不該再繼續細究,況且也不關他的事。
蒼炎強迫自己收回不該出現的心緒,包括關心她、憐惜她……
對他來說,那都是多余的精神負擔,往後他恐怕還會帶給她比失色還要殘忍百倍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