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潑記 第九章
沈清修克制自己,不斷在心里數著數字,從一數到一百,再從一百繼續往下數,遲遲不敢開口;他怕自己會像怪獸一樣怒焰狂噴,將周遭方圓一百公尺內的生物全燒個精光。
見到地板上那對衣衫完整、相擁而眠的男女,一顆高懸的心多少是落了地,雖然這不代表什麼事都沒發生,起碼沒見到最糟的畫面,他可以自欺說還未發生。
若說他的火氣旺盛,在他身旁還有人的怒火與他不遑多讓;但他是家屬,火氣發得理所當然,他就不明白駱姿君的無明火所為何來。
好歹他們是男未婚、女未嫁,她沒有立場氣憤得像捉奸在床的妻子;他懷疑現下她的手中若有把刀,不知道她會砍向誰,是單天翔,還是他妹妹?
他想若再這樣看下去,只會讓兩人的怒火更加高張,還是先將這對交頸而眠的鴛鴦喚醒才是上策。
沈清修用力清了清喉嚨,在安謐的辦公室便有若炸彈爆炸的威力,令沉睡的單天翔驚醒過來。他雙眼一睜開便見到門口站著的兩尊門神,所有的瞌睡蟲一掃而光,連身旁的軟至溫香也來不及品味。
他自沈清華的身邊坐起,輕輕推著她的肩膀。在地板上睡了一夜,全身上下的關節都在向他抗議,他卻不敢發作,現在形勢比人強,不是他能嗆聲說話的時候。
「我還困著,別吵。」沈清華翻個身繼續睡她的覺,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硬邦邦的地板不舒適。
如果沒有旁觀者,單天翔會將她抱至沙發上睡個飽,可是瞧見沈清修冒著火光的雙眼,他不以為還有時間可以那麼悠閑地補眠。
「起來了,代志大條啦!」他仍不死心地搖著她。
人在睡眠不足時的火氣比什麼都大,尤其是有起床氣的人,不是他們自願清醒的話,膽敢喊醒他們的人得冒生命危險。
「除非樓要塌了、地要裂了,否則再吵我拿你當補牆材料。」沈清華仍是閉著眼楮,神智未完全清醒的吼著。
瞧她賴床的功夫連換個地方睡都沒能讓她學乖,沈清修為自己的教妹無方感到汗顏。
「你想我有沒有你說的那些狀況嚴重,值不值得你張開眼楮,咱們好好談談一個女孩子徹夜未歸,而且還沒有事先告知,這會不會比天搖地動來得可怕?」沈清修板起臉孔大聲說話。
都怪家人太過寵愛她,才會讓她別的沒學會,淨學些驕恣傲物的壞習慣;現在想要亡羊補牢似為時已晚,性子都定住了,要改變比愚公移山還不可能。
而大哥的聲音比什麼強大鬧鐘還要受用,沈清華像被兜頭淋下一桶冰水,起床的速度只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來形容。
已然大亮的天色讓她一時之間模不著頭緒,但是她不會錯認所在之處,畢竟她每天得花八小時待在這里。
「我原先沒打算睡在這里的。」她開始為自己辯解。「這一切純屬意外。」在她的預料之外便自動歸類到意外之列,這麼說一定沒問題。
可沈清修完全不接受她的辯解,他挑起左眉,輕聲道︰「是嗎?」
光是這樣,就足夠讓沈清華不寒而栗。大哥要是大吼大叫,她最少知道這一陣打雷閃電之後會開始放晴;但是他這樣悶著,讓她模不清楚接下來是否會是場納莉台風。就是這種捉模不定,讓她對他十分忌憚。
「我們只是睡著了而已,別的事什麼都沒做。」她聲音洪亮地補上這一句。
只是她這個解釋反而顯得畫蛇添足,讓人听在耳中,更加肯定她絕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才會這麼堅定的反駁。
看著沈清修的表情,單天翔真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最後若是證實了他們真的只是蓋棉被純聊天,他的男性自尊便完全掃地。
「我們真的只是睡覺而已。」沈清華誤判情勢又多事地補上一句。
這時,沈清修的耐性已經到了極限,眼楮下方的神經不時地抽動,代表他隨時都有可能失控。
為了不想小命休矣,單天翔伸手掩住沈清華的嘴,不再讓她言多誤事。
她在他的箝制之下還想捋虎須,不停嗚嗚叫喊,讓他用冰冷的眼神一瞪,這才安靜下來。
「如你所見,我沒有借酒裝瘋對她上下其手,只是聊天聊到累了才睡著的。」單天翔將現場看圖說故事.這要比喊得聲嘶力竭要來得有效。
在雙方平靜的語氣之下,沒有任何擦槍走火的意外發生,沈清修的怒火也在爆發邊緣被按捺下來。當然,這一切是要沒人在一旁扇風點火的情況下才有可能。
單天翔以為現場所有的變數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但唯一不受控制的真正禍害正站在沈清修的身邊,讓他想補救都來不及。
駱姿君訕訕地道︰「孤男尊女同處一室,怎麼說都很曖昧,這里又沒有第三雙眼楮看見,誰曉得事情是否真如你所說,當然只能你說了算。」
就這樣幾句話,把即將平息的僵局又弄擰了。
駱姿君可是報了一箭之仇。她讓單天翔好友反目,也讓沈清華手足口角。
他真是堵嘴堵錯人了。單天翔和沈清華四日對望,心有戚戚焉。並且也體會到一件事,女人的復仇來得又快又狠,不鳴則矣,一鳴驚人u她所留下的殘局,兩人還不知道該如何收拾。
其實沈清修也不是不相信他們,只是身為未來的大舅子,他總得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別讓他們目中無人、為所欲為,他這個家中長子不就太設面子。
「你們也別忙著向我解釋,先回我家去,二老還等著他們心愛的女兒問安呢!」他不想趟這渾水,他也不是家中當家作主的人。
經大哥一提醒,沈清華才想到爸媽曾說過要來台北,但是她不小心忘了日期,讓他們昨天撲了個空,積郁到現在的怒氣,大哥的火氣算是小巫見大巫。
「我不管,這一切都是你的錯。」沈清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所有責任推到單天翔的身上。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里那兩尊老菩薩,因為生命是出自于他們所以害怕了是其一,但是最重要的是大哥的脾氣便是得自他們的真傳,眼前的這個她都應付不了,再加上那兩個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了解到她的懼親癥有多嚴重,單天翔忍不住笑出聲來。
「笑、笑!」沈清華不顧形象地擺出茶壺姿態,伸指點著他的腦袋瓜子。「笑死你好了,反正你現在笑不死,一會兒當我的炮灰也是死路一條。」
不過就算是不會動的尸體,她也要拖著他到父母面前,將所有的錯推到他身上。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她才不會笨笨的自找麻煩。
他這下子的麻煩大了!沈清華當是念經似的,在回家路上反復叨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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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知道單天翔是如何自沈家二老的炮火攻擊下生還的,但傳言都說得繪聲繪影、戰況慘烈;不過一切都僅止于耳語,當事人遭人問起都是炮口一致的否認。
大家傳了幾日沒有更進一步的證實,在新的流言出現之前,便遭人遺忘了。
當歷經了逢人便被問的窘境之後,沈清華忍不住松了一口氣。可事情還沒完結,她和駱姿君的帳,可得好好的算一算。
她不明白駱姿君到底安了什麼心,沒事在大哥耳邊加油添醋作啥,害她在爸媽面前解釋得差點沒月兌水而亡,才讓他們相信她還是他們心愛的乖女兒。
這樁新仇加上舊恨不一次解決,只怕下次再有個風吹草動,她又有吃不完的苦頭。
「你是什麼意思?」她連敲門也省了,直闖進副總裁辦公室。
過了下班時間,她們的身份便是平等,沒有誰尊誰卑的問題,充其量她不過是年長幾歲的老女人罷了。
駱姿君不正面回應,選擇以迂回戰術應對。「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的笑容安詳得看不出有任何的怨忽。
「為什麼要在我哥面前說那種話?你該知道那種模稜兩可的話可是會逼死人的。」沈清華氣憤的吼著。
「你不是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既沒少塊肉也沒缺手斷足的。」駱姿君說話的口氣能讓心髒衰弱的人當場氣絕身亡。
「我說過了要單打獨斗,只要你下挑戰書我一定奉陪,但是不要將不相關的人牽扯進來。」沈清華仍是生氣的說著。
駱姿君瞧著她的表情也明白,她肯定是沒能輕松過關,否則不會心有不甘地來興師問罪。
「誰是不相關的人?當然不是你。是天翔嗎?那也說不過去。」駱姿君自問自答。
的確,他們兩人是罪魁禍首,自然是她報復首當其沖的目標。
而那一天沈家二老和沈家大哥都沒有任何的損失,頂多只是一個晚上沒能睡個好覺而已。在知道她有了男友之後,遲歸甚至未歸都不是問題,因為她能去之處屈指可數,只要往單天翔的住處和龍神便能找到,這也是他們會一起出現的原因。
就是算準了這一點,駱姿君才會說出那番話來。
「我那一天有說了違反常理的話嗎?應該是句句屬實、合情合理。」駱姿君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失。
的確,她沒有真正做出指控,說的也都是一般人在看到那種場面時會說的話,讓人在對她做出指控時,反會遭她反咬一口。
沈清華明白今天的興師問罪是她先敗下陣來了。
「難道你讓我在情場吃癟之後,還要我像小媳婦似的忍氣吞聲,這未免太高估我的能耐。」駱姿君自認不是聖人,做不來以德報怨的事。
何況心事累積多了,容易得到憂郁癥這種文明病,她才不想沾染上,敬而遠之才是上策。
老實說那天在攪局之後,她的心情好多了,不再對單天翔患得患失的。陳玉梅說得對,是她的早該是她的,緣分是強求不來的;在龍神朝夕相處都沒滋生有別于戰斗伙伴的感情,未來也不可能有所改變。
況且,單天翔在這些年只對沈清華痴痴等待,那股堅毅卓絕的忍耐力不是她所能突破的。
「那現在呢?你還想要為天翔向我單挑嗎?」在哀兵面前沈清華不想擺出勝利者的姿態,但結果還是要問清楚,她不想未來都在胡里胡涂中度過。
駱姿君很想再給他們最後一次的反擊,但是以她的年齡、社會地位而言,為了這種事放不下只會讓人看笑話。她想將多余的心力拿來奉獻給龍神,畢竟這是她投住了最青春的黃金歲月所建立的小王國。
「算了,你要就拿去吧,反正他也不是我所能掌握的。」駱姿君擺了擺手,像女皇般驕傲地施恩于她的子民。
沈清華沒有對她的裝腔作勢予以奚落,不論她曾經和這個女人有多少的齟齬,她還是值得尊敬的對手,應該給予的是敬意。
「不過。」駱姿君突然加了個但書。「在你們真的打算走入禮堂的時候,千萬別丟紅色炸彈給我,我可不想看到你們你依我依地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這對我女強人的自尊是一大傷害。」
「耶,怎麼可以這樣?」沈清華驚呼抗議道。「我還想請你當證婚人給予我們祝福呢!」
說是這麼說,也僅僅是玩笑罷了。她就算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做這種事,萬一那天發生了血染白紗的意外,都是她自找的。
兩個女人盡釋前嫌之後,新生的友誼慢慢的冒出芽來,正快速的成長中。
「既然了了一樁心結,你可以肯定身為你的上司的我,為了磨練你的能力,未來可有不少工作得交給你做。想要有約會的時間,你可得加把勁了。」駱姿君不想浪費人才。
听到這話,沈清華不依地哇哇大叫;不過這一招用在駱姿君的身上顯然是多余的,她不吃這一套。
這間副總裁辦公室,自龍神開張成立以來,恐怕就屬今天最祥和,沒有理念之爭,沒有奪愛之恨。
听沈清華聒噪地說著話,駱姿君真佩服單天翔能忍受得了。
才剛這麼想著,那個自願跳火坑的男人便大刺刺地出現,讓兩個女人當場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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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等一會兒出去得去買張刮刮樂彩券,或許會有好運也不一定,一刮就刮中大獎。」看著這對戀愛中的男女不約而同地出現在她的辦公室,駱姿君忍不住懷疑,今天是走什麼運,怎麼一天都快結束了,還過得這麼精采。
見到沈清華也在,單天翔的驚訝表露無遺,他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女人有和平相處的一天;但是這樣也好,他安慰自己,剛好將消息一次說完,也一次將她們的反對處理好。
「我有事要跟你們說。」
聞言,沈清華和駱姿君心頭不約而同地襲上不祥的預感,他想說的準不是什麼好事。
「本來我以為還要再拖一陣子的,但是對方很阿莎力地給了我回音,所以我必須要開始準備了。」他拉里拉雜地閑扯一堆廢話。
听到回音二字時,兩個女人腦子里的警鈴開始發出低嗚;而當準備的字眼出現時,警鈴便肆無忌憚地大響。
沈清華茫然地問了句︰「準備什麼?」
「我知道突然這麼說會造成許多麻煩,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我想抓住它讓自己能有所成長。」
單天翔的話一直兜轉著圈子說,讓沈清華有如走人迷宮,找不到出口。
「拜托說重點。」氣惱不休讓她的心情有如坐雲霄飛車般上上下下,頭昏腦脹的直想暈過去算了。
「美國好萊塢的夢幻公園有個新企劃,是明年夏天上映的一部大制作,動畫組還有個缺。在我跟領頭的安德森聯絡後,他同意我以個人身份加人他的團隊,為期半年。」他以極快的速度說道。
沈清華一听到美國二字,只聯想到紐約倒塌的雙子星大樓,和層出不窮的炭疽病毒夢魘,在那個移民天堂里,生命朝不保夕是最佳寫照。
人人都視坐飛機為畏途,他卻要做人所不敢做的,他是秀逗了啊?
「跟新技術的開發有關,是嗎?」駱姿君不愧是業界的順風耳。「我听說為了那部新片,夢幻公園打算采用最新的技術。而在電影上映前,他們對這項技術三緘其口,同業間無不擠破頭想要提早得到訊息。」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單天翔興奮得有如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你也曉得,安德森他們保密的功夫做得是滴水不漏,為的就是不想讓競爭者提早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好獨佔這項技術所帶來的利益。要不是他的手下有幾個在9ll事件中喪生,為了不拖延進度,他也不會向外求援。」
即使是以個人身份加人,但是能夠比別人早一步得到夢寐以求的技術,龍神可以在未來幾年立于不敗之地。駱姿君的商業反射神經已經開始籌劃未來的行程,她要讓龍神居于游戲軟體領導者的地位。
在這個科技世界里,能比人先一步走在前頭,便能在新時代里獨領風騷。能有多久的好時光,便看企業體自己的能耐。
所以機會稍縱即逝,看準了時機使得穩穩的抓住。
沈清華的腦子雖跟得上她的思維,可她的感情卻為單天翔的安危擔憂。現在許多小道消息漫天飛舞,誰曉得他是不是有命去沒命回來。
呆若木雞的她許久都無法出聲,她懷疑這個男人在做這個決定時是否有想到她,還是當他在為這個消息而興奮時才想起她。
她不是聖人,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駱姿君對單天翔使了個眼色,要他注意沈清華的狀況。畢竟她們的立場不同,她可以為商業利益考量,放棄對他的關心;沈清華不同,她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男人離她遠去?
除非她想辭去工作追隨愛而去,否則只能和他相隔太平洋互相思念,艱難困苦地熬過漫長的六個月。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就為了這半年的時間,即使沈家人願意,單天翔要求,她也不同意。在沈清華好不容易才上手之際卻輕言離職,那先前培養她所花費的心血和金錢,不是跟肉包子打狗一樣,怎能教人忍氣吞聲?
所幸現在科技非常發達,有影音電話,連E-mail也有影像功能,讓他們的分離不再需要書信往返。以前沒這些科技產品的時代,人們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而且王寶馴苦守寒窯的十八年間,連一封信都沒等到。
所以,六個月還算短的。
但是她畢竟不是沈清華,對這件事她無能為力,得靠她和單天翔自己解決。
總歸一句話,這是他們的私事。
這兩個人像泥女圭女圭似的在她辦公室里忤著,讓她想趕人也狠不下心,幽幽地嘆了口氣。既然客不走,她這個主人走總行了吧!
的確,以她的眼光來看,單天翔是極需要這次的改變,換個環境,也重新學習過生活,拋開龍神總裁的身份,或許他回來後能再創新高地位。
要突破瓶頸得要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尤其在目前變化迅速的業界,他最後的選擇及收獲將是龍神延續的企機。
背起了背包,駱姿君輕輕帶上房門,像做賊似的溜出自己的辦公室。
或許是酸葡萄心理,駱姿君這時反倒慶幸,不用面對這種別離的場面。能在私事上揮劍斬情絲,是她的理智獲勝了。
沈清華倍受打擊的神色,還深刻烙印在她的心里,讓她為置身在情愛中的她大感郗吁。
看來她還是不適合談戀愛,駱姿君自嘲地想著。她鑽人自己的保時捷91l跑車,將車子駛出停車場,馳向台北夜晚的街頭。
由方向盤傳來引擎的振動,令駱姿君突發奇想,拿單天翔和這部911跑車相比,失去它要比失去單天翔更令人傷心。很可笑,但卻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