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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魂引 第十三章

謐兒手一松,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黑濁的水流了一地。

步子是無比的迅速,她恨不得自己能飛起,奔至河邊。

滾滾黃泉水,頃刻之間便能將人沒頂。任他天大的本事,也是無法。

「子塵!」謐兒也不猶豫,縱身躍起,便要跳入這河中。

「不要沖動,謐兒。」一只手攔住她,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這聲音是誰的。

「風!讓我去救他!」謐兒慌亂至極,「我不能讓他死!不能!」

「謐兒,你如今已是肖人多于肖鬼,這黃泉,你受不了的。」風看她,眼中帶著一絲痛楚,語氣卻是極淡。

「那我也不能留他一人在這河中……就算死,我也要陪著他……」謐兒想甩開風的手,卻怎樣也不能動。

「你不是本就要轉世的嗎?忘卻情愛,忘卻今生,過奈何,再問孟要一碗孟婆湯好了。」風側過臉,沉默之中,卻勾勒出寂寞的曲線。

謐兒拼命搖著頭,眼中淚下,表情淒楚卻堅決︰「我不要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就算他負我,就算他要殺我,我也不能忘了他……何況,他用他的命告訴我,他是有苦衷的,我要听他怎麼說……」

謐兒掙扎,用盡全身力氣。風的靈力強過她,想制住她並不難。但她的話語讓他心中一震,竟然不知該怎麼做才是正確。茫然間手松開,謐兒得了機會掙月兌,撲到河邊。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女聲傳來,聲音清澈靈婉,卻是極低,竟似嘆息了,「行差一步,都是魂飛魄散的結局,你二人卻誰都不曾猶豫。感情,竟值得如此嗎?」

「王。」謐兒、風及過橋這端來的孟都是一驚,不由叫了出來。

閻王——言蘿微微點頭,見謐兒和風二人神色,心中不由有些黯然,笑容卻愈發的美︰「謐兒,你不用擔心,他死不了的。」

謐兒秀眸睜大,帶著驚奇的看著言蘿。冥界之中諸魂各司其職,唯有這個閻王最混,基本上不問世事,怎麼在這時候會突然插手?

言蘿見眾人眼光,知他們不信,也不多說,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玉佩晶瑩碧綠,玉質極佳,顯是不斐之物。紅色絲線纏繞出繁復的花樣,和玉佩的質樸翠綠形成了對比。

幾人皆是一愣,看這玉佩上絲絛,顯是系在腰上裝飾的。言蘿身上向來無贅物,放這一塊玉佩在懷中,又是為何?

謐兒心中忽然泛起一種極復雜的感覺,這玉佩……好熟悉……眼中一熱,竟然要落淚。

言蘿托起玉佩︰「本體在此,原神還不快歸來?」

黃泉之中,水波突興,涌起的浪繞成一圈,波心之中露出一陣青色。顏色漸漸褪去,子塵微閉眼,似乎失去了神志。言蘿手指輕勾,他便「飛」了過來,立在言蘿面前。謐兒見他,心中激動,伸出手去拉他,卻被言蘿阻住。

言蘿手中玉佩發出白光,和子塵身上青光混成一團。她將玉佩戴在他脖上,絲線有點不合,但也勉強能戴。光芒散去,子塵緩緩睜開眼。

「我……死了嗎?」伴著經典的問話,言蘿噗哧一聲笑出來︰「你要是死了,謐兒還不和我拼命!」

眼光移動,眼前那個美艷慵懶的女子沒有在他眼中留下一點影子,子塵的視線,對上了謐兒那雙如雨如霧的眼。謐兒眼中有淚有痛更有欣喜,淚水晶瑩透明,不見半點血的顏色。

淚落下,嘴角的笑也勾起,謐兒凝視子塵,有種隔世相見的感動和喜悅。子塵只是木木怔怔地看她,一時之間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心下酸酸澀澀苦苦甜甜,幾乎不知眼前情景是真是幻。手慢慢伸出,在觸到謐兒的瞬間猛然抱住她,感受她在懷中的充實。她輕柔的呼吸,溫暖的肌膚,都告訴他她是真實存在的,他的謐兒……終于……能回到他的懷中……「謐兒,對不起……我那時說的話,不完全是真的……听我解釋,好嗎?」

子塵抱得極緊,手臂微微發抖,生怕稍一放開,她便會掙月兌逃離。

謐兒在他懷中,感受到他的焦灼,是非恩怨忽然淡去,只他環著她的手臂是真實的。她閉上眼,點點頭。

「唉,這里可不是說話的地方。」言蘿非常不滿于子塵將她視若不見的行徑,掃了他一個白眼——真是的!也不想想他們是誰促成的!「咱們換個地方好不好?」

謐兒臉上緋紅,風是她的長輩,言蘿是她上級,而自己卻在這兩人面前和子塵卿卿我我……他們會怎麼想?孟站在一邊,嘴邊噙著笑看她,她一陣羞澀,把頭埋在子塵懷中。

咦?等等,橋那邊的朋……呢?

忽然想起那個總是站在她身邊的孩子,謐兒看向奈何橋的另一頭。奈何橋邊,朋靜靜的站著,謐兒看不清他臉上表情,卻感覺到了無比的疏離。她心中一動,看向孟︰「你給他喝了什麼?」

「愛恨情仇,人生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最終不過一杯清水……」包容最復雜的,只能是最簡單,所以,孟婆湯是無色的,「這孩子的記憶太苦,既然他落在我手里,就不能容他這樣下去。」

「你有什麼資格消去別人的記憶?」說話的竟然是子塵,「你有什麼資格替別人決定什麼記憶對他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你憑什麼認定這麼做就是他想要的?

難道就因為你是鬼使,就能替別人決定他的命運嗎?」

孟何曾被人指責過,一雙眼中淚水滾來滾去,卻倔強得不流出來,低低的聲音強作平淡︰「他是魂,過奈何的魂就要喝下孟婆湯,這是規矩。引魂是半人半魂之體,不在此列。」

子塵還要說什麼,謐兒拉住他︰「子塵,孟給我喝的,是茶水。」

一句話平復了他的一部分怒氣與驚恐,卻沒有抹煞他對朋的同情和對謐兒的體諒。易地以處,如果他是朋,就算謐兒不愛他,他也寧可陪她到地老天荒。

「孟是為了你我好……也是為了他好……」他們成婚,朋就真的能眼睜睜看著嗎?看他們相伴到老,看他們養兒育女,他們是夫妻,他卻只是一個外人,對他而言,這又何其殘忍?謐兒看著遠處的人影,心中雖然不舍,卻只能祝福︰

「放手,會是另一片天空;忘卻,也許會是另一段人生。」

百年來,她有負于他。他的愛戀被她當成依賴,對她而言,他是弟弟。她知道朋一定不肯忘卻,但事已至此,她只希望,他的來世能有幸福。因為他今生想要的,注定不會屬于他。

記住的痛苦和忘卻的幸福,他們是都寧可選擇前者,但誰也不能說,後者就真的不好。否則,這奈何橋上的孟婆湯,為什麼存在了生生世世?

謐兒嘆了口氣,對孟點頭︰「他……你帶走吧……」

孟看也不看子塵,飛到奈何彼端,拉起朋,走向時間的另一方。

進了閻羅殿,言蘿知道他二人需要單獨相處,將他們留在偏殿中,她和風避開。

「我從小便能見鬼,幼時因家貧,我總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顛簸賺錢謀生,從來都沒有同齡的玩伴,大大小小的鬼就是我的朋友。他們大多寂寞而善良,對我非常非常的好,教我讀書識字,告訴我種種事情……日子過得非常快樂,即使我仍是沒有錢……」

「然後,那天,當我和我的鬼朋友一起的時候,一名老和尚出現了……」他的語氣極輕極淡,謐兒卻听清了其中的懷恨,「他殺了那個鬼,殺了我的朋友!

當我哭喊著上去打他時,他發現了我的靈力。「「他制住了我,給我看相。他說我體質非常,是可造之才。最重要的是,他說我將來必會得到大引魂的靈力……這靈力怎可以落到其他人手里?他逼我入狩鬼門,他在我身上下咒,他抓住我娘,他囚禁我,來救我的鬼友,都被他……「他那時幾歲?八歲吧?他自己是很倔強,但他怎能不顧忌到其他人(鬼)呢?

「我入了狩鬼門,不是為了學藝,不是為了讓狩鬼門發揚光大,我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毀掉它!惠童——我所謂的‘師父’——也知道我有異心,所以在我身上下了狩鬼門最重的咒。他或何問天都可以催動咒符,讓我魂飛魄散。

他傳我法術,教我文才,只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我吸了大引魂的靈力,再轉給他們。「「可是,我始終沒遇到大引魂,在惠童和娘死之前……」想起娘的死,子塵眼神一黯。娘說,她知道他想干什麼,她不想再拖累他了,讓他按自己的意思去……娘直到死,都如此的體諒他。只是希望他能為張家留個後,他卻連這一點都不敢答應。

「我想,我一直在等你,從我遇上惠童開始,從我出生開始,甚至,從我混沌未開時開始……我等,等你來,或者殺了我,或者……我並不想要任何鬼的靈力,我等你,只是想借你的力,滅了狩鬼門。若機緣巧合,我真的得到靈力,就拼個同歸于盡……我是這麼想的……」

「那天,你出現了。我知道你是鬼,只是不知道你是我等的引魂。我當時在想,這女鬼看起來好寂寞又好脆弱……要是有能力的話,想保護她啊……」

謐兒臉紅,沒想到他們初見時,他是真的驚艷。

「然後,我跟著你處理東城惡靈和狩鬼的事,我知道了你是引魂,也知道了你的苦痛。我告訴自己,我不能和他們同歸于盡,我要活下來保護你,直到永遠。」

「我設了局,只要何問天的佛珠不打在我身上,只要他不能對著我念出咒語,我便不會有事。我在狩鬼固定集會的地方設了陷阱,很卑鄙無恥的手段,我卻也顧不了那麼多了。誰想到……洪靜蓉……竟會是監視我的狩鬼……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害了你……」

謐兒听他訴說,忽然驚慌起來︰「你說你身上的咒會讓你魂飛魄散……子塵……」她抓住他仔細看著,生怕他只是強撐,說完話就會消失。

「你沒有靈力,我任人宰割,朋力量不足,我只有威脅他們讓你走。」子塵搖搖頭,示意自己無恙,「就算你會恨我,就算你會傷心,至少,你會安然。」

「笨蛋!我寧可和你同死也不要你這麼保護我!」謐兒面色不豫。

「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忍不下心來承受你的死,我很自私呢……」

「那我說出我的身份之後,你為什麼不解釋?」她那時安全了好不好?

「沒有必要啊……不管你有多高的法力,也沒有辦法在那一瞬間阻止何問天,我的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這樣,我又何必讓你留下看我死呢?」人,若是眼見愛人死亡,可能會殉情;若是被背叛,則有想不開自殺和黯然離去兩種可能。

若他在謐兒面前被殺,謐兒也不會活下去,他明白。而他這一死便是徹底,他怎麼忍心讓謐兒也承受魂飛魄散的結果?

「你還好意思指責孟!你還不是自己決定一切,根本不曾為我想過!要是你真死了……」

「你不是要投胎去嗎?只要喝了那一碗湯,就會忘了我,忘了所有。而且,風會好好照顧你的,你還有朋,我很放心。」一時之間,他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保護她……他只有這一個念頭啊……謐兒搖搖頭︰「其實那時,我是要放下孟婆湯的。忘卻,其實就是死亡,所以,我不想忘。」

「謐兒……你又何嘗不傻?」子塵抱住她,聲音在她耳邊回蕩,「謐兒,莫名其妙的,我竟然沒死。我替你殺了他們,剩下的只有我一個……如果你想滅了狩鬼門,可以殺了我……」

「你胡說什麼?」謐兒一咬下唇,好不容易兩人都活下來,她怎麼會為了這種無聊至極的「仇恨」殺了他?

「你殺了我我就是魂了啊……到時候也可以和你一起啊!」

「笨蛋!我現在是人的體質,你要是死了,我們就是人鬼殊途,我才不要鬼做丈夫!」謐兒白他一眼。

「那麼,要人做丈夫就好了吧?」子塵的臉離她的越來越近,「我們回通州——或者你想去別的地方也好,共度一生,好不好?」

謐兒想要回答他,話語卻沒在他雙唇之中。

他沒有听見她說話,卻听到了她心里的聲音。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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