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誘惑 第六章
玉瑤抬頭對著星空做兩個深呼吸,忍住眩然欲滴的淚,再看向凌飛的後腦露出在毯外的頭發。
她是來給他安慰的,不是來激怒他的。她不想和他爭辯,不想吵醒兩個坐在長板凳上打瞌睡的獄卒,所以只好保持沉默。她坐到地上,用她的心向他傳送她對他真切的關懷、誠摯的情意。她多麼希望他們的心靈能夠交流,多麼希望他能敞開心來,告訴她他的痛、他的苦、他的怨、他的恨,然而,他關起心門,不讓她分擔他的憤怒、他的郁悶,寧可獨自沉溺于喪父的哀傷中,沉淪于自責的折磨中。
她不知該如何幫助他,只好默默的坐在地上陪著他,良久、良久。
他在毯子里蠕動一下,露出嘴巴來輕嘆道:"黎明前最是嚴寒,你走吧,巡邏隊就快經過了。"
"凌飛,"她低聲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把想要為父報仇的怒火。可是,你不吃不睡,把身體搞得虛弱不堪,形銷骨立,要如何報仇呢?你答應我你會自己保重、會強壯起來,我就走。"
他沒有立即反應,過了一下才點點頭,始終以後腦勺對著她。
她站起來。"那我走了,你答應我了,不能食言喔。"
等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凌飛才轉頭去看她的背影。她穿著遼軍的寬大毛袍,如果剛才沒有看到她的正面,他不會認出那是她的背影。她和他一樣一夜無眠嗎?痴情得傻氣的女人,他想恨她,可是辦不到,他無法將他對她母後的恨發泄到她身上。她只是個純情的、無辜的女孩,他要恨的,是挑起戰爭的貪心侵略者、野心政治家。
不過,她說得很對。恨,解決不了問題。他被恨迷幻得毫無胃口、不能成眠。對他有什麼好處?沒有,他只是覺得自己愈來愈虛弱。愈來愈無法抵抗直要滲入骨髓里的寒意。
是的,他應該化悲憤為力量。應該使自己重新健康起來,才有談報仇的本錢;否則繼續自怨自艾、自我摧殘下去,徒然讓自己痛、仇者快而已。他得感謝玉瑤的醍醐灌頂,將他從被仇恨迷失了理智的深淵爬出來。他要感謝她的太多了,可是,他巳經不能再愛她了,國仇家恨不共戴天,今後他只能視她為敵人。
前次他們訂情的那一吻,已成為不可能再發生的歷史、過往的雲煙。然而,人類的頭腦是個很古怪的東西,它不會因為你要選擇遺忘。就乖乖的把你想忘記的回憶統統殺掉。
他鑽出毯子,拿起地上髒髒硬硬的一個冷饅頭,把外皮撕掉,不辨滋味的咀嚼。等著吧!撻哥;等著吧!蕭太後。只要他凌飛還有一口氣在。他一定會要他們血債血還。
第二天,亦是在黎明之前,玉瑤又換了軍士的衣帽,偷偷溜出她的廬帳去牢房。
她沒有太接近牢房,因為在離牢房約十步的地方,她就看到凌飛露出在毯子外面的臉。他的雙目閉著,嘴巴微張,睡得很熱的樣子。她怕走得太近會吵醒他。他能睡就讓他睡吧。
地上看不見饅頭了。他肯吃東西了嗎?藉著不甚明亮的天光。她不能看清他的臉,不過覺得他的氣色似乎稍微好轉了些。她淡淡的微笑,悄悄的離開。
爭議了幾天的遼廷,終于決定和談。鑒于宋真宗似乎相當堅持不肯割地,遼國只好退讓,但是歲銀必須多要一些。至于玉瑤公主與凌飛的婚事蕭太後始終堅持要凌飛入贅;而且,她要這件事速戰速決立刻辦理,免得夜長夢多。
紅鈴被太後委派去與凌飛談。紅鈴話還沒講完,凌飛略微消瘦的臉就罩上寒霜,打斷她的話說:"我早就清楚的表明立場了。你們怎麼還听不懂?要我入贅,免談。現在即使太後肯把玉瑤公主嫁給我,我也寧可斷頭,不會點頭。我爹死在你們的手里,我日思夜想的就是要如何報仇,如果我還跟仇家結為親家,那我不是連畜生都不如嗎?"
"凌將軍,"紅鈴苦口婆心的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應該往大處看。你跟公主結親能使遼宋兩國交好,大大減少兩方軍隊因戰爭所犧牲的人命,我相信你爹在天之靈不會怪你的。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想想看,你稍作讓步就可拯救無數條人命,積下無數功德。"
凌飛雙手抱胸,撇開頭不理她。
"玉瑤公主是太後最寵愛的小女兒,太後最近自覺身體變差了,常犯腰骨痛的毛病,她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能見到長公主成親,偏偏長公主獨獨鐘情于你。唉!若非長公主那麼喜歡你,一再向太後說她非你不嫁,你就是有三個頭也早就不夠太後砍了。"
凌飛仍是冷然相對。
"凌將軍,你總該為長公主想一想吧!要不是她幾次救你,你還能活到現在嗎?我的意思不是要你以身相許報答長公主的恩情。而是請你體諒長公主對你的一片痴心。她已經下定決心。今生不能和你成親的話,就終生不嫁,你舍得讓她那麼一個仙露明珠般的佳人,一輩子為你深閨寂寂、郁郁寡歡嗎?"
"紅鈴姑娘,"凌飛冷硬的說。"請你告訴長公主。今生我辜負了她,如果有來生的話,我會加倍報答。可是,今生教凌飛做個不忠不孝之人,與殺父又企圖奪我大宋江山的敵人成親,萬萬不能。"
"你如果和長公主成親。太後就會命耶律顯忠再去跟宋延和談,否則太後會殺了你。再起干戈。兩權相害取其輕,你應該以大局為重,將仇家化為親家才是呀!"
凌飛搖頭。"撻哥謊稱說要送納來之禮,結果是送了好些顆炮彈,最後還送毒彈,我已經不再相信契丹人。即便我入贅;太後一樣會對宋發兵。"
"上次攻城是撻哥的主意,太後勉強同意,姑且讓他一試。否則我遼軍真要攻澶州的話,怎麼會只派區區兩千人。上次攻城的結論是澶州城易守難攻真要硬攻的話,遼兵恐將損失慘重。聖宗愛民如子,他極力主張和談,太後才會長考多日,猶豫不決,最後答應讓步,但是她希望你先跟公主成親,這個條件先解決了,再和宋廷談另兩個條件。"
"紅鈴姑娘.你不必再白費口舌了.任你舌粲蓮花,我也不會相信。太後陰狠狡滑,她既然有毒彈那樣的利器,還會放棄不再攻城嗎?"
"毒彈制作不易,且難以保存,一個不小心就會提前爆炸,遼營里總共也沒幾顆。而且,毒彈的威力其實也不大,只會使人暫時流淚、咳嗽而已,半個時辰後不藥而愈。凌飛將軍,太後其實不是心腸歹毒的壞人,她有她的立場。景宗崩殂的時候,聖宗才十二歲,想廢聖宗而自立為帝的人多到十只手指頭都數不完。要不是太後機巧多變、安撫各方的勢力,請他們合力擁護幼主,遼國可能到現在還內亂不休。以她一個女流之輩,能使各部族團結興旺,實在令人欽佩。"紅鈴可以感性的聲音說:"我從小沒了爹,我娘又改嫁,太後讓我跟著公主練武,對我來說,她就像我娘一樣,她的好我都知道,她的苦我也都知道。她希望你能入贅,純粹是以一個母親的心理,怕她女兒不識漢人習俗,嫁到中原的話會吃苦受罪。"
‥紅鈴姑娘,"凌飛繃著臉說。"你如果說完了,請回吧!我的答案已經一再重復過了。"
紅鈴嘆道:"既然我嘴拙說不動你;就請你跟我一起去見長公主吧。"
凌飛心中一蕩,但他立即說:"我不想見她。"他怕,怕一見到她的戚容淚水,他會一時心軟,做出一輩子會後悔不迭的事來。
"凌將軍,你怎麼這樣無情無義?長公主為了你,差點被太後斬首,她為你愛的鞭傷到現在還沒完全好,你卻已忘記她的情義。你要拒絕與她做夫妻,請你自己去對她說,讓她死心。說完你恐怕就得赴黃泉了,對她告別一聲也是應該的。"
凌飛暗嘆一聲站起來。去和玉瑤告別也好,只恨他沒有金剛不壞之身,不能一個人對付遼營中許許多多人,無法為爹復仇。
玉瑤焦躁的在廬帳里踱步。母後剛才臨走之前說紅鈴很快就會帶凌飛來見她。凌飛的生死全在于他的態度,他再傲然不羈,只好讓他早死早超生。反正,事情不宜再拖了,遼軍的糧草有限,不能長久屯守在澶州城外,要戰要和得及早決定。
玉瑤對凌飛的脾氣已模清了八分,他剛直勇悍,滿腔報國的赤誠,寧折不彎,不若耶律顯忠那樣能屈能伸;這種烈士性格令人敬佩,卻也經常是早夭的忠臣。
玉瑤自己從小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拗脾氣,幸好母後多年來一直教她。再哽的石頭遇到了軟若無物的水日夜侵襲,也會被穿透。能將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才是功夫。能在該硬的時候硬,該軟的時候軟,才能成為人生的常勝軍。
她該如何說服凌飛為求保命,暫時委屈呢?他要是不听,她該如何自處?這個冤家真是令人傷透腦筋。她罵他也不是,勸他也不是,只能動之以情吧。
"公主,"紅鈴在帳外叫。"凌飛將軍來了。"
玉瑤的芳心大亂,一見到手鐐腳銬的凌飛,剛才在心里準備好的一番說詞全忘了。他是一個人進帳,因為受雙腳上鐵鏈的限制而邁著小步。
"凌飛。"她未語就盈淚,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哭哭啼啼的不不吉利了,連忙對他扮起笑容。
凌飛看得心都擰痛了。玉瑤貴為遼國的長公主,蕭太後的掌上明珠,多少人求之不得.她卻對他情深似海,努力不讓他看到她為他心酸、心碎的一面。他即使是鐵石心腸也軟了三分。
"你的傷好些了嗎?"他柔聲問。他的仇人是她母後,不是她,他不能跟她做夫妻,至少可以在死前和她做短暫的朋友。
"好得差不多了。昨晚我試著躺著睡,已經不痛了。只是背肌還有點感受而已。現在,"她微笑,笑得溫婉甜美。她扭動一子。"背好癢喲,好想伸手去抓,可是又怕抓了將來會留下疤痕。"
"你過來。"
玉瑤不解的走到他面前,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是她對他全無戒心.相信他不會傷害她。他又上前一小步,幾乎和她貼近。然後他把被鐵鏈扣住的雙手抬高,自她頭上越過.把她圈在他懷里,他尚能活動的雙掌再輕撫她的背。"這樣有沒有比較不癢?"
"有。"她含著淚點頭,整個人往他身上偎去,雙手摟抱他的腰,頭靠在他肩上,胸貼著他的胸。他輕嘆,繼續輕撫她的背。"我知道我的死期到了,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我無以回報,只能最後幫你搔搔背。"
"不!"她抬頭看他,竭力不讓眼中的淚掉下。"凌飛,你可以不要死,只要你答應……"
他搖頭打斷她的話,因為瘦了。顯得臉上的線條更加剛毅。"不要再說了,我听都听煩了。之前為了和談,聖上賜婚,我還可以接受。現在經過撻哥攻城破壞和談,我爹又遭火炮攻擊慘死的事件,成親之議已全無可能。我無能為爹報仇已屬不孝,如再入贅于仇人家,豈非罪該萬死,該下十八層地獄,層層受罰。"
"你想報仇的話,就要先保住性命。"玉瑤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死了,仇報不了,引發宋遼兩國之間的戰爭,促使更多人命喪沙場,罪孽豈非更為深重?我想你爹在九泉之下,應該寧可希望你含屈忍辱活著,不希望你到黃泉和他作伴。"
"我爹和我一樣是寧死不屈的硬漢,他會因為我死得有骨氣而以我為榮。"
"果真如此,那你們兩個都是有勇無謀的莽夫。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你應該珍惜此身,以待報仇的時機……"
他眯起眼楮看她。"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誰嗎?你鼓勵我伺機報仇?」他抬起雙手,退後一步,不再與她的身體接觸。他遣憾不能再感受她柔軟的身子,偎著他,可是他必須與她保持一點距離,才能保持冷靜。
她沉重的點頭。"母後有她的立場,她不論做什麼;都會優先考慮到遼國的利益。剛才她對我說如果這次和談能夠成功,為遼國爭得足夠的歲銀,她想退居幕後,把國事交給我皇兄處理。近二十年來她為了遼國已心力交瘁,想休息了。"
凌飛冷哼。"在我看來,她就像是只張牙舞爪的母獅,和談只是她誘使敵人松懈的手段。我們已經被騙了一次,不會再上當。她根本就不想和談,她率領二十萬大軍人侵宋朝的疆域,就是為了我大宋的江山.不達到目的.或是不被宋軍打垮之前,她是不會罷休的。"
"凌飛,你把我母後想得太壞了。她只不過是一只想啄食更多米粒來喂養孩子的母雞。"
"反正,不管怎麼說,我都不會做她的女婿。"
"可是……"玉瑤整眉。"母後說地有個殺手 能使你答應。"
凌飛揚揚眉。"我死都不怕了,還怕她會如何對付我嗎?"
"她……"玉瑤輕嘆。"她說,你不從的話,她就要殺掉其他的俘虜。"
凌飛驀地刷白了臉。"她要以明義他們的生命來脅迫我?"
"凌飛,"玉瑤上前一步,輕握住他手臂,柔聲說:"母後是為了我的終生幸福著想,你不要怪她。"
他怒目圓瞪,甩開她的手。"她太卑鄙了!她要把我碎尸萬段都無所謂,但是為什麼要害我連累其他人?我要是做鬼,一定要化為厲鬼來向她索命。"
"凌飛!"玉瑤無助的嗚咽。一邊是她的親娘、一邊是她的心上人,她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痛苦得像五髒六俯全移了位,腸子扭絞在一起。她顧不得羞恥,緊緊的抱住凌飛,不讓他掙扎,在他耳邊低聲哀求,"答應吧,凌飛。先保住性命要緊,我向你發誓,等我們成了親,母後對你的戒心降低,我一定會助你逃走。"
凌飛沒有再扭動,楞楞的任玉瑤抱住。他堂堂一個男子漢,竟然三番兩次必須靠一個異族女子的幫助才能活命、才能月兌逃,多無奈呀!多可悲呀!欲哭無淚,便是這種說不出的痛吧!
他丟掉性命不打緊,要那幾個願意舍命幫他的弟兄們陪他一起死,那他就真是個無情無義、自私冷血的畜生了。即使他仍堅持不與玉瑤一起,明義他們必須陪著他死,他們可能也毫無怨言。可是,他不能這麼做,不能以怨報德,不能害他的好友們枉死。
他抬頭仰望帳頂,雙眼干澀得像快裂掉。爹的魂魄在加里?爹怎麼不教教他該怎麼辦?爹能夠原諒他與敵人結親嗎?爹能夠體諒他的不得己嗎?
他低下頭.用沉痛的聲音說:"我有兩個條件,第一,我要披麻戴孝,結婚時我不穿新郎館的禮服,要穿孝衣,第二,在禮成之際,要即刻將我的朋友們放走,我要眼見他們安全的離開遼營才進入洞房?"
經過半天的考慮,蕭太後答應凌飛的要求。
第二天,遼軍搭起一個新帳,做為公主和駙馬的新房。長公主的婚禮當然不能太草率,雖然出門在外不能樣樣準備得齊全,總是盡可能的要把長公主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
第三天的末時(下午三點)是良辰,女方先向男方"下財禮",送給即將入贅的駙馬一匹棕色的駿馬、一具華美的瓖金銀飾馬鞍,和一套契丹人的衣物,由氈帽到皮靴,全都包括。遼營中找不到麻可以給凌飛披著,但是為他準備了白色的孝衣。
不知他們的生命曾被威脅的簡明義等人樂于見到凌飛與遼國的長公主結婚,他們以為這是和談的前奏,也知道禮成他們就會被釋回,所以相當興奮,個個臉上的喜色比凌飛還多。
"凌飛,你既然已經答應要和人家成親,穿著孝衣太不給女方面子了。"簡明義說。
"是呀。"另一群人隨聲附合。"你這個新郎倌也太別扭了,不穿喜服也就罷了,居然還堅持要穿孝服。真虧女方大度願意答應。"
凌飛淡淡的說:"我是不得已才答應入贅于遼,至少該對我爹死于契丹人之手有所表示。"
"我們能體會你的心情,可是,既然冤家要結為親家,就得盡棄前嫌,往後的日子才過得下去。"明義說。"我看你就在孝服外面披上女方送的毛裘吧,一來給女方面子,表示我們的善意,不要再互相猜忌,這樣你也可以保暖。"
"氈帽也戴上吧。"王濤動手為凌飛戴氈帽。明義的那句"不要互相猜忌"使得凌飛接受他的建議。當前他得扮演合作的新郎棺,不要引起蕭太後的懷疑。
時辰一到,遼營帶著一小團樂隊來請新郎上馬。遼營牽著凌飛騎著的馬走在前頭,簡明義、王濤等人步行跟在後頭。紅鈴牽了穿著紅衣羅裙,戴著紅緞頭巾的玉瑤出來。
看到玉瑤一身的新娘服,凌飛才開始有他真的要結婚了的感受,心情不由得略微緊張起來。如果他們之間沒有錯綜復雜的恩怨,她不失為一個美麗、可愛的女人,他也相當喜歡她。奈何造化弄人,他被迫與她成親,可能只會和她做一天的夫妻,今晚他就要找機會逃。
玉瑤挽著一長條紅絹的一端,紅鈴要凌飛挽起紅絹的另一端,紅絹中間結了一個同心。新郎、新娘牽巾走向宮帳。
宮帳里蕭太後、遼聖宗以及文武官員等都已盛裝等待著,營帳中各置了祖先牌位和供桌,供桌上擺了酒、菜。先前為凌飛牽馬的遼官引一對新人到供桌前,然後他焚香,跪著酌酒,一杯遞給玉瑤,一杯遞給凌飛,要他們舉杯祭拜耶律家的祖先。
遼官一邊跪向牌位宣讀:"玉瑤長公主于聖宗統和瑞年青月吉日吉時,迎漢人凌飛入贅入籍。"
新人飲下杯中拜過的酒,然後新郎由簡明義陪同,新娘由紅鈴攙扶,向蕭太後及聖宗一拜。最後新郎、新娘交拜,凌飛掀開玉瑤的頭巾,結婚儀式便完成了。
接著眾人來到事先已開闢的廣場。臨時釘制的許多長桌上已擺了灑壇、乳酪、黍餅、臘肉等。一旁還有正在燒烤的羊肉、鹿肉、兔肉,香味四溢。大家一邊宴飲。一邊觀賞為慶祝長公主大婚所準備的娛樂活動。
首先是角力比賽。由打赤膊、僅著短褲的勇上,一對一在以繩索圈起的圓圈內徒手搏斗,被推出繩圈的便輸了,再換他人上來與勝利者挑戰。凌飛心不在焉的觀賞角力比賽,心里盤算著該找什麼時機私下對明義講話。他們周遭始終有遼兵監視著,而遼兵幾乎都略說漢語.他苦無機會對明義說悄悄話。
遼官傳達過,入夜後在適當的時刻才會放走明義等人。事到如今凌飛也僅能姑且相信蕭太後會信守諾言。明義等人已經由俘虜升格為客人,和遼兵一樣坐在地上興奮的觀賞角力比賽,為挑戰者加油。
"凌飛。"
他轉頭去看他的妻子。她今天粉妝玉琢,美得教人心旌動蕩。
"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怎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玉瑤靠在他耳邊說。四周充塞著士兵們為角力賽者加油打氣的嘈雜盧,不靠近講話的話,根本听不見對方在講什麼。"不管你心里在做什麼打算,可別表露到臉上或眼神中,免得母後起疑。"她的眼晴楮向離他們只有幾尺,隔壁桌的太後。凌飛的眼晴對上太後精明銳利的眼晴,心里一驚,冒出一身冷汗。他暗罵自己有勇無謀,絲毫不知掩飾自己的表情。他本以為玉瑤是個直率、沒心機的小姑娘,但是看來她的心竅比他靈通多了,思慮也比他周到。畢竟她是在多變的政治環境下長大的,而他數年以來都過著單純的軍旅生活。
上次玉瑤放他走,挨了太後好幾鞭;這次玉瑤如果又放他走,太後會如何處罰她?即使太後不處罰她,他這一走,兩國又起戰爭,他們兩人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要玉瑤為他守活寡,也是極不公平之事。
幸好玉瑤賢德,她要他的心,沒有堅持要霸著他的人,願意一再放他走,不計較她自己的利益得失,這種內外皆美的妻子,他卻一再負她,他實在大渾帳了!
想到這里,他對她的感激和情意又多了幾分,不由得握起她的手送到嘴邊親吻。不管太後有沒有看到,這是他發自內心、自然而然的動作,不是刻意要做給誰看。
玉瑤含羞又欣喜的表情,美得幾可令凌飛為她神魂顛倒。他對她舉杯說:"玉瑤,我要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她嫣然一笑與他踫杯。"我們都已經是夫妻了,還說什麼謝。"
他們脈脈含情的凝視著對方。慢慢的飲酒。蕭太後露出寬慰的笑容。凌飛像一頭固執的蠻牛,可他運氣好,踫上玉瑤對他傾心痴愛。她勸玉瑤要以柔克剛,有來是收效了。不用她再操太多心。要不是她以其他俘虜的生命威脅,凌飛會到現在還在鬧別扭。,等他今天晚上嘗到甜頭,他就離不開玉瑤了,從此應該會乖乖的,認命的做遼國的駙馬。
耶律顯忠當初被俘的時候,不也信誓旦旦的說絕不投降的嗎?只要耐心的磨他、纏他、誘他,人都是有弱點的,有的貪財、有的,投其所好,哪怕不能手到擒來。
凌飛耿直不貪,既然他對玉瑤也早有情意,那麼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埋由,那個理由必須正當到讓他對他的良心有交代;一旦有了交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的落進玉瑤的情網。
這一切蕭太後都了然于心,適時的給他拯救他弟兄生命的理由,也同意釋放他們上讓他以為他已討回一點面子。其實殺不殺那幾個微不足道的宋軍根本不值得一提。凌飛入贅之事既已辦成,和談已成功了一半,她本來就打算在和談之時釋放俘虜,提前一天放他們,給凌飛一個恩惠,何樂而不為?
角力比賽進行了一個段落後是馬術表演。契丹人可以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騎馬,甚至可以整個人掛在馬月復上,從馬月復的另一邊看,根本看不見騎士,令自認騎術不錯的凌飛開了眼界。訓練過的馬可以直立著走幾步,或跳躍著走,或跳火圈、跳高架,表演得非常精采。
接著是射箭比賽、擲槍比賽。和角力比賽一樣,勝者都可得到賞賜。等到比賽結束,天也黑了。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人吹笙,有人彈箏,遼軍和唱起契丹歌來。
玉瑤向凌飛解釋,歌詞的大意是"為了保護妻小和家里的牛馬,男人必須做個勇土,效忠吾王,趕走敵人,等到光榮的勝利返家,孩子長高了三寸,小牛也成了大牛;和家人團聚,那就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快樂。"
一向把契丹人看作化外番邦的凌飛。這一次以感性的眼光看那群已略有醉態在高歌的遼軍。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是父母的寶貝兒子,他們也為人夫、為人父,他們也期盼和家人團聚。已漢化的契丹人其實和漢人沒有太大的不同,大家本來就可以和樂相處,只因主政者的狼子野心,才引發戰爭,造成有的人無法安全返家,使他們的妻小頓失所依。
接著鼓樂齊響,遼軍許許多多大都跳起豪邁粗獷、動作簡單、質樸雄健的契丹舞自娛,為長公主婚禮的尾聲,增添熱鬧歡慶的氣氛。
稍後紅鈴趨前對他們說:"長公主、駙馬,時候已不早了,請人新帳安歇吧。"
"等一下,"凌飛說。"我想知道我的弟兄們何時可被釋放?"
"等兩位洞房後,太後看了證物,就會放他們走。"
凌飛蹙眉,不解何謂證物。玉瑤拉拉他的袖子,似乎在暗示他什麼,他也就閉口不再問。
紅鈴又說:"太後已回帳休息了,她要我告訴你,明天她會派耶律顯忠去澶州城正式告知宋真宗你已入贅的消息.並且商談另兩個和談的條件。"
凌飛在心里琢磨,這次是真和談,還是又一次騙局?有了撻哥攻城的前車之鑒,他已無法再信任蕭太後。
"我可以和我的弟兄們告別嗎?"凌飛問。
紅鈴猶豫著,慢慢的搖頭。"太後沒有給我這個權限。"
"你就讓他去跟他的弟兄們說幾句話吧。"玉瑤為凌飛求情。"他們都是為了救他才被俘,他欠他們人情呢。"
"好吧。"紅鈴說,"我們走經他們的時候,讓你跟他們講幾句話。多說了,太後的耳目恐怕會往上報。"
凌飛的心跳得好快,他得把握時間,把要說的話快點對明義說。他努力保持平靜,以正常的腳步走近明義他們,他們從地上站起來和他打招呼。"等下你們就會被釋放,"凌飛說。"請告訴皇上我是身不由己,明天耶律顯忠就會到澶州城和談。"他和他們一一握手告別,他走到明義面前時,握住明義的手說:"咱們相交十年,肝膽相照,今日一別,恐怕難有再見之日。"
他抱住明義,拍拍明義的背,像是舍不得與好友分離。同時他快速的在明義耳邊說:"他們以你們的性命相脅,我才允婚。小心,別在被釋放後遭暗殺。低頭,別顯出驚訝之色。回城後請高元帥今夜趁遼軍酒醉來攻,別顧忌我。"說完,凌飛就若無其事的放開明義。
明義眨了眨楮,才微微點頭。凌飛放寬了心淺笑,牽著玉瑤的手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