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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卿莫屬 第二章 出發

又過了一日。

天剛亮沒多久,雙月已經抱著簡單的細軟,當然還包括了放著2B鉛筆的藍色棉布收納袋,不管到哪里她都習慣帶在身邊的。另外,小惜拿了一大塊碎花布過來,幫她將衣物等東西打包,然後綁上一個平結,因為經常在古裝戲里看過,所以不至于太吃驚,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原來電視上演的都是真。

「謝謝小惜姊。」雙月由衷地感激她。

小惜拉著她的小手。「這趟出門,你可要好好抓住大人的心。」

「呃、嗯。」她干笑一聲。「小惜姊……那個……在這個清朝……我是說在這里當婢女的,是不是一輩子都擺月兌不了這個身分?」

聞言,小惜輕嘆了口氣。「沒錯,就算你跟了大人,成了侍妾,依然是個婢女,等將來有了孩子,雖然跟你有血緣關系,不過在宗法上,和以後進門的夫人才是母子關系,甚至不能帶在自己身邊,要交給府里的嬤嬤去帶,大人未來的正室才是主子,你只是個婢女,可以使喚打罵,可還是得盡心盡力地去伺候她,看她的臉色,唉!這就是咱們的命。」

雙月的心直直地往下掉。

雖然三不五時看到一些豪門小開外面有私生子的花邊新聞,至少女方能夠選擇自己把孩子養大,要不要認祖歸宗或分財產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在這里連孩子都不是自己的,甚至想離開都不行,一輩子都要困在這個牢籠里頭,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了。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小惜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就算你不是婢女,只是普通百姓,還是很困難,因為大人是漢軍旗人,這些所謂的旗人,只能與旗人相互通婚,這是一旦入了八旗,都得要遵守的八旗制度。」

「八旗制度?」雙月記得念書時讀過。

小惜點了點頭。「其中又分為了滿洲八旗、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可以享有普通老百姓所沒有的待遇,除非大人拋棄旗籍,不過就算他想這麼做,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凡事都得照著規矩行事,不是想娶誰就可以娶誰。我也只知道這些,其他的你可以去請教大人。」

原來是這樣,雙月更加明白那個男人的難處了。

他之所以處處講求規矩,不是自己要這麼做,而是真的非得這麼做不可。

「不過只要你能跟了大人,又受到寵愛的話,就比咱們好命了,不用擔心會被轉賣給別人,要不就是隨便許給小廝或奴才,孩子長大之後一樣是奴才,所以你就不要想太多了。」小惜連忙安慰地說。

「嗯。」雙月牽強地笑了笑。

原來在古代當婢女的命運比原本想像中的還要低賤,要是成了侍妾就更悲哀,這個認知讓雙月的心涼了一大截。

那天,是不是不該答應和薄子淮交往?

因為一旦交往了,就會不自覺地開始付出感情,那是再也收不回來的東西,就算之後分手了,還是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每天都見得到面,日子該有多難熬,更何況雙月也不是故意要讓他那麼為難。

「小惜姊,還有一件事……」這回換雙月握緊了她的手。「我不在的這段日子,如果老夫人把你叫去問一些有關于我的事,你就照實說沒關系,千萬不要為我說什麼好話,老夫人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想到小全子是個男人,被打了都受不了了,何況是女人,雙月不希望任何人為了自己受罰。

小惜不明所以,只能點頭。

「你千萬要記住,還有也幫我跟其他人說一聲,有什麼就說什麼,我不會介意的。」她鄭重地交代之後才離去。

待雙月心事重重地來到東面的院落,見到小全子,還是有些罪惡感。

「你……那里真的不痛了?」她關切地問。

小全子模了模自己的,跟昨天相比,幸好又消腫了些。「抹了好幾次藥,總算好多了,不然今天可出不了門。」

「那就好。」雙月這才放下心來。

他站在廊上左顧右盼的,還是不見主子的身影。「大人去跟老夫人辭行,只怕這一時半刻還回不來。」

「為什麼?」雙月隨口問道。

「大人身為兩江總督兼任兵部尚書,其中一項職責便是察舉官吏,因為擔心有人欺上瞞下,所以大人一年里頭,總會出個五、六次門,到管轄的地方去探訪民情,不過老夫人可就不高興了,認為大人根本不需要親自出巡,別人當官可是輕松得很,油水又多,要大人多跟人家學一學,反正皇上也管不到這兒來……」小全子點到這里為止。「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我懂了。」她對薄子淮這個男人也有了更深的認識,雖然知道他是好官,可是能做到這個地步,真的不簡單。

不過能有這麼個認真負責的好兒子,每個當媽媽的應該感到驕傲才對,反而叫他模魚偷懶,真不明白這位老夫人到底是什麼心態。

小全子眼楮一亮。「大人回來了。」

「可以準備出發了。」一身藍色長袍,腰際系著褡褳和荷包的薄子淮迎面走來說道。

雙月深吸了口氣,對這趟旅程既期待又有些緊張。

「……你還帶了傘。」他覷了下一眼看起來精神抖擻的雙月,似乎很期待這趟旅程,連同自己的心情也跟著好轉了,不過見她手上除了細軟,還多了一把油紙傘,以為擔心路上會遇到下雨。

她也看了下手上的油紙傘。「這兩天外頭太陽很大,我想紫外線一定過量……」防曬的工作還是做一下比較好,當然另外一個用處是在半路上找不到廁所時,可以用來遮一下。

小全子一臉呆愣地看著她。

「呃,我的意思是說陽光很刺眼,所以想撐傘來擋一下。」雙月雖然相信小全子是個好人,不過讓他知道太多,說不定反而害了人家。

薄子淮雖然也同樣听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不過多半又跟未來的東西有關,有機會再問。「好了,走吧。」

于是,三人就這麼往側門的方向走去。

管事和幾個奴才正等在那兒,見薄子淮來了,便上前見禮。

「大人一路順風。」管事說著祝福的話。

他輕頷了下首,才要踏出側門,眼角卻覷見身後的雙月並沒有跟上,于是轉身詢問。「怎麼了?」

雙月有些敏感地察看四周,總覺得一直有人在瞪著自己,讓她很不舒服,可是找了半天又看不到人影。

「在看什麼?」薄子淮又走回來。

「沒事。」她搖了搖螓首。

「那就走吧。」他說。

待他們跨出門檻,就見外頭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人,原本正在說話,見到薄子淮出門,趕忙上前打千。

「給大人請安。」

「他們是誰?」雙月用手心捂著唇,小聲地問身邊的小全子。

「個子較矮的叫萬才,是在大人身邊辦事的跟班,身材高壯的那位則是督標營千總楊國柱,咱們就稱呼他一聲千總大人,大人每回出門都會讓他跟著一起去,這回又多了萬才。」小全子也小聲地介紹。

原來不止他們三個,還有這兩個人也要跟著去,雙月多看了那位楊千總和跟班萬才幾眼,除了府里的人之外,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外人」。

「大人請上車。」萬才殷勤地說。

薄子淮走向其中一輛車。「雙月就跟我坐這一輛,由楊千總來駕車,小全子,你坐後頭那一輛。」

「是,大人。」小全子應了聲。

已經呆若木雞的雙月則是站在原地無法動彈,她原本以為起碼是馬車之類的,卻沒想到拉車的是……驢子,或許應該慶幸還好不是牛。

「快上車吧。」薄子淮回頭說。

雙月指著左右各有一個輪子,車子上頭簡易地架著遮陽避雨的板子,四周通風的交通工具問道。

「就坐這個?」她有些傻眼了。

他不明所以地頷首。「我不想太引人側目,以往出門,距離近一點的都用步行,若遠一點的就坐這個,也許比不上你所畫的那種叫做飛機的東西……」薄子淮還是無法想像人居然能在天上飛,太不可思議了。

「我只是有點嚇到而已……」雙月深吸了口氣,雖然比想像中的克難,還是要想辦法適應。「走吧。」

當她跟著薄子淮坐上了驢車,有些不太習慣的東看看西看看,就怕不牢固,走到一半就散了,而千總楊國柱則負責坐在前頭的位置上控制畜力,小全子則是坐在後頭那一輛,連同出門要帶的行囊,還有干糧和干淨的水也全都擺在那兒,由萬才來駕車。

就這樣,在管事以及幾名奴才的目送下,兩輛驢車就這樣緩慢地前進,終于離薄府大宅愈來愈遠了。

來到清朝將近四個月了,這還是雙月頭一回親眼目睹薄府外頭的景色,每一磚一瓦,甚至許許多多古裝打扮的路人,就像走進拍片現場,可是這些全是真正的歷史,還有未來的古蹟。

她真的在清朝。

這些相當古老的街景,以及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幼,不是演員去假扮的,是歷史上真正存在過的無名氏,一個個都會呼吸,更是有血有肉的。

「現在是西元幾……」對了!清朝不是用西元來計算。

「什麼?」薄子淮一臉困惑。

雙月又歪著頭思索。「你的……曾祖母過世多久了?」雖然她歷史不好,數學也不行,不過鬼阿婆說等了她四百年,那麼用這種方式推算,應該可以大概知道現在是西元幾年了吧。

他疑惑更深。「我得回去查一查。」

「那麼現在到底又是誰在當皇帝?是跟韋小寶結為莫逆的那一個?還是原創小說里頭最常當男主角的四四?或是還珠格格里的那個皇阿瑪?」知道是哪一個,應該也會有個大概的範圍。

在今天之前,對雙月來說是一段可怕的混亂期,一心一意只想著如何生存,如何活下去,其他都不管,可是現在不得不去面對那些不肯去正視、總是用模糊的字眼帶過的年份,因為自己真的可能一輩子都得待在這個朝代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薄子淮有些哭笑不得。

聞言,雙月雖然盯著他看,不過卻好像不是真的在看他,腦中的混沌整個散去,完全「清醒」了。

「雙月?雙月?」他連喚兩聲。

「我是真的在這里,不是在作夢,是真實地活在過去的歷史中……」走到了外頭,視野完全變寬了,才漸漸明白之前總像在霧里看花,直到這一刻,終于完全認清現實,她是真真正正變成清朝歷史的一部分了。

聞言,薄子淮表情有些不豫,不喜歡雙月此刻的口氣和語調。「你的確是在這兒沒錯,不過此刻還好端端地活著,不算是歷史。」

「可是對我來說,眼前的一切都是歷史。」雙月單純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他正色地問︰「那麼對你而言,我也算是歷史了?」所謂的歷史就是表示過去,如果是人的話,自然就代表已經不在人世。

「就算你可以活過二十八歲,總有一天還是會死的,自然也會成為歷史。」她並不避諱的直言。

「如果真像祖女乃女乃所說的活不過二十八歲,你會為我落淚嗎?」薄子淮想知曉雙月對自己的感情。

雙月怔怔地看著他。

「你會為我傷心嗎?」他輕聲地問。

「……當然會了。」如果用盡一切努力,還是無法改變這個男人的命運,除了接受,還有不舍,又能怎樣。

「可是現在還不到最後關頭,所以我不會輕言放棄,不管到時你是因為生病,還是發生意外,都會想盡辦法讓你活過二十八歲。」在經歷過二小姐的事之後,雙月告訴自己凡事但求全力以赴,然後坦然面對最後的結果,無論情況有多壞,至少不要有一絲遺憾。

薄子淮望進她神采奕奕的大眼中,不過才十六、七歲,卻有著其他同齡女子所沒有的韌性,以及不肯服輸的脾氣,那是經過多少歷練和淚水才會有的,而非與生俱來。

他真的想要知道雙月究竟經歷過什麼遭遇,才有擁有如此強韌堅毅的個性,而這些特質,更是令自己心動的原因。

「我比你年長十歲,若還得要靠你,那也太沒用了。」他自我調侃地說。

雙月先是一愣,然後噗哧地笑了。

「我說錯了嗎?」薄子淮回頭審視自己的話,並不認為有不對之處。

她一臉笑不可抑,用手心半掩著唇,把說話的音量降低。「我還是跟你老實說好了,我只是看起來年紀很小,其實……已經二十了。」

「二十?」他愕然。

「嗯。」雙月點頭強調。

薄子淮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可是賣身契上不是這麼寫的……」

「那就要去問鬼阿婆……不是,是大人的曾祖母了,說不定她真以為我才十六、七歲,要是知道我的真實年紀,一定也會大吃一驚。」長相是天生的,可不是故意說謊。

听完,薄子淮冷不防地朗聲大笑。

坐在前頭駕車的楊國柱不禁訝異地回頭,心想他還是頭一回見到制台大人大笑的樣子,而且笑得這麼開心,不由得多看雙月幾眼,原以為只是個普通婢女,可是見兩人在身後喁喁細語的親昵模樣,雖然對話的內容听得不是很真切,不過笑聲可假不了,看來不是原本所以為的。

「有什麼好笑的?」雙月瞅了駕車的楊國柱一眼,要不是有他在,她會馬上給薄子淮一腳。「小聲一點……」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大笑過,心胸彷佛整個敞開了,費了一點力氣才勉強止住笑聲。「恐怕管事也不會買下一個已經二十歲的老姑娘……進府為婢了……」

「二十歲哪里老了?」雙月還是頭一次被人這麼說。

「一般閨女到了這個年紀,早就嫁人生子。」他解釋地說。

她想一想也沒錯,古人都很早婚。

「在未來的世界里頭,女人到了三十歲還不出嫁的很多,甚至也有一輩子都不嫁人的,因為女人可以工作,不需要靠男人養。」雙月可不認為只有結婚這條路可以走。「甚至……」

薄子淮希望她能說出心里話,于是追問。「甚至什麼?」

「甚至拒絕當小三。」她正色地說。

就算兩人目前正在交往中,雙月已經明白中間卡著「婢女」這個身分,是不可能成為一名清朝官員,甚至是旗人的元配,而這和自己的婚姻觀相互違背,想要突破這層阻礙,更是不可能的任務。

她不想連試都沒試過就放棄,想說總會有辦法解決的,如今才明白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可是沒有經過努力就承認失敗,一點都不像她的個性,也很不甘心。

所以雙月決定趁一切還來得及,先跟他好好溝通。

「小三?」又是薄子淮從未听過的字眼。

她用兩人才听得見的音量說明。「就是一夫一妻之外的第三者,在這里,只要有錢有勢,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是在未來,卻是犯法的,而破壞別人婚姻的女人更是不被社會所容許,所以我拒絕當小三,更別說小四或小五了。」

听了這番話,薄子淮有些愕然。

「我倒是沒想到「未來」會變得如此……不可思議。」一時之間,他找不到更適當的辭匯。

雙月佯裝輕松的口吻笑問︰「現在大人還想繼續跟我「交往」嗎?」

「連一個都無法接受?」薄子淮從不認為齊人之福就真是福,不過有些事非他所能決定,好比之前奉了母命所納的兩名小妾就是一個問題。

「如果是呢?」她不想騙他,更不想騙自己。

薄子淮俊臉一整,有些無法理解。「即使你已經跟了我,也不能接納別的女人的存在?」

「那是因為……」雙月艱澀地說︰「我更愛我自己。」

他無法領悟這句話的意思。

「從小到大,身邊的人沒有一個是真心愛我的,包括生下我的……娘親,所以我發過誓,要更愛自己才行。」她昂起下巴,看似強硬的眼神,只是更加突顯內心的傷痕累累。「所以就算我真的愛上你,也不會為了你犧牲自己的權益,更不會勉強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

這還是第一次听雙月提起自己的私事,卻讓薄子淮感到心疼和……震懾。

原來藏在她心里的秘密是如此痛苦,才會讓雙月說不出口,只能用說故事的方式來傳達,薄子淮終于有些懂了。

可是雙月的想法又是多麼離經叛道,既然決定跟了這個男人,就應當為他付出所有,又何來的犧牲?何來的勉強?

「你可以重新考慮交往的事,隨時可以中止,我不會怪你的。」她不是那種因為分手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薄子淮凝睇著那張在陽光斜照下的明眸皓齒,白淨的女圭女圭臉幾近透明,整個人恍若要憑空消失似的。

他心口一跳,下意識地握住雙月的小手。

被這個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雙月並沒有立刻把小手抽走,任由他握著,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這樣的肢體踫觸。

「……讓我仔細想一想。」薄子淮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緊,心想那塊琥珀已經被自己收妥,應該不會突然不見才對。

「好。」雙月感覺到手上的力道,不禁心軟了。

「額娘那兒我也會想辦法。」他安撫地說。

她听了只是笑了笑。「為什麼你都叫額娘,就算是旗人,應該也算是漢人吧。」雙月已經困惑很久了。

「只要是在八旗制度之下,漢軍旗人一律稱為旗人,和稱為民人的普通百姓做出區隔,而以「旗」為主……」薄子淮簡單地說明。「因為漢軍旗人長期和滿洲旗人共居,總會受到一些影響,加上我女乃女乃又是滿洲旗人,便照著她原本的習慣去稱呼,自然而然都這麼叫了。」

「那麼旗人一定要娶旗人嗎?」這才是雙月真正想問的。

薄子淮登時語塞了。

旗民不能通婚這個規矩,是沖不破的藩籬,不過就算無法讓雙月成為正室,他也只要她一個。

「……」她知道這等于是默認。

兩人都不再說話了。

這趟路程究竟會為他們帶來什麼樣的轉變?

或許誰都無法預料。

常州

待一行人來到湖陽縣,已經是半夜,便在運河畔的客店休息。

等到天亮之後,眾人簡單的用過飯菜,薄子淮便決定采用步行的方式,在縣境內四處走動。

雙月望著運河上的大小船只,雖然沒有現代化的設備,卻洋溢著古老的氣息,真希望手上有相機,可以將這些畫面一一捕捉下來。

「覺得如何?」薄子淮來到她身邊,希望雙月喜歡看到的美景。

她微微一笑。「真的很漂亮,就好像在博物館里欣賞一幅幾百年前的畫作。」所以更希望「長腿叔叔」也能看到。

「這不是在畫里。」他希望雙月不要再用這種看待「歷史」的口吻和眼光,而是正視自己身處在何地。

「我當然知道。」雙月失笑地說。

薄子淮卻不認為她心里真的清楚,可是一方面不想逼得太緊,另一方面也不知該如何改變雙月的想法。「走吧。」

一行人又往前走。

只見花市街上鱗次櫛比的梳篦鋪子和作坊,路邊更有賣著小吃和雜貨的攤販,相當繁華熱鬧。

看著走在前頭的薄子淮,跟班萬才嘆了口大氣,先前幾次大人都只帶著小全子和楊千總出門,這回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微服私訪。

「堂堂一個兩江總督,凡是外出巡視皆有儀仗,大人只要坐在官轎內,讓人鳴鑼開道,威威風風的,偏偏就是喜歡挑最辛苦的方式,也不嫌累。」萬才總希望能沾一下主子的光,神氣神氣。

楊國柱朝他哼了一聲。「你懂什麼?制台大人這才叫做官,要是真的擺了儀仗,這官威逼人,中間還隔了一層「抬轎子」的,老百姓都不敢靠近了,又該如何探訪民情?制台大人能夠破除官場上的排場,實屬難得。」

「是、是,千總大人罵得好。」萬才見他好歹也是個六品武官,自然不敢得罪,趕忙笑著附和。

雙月又低聲詢問小全子。「他們在說什麼?」

「意思就是說大人只要外出皆有儀仗,也就是「八座之儀」,前面有小紅亭為前導、次為避雨之用的紅傘、接著障日之用的綠傘,及鳴鑼者四人,其後再有人持著「肅敬」、「回避」的木牌及官餃牌,然後皂役四人,一路呼喝不絕,再後面還有頂馬、提香爐的四人,然後才是大人乘坐的綠圍紅障泥大轎,由四人抬之、四人左右扶之,轎後還要跟著二人二騎……」

小全子說到這兒,雙月早就听得頭暈腦脹。

「萬一真有百姓想要鳴冤陳情,大人卻是前呼後擁、清場開道,別說靠近了,早就先被那些皂役斥喝責打一頓。」他一口氣說完。

她大致了解意思了。「總之就是擔心排場太大,反而听不到百姓的聲音,所以大人才會微服出巡。」

「沒錯。」小全子點頭如搗蒜。「大人就是不喜歡擺那些儀仗,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官,所以一向是輕車簡從,這回出門,因為多了你,所以才用上兩輛車,也讓萬才跟著去。」

雙月不禁望向前頭不遠,正在和路邊賣傳統小吃的攤販交談的男人,願意主動親近百姓,傾听民意,難怪大家會說他是個好官。

這麼想著,雙月便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只要能養活一家子,辛苦倒是不打緊,就怕縣太爺有事沒事就叫衙役來趕咱們這些做小生意的走,連餬口都沒辦法。」攤販吁嘆地說。

薄子淮狀若無事地說︰「可是我卻听說這位縣太爺把湖陽縣治理得有條有理,所以才跑來這兒找做生意的門路。」

「老爺是打外地來的,可就有所不知,咱們縣太爺是不管事的,都是縣丞一肩扛下……」于是,一股腦兒的說出湖陽縣百姓們的不平之音。

他從錢袋里取了幾個銅錢出來。「听來這位縣丞倒是能干。」

「也多虧有他在,否則咱們也不能安心營生。」攤販馬上俐落的包了好幾個豆齋餅,接過銅錢。「多謝老爺。」

「嗯。」薄子淮接過豆齋餅,已經問到想知道的事了。

離開了攤位,他將手上的豆齋餅分給雙月和其他人,然後就跟百姓一樣,很隨興地邊走邊吃。

雙月也拿了一塊在手上,本以為他這趟出門只是例行巡視,順便出來游山玩水的,原來是有目的。

「其實你是想要打听這位縣太爺在百姓心目中的評價對不對?」她想到古裝戲里也經常有這種橋段。

「讓你看出來了。」薄子淮眼中閃著笑意說。

她揚起唇角,有些得意。「那是當然,我的想像力可是很豐富,光听你們的對話就猜得出來。」

「現今官場上相當多人靠著「拜干親」來拉攏關系,這位湖陽縣知縣就是其中之一,就因為他認了江西巡撫為干爹,有他當靠山,連常州知府都不敢動他,除非能夠舉出不適任知縣的證據,否則就連我也有諸多顧忌。」就因為常州距離江寧很近,只要稍有動靜,就會打草驚蛇,所以才會臨時決定走這一趟路,好讓對方來不及防範。

「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得罪小人,你這麼做沒有錯,既然這個縣太爺做得不好,當然要換人當,不然受苦的可是百姓。」雙月咬了一口呈金黃色的豆齋餅,里頭還包著餡料,口感樸實,很有古早味。

薄子淮眼底笑意更深,很高興听到她這麼說。

「……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都應該讓那些當官的人知道,是老百姓每年繳的稅在養他們,不要以為當了官就很了不起。」雙月忿忿不平地說。

「本部堂會謹記在心。」連自己都被她罵進去了,不過薄子淮卻不生氣,反而贊同這種想法,再說一名年輕姑娘能有這番見解,相當難能可貴,這也是他欣賞雙月的地方。

她噴笑一聲。「嗯,大人明白就好。」

兩人在前頭有說有笑的,跟在後頭的人倒是面面相覷。

「小全子,制台大人跟這個叫雙月的婢女……」楊國柱憋不住,還是問出心底的困惑。

萬才也是頭一回見到主子跟個婢女這麼親近,盡管沒有任何曖昧的舉動,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兩人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

「難道是大人的侍妾?」如果只是個普通婢女,就不會帶她一塊兒出門,有他和小全子伺候就夠了。

「呃……這該怎麼說才好?」他很難去形容,說是侍妾,八字又還沒一撇。「總之一句話,雙月很討大人喜歡就是了。」

楊國柱和萬才不約而同地點頭。

于是,一行人在花市街內四處觀賞,經過一間梳篦鋪外頭,薄子淮便帶著雙月進了鋪子內。

「看看你喜歡哪一把?」他問。

聞言,雙月順手拿起其中一只發篦,在骨梁上雕刻花卉,應該不便宜,平常也只有漫畫和更新電腦設備能讓她舍得花大錢,對名牌並不感興趣。

「我有梳子了。」東西可以用就好,不需要再花錢買。

店家見到有客人上門,掛起職業笑容上前招呼。「咱們鋪子里賣的梳篦,可比其他家來得質地堅韌、外型又美觀,雕工和嵌工更是一流,老爺不妨買來送給家中的夫人,或是心儀的對象。」

「咱們隨便看看,不必招呼了。」薄子淮搖著紙扇說。

打量著眼前的男客人,雖然穿著一般,不過氣質談吐不俗,店家可不敢怠慢了。「是、是,您慢慢看。」

見雙月將手上的發篦放回原位,薄子淮以為她看不上眼。「不喜歡嗎?那麼你喜歡哪一種的,讓店家來介紹?」

「不用了。」她搖頭拒絕。

「姑娘不要客氣。」店家很快地瞅了雙月一眼,原本還以為只是個普通婢女,看來還很受寵,于是換上熱絡的笑臉。「小的再去拿其他的出來……」

話才這麼說著,店家已經掀了布簾進到後頭,然後捧了一只木盒出來。「姑娘再瞧一瞧,這些都是嵌上銀絲、珍珠,做工精細講究,是咱們店里的師傅特地打造的,連知縣大人的夫人見了都愛不釋手。」

薄子淮不著痕跡地拿起其中一把,沉吟了下。「連知縣大人的夫人都喜歡,這倒是有意思。」

接收到他投來的視線,雙月馬上意會過來,順勢演下去。

「這一把不錯。」她雙眼發亮,拿起嵌著珍珠的發篦。

他一派大方地問︰「你喜歡?」

雙月面有難色地嬌嗔道︰「可是看起來很貴……」

「只要喜歡,我通通買給你。」薄子淮柔聲地說。

听他這麼回答,雙月不小心想到一個父子廣告,被戳到了笑點,不禁噗哧一聲,幸好及時用手捂住嘴巴,才沒讓口水都噴在發篦上頭。

薄子淮臉上頓時出現三條黑線,心想他明明說得深情款款,盡管有一部分是刻意講給店家听,好套出更多內幕,但是只要雙月喜歡,他也很願意買下來送給她,不禁納悶她為何笑成這副模樣。

而店家也用奇怪的表情看著舉止怪異的雙月,見她愈笑愈夸張,不僅蹲下了身子,還猛搥著地面,有些傻眼,該不會腦子有問題吧。

「咳。」薄子淮清了清喉嚨,讓店家回過神來。

「公子是來做生意的?」生意要緊,店家趕忙搓著兩手陪笑。

「昨天才剛上了岸,所以先四處走一走……」薄子淮口中回答著,兩眼斜睨一眼還蹲在地上笑得停不下來的雙月。「還打算求見知縣大人,又不知他喜歡什麼,正在頭疼。」

店家笑眯了眼。「那麼就不瞞公子了,咱們這位縣太爺的夫人就是喜歡收集這些發篦,愈特別愈好,只要巴結了她,縣太爺那兒就好疏通,再大的事也能化小,小事也能化無。」

「有這回事?」薄子淮口氣很淡。

「咳,咱們縣太爺可是有名的懼內……」店家說得很小聲。

他頓時了然于心。

過了片刻,薄子淮和雙月走出了發篦鋪,就見店家一臉錯愕地目送他們的身影離去,不明白煮熟的鴨子怎麼飛了。

雙月笑睇著手上的木梳,還是店里頭最便宜的。「用這點小錢來換取情報,也算是值得。」

「本來可以問更多的,這又是誰的錯?」如果她不要笑到爬不起來,薄子淮也不會急著離開。

她又想到那個廣告台詞,再度摀住小嘴,笑到肩頭顫抖。

「對、對不起……」真的很想笑,雙月只能道歉了。

見兩人終于走出店外,等在外頭的楊國柱等三人便圍了上去,讓薄子淮來不及多問。

薄子淮清了清喉嚨,只好等晚一點再說了。

「走吧,再到前頭看看。」

當晚——

夜里的花市街,每一家店鋪外頭都掛起宮燈,經常是徹夜不滅,晶瑩閃爍的彩燈映照在運河上,與岸邊的船上燈火相互輝映,宛如一條金色游龍。

薄子淮讓其他人留在客店,只和雙月一起出門。

「甘棠橋頭對鼓樓,木梳篦箕擺首頭;源源客船運河來,都在花市靠碼頭……」幾個年幼的孩子一面手舞足蹈的,一面唱著歌謠,蹦蹦跳跳地經過他們身邊,差點就將兩人沖開。

見狀,薄子淮連忙握住她的小手。「人這麼多,可別走散了。」盡管是晚上,依然游客如織。

雙月也很自然地回握,對于這只帶著薄繭的有力手掌不再排斥,可是也僅止于這個男人。「為什麼不讓小全子他們也跟來?」

「不方便。」他直接地說。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什麼事不方便?」

「像這樣拉著手,有他們在不方便。」在下屬和奴才面前,薄子淮還是要顧及身為長官和主子的顏面,可是在不認識的路人面前則就無所謂了。

驀地,雙月停下腳步瞪著他,口中低喃著︰「壞掉了,真的壞掉了……」

「什麼壞掉了?」薄子淮眉心打了個結。

「你啊。」

「我很好。」他眉頭又多了個結。

「說話變得這麼惡心,哪里好了?」她嗔怪地問。

「……」薄子淮面頰抽搐。

雙月見他說不出話來,于是抖著嘴角,努力壓下唇畔的笑意。「不過我喜歡你這個樣子。」

原本應該不高興,應該對她板起臉孔,可是又听雙月這麼一說,薄子淮什麼怒氣也都消了。

「無話可說了?」雙月打趣地問。

他在怒氣消褪之後,胸口還是有些悶悶的,像是被什麼堵著。「「未來」的人都是這麼說話的嗎?」

「你不喜歡?」雙月心想他要是真的不喜歡,往後也只好少這麼說,這是自己最大的讓步了。

可是二十年的習慣很難一下子改變,更何況只有他們兩個人,連說話都要這般拘束,沒有自由,雙月真的很討厭處處受到限制的感覺。

薄子淮口氣頓了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是什麼?」她反問。

「因為我可以從中感受到你想回去的意念有多強烈。」這才是讓薄子淮最不安的地方。

雙月一怔。

「我說對了是不是?」他正色地問。

「沒錯,我是真的很想回去。」她不想說謊。

「連我也無法留住你?」薄子淮有些著惱地問。

以為只要對雙月好,就能夠得到她的心、留住她的人,難道這些還不夠?他實在無法理解。

「在這個朝代,男人只要看上一個女人,就可以讓她屬于自己,而女人也仰賴男人生活,不需要有太多意見和想法,也不能計較名分,我說的對不對?」雙月抬起頭直視他問道。

盡管四周可以說燈火通明,但是依然比不上白晝的亮度,薄子淮的表情看得有些不太清楚,不過她也猜得出必定繃著俊臉,想要用眼神看穿自己。

「沒錯。」薄子淮眉頭皺得更深。

確實是如此,可是自己跟其他男人的想法並不一樣。

他只要她一個。

即使無法給予正室的地位,也只想要她一個女人就夠了。

「所以說我和你不只出生相差好幾百年,連價值觀也完全不一樣。」她一點都不驚訝這個回答。

「在這里處處講究身分地位,婢女好像不被當人看待,不只讓人瞧不起,要打要罵都隨主子高興,而且還求訴無門,當初你的曾祖母帶我到清朝來,如果一開始就是當個「小姐」,不管是幾品官的女兒都好,也許就沒有這麼多問題存在,不用這麼煩惱了。」所以全都要怪鬼阿婆。

雙月可以感受到小手幾乎被男人的大掌整個包住,對方的體溫不斷傳來,只是手與手能夠緊握,但是心呢?

他們的心還是距離好遠。

彼此之間的羈絆根本禁不起考驗。

兩人一起走上石拱橋,各懷心思地望著河面上閃爍的燈影。

「我可以不娶正室,這輩子只要你一個。」薄子淮鄭重允諾,一旦開口,就絕對會做到。

聞言,她並沒有因此受寵若驚,只是澀澀地一笑,不認為事情真能如他嘴巴上說的那麼簡單,至少老夫人那一關過不了。

可是听見薄子淮這麼承諾,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她真是沒用,只要一句溫柔的話語就可以使自己動搖,不想再去用理智分析,而是天真的去相信這個男人一定能夠做得到。

「……在這之前,還是先想辦法讓你活過二十八歲,不過生死這種事誰也無法預測,那麼至少趕緊傳宗接代。」想到他之前納的兩名小妾,便是現成的人選,萬一薄子淮在尚未迎娶正室、生下嫡子之前就遭逢不幸,起碼還有庶子在,不至于真的無後,這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了。

即使心里再不願意,雙月也不想因為無聊的嫉妒心而忘了答應鬼阿婆的事,還是先幫薄家度過這一道難關再說。

「既然你也這麼認為,只要從了我,便可以為薄家生下子嗣,就不用擔心無後了。」他只想要自己喜歡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一旦雙月成了他的人,又有了孩子,那麼便會死心塌地的跟著自己,不會再想回到未來了。

雙月慢了好幾秒才意會過來,默默地抽回小手。

「你不肯?」薄子淮微慍地問。

她回避薄子淮的目光。「這不是肯不肯的問題……」

「那麼是什麼?」他質問。

「我……還沒有辦法……」雙月實在說不出口。

盡管已經不再排斥與薄子淮牽手,甚至是擁抱了,可是面對這件事,雙月還是有種無法抹滅的抗拒。

「爸爸這麼做是因為疼你愛你……」

「只要乖乖听話,爸爸會對你很好……」

雙月只要想到那個男人所做的事,到現在都無法淡忘。

她緊抿著唇瓣,勉強咽下惡心和憤怒的沖動。

薄子淮咄咄逼人地問道︰「把理由告訴我。」

「……已經很晚了,該回去了。」雙月很不高興像這樣被人質問,就像繼父請來的律師,一味地指控她在說謊,連媽媽也說她是個壞孩子,想要用說謊的方式來博得大人的注意。

「這是拒絕?」他冷凝著俊臉,怒瞪著她。

「……是。」她把心一橫地回道。

既然雙月已經擺明了不願成為自己的女人,那麼再爭論下去也沒用,男人的自尊心不容許薄子淮再一次低頭。

于是,他抽緊下顎,往客店的方向走。

雙月眼圈刺痛地看著走在前頭的男性身影,雖然男女之間交往,難免會有爭執或意見不合,可還是很受傷。

一定要發生關系,成為他的女人,才能證明自己的心意嗎?

難道她這麼努力地想救他,以及幫助薄家,做得還不夠多嗎?

彼此之間觀念上的沖突又該如何調適?

看來光只有喜歡是無法走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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