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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那一瞬間 第五章

這麼欲蓋彌彰的心虛解釋,陳昭陽想要忽略其中的意思都很難。

他不著痕跡地,緩緩地收回撫在她發上的手,將有些發熱的手掌枕在自己腦後,又沉默了。

良久後,他終于開口,說起一些跟剛才的話題完全不搭邊的話︰「獨自一人的旅途中,因為舉目無親,沒安全感,容易對同伴產生一種莫名所以的依賴感;在這種情況下,對一個人感情會急速攀升是人之常情;又因為我幫了你一點小忙,所以你就更容易對我產生一種過度美化的心情,那些看起來美好的,其實不見得真的那麼美好,只是月暈效應而已。」

「我的旅途經驗不會比你少……」當然分辨得出來那樣的悸動是什麼。

若柔想繼續辯解根本不是像他所說的這麼一回事,但他明顯豎立起的藩籬,讓她把話吞了回去。

怎麼可能會听不懂他的話意呢?身為一個勇于表達的女性,臉皮撐得再厚也是有限度的。

讓人忐忑不安地沉默了這麼久,卻說出這樣令人不痛快的話——

「你這麼向往西藏,肯定知道六世達賴吧?」

「熟得很。」想也不想的,她立刻回答︰「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一個離經叛道的多情轉世活佛,寫下了這樣的充滿遺憾和無數的情詩,是個舉世聞名的詩人,他的詩集快被我翻爛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輕語︰「那你肯定也看過這首——你是金銅佛身,我是泥塑神像……」

尾音淡淡地消失在空氣中,他突然不念了,不過這樣也已足夠,真的夠了……

明明身子已經暖烘烘了,若柔卻覺得自己被兜頭兜面澆了一桶冰水,打從心里發起寒來。

明明是她壓在他身上,她卻覺得自己的身子一點一滴地沉重起來。

這個男人,不打算讓她走進他的世界。他拒得如此徹底,甚至連友誼他都拒,他願意讓她知道的只是「陳昭陽」三個字而已。

他們之間只能到此為止。

若柔迎上他轉為幽暗難測的黑眸,低聲又緩慢地接了這首詩的下一句。

「雖在一個佛堂,我倆卻不一樣。」

第一道曙光,從氈門縫溜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略為蒼白的臉容上,照清了她一夜無眠的憔悴,和稍顯狼狽的表情。

而陳昭陽正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把她的難堪盡收眼底。

既然無心又無意,何必要用這種含著復雜深意的眼神把人看得直發慌?

若柔反射性地抬手掩目,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要遮住被陽光刺痛的眼楮,或是要擋去他過度直接的注視。

「對不——」

「現在根本還不到凌晨四點鐘吧,天都還沒黑透就天亮!」她有些生氣地低喊,打斷他的道歉。

這種事不該道歉。

「你——」

「這該死的新疆太陽!」就是遷怒太陽也好,她根本不想听他開口說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那只會令她更難堪。

陳昭陽了解其意地閉上嘴,不再言語。

若柔蓋著眼楮的手依舊緊緊不放。

這份期待的新戀情,就像這里的夜晚一樣,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這個在異鄉相遇,在她落難時扶了她一把,又極為出色的男人,用果斷又溫柔的方式拒了她,不留任何退路。

萍水相逢而已……只能萍水相逢。

還好,還好,她從來不信一見鐘情這種事。心,還沒交出去……

還好,真的……還好……

「忙死人了,忙死人了!」

文字編排暫時告一個段落,蓄著一頭帥氣短發的智英,一邊儲存檔案一邊大吼大叫。

她一手抓起桌上從夏威夷買回來的夏威夷果仁巧克力,一手施力推了一下桌緣,利用反作用力,連人帶椅子一起滑行到若柔的辦公桌邊,連看都沒看就精準地停在若柔身旁。

那力道的控制和自信的從容姿態,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顯然滑行這條路徑的距離,她拿捏得相當有心得。

「唔!」若柔才剛到辦公室一坐下,嘴里就猝不及防地被塞入四顆像鵪鶉蛋大小的巧克力。

她想開口抗議,又怕嘴里的巧克力滾出來,最後只能認命地鼓著腮幫子,怒瞪著對她笑得萬分璀璨的智英。

「噯呀!這個表情好可愛啊,好像哈姆太郎喔!」智英毫不客氣地擰了她的臉頰一把,跟著就撲到她身上去,把臉貼在她不太偉大的胸部上猛磨蹭。

「若柔,我的柔柔,我想死你了!我從夏威夷回來第一個想見的就是你啊!你想不想我?想不想我?有沒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看看你被新疆太陽搞得像黑炭的皮膚都養回來了,現在白女敕女敕的……啾……」說著說著,還不忘用力親一下她的臉頰。

都半年了能不白嗎?而且也沒到像黑炭的程度好嗎!

對于這樣的職場同性性騷擾,她早已經練就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本事。

她看著天花板,努力咀嚼吞咽嘴里的高熱量巧克力,也努力消化掉把智英拍到牆壁黏住的念頭。

智英是她大學的學姐,也是大學時期攝影社的社長,畢業後就搞了一間自助旅行雜志工作室,攝影技術和文字編輯是這里每個核心員工必備的專長,大家幾乎都能利用公司給的資源獨立完成作業,這是一份屬于責任制的工作。

原本創立這間工作室是家境優渥的智英抱持著讓社團好友有個聚首的地點而創。

誰知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幾年下來,他們這小小的工作室推出了不少有口皆碑的自助旅游工具參考書;又因為自助旅行的普及,加上各國多種語言譯本的上市,打通了國際線,業績量也就因此而蓬勃發展起來。

由于員工量爆增TZ倍,原本像住家般的工作室,也不得不發展成偌大的明亮辦公室;緊接著,接踵而至的忙碌業務,開始讓一向向往自由的智英每天發怒地哇哇大叫︰「他女乃女乃的,這麼忙的生活不是我的style。老娘是什麼人,有必要這樣虐待自己嗎?忙得連喝口水都要搶時間,我干脆渴死算了!渴死算了!」她灌了一大口水,砰的一聲用力擱下杯子,掃掉桌面上的所有東西,但不包含計算機和電話,也奇跡地閃過玻璃杯易碎物。

「柔柔過來!快來揉揉老娘的胸口,幫老娘順順這一口像痰卡住的氣!」

只是工作時間變得跟正常人一樣而已,您老人家哪里有很忙呢?更何況那口痰是陳年的,時不時就發作,都成痰精了。

以上這種話只能放在心里嘀咕,當然不能在智英氣頭上時頂回去。

「是,老阿娘,我來幫您揉揉……」她成功閃躲掉多支筆齊飛的攻擊,看著中標倒地的一排同事顫抖地回答。

危險的工作環境,造就熟練的避險能力。

就在大家練就能一邊打稿,一邊還能氣定神閑地偏過頭閃開智英發飆揮過來的武器後,終于在某個酒酣耳熱的員工聚餐下,智英發揮口若懸河的才干,用極其嚴苛的條件,讓當初隨她一起創業的核心員工們統統入股了,其中也包括了若柔。

「大家負責的部門就這麼決定,公司營運的宗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平常沒事大家就快快樂樂地邊玩邊工作;遇到不會危及公司營運的小事就自己決定,不必勞師動眾召開這種無聊的會議。」核心員工入股後,智英在她唯一一次出現的會議上這麼說。

有人理智地問道︰「那遇到會危及公司營運的大事呢?」

「找我家若柔做決策。」

若柔無言以對。她什麼時候變智英她家的了?就算要推卸責任,也不要亂認親戚好不好?

「那如果發生會危及公司倒閉的超級大事呢?」另一個股東謹慎地問了。

「听著!我沒有妙手回春的技能,所以發生那樣的事,找我也沒用,真有那麼一天……」智英擺張陰沉的臉,惡狠狠地說︰「我會月兌產,然後你們就抱著一起死吧。」

大伙打了個冷顫,肩膀上皆有被硬馱上包袱的感覺,沉重了。

「那麼,請問老板,您負責做什麼事呢?」這位股東機警地發現,沒有一樣職務是落在智英身上的。

「老板是什麼人?是公司的靈魂人物,是看似不重要卻又不可或缺的卓然存在角色。老板做事是你們這幫凡夫俗子可以過問的嗎?」氣勢磅薄地拋下這句話後,智英立刻向出納部門以公事之名申請經費,前往耶路撒冷,整整消失了三個月之久。

從此之後,這位無事一身輕的大老板只要愛上哪個地方,就會行工作考察之名「小住」下來。

這次,她老人家在夏威夷住了大半年,若不是要參加一位當年她很照顧的小學妹的婚禮,根本還不打算回來。

那位小學妹跟若柔同屆同科系,有個人如其名的名字,美麗又脆弱,以花為名,叫做朱槿。

朱槿,俗稱扶桑。花期只有一天,早上開花,黃昏凋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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