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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泥 第十章

燕行盤坐在相思樹下,以往縛在樹根的渡船早已不見蹤影。

三日前,他命理召先行駛船離去,以錯開回門時日,避免夙山起疑,亦一並帶走他留在潛龍鎮的借口。

渡船無船,如炊飯無米,難為。

他在等,等泥娃到來。

「阿行!」泥娃遠遠瞧見他盤坐的身影,一路揮手,一路提裙奔了過來,「阿行,我——你的渡船呢?怎麼不見了?」

燕行整袍起身,欲語還休,不知如何開口,看著泥娃滿臉不解的模樣,心中不忍己成濃霧,籠罩著他。

「阿行,你怎麼了……」欲言又止的模樣惹得泥娃內心忐忑不己,直覺不是什麼好事。

「我要離開了。」該說的還是要說,泥娃難過只是一時,有「鳳來客棧」的老板照顧,不久必定能重展笑靨。

「為什麼?連你都要走?」她知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不管彼此間多親密友好,總有一天都會面臨分別的難關,可究竟為什麼,老天爺總要開她玩笑,讓她以為已經好轉的生活一夕之間烏雲罩頂,不見天日,難道她連這一點點小小的幸福都沒有資格握在手中嗎?

泥娃倒退三步,不自主地搖頭,曾以為她已經是落地生根的蒲公英,原來不過是株落進石洞內的浮萍,風一吹,又被打回原形。

她知道自己分量不重,所以別人作任何決定,從來沒有將她納入考慮,她一心以為只要對別人好,別人就會同等重視她,其實事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為什麼她就是學不會什麼叫認命呀!

「你既然決定要離開,不是我三言兩語能慰留下來的,但我能知道你要離開的原因嗎?」泥娃絞著手,逼自己笑著送他離開。

她從不奢望眼淚會留下任何人的腳步,這份單相思的心情即便萌芽再高,她都必須狠心斬除,只是她想弄個明白,究竟燕行眼前有何目標,能讓他在龍虎會結束尚不足一天,就決意離開,更別說這幾天她完全不見他有這種想法。

燕行定定地望著她,她的笑容像是一把絕美的利刃,想劃開兩人之間的距離,他又何嘗不知此刻的她內心有多麼疼痛。

因為,他也痛。

「你還記得賞螢那夜,渡船上那兩名青玉門人嗎?」

「當然記得,才不久前的事。」找掌門找到這座潛龍小鎮。

「我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你?你就是夙劍?!堂堂一名掌門,怎麼會到這里渡船?」接替鴻渡位置的人?堂堂一門掌門,怎麼會來潛龍鎮這小又不起眼的地方擺渡?泥娃驚訝不在話下,她怎麼跟青玉門的掌門如此有緣,接連讓她踫上兩個?

偏偏有緣五分,全是曇花一現的匆匆過客。

「我星為了贖罪,為了師父,為了師叔,還有為了不幸被我逼死的姑娘——寒傲梅。」燕行望向波光灩灩的湖面,狀似沉思,此事不足為外人所道,但對她,不需有此隱瞞,「我初任掌門之際,一心只想為慘死的師父報仇,剛愎自用,行事魯莽,根本不听勸戒,師叔跟我說了不下一次,寒姑娘行凶另有隱情,但我堅決不信,不僅親率弟子追捕,累得寒姑娘渾身是傷,最後跌入水潭內含冤身亡,更累得師叔背負罵名,成為門派罪人,被幽禁于門派後山五年……寒姑娘跌落的水湮名為潛龍,所以我才決定留在這里,渡人贖罪。」

「原來還有這層涵義……」泥娃笑著听著卻渾身發涼,她竟然羨慕起那位寒姑娘能讓阿行牢記不放,她是個微不足道的鄉間小女子,不用兩年,別說阿行想不起她的長相,可能連她的名字、她的存在,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吧?

或許是她福薄,即便今日燕行對她有義有情又能如何?青玉門講白點,跟道觀實無差別,雲與泥之間,只有相望,無法觸及,他們兩個就像這樣,被硬生生地拆了開來,幸好燕行待她只是普通朋友,能不回頭的走,瀟灑的走。

她要笑著送他離開,在他看不見的背後,放肆宣泄。

不管怎麼走,命運注定她就是一個人,泥娃深吸一口氣,燕行接下來要面對的是門派內的斗爭,此行將會面臨何許崎嶇無人可知,她再難受,也不能把自己的難受加渚在他身上,上天能讓他們兩人相識,已經算是厚待她了。

「時候不早了,及早動身吧,你的事拖不得。」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她居然想哭也哭不出來,老板離開了,燕行此時也要走,接下來她該何去何從?她已經沒有留在潛龍鎮里的理由了,不是嗎?

燕行哪里看不出泥娃故作堅強?如果可以,他也想留在這里一輩子,讓她受委屈時,有地方可以躲,開心時,有人可以說,陪她一步一步完成夢想,買地蓋房子。

可惜他不能,他有使命在身,此時此刻,他說什麼都不是,只好漠視心頭像針刺般的痛,悠然一聲嘆息,「你千萬保重,有緣千里定會相逢。」

「好,你也是。」千里相逢?她壓根兒不敢指望,努力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不是空一場。

燕行拾了幾片枯葉,撒在湖面上,輕巧一躍,踩著葉面飄然過湖,幾番飛躍,已成了綠豆大的黑影,消失在寧靜的山水之間。

他走了,泥娃心中的漣也靜止了,跨不出去的腳步,就算輕如鴻毛,也不知道該飄向何,難道這回,她又要隨波逐流,讓命運決定她的去處了嗎?

「下雨了?」泥娃擭了模濕滑的手,不懂相思樹怎麼會落下如此多的水滴,還一片霧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楚。

也好,下點雨也好,把她徹底沖醒,別再對落地生根抱有太大的期望。

她永永遠遠,都只是一個人……

「泥女圭女圭?」溫尋蝶毫無預警地出現在泥娃身邊,拍了她一下肩膀,豈如她毫無防範便罷,竟筆直胡湖面倒去,險險嚇死他們夫妻倆,幸好鳳岐反應快,拉住了她,「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呀?」

哭得這麼慘,不是家里出事,就是被人拋棄了,可憐呀,小小年紀。溫尋蝶輕摟泥娃,撩拍著她的背,剛才她跟鳳歧在渡船上,就看見了她在相思樹下頻頻發愣,本來他們重回潛龍鎮,就是為了與她道別,這泥女圭女圭很得她的緣吶,沒想到她在樹下哭得這麼慘,唉,真舍不得。

「他心里……沒有我……就算他知道,還是要離開的……」原來是她哭了,難怪這雨水嘗起來咸得很,既然哭了,就讓她淚崩個夠吧,她就哭今天而已。

溫尋蝶與鳳歧對看一眼,情呀、愛牙,是世上最難解的謎團之一,他們外人根本不便說什麼,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當事人才能夠體會。

「你要哭,回客棧哭吧,晚了危險呀!「況且西北方有雨雲,就要往這里蓋過來了,「看來不久就要變天啦」」

「客棧……客棧收了……我回去只會更難過……連阿行也走了……要下就讓它下吧,老天爺又不是第一天對我這麼糟糕……」最好把她沖成一灘毫無知覺的爛泥巴,這樣她就不疼了、不痛了。

「收了呀?」溫尋蝶與鳳岐又對看了一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很多事說變就變,沒有預兆的,只是一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事,她一個小小泥娃兒,怎麼撐得住?「乖,別哭呀,有委屈跟溫姊姊說,說出來會輕松點。」

泥娃哭得更傷心了,抽抽噎噎地把燕行離開跟客棧的事說了一遍,鳳歧與溫尋蝶听得迷迷糊糊,泥娃說她喜歡上的人不見得喜歡她,就算喜歡她也不能喜歡她,因為門派規定一生不得婚配。

「歧哥哥,你不覺得泥女圭女圭形容的很像青玉門的規定嗎?」該不會有青玉門的弟子來逛龍虎會,結果兩個人看對眼了才發現相知不能相守,一個落寞離開,一個黯然神傷,淚流不止吧?

「確實是。」除了少林僧人不得婚配,只剩全真教跟青玉門了吧?

「對……阿行就是青玉門的,而且他還是掌門呢……」泥娃擦干眼淚,馬上又有新的迸出來,「他說他是為了師父、師叔還有寒姑娘才到潛龍鎮里渡人贖罪,他很自責把寒姑娘逼死在潛龍潭里,我真羨慕那位寒姑娘,阿行一定很喜歡她。」

「要命!」溫尋蝶抖了一下,這種故事听得她渾身發涼,「你說你不知道要去哪兒,不如跟我回去吧?我家在銅安是開茶館的,叫春松居,你來正好當跑堂,跟你本業一樣,做起來快又上手,如何?」

「茶館嗎?若你們不嫌棄,就勞煩二位了。」無根浮萍,沒了著地生機,到哪兒都是一樣,有地方去她當然要把握,泥娃擦干眼淚,連淚痕都使力抹去,像是要把過去涂白,重新出發,只可惜,有個人影,她再使力費力,就是消不去一絲一毫,「…,,我跟你們走了,燕行回來豈不是找不到我?」

「那也要他回來不是嗎?三年五載過了,看他還記不記得你……好了,別哭喪著一賬臉,你不適合這表情,這樣吧,我丈夫祖上跟青玉門有些交情,我讓他上青玉門捎口信給你說的阿行,告訴他你被我們帶回銅安了。」她對青玉門沒啥好印象,但總不好對著泥娃數落,只能識相點噤口了。

「……喂!」鳳歧抗議,他壓根兒不想再踏上青玉門一步,但溫尋蝶此刻聾了。

「要不要跟燕行說一下銅安怎麼去?我怕他不知道路——」泥娃話才說一半,溫尋蝶耐性就沒了。

「他想見你,就算是天上瑤池,他都會想辦法做個雲梯爬上來,你擔心這麼多只會跨不出去!」女人家就是這點麻煩,喜歡上了就跟灘泥似的,想搓出個形狀來都難。「你先跟我們回銅安,其他的事順其自然,你們倆要是有緣,命運會安排你們重逢的。」

「有緣,自會千里相會嗎?」泥娃見溫尋蝶點頭如搗蒜,除了這項說法,她還能有其他的選擇嗎?早就習慣把人生交給命運決定方向,此時此刻,難不成請鳳歧領她上青玉門,來個死纏爛打嗎?「就听溫姊姊的吧,鳳大哥,我們剛認識不久就麻煩你這麼大的事,真對不住。」

「沒關系,我娘子難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只要我做得到的,通通都是小事。」難得見她熱心春松居以外的事,看來她真的很喜歡這小不溜丟的泥女圭女圭。

「跟你以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的姑娘家相比,九牛一手吧?」溫尋蝶笑得迷人,戳在鳳歧胸膛上的指尖力道可沒節制的。

「我就知道你吃醋。」他可開心了,握住溫尋蝶的手,濃情蜜意,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何難?更何況是個他不放在眼里的小小青玉門派。

「跟你說了多少次,在外頭給我收斂點!」溫尋蝶抽回手,眉間可沒見怒意。

泥娃看著他們倆一來一往,好生羨慕,她也好想有個伴,有個知她、憐她、懂她、愛她的男人。

「謝謝溫姊姊收留我,我會賣力工作報答你的。」她沒資格想這些風花雪月,先把自己安頓好,三餐溫飽為優先。

再說,天下男人如過江之鯽,偏偏她看上眼的,是條高不可攀的蒼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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