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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鳳來夷 第二章

迤邐西行。

由長安經隴南,再取道青海,格薩王的迎親隊伍時而翻山越嶺,時而涉過湍急的河流,時而頂著烈日驕陽,時而迎著強風疾雨,這一路走來,人仰馬翻,苦不堪言。所幸寶迦國的國界已近在咫尺,漫長的行程終告結束,一行人忍不住擊掌歡呼後,迎著徐徐微風迤迤邐邐進入雍嘉王城,直奔水硯行宮。

水硯行宮位于雍嘉王城以西十余里,依山傍水,花木扶疏,是寶迦國用來接待貴賓的處所。今夜,水硯行宮的滴水檐下,一溜黃色西瓜形大圓燈籠將整座行宮照得亮堂堂。

紅萼公主所下榻的宮室內,在孔雀畫屏前方擺著一張長方棹,桌案右端置有一個三足鎏金狻猊爐,爐內焚著香料,裊裊白煙從犯難猊嘴中噴出,燻得一室檀香味兒,讓人抖落一身疲憊,神清氣爽。

梳洗過後,紅萼神采奕奕地支著頤斜倚在臥榻上,霎時萬緒涌來……這一路上,她不停地想象格薩王的長相,認為以他蠻橫挾安西四鎮、迫使她父皇同意和親的莽撞舉動推測,格薩王應該是個滿臉橫肉聲如洪鐘體格壯碩,只要稍一不合他心意,就發兵攻打的一介武夫吧?

篤篤篤。一陣簡潔有力的敲門聲將她的思緒拉回現實,連忙圈了圈鬢發端正坐好,應聲道︰

「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狄將軍,緊跟在他後頭的是格薩王派來的侍女,她們手捧銀盤,銀盤上面擺著鳳冠霞帔、首飾……等等,狄將軍欠身施禮,說道︰

「公主,這些都是格薩王派人送來的嫁裳。」

「嗯。」紅萼眼也沒抬,連瞅都懶得瞅一眼,侍立身側的小喜兒走上前,指揮侍女們將銀盤擱在棹上。

「公主,老臣奉旨率羽林軍三百騎,一路護送這支龐大的迎親隊伍,今日總算不辱的皇命所托,將公主平安送抵寶迦國。待明日所舉行的成婚大曲過後,後天一早,老臣等人即整裝返回大唐復旨。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老臥在此先行向公主叩別,衷心祝福公主事事圓滿如意。」狄將軍屈膝跪地磕頭。紅萼急忙將他扶起,見他老淚縱橫,不禁心頭一酸,也跟著了墜下淚來,喚了聲︰

「狄將軍……」

「公主,莫哭、莫哭啊!都怪老臣口拙,惹公主傷心。」狄將軍揩去淚水,出言安慰。

「嗚……」紅萼伏在小喜兒的肩頭,抽抽噎噎。

「公主,老臣找人仔細控听格薩王是個怎麼樣的人,大家都一致稱贊他是一個備受百姓愛戴的君王,還說寶迦國在他的治理下,國富民強,大唐皇朝跟他聯姻,宛如我大唐皇朝在西域的屏障,可保我朝在西方邊陲的長治久安。只是……委屈公主您了。」

紅萼接過小喜兒遞上的一方羅帕拭去淚水,擠出一抹苦笑,︰道「狄將軍,首先,本宮要感謝您千里護送的辛勞。」紅萼欠身一福。

「老臣惶恐,老臣愧不敢當。」狄將軍狂搖雙手,直呼不敢當。

「狄將軍,請您回朝後,代本宮問候父皇母後聖安,並且告訴他們本宮……一切安好,切莫掛念。本宮一定會想方設法找機會回去探望他們。」紅萼語幽幽地請托。

「老臣一定將公主的話帶到。」

「謝謝您,您退下吧。本宮疲了倦了想休息了。」她回頭吩咐︰「小喜兒,代本宮送狄將軍。」

「是,狄將軍,請。」小喜兒走了過去。

「公主保重。」狄將軍抱拳一揖,帶著侍女們一起退出宮室外。

「……」縱使紅萼內心對格薩王滿是氣憤,仍掩不住好奇地拈起銀盤上的一支水頭飽滿濃綠通透的翠玉簪子,她握在手里轉啊轉的把玩片刻,才哼了聲,一臉子也不怎麼樣地扔回銀盤里,倒是在拿起紅絹蓋頭巾時,不自覺地發出驚嘆︰

「多精致的繡工啊!」她拿指月復輕輕撫劃著以金、銀雙線交錯,繡著龍飛鳳舞的吉祥圖案,以及一朵朵生動的卷雲襯底,在燭光的輝映下閃著耀眼的光澤。紅萼公主瞧著瞧著……靈光一閃,生起一個絕妙的「移花接木」念頭,她喜得兩眼晶燦,興奮地捏著紅絹蓋頭巾又叫又跳,令剛送走狄將軍、正要跨進門檻的小喜兒一頭霧水,問道︰

「公主,您……沒事吧?」

「本宮不僅沒事,還好得很哪!小喜兒,老天爺終于听到本宮卑微的請求,讓本宮福至心靈想到一個可以不必嫁給格薩王的好辦法了。」

「是嗎?」小喜兒一臉狐疑……再過幾個時辰成婚大典即將舉行,此時說不必嫁,會不會太異想天開了些?

「是啊!」紅萼熱絡地拉著小喜兒的手,從頭頂瞅到腳尖,再從腳尖瞅回頭頂,小喜兒被瞅得渾身不自在,開口討饒︰

「公主,您究竟想到什麼好辦法?請您快說出來,甭再對著奴婢上上下下猛瞅,瞅得奴婢額頭都滲出細汗了。」

「好吧,小喜兒,您听清楚了……本宮決定由你代替本宮嫁給格薩王。」紅萼笑開了臉地宣布。

「嘎?!您說什麼?」小喜兒被唾沫噎了個怔。

「本宮說,就由你代替本宮嫁給格薩王。」紅萼很有耐性地重復一遍。

「這……不行!不可以!」小喜兒一臉嚇壞了的表情。

「為何不行不可以?」

「因為……因為,我怕。」

「怕?怕什麼?以前在宮里,我假扮過本宮好幾次,哪次不是把宮女們唬得一愣一愣的?這回就有勞你再冒充這最後一次吧!」紅萼笑嘻嘻欺前輕捏小喜兒的臉頰。

「沒錯,以前您若覺得百無聊賴,就慫恿奴婢假扮來唬宮女,不過那純粹是好玩開開玩笑罷了,無傷大雅。可這回您要奴婢冒充您嫁給格薩王,乃欺君大罪,會被抓去砍頭的呀!」小喜兒臉色失血般蒼白。

「你放心,絕對萬無一失。」紅萼游說道︰「我們兩人年紀相同,高矮胖瘦也差不多,至于容貌嘛……」

「至于容貌卻有著天淵之別。」小喜兒搶著說,兜頭澆她一盆冷水,希望她清醒清醒。

「容貌根本無關緊要。喏!你看,有了這個紅蓋頭,誰知道你冒充我?」紅萼開心地把紅蓋頭亮至小喜兒鼻尖,喜滋滋表示︰

「格薩王作夢也想不到他采漢族成婚儀式的決定恰好讓本宮有了金蟬月兌殼的機會,真是太感謝他了。」

「公主!奴婢求您別鬧了。」

小喜兒自小入宮,由于長得秀氣伶俐又和紅萼同齡,皇後娘娘特地將她安排在紅萼身邊當貼身侍婢,這些年來,早已模透紅萼一派樂觀的個性。然而,茲事體大,要是稍有個差池,莫說她一個小喜兒,就算有一百個、一千個小喜兒也擔待不起。

于是,小喜兒暗下決心,這回說什麼也絕不心軟不耳根軟,盲目附和紅萼的餿主意。

「本宮非但沒鬧,還前所未有的認真哪。」紅萼不悅地朝小喜兒翻了翻白眼。

「公主……」

「小喜兒,你先別打岔,听本宮說出全盤計劃。」

「噢。」小喜兒咽了咽唾沫,沒吭聲。

「明天的成婚大典儀式由本宮全程參與,等送入寢宮後,本宮自會支開所有宮女,那時候我們倆互換衣飾,一旦覆上這個紅蓋頭,你就是新嫁娘,就是格薩王的王後,本宮則找機會潛逃出宮,回長安。」

「公主,您的計劃太急就章,萬一露出馬腳……」小喜兒覺得紅萼大概想逃婚想昏頭了,才會想出這種簡直拿兩人性命開玩笑的計劃。

「呸呸呸!沒有萬一,保有萬無一失,你放心!」紅萼笑得忒耀眼忒自信地拍拍小喜兒冰冷的手背。

「放心?不,這是會讓腦袋和身體分家的欺君大罪,奴婢不能也不敢做。」小喜兒雙手垂下,半低著頭。

「這個計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們不說,誰會知道?」

「或許洞房花燭夜可以瞞過去,但第二天,一起陪嫁來的宮女們就會發現我是小喜兒不是公主您。」

「原來你是擔心她們呀。這還不簡單,本宮臨走前會命令她們不準說出去。」

「這……不行!不行!還是不行!」小喜兒把頭搖到快斷掉。

「小喜兒!你敢不听從本宮的話?」紅萼耐心漸失,氣咻咻劈出一指,猛戳小喜兒的額角。

「公主請息怒,小喜兒就算有十個膽也不敢違逆公主,但是,小喜兒心里真的好害怕呀!公主……」小喜兒都快急哭了。

「小喜兒姐姐,本宮求你,求求你答應本宮,好嗎?」紅萼撒嬌地扯著小喜兒的衣袖,軟硬兼施,甜甜地耍起賴來。

小喜兒比紅萼早三個月出生,每當紅萼嘴巴甜得像沾了蜜似的喚她小喜兒姐姐時,小喜兒就在劫難逃了,想躲也躲不過。

「公主,不是小喜兒狠心不幫您,而是考慮到這個計劃萬一失敗,後果不堪設想,還請公主三思。」小喜兒苦口婆心勸阻。

「不會的,這個計劃絕不會失敗。小喜兒,本宮問你,寶迦國上上下下有誰見過本宮?」

「呃……應該沒人見過您。」小喜兒歪著腦袋殼兒想了下,老實答著。紅萼公主養在深宮,就算大唐子民想見都見不到,更遑論在八千里外的寶迦國人民?

「所以,他們認定穿嫁裳覆紅蓋頭的就是紅萼公主,對否?」

「對。」

「小喜兒,從小你與本宮一起在宮中長大,對于宮里的人、事、物,以及進退應對禮儀了若指掌,絕不會露出破綻。有鑒于此,本宮才敢放心大膽叫你冒充本宮。」

「……」小喜兒霎時靜默,仔細思索紅萼公主的話並非全然無稽,似乎還真有那麼一點點可行。

「明晚,本宮會想辦法溜出宮與狄將軍會合。後天一早,本宮就隨著他們一起回大唐,從此隱姓埋名深居簡出。如此一來,這移花接木之計,不就神不知鬼不覺。」

「您真的認為可以順利蒙混過關?」小喜兒薄弱的意志開始動搖。

「一定可以!小喜兒姐姐,你就答應本宮,好不好?」紅萼死纏活纏央求著。

「好吧。」小喜兒實在拗不過她的纏功,硬著頭皮答應。

「謝謝你!小喜兒。」紅萼臉上泛起喜慰的笑意,緊緊握住小喜兒的手。

「夜已寂,公主也該安歇了。」

「嗯。」纏繞多時的和親心結豁然得解,紅萼心情愉快地擁著錦被,不一會兒已睡得香甜;至于可憐的小喜兒則是惶然地翻來覆去,一夜未曾合眼。

大婚之日,艷陽高照。

格薩王迎親的金頂鳳輦套著四匹毛色雪白的駿馬,馬頭上綁著絳青羽毛華蓋,馬背上鋪著大紅錦緞的纓轡鞍韉,高貴華麗。輦身描金涂銀巧繪龍鳳呈祥的紋飾,四周張以綾綃幃幔,車篷上掛著一串串金鈴、玉片子,風一吹拂或行進時,就叮叮當當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喜氣洋洋。

紅萼公主身穿繡著鳳凰的磊紅嫁裳,頭戴鳳冠霞帔覆紅蓋頭,在宮女們的攙扶下變身坐進輦內。

良辰吉時一到,鐘鼓齊鳴,羅列整齊的隊伍在執掌龍鳳傘旗的儀仗開道下,緩緩朝王宮前進。兩排身著緋色長衫的宮女手執香花隨侍輦駕,她們用嘹亮的歌聲,且行且歌吟唱著︰

「東方飛來金色鳳凰,百靈鳥在天空迎唱

歡迎天朝來的公主,大草原是你的家鄉」

通往王宮的街道上,座落鬧市的兩旁樓宇懸雜著各色鮮艷的彩幔,上面題著祝賀語祈福,一條條彩幔宛若紛飛的蝴蝶般在空中飛呀飛的,夾道圍觀的百姓不斷地把手中的花瓣拋灑向鳳輦,五顏六色像花雨般飄落……

滿朝文武百官穿著朝服分列兩側站在王宮前的石階上,恭候鳳輦。

格薩王頭戴赤金束發冠,一襲光鮮紫色蟒袍,將他襯得益發英俊倜儻;他一雙深沉得似百尺潭水的黑眼珠漾著愉悅的眸光,嘴角微揚露出滿意的笑容,他風度翩翩地步下石階,從鳳輦中迎出呵腰出來的紅萼公主。

一對壁人手里各執紅綾彩帶的一端,步履沉穩地拾級而上,行進間雙雙散發出來的尊貴氣宇,令受邀觀禮的各國使節及文武百官無不同聲贊揚「天賜良緣。」

「吉時到,鳴炮!王,成婚大典開始,奏樂……」接著,主持大典的司儀官朗聲喊著︰

「一拜天地!」格薩王頎長的身軀行禮如儀,紅萼公主略遲疑了下,心不甘情不願地折腰鞠躬。盛況空前的成婚大典,冗長繁復的儀式按部就班進去著,王城的大街小巷擠滿前來湊熱門的人潮,不管認識或者不認識都相互舉杯對飲,整座王城通宵達旦,歌舞不輟,陷入瘋狂。

紅燭高燒。

經過一整天的折騰,身心俱疲的紅萼穿過水榭回廊進入寢宮,機靈的小喜兒隨即以公主疲累想歇憩為由,把一干宮女統統打發出寢宮。

「小喜兒,快快快!我們快調換衣飾。」紅萼听到宮女們的腳步聲遠去,一把址下紅蓋頭,催促著。

「公主,奴婢總覺得這個計劃不太妥當……」小喜兒心里堵得慌,很想臨陣月兌逃。

「不妥當?胡說!截至目前為止,不都依照我們的計劃順利進去?」

「可是我、我……」

「行了行了!別再我呀我的,快把你身上的衣裳月兌下來給本宮。」

「哦。」小喜兒禁不起紅萼催命似的不斷催促,主僕倆手忙腳亂地彼此對調身上的衣飾。

「小喜兒,從這一刻起,你是公主也是王後,要打直脊骨端莊坐好哦。」紅萼把小喜兒按坐在繡墩上,隨手覆上紅蓋頭後,不忘叮嚀一句。

「公主。」小喜兒抖著尾音低喚著。

「噓!小心隔牆有耳。」紅萼晃悠地環視偌大的寢宮,每個角落都擺放著一大盆一大盆怒放的鮮花,芬芳撲鼻;她舉目一一瀏覽著……

脊檐下,燭光搖著窗影,青玉雕琢的梳妝台上置著一面亮潔的菱花銅鏡、香檀大的床塌張著珊瑚紅的帷幕帳子、綿緞衾龍鳳枕……將整座寢宮妝點得喜氣洋洋。

紅萼踱到瓖嵌貝螺的圓桌落坐下來,單手托腮,一雙迷蒙水眸若有所思凝視著熊熊燃燒的龍鳳喜燭……

其實,她的心如同小喜兒一樣忐忑不安,只是強作鎮定,以免小喜兒更驚慌失措。她暗自祈求上蒼垂憐,讓「移花接木」之計成功,得以順利月兌身回到父皇母後的身邊去。

這時候,從廊外傳來內侍喊著︰「王回宮!」

「嚇?!」紅萼騰地跳起來,慌張地扯了扯衣襟順了順水袖,揣著一顆突突亂跳的心,上前施禮︰

「奴婢叩見王。」

「免禮。」格薩王說著字正腔圓漢語的厚嗓子十分低沉,跟她想象中的聲如洪鐘截然不同。

格薩王氣定神閑地坐上虯盤龍圈椅,微側著臉睇了眼中端坐在繡墩上的新嫁娘,不知怎地,驚猛目光竟專注在眼前這個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宮女身上。

「……」紅萼不解為何格薩王的眼楮老盯著她,莫非……莫非,被他看出什麼端倪?

紅萼不由得背脊涼了半截,慌駭得只想盡快逃離這個令她惴惴不安的格薩王,她囁嚅道︰「恭喜王大婚,容……容奴婢告退。」

「嗯。」格薩王語氣漫不經心,紅萼轉身逃也似地匆匆往外走,正抬腳要跨出門檻時,背後卻傳來他不容抗拒的喝止︰

「慢著。」格薩王英挺的身影朝著她逼近。

「……」紅萼的心蹬咯蹬一下,不是說;春宵一刻值千金?這個格薩王不去陪他的王後,喊住她做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格薩王跟她站得很近,兩人相距不到一尺,他身上那股子陽剛粗獷屬于大草原男子特有的氣息,令紅萼禁不住一陣眩惑。

「奴婢叫小喜兒,是公主的貼身侍婢。」她穩了穩心神,輕輕啟口。

「小喜兒?呃……既然你是公主的貼身侍婢,孤應該早該認識你,快把頭抬起來。」

「嚇?!」紅萼一怔,唇角一顫,不知該如何是好地反將她一味壓低。

「別怕。孤叫你抬頭你就抬頭,孤的寶迦國沒你們大唐那麼多規矩。」

「這……」紅萼握了握汗濕的手心。

「你敢抗旨不從?」格薩王的聲音冒著火。

「不,奴婢不敢。」紅萼嘴里說不敢,可不抬頭就是不抬頭。

「不敢就遵旨抬起你的頭來。」格薩王雙手交抱胸前,黑眸沉沉……

他的直覺向來敏銳,一踏進寢宮,就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氛圍,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紅萼怔然不說話,低眸尋思……反正兩人未曾謀面,抬起頭見他又何妨?若一味心虛不依不敢抬頭,豈不令格薩王疑心生暗鬼?

于是乎,她緩緩地抬起頭,睜著一雙盈盈水眸迎上他……

格薩王膚色如麥,飽滿的額頭戴著金冠,一對黑得不見底的瞳仁眸光熠熠,刀般筆直的鼻梁,緊抿的雙唇充滿剛毅,微微上翹的下顎……這是一張帥氣豪邁的俊臉,有別于漢族男子的溫文爾雅,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神秘魅力,與她想象中滿臉橫肉的莽撞武夫相去甚遠。

紅萼看著看著……猛然驚覺自己失態了,忙不迭低下頭。

該死!

他乃萬人景仰的王,而此刻,她的身分是一名卑微的侍婢,竟敢如此肆無忌憚直視他?她懊惱不已地用手緊緊按住心口,唯恐一顆「撲通撲通」跳得又急又響的心,一不留神會從胸口蹦出來。

「……」格薩王眉峰一擰,滿臉困惑地雙手負背履聲橐橐,紅萼強烈感受到他眸里精光乍閃瞪著她……

良久,他悠然止步,俯身拉起她,說道︰「起來吧,孤的紅萼公主。」

「嚇?!」格薩王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把她嚇得驚懾息,她狠狠吸足了一大口氣,仍平衡不了怦怦亂跳的心,她身子軟綿綿地很沒出息地往下滑落。

格薩王見狀,一把攬住她縴細的腰肢,順勢將她圈抱在懷里,羞得她雙頰酡紅酡紅地扭身掙月兌他的臂彎。

「為什麼?」格薩王拿滿是威脅的眼神將她釘在原地。

「……」紅萼機敏地打了個噤。

「說!這是為什麼?」他轉身「踫」地握拳擊桌咆哮,龍鳳燭台被震得險些摔落。

「奴婢不明白,王要奴婢說什麼?」紅萼滿瞳子迷惘。

「你才是紅萼公主,為何要欺騙孤?」格薩王深邃的眸底忽閃過一絲受傷的酸楚。從小到大,他最恨別人欺騙他。

「不!奴婢不是!王!您弄錯了,小的是小喜兒,她才是紅萼公主呀!」紅萼抵死不認之余,溜眼瞟了瞟原本正襟危坐、早已嚇得渾身打哆嗦的小喜兒。

「哈!你玩這一手移花接木的把戲,騙不了孤。」格薩王調侃的口吻一反剛才嚴厲的斥責,這種忽而咆哮忽而戲謔的反復態度,委實教人模不著頭緒。

「這……」紅萼腦袋嗡嗡鳴響,她實在想不出來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岔子,何以她自恃萬無一失的計劃,這麼輕易就被當場識破?

這時候,格薩王大步走過去,一把扯下紅蓋頭,臉色鐵青指控︰

「她才是小喜兒。」

「王開恩!王饒命!」惶悚不已的小喜兒臉色白得像窗紙一樣,咚地噴頭如搗蒜,聲聲求饒。

「這不干小喜兒的事,全是本宮逼她這麼做的。」紅萼見自己闖下大禍,挺身沖至格薩王面前,護衛地昂起下巴,美眸瞥高,皇族驕氣流露無遺。

「哦?」不勞紅萼「自首」,格薩王也知道是她主導這出鬧劇,他拿饒富興味的眼神望著她,兀自在內心嘆道︰天啊,她比他記憶中更美!雖是一身樸素的宮娥裝扮,卻絲毫未損她的美麗,反而增添一股清秀絕俗之姿,令他不由得怔怔失了神……

「王若要降罪,盡管處罰本宮,別拿小喜兒當替罪羔羊。」

「敢作敢當?公主好氣魄。」他故意語帶嘲諷,存心激怒她。

呃……他喜歡看她生氣發火的模樣,簡直美極了。從登上王位以來,還沒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說個「不」字,除了眼前這位嬌美如花的漢族公主,公相信今後有她相伴,一定樂趣無窮。

「哼!」冰雪聰明的紅萼听出他話中有的譏誚,仰起臉龐朝他斜了枚大白眼,驕蠻地擺出一副諒你這個小小蠻夷王也不敢把我這個大唐公主怎麼樣。

「來人!」格薩王有意要挫挫她的驕氣。一聲令下,侍衛迅速現身寢宮。

「把小喜兒押下去,交由內務司發落。」

「是!」兩名侍衛上前抓住小喜兒。

「公主!救我!救救小喜兒!嗚……」小喜兒拼了命地掙扎,哭著向她求救。

「小喜兒!」紅萼是個明白人,知道寶迦國由格薩王當家作主,發號施令,她根本無置喙余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喜兒被押走。她愧疚萬分,一臉焦急地追問。

「請您告訴本宮內務司是個怎樣的地方。」

「內務司專門負責打理宮里的一切雜務,里頭幾乎都是犯錯帶罪執役。」他不忍見她擔憂,據實以告。

「哦。」她繃緊的臉廓舒緩下來。

唉!一直以來,小喜兒只需陪伴她,粗重活兒從不沾手,看來這次小喜兒肯定要吃足苦頭了。然而,她心里很清楚格薩王沒按欺君之罪處置小喜兒已是法外開恩、手下留情了。

只是,不知他將如何處置她這個主謀?

她不想妄加揣測,直截了當問著︰「接下來,王將如何處置本宮?」

「這……」格薩王仔細端詳眼前這張嬌艷如花的容顏,從他眼底迸發出如火焰般熾熱的眸光,絲毫不掩飾心中對她濃得化不開的愛慕之意。她是他少年時期就偷偷暗戀的人,他愛她都來不及了,怎值得處置她。他混雜著嘆息地一記輕笑,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提議道︰

「只要公主不再拒婚,孤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不,本宮不嫁您,絕不。」她一口回絕。

「你……」格薩王的臉色一點一點地陰沉下來。紅萼斬釘截鐵的拒絕,就像一把利刃無情地刺中他的心,把他的心傷得好痛、好痛、他危險地眯起兩只冰炭冷眸,一張俊臉掛著千年寒霜似的冷聲道︰

「你要毀婚,棄兩國和親于不顧?」

「比較正確的說法是本宮要與您談判。」她斗志高昂地兩手撐著檀木棹落坐。

「談判?說吧,孤洗耳恭听。」他嘴角漾出有趣的笑痕,挑在她的正對面坐下來。

「只要王肯放本宮回大唐,有什麼條件盡管提出來,相信以父王對本宮的寵愛,一定會答應的。」

「公主見移花接木之計未能得逞,即邀孤坐下來談條件,似乎恨不得插翅飛回大唐,這令孤不得不懷疑……」格薩王濃眉狐疑一挑。

「懷疑什麼?」

「懷疑公主心里有了別人。」格薩王一對墨瞳浮掠過一抹醋意。

「沒、沒有的事,王別瞎猜,還是請您快點提出條件。」被說中心事,紅萼臉胚微紅。

「孤,無條件。」格薩王的聲音隱含怒氣地盯著她粉頰上的紅暈,心頭一揪,可惡!果然不出所料,她心中竟是有了別人。

「這麼說,王願意無條件放我離開,返回大唐?」好天真好無邪的紅萼沒听出他口氣大不悅,不狂喜得一臉晶亮。

「不。孤無條件的意思是孤絕不會放你離開,就算你的父王拿整個大唐江山來換都不行。」他冷冷戴上不為所動的面具。

「您……本宮與您無冤無仇,您為何要這樣對待本宮?」她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泫然他他混是雜志著的哀淒神情教格薩王看了好心疼,很想很想很想將她納入懷里好好疼惜一番。然,紅萼淡瞥他一眼,繼續說︰

「和親考慮的、在乎的、計較的只是雙方的利益,才不管和親的兩人是否情投意合。既然如此,那麼,王娶大唐皇朝的任何一位宗室女都一樣可以獲取您想要的利益,又何苦執意非娶本宮不可?」

「原來你認為孤請求和親是為了謀取利益?」他猛一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會找小喜兒冒充代嫁。

「難道不是?王娶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子為後,難道一點也不擔心她可能丑得像夜叉,或者斜眼歪眼瘸腿?」

「……」格薩王眉頭微蹙,緘默不語。

「本宮何其無辜何其可憐,只因為頂著公主的光環,就必須認命的毫無選擇余地的千里迢迢嫁給您?更可笑的是,本宮若不從,就必須背負害兩國交戰生靈涂炭的千古罵名,本宮……本宮承受不起啊!」紅萼把壓抑在心中的話不吐不快,全說了出來。

「嫁給孤,令你如此痛苦?」他只知道自己專情地無可救藥地愛戀著她,卻忽略了她的想法她的感受。

「實不相瞞,本宮無法接受與一個陌生且完全沒有感情的男子同衾共枕,請恕本宮真的真的做不到。」她說出心中糾葛的結。

「那麼,依你之見,孤該拿你如何是好?」他抑郁的問,一顆火熱的心開始降下細雪。

「給本宮一些時間,讓本宮適應這里適應您,好不?」

「好。孤答應你。」那麼多年他都可以等了,無須急于一時,更何況她所提的要求正和他心意,因為,他不僅要得到她的人,更要得到她的心。

「真的?那太好了!」紅萼嘴角忍不住小小上揚,又趕緊往下彎。

「孤向你承諾,除非你願意,絕不會強要你。」他含情透亮的曜眸如痴如醉的睇著她,紅萼被他灼熱的目光睇得紅了臉蛋,無限嬌羞地垂下螓首。

「呃……耗盡一整天的成婚大典想必你也累了,早點歇著吧。」語畢,格薩王起身逕往外走。

「王要去哪里?」紅萼跟隨其後,月兌口問著。

「哈!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孤確信張臂歡迎孤留宿的地方多不勝數。」格薩王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其實,天知道他有多麼想留下來。

猝地,他停下腳步猛然轉身,緊跟在他身後的紅萼一個閃避不及,整個人撞進他寬闊的胸膛。

格薩王孔武有力的臂膀牢牢圈住她,拿一對熱力四射的眸子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她,旋即淡淡斂眸,略顯遲疑地弓起手指輕輕撫刮她姣好的輪廓,接著一個情不自禁,低頭將溫熱的燙唇封住她微啟的朱唇,百般溫柔地吸吮她檀口的津液……

紅萼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吻吻得快透不過氣,一波波酥麻的感覺由脊骨蔓延至四肢百駭。

從他身上傳遞過來的濃烈男人味兒,使她的心像被什麼東西軟軟地柔柔地給撞了下,令她無力也無從抗拒地攤在他強壯臂彎里。

過了好一會兒,沉醉在甜蜜初吻的紅萼突然驚醒般扭身掙月兌他的懷抱;她臉蛋燙紅發鬢凌亂,撲閃著一雙迷蒙的眼眸,呼息紊亂地喘息著。

格薩王雖感到意猶未盡,倒也無意躁進,他滿瞳子笑地說道︰「你一定想不透,孤為何一眼就識破你的身分吧?紅萼啊紅萼,都虧你額頭上的這顆朱砂痣泄露了你的身分哪,哈……」他笑聲朗朗地離去。

「哧?!本宮……本宮怎會百密一疏,忘了想辦法遮蓋額頭上的朱砂痣,導致移花接木之計功虧一簣。」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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