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不歸 第五章
之前只知道國家動亂,民不聊生,然而直到听了夫子的講解,易蓮若才知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麼局面,縱然她之前開設樂坊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但那時她也只是听些雜亂的消息,更多的時候是一些愚昧迷信的傳聞,絕對不如夫子講得這麼具體。
原來,中原連年戰亂,諸侯割據,以風族為皇室的榕國屬于大國,然而朝廷經年腐敗,國庫虧損,再加上外戚專權,導致民不聊生,使得周邊小國開始對榕國虎視眈眈,意圖以蛇吞象。
于是在二十年前,榕國爆發了農民起義,頓時整個國家陷入戰火之中,直到十五年前,新皇登基,成為攝政王的風步嘯得到兵權,一舉將起義軍打敗,並且斷了周邊國家的妄想,才換得了榕國的平靜。
「這麼說,他也挺厲害的羅?」易蓮若單手托腮,頗有興致地看著胡子花白的夫子。
「小姐,攝政王是榕國子民的恩人,沒有他,榕國恐怕不堪設想。」老夫子道,「當年先皇駕崩,若不是攝政王力挺新皇,朝廷一定會被外戚把持,朝政也會越加混亂的。」
接著老夫子看了看沉思的易蓮若,又道︰「雖然這麼說有些失禮,還請小姐見諒。但是老夫以為,王爺為了國家大事冷落了小姐,也算情有可原。小姐為人子女不應言語不敬,縱然攝政王有過失,小姐也要懂得孝道為先啊……」
她知道夫子說的沒錯,要她對那個人尊敬一些她也辦得到,只是那樣的尊敬跟百姓愛戴他的心情是一樣的,而要她把他當作父親那樣敬重……現在的她還做不到。
在王府這些天,她能看出來那個人在盡力對她好,雖然很多時候他還是面無表情,跟她說話也是不冷不熱的,但那些令人無法抗拒的溫暖舉止,總是讓她很難狠下心不去理會。
父女親情果真是無法割斷的嗎?想到那天听到廚子說她的口味跟風步嘯一樣時,怪異的感覺一直梗在她心中,原來娘親不認為她口味與常人不同,是因為風步嘯的關系嗎?也就是那時,她第一次切實認識到自己真的是某個人的女兒,不管她願不願意,也不管她恨不恨他,她骨子里流的的確是那個人的血。
這感覺太詭異,有好幾次她曾經在房間里嘗試叫「爹」,奈何那個字就像魚刺一樣卡在她喉間,怎麼也無法順利地叫出來。久而久之,她就放棄了,畢竟風步嘯也沒要求她要叫他爹不是?
課後,白浩請易蓮若去前廳,說王爺有事找她。到了前廳,就見風步嘯面前跪著三個紅袍老者,俱都面白無須,想來是宮里的太監。
「蓮若,」風步嘯招呼她坐到自己身邊,「午後隨我去宮里面聖。」
易蓮若第一次從他口中听到關于皇帝的事,心里有些好奇皇帝到底是什麼模樣,是以毫不猶豫地應下。
那三個太監恭敬有禮地向易蓮若問候,然後就離開了王府。風步嘯看她還在一旁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不由得露出寬慰的樣子,「聖上的年紀跟你差不多,不需要緊張。」
「哦,那到時候我該叫你……您,什麼?」
風步嘯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隨你。」
易蓮若皺眉,不太高興地告退了。如果他要求她叫他父親的話,她也不會別別扭扭到現在也不肯松口,偏偏他總是一副隨她高興的樣子,讓她現在想改、口都找不到機會。
哼,不要她叫算了,她還不希罕叫他爹呢!
下午,易蓮若跟著風步嘯進宮,車輦一直到宮殿前才停下。三排宮女太監侍立在外,等待他們。
易蓮若下了車輦,小心翼翼地跟著風步嘯走進大殿。
因為不是議政時間,殿上只有他們父女,稍等片刻就听太監通傳,皇帝駕到。縱然沒有抬頭,她仍舊規矩地跟著父親向殿上的皇帝行禮。
「平身吧。」皇上的聲音,听著可不怎麼悅耳,甚至有些油膩。「這就是皇叔的千金?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易蓮若緩緩抬頭,看到肥頭大耳的皇帝時,她心里著實吃了一驚。那皇帝看著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身體卻肥胖得嚇人,而且他的眼楮似乎與常人不同,兩眼看著分外恐怖。
「好一個美人啊!皇叔,想不到你竟有這樣標致的女兒,哈哈!」皇帝撫掌大笑,撐起身要走下龍椅,奈何身體太重最後也沒站起來。
「皇上謬贊了,小女只是尚可而已。」不知是不是易蓮若的錯覺,她看到風步嘯高大的身體往她身前挪動了一下,剛好擋住皇帝的目光。
「她要是不好看,那後宮就沒一個能入眼的了!」皇帝又嘗試站起,實在不行,忍不住拍打龍椅扶手,喊道︰「小德子,還不扶朕起來!」
他這一掌,真把易蓮若嚇到了,手不自覺地就抓上風步嘯的衣角。那個皇帝除了身上穿著明黃龍袍之外,跟她之前見過的色胚完全沒有區別,尤其是他突出的眼楮落在她身上更讓她覺得渾身發冷。
風步嘯動了一下,寬厚的大掌握住易蓮若細女敕的手,將她從皇帝面前帶離幾分。「陛下,您身體有恙,還是多多休息吧。」
皇帝充耳不聞,壓著小太監的胳膊一步一拐地走過來,這下易蓮若更是恨不能完全躲到父親身後去。
「看見此等美人,朕覺得全身舒爽啊……皇叔,以後多讓你這乖女兒進宮陪陪朕,如何啊?哎,不行,那太麻煩了,朕直接給她一個貴妃的稱號,怎麼樣?」
「皇上,這樣的賞賜小女可是無福消受,您不要忘了小女算是您的堂妹。」
「這正好呀!」皇帝大喜,不顧叫苦不能的太監,將笨重的身體全壓往旁邊。「堂兄堂妹,天生一對!」說罷,肥肥的手指就伸過來要模易蓮若的臉蛋。
只一瞬,易蓮若便感到風步嘯周身起了殺氣,再看皇帝伸過來的手臂已經被人抓住了。
「皇叔,你——」皇帝臉上勃然變色,然而還未能吼叫出來就听殿外一聲通傳。
「太後駕到!」
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于大殿上除了風步嘯之外沒人能反應過來。當那個雍容華貴的太後走進大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群人傻站著,而那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則擺出了迎接她的姿態。
「一早就听說永欽王下午要將自己的寶貝閨女帶來,哀家倒要瞧瞧,讓永欽王惦念二十多年的女兒到底生個什麼模樣?」太後也不過三十多歲,風韻不減,渾身上下帶著尊貴氣息。她昂首走到殿前,看也不看那肥胖皇帝,一雙鳳目直直盯著易蓮若,似乎恨不能將她身體洞穿。
「蓮若,見過太後。」風步嘯松開皇帝肥碩的手臂,另一只手依舊拉著女兒,沉聲道。
這個女人對她有敵意?易蓮若挑起眉,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然而礙于父親的話,她還是規矩行禮,「蓮若見過太後,太後千歲。」
「哦,是個可心的人。」太後走到易蓮若身前,眼中嫉恨一閃而逝,「倒也不枉阿嘯對你惦念多年,要是哀家也有你這麼個女兒可是要疼死了的。」
易蓮若暗自挑眉,太後這番話里怎麼有濃重的……醋味?
「母後,兒臣覺得她好看,把她放到兒臣的後宮來吧?」皇帝腆著臉在太後身前做小兒女狀,只不過他一撒嬌,臉上的橫肉都抖起來了,看著甚是可怖。
「皇上,你皇叔才和你妹妹相聚沒幾天,你不要這麼性急。」太後冷冷拂開被皇帝抓住的袖子,丹鳳眼依舊在易蓮若身上不客氣打量。
「阿嘯,怎麼沒見你把那個歌妓也帶回來?」太後施施然走到風步嘯身邊,皓腕一搭,整個身子幾乎要貼到了他身上。
易蓮若好似明白了什麼,心里直泛惡心,用力將自己的手從風步嘯掌中抽出,大眼毫不退縮地與太後對視。
太後注意到她不善眼色,臉上終于露出笑容,「阿嘯,你這女兒恁地有趣呢。」
大殿上並不是沒有外人,畢竟還有十幾個太監宮女侍立,太後就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親近風步嘯……易蓮若咬唇,眼神越發陰狠地看著身前那個一直不作聲的男人,原來這就是她娘親被拋棄的原因嗎?
她還是太天真了,只顧著想他是否因妻妾而冷落娘親,竟沒想到這個人會與太後有不堪的關系!
皇宮之行對易蓮若來說是個非常糟糕的回憶。當車輦在永欽王府門前停下,她二話不說跳下車,逕自回到自己的院落。
感謝上蒼,讓她徹底認識到她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真是諷刺,下午那個色鬼皇帝撲過來的時候,她竟然有一瞬間想要從他身上尋求保護!
那個拋棄妻女,跟當朝太後搞不倫的……什麼父親,都是騙人的!
「小姐,王爺請您過去。」
「沒空!」她恨恨地關上門,打開櫃子,拿出布包,開始收拾行李。
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待下去,她還真是幼稚,都二十一歲的人了,居然還抱著父女相認的幻想,現在幻想破滅,現實讓她看到自己是多麼的不堪,她為自己身上流著那個人的血感到恥辱。
當易蓮若抱著飛雪來到王府大門的時候,白浩一臉無奈地看她,「小姐,天色已晚,外面已經宵禁了,您還是回去吧。」雖然不知道下午在宮里發生丫什麼事,但看主子陰沉不語的神色和易蓮若的反應,想必那個惹人厭煩的太後又做了什麼事情吧?
「白浩,你不要逼我爬牆,識相點就讓開。」她冷冷地看著為難的下屬。
「小姐,先不要沖動。」白浩溫聲相勸︰「您跟王爺有誤會,先講清楚再生氣也沒差啊,王爺到底是您的父親,還請您體諒他的苦處。」
「那些事還需要講嗎?我都看得很清楚了。攝政王還能有什麼苦處,不過是在想怎麼摘那朵大紅牡丹又不被人發現罷了!」
兩人正在對峙,就見大門突然敞開,兩列手上提著燈籠的太監走進王府,接著一身便裝的肥豬皇帝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蓮若妹妹在哪兒?朕要見蓮若妹妹!」因著易蓮若和白浩站在側門的陰影處,皇帝一進門竟沒能認出兩人,大步進了王府正廳。
白浩見事情不對,連忙拉著易蓮若從另一條小徑往後院走,「小姐請留在院子里,千萬不要聲張。」
一想到那皇帝色迷迷的眼神,易蓮若就渾身不舒服,「這種人怎麼也能做皇帝,真是惡心!」記得夫子說過新皇是風步嘯大力推舉的,她心下更是認定這是風步嘯跟太後暗度陳倉的計謀,有這麼一個傀儡皇帝,他們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也不會被發覺。如此一想,她便越發替娘親戚到不值,也更加不齒風步嘯的行徑。
「這也是王爺的無奈之舉,先皇英年早逝,身後只有兩個兒子。二皇子在先皇過世時尚在襁褓之中,況且二皇子由他的母妃及其娘家控制,一旦皇權落在那些人手中,榕國不堪設想。」國家後繼無人也是混亂的一大主因,現在有風步嘯坐鎮,情況稍有好轉,然而一旦皇帝親政,依照他現在的作為恐怕對百姓來說又是一場浩劫。
易蓮若不以為然,「我看他是為了那位太後才這麼支持皇帝的吧。」
「小姐……」有些事涉及到宮闈秘辛,他一個做下屬的不好說出口,但看著小姐對王爺誤會更深,白浩心里也頗為難。
雖然小姐嘴上一直不肯承認王爺是她父親,但事實上她在王爺面前總是不自覺地發惱,一點兒也沒有他初見她時那清冷孤傲的樣子,看著更像是女兒對父親撒嬌。
眼看父女和睦的日子指日可待,誰想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端,偏偏王爺又不是個善于替自己辯解的人,小姐肯定不會對此善罷罷休。
王爺為了榕國奉獻了四十年的歲月,為什麼老天就不能讓他享有兒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呢?
白浩還在想要不要替王爺說幾句,就听易蓮若發出驚叫︰「飛雪!飛雪不見了!」
直到被白浩在門前攔下時,飛雪還乖乖在她懷里窩著,然而當他們轉移到王府後院,她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懷里已是空無一物。
飛雪是顧維京帶給她的,雖說本意是要她解悶兒,但朝夕相處下來易蓮若已經對它極為疼愛。在這段沒有顧維京陪伴的日子里,她只要看到飛雪,就能稍稍緩解對遠方那人的思念之情。
然而現下王府迎接御駕的時候,飛雪卻不知所蹤,著實讓易蓮若心焦不已。
「皇帝不會把飛雪嚇到吧?」飛雪素來認生,更不喜看到丑陋的事物,易蓮若真擔心它受驚,做出什麼事來。
她的話讓白浩笑了起來,「不過是只貓,沒必要……」接著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糟了,皇上不喜歡貓狗!」
易蓮若頓時煞白了臉色,「那他見了飛雪會怎麼樣?」她等不及白浩回答,拎起裙擺就要去找回她的貓。
「小姐,小姐別急,您現在不能出去!」王爺一回府就命令他看著小姐,在這個緊要關頭怎能讓她亂闖?
恰在此時,前院傳來一陣混亂叫嚷——
「陛下!護駕,快來護駕!」
「打死那個孽畜,快!」
不時有人聲尖叫著,易蓮若趁白浩分神之際,不顧一切地向前院沖去。
「喵!-l淒厲的貓叫驀地傳來,易蓮若剛剛趕到,就見一道白影鑽進一個高大身影里,而那張牙舞爪要逮住它的皇帝,也向著那人直直撞了過去。
因為躲避不及,那人在最後時刻堪堪轉過身去,腰側完全承受了皇帝重若千斤的身體撞擊。
「皇上!」
「王爺!」
兩聲驚叫,太監扶著皇帝,王府侍衛撐著風步嘯,場面終于平靜下來。躲在陰影里的易蓮若忍不住捂住嘴巴,她看到那個人,佝僂著身子將懷里的飛雪偷偷遞給身邊的下屬,下屬連忙抱著貓趁亂離開。
「哎喲!哎喲!」皇帝想必摔得不輕,坐在地上不肯起來。
而風步嘯已經推開扶持他的人,向皇帝走了過去。易蓮若听不清他們說什麼,就見那個人彎腰將皇帝拉起,她發誓,有一瞬間,在燈籠搖曳的光線下,她看到了那人身體的僵硬。
接著,風步嘯又對皇帝說了什麼,那皇帝揉著身上肥肉,嘟嘟囔囔地被太監扶走了。而下一刻,她身材高大的父親就已跪倒在地……
「大夫,我父親沒事吧?他怎麼樣了?已經昏過了好久,為什麼還不醒?」易蓮若跟在御醫身邊,一臉焦急,自昨晚被皇帝重重撞了一下後,風步嘯就倒地不起了,這讓她和王府所有人都擔心不已。
御醫仔細切過脈後,搖了搖頭,「依著王爺的情形,約莫是傷到髒腑了。這幾年為了國事,王爺夜以繼日地操勞,導致身體欠安,卻一直不肯休息,身體本就有些虛。現下又挨了重擊,恐怕要好生休養一段時間。」
「休息就可以了嗎?他會醒來的是嗎?」易蓮若說不清心里是什麼滋味,昨晚她親眼看到他倒下的身影,腦袋就像被驚雷轟鳴似的什麼也反應不過來。縱然她對他心里有氣,但也不願意看他這般虛弱蒼白的樣子啊!
「醒來應該是沒問題的,但是王爺早有舊疾,怕在此時一下復發,橫生事端。還望小姐多看顧些,有什麼情況,定要跟老夫說。」
「能醒就好。勞煩大夫這幾日就在王府歇下可好?」易蓮若心中大石落地,忍不住舒一口氣。
御醫撫須笑笑,「那老夫就叨擾了。」
過了一個時辰,風步嘯終于睜開眼楮,他向來銳利的鷹眸尚有些迷蒙,看到身邊女子時,薄唇微啟︰「之柔?」
易蓮若替他拭汗的手顫了一下。易之柔,她母親的閨名。
「爹,是我。」
風步嘯眼神復而清明,定定地看了她許久,「啊,是蓮若啊。」他又做夢了,那個柔弱溫順的女子早已先他而去,卻用她的執著,在這個讓人絕望的世間,留給他一個難言的驚喜。
「您等下,我去叫大夫。」看他清醒過來,易蓮若連忙讓守在門外的白浩去將御醫叫來,接著又回到風步嘯身邊,一您身子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沒有。」他掙扎著要坐起來,奈何身體太虛,最後還是那雙細女敕的小手將他扶起。風步嘯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她,半晌才說︰「你那只貓,沒事吧?」
「沒事,多虧您接住了它……」易蓮若垂眸,「其實,沒必要……」皇帝因她而來,而飛雪也是因為她沒有看顧好才會鬧出了這麼大的事,現下去讓風步嘯承擔本應該施予她身上的懲罰,她心里說不出的愧疚。
風步嘯靠著枕頭,看她,「你不是很喜歡那只貓?」
「是,可是……」
「沒有什麼必不必要。」他合上眼,語氣冷淡。
易蓮若咬咬唇,沒有特別的理由,就因為她喜歡飛雪,便可以不顧自身安危去救嗎?她喉間澀然,第一次從父親冷淡的話語里听出不同的味道。是不是她可以這樣假設,她這個威震天下的父親其實跟她一樣,不太懂得怎樣跟她相處?
「……它很像你。」當御醫過來的時候,風步嘯又低聲說了一句。
「呃?」易蓮若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飛雪的時候,也曾說過類似的話,但是她不覺得飛雪哪里像她?那只傲慢又任性的笨貓……然而不等她細問,御醫已經開始看診了,她只能退到一邊,靜待診斷結果。
進一步確認過風步嘯的病情,御醫開出一副藥方,囑咐了她用藥細則和需要注意的事情之後,就離開取藥材去了。
房間里又剩下易蓮若對著閉眼沉思的風步嘯,她有些手足無措,一會兒動動這兒,一會兒模模那兒,就不肯閑下來。
「要是累了,你就先回房吧。」風步嘯道,但剛說完一股氣血上涌,忍不住咳嗽起來,睜眼便看見易蓮若將一杯溫水端到他面前。用水掩蓋住滿腔的血腥味,他的身子才舒緩過來。
再拾眸時,只見易蓮若對著他直擺手,「我沒關系,您休息就好,有什麼事您叫我。」說罷她停頓了下,加了聲︰「爹。」
風步嘯藏于被里的手動了動,神色沒有任何改變。「反正我也睡不著,你坐下跟我說說話吧。」
易蓮若赧然,驀地想起自從跟風步嘯相認以來,他們還沒有真真正正坐到一起說過話,日常交流也不過是簡單幾句,而且總是到最後便爭執起來。
是以,她磨磨蹭蹭地坐回床邊的木雕椅子上,雙手交疊規規矩矩地置于膝頭,「您想說什麼?」
「你娘……」風步嘯頓了頓,又稍稍咳了下,「是怎麼過世的?」
易蓮若低頭,不期然地想到那年的冬天。尼庵周圍的積雪足有一尺深,而娘親舊疾復發,她不得不連夜徒步下山找大夫,走之前對彼時只有十二歲的顧維京干叮嚀萬囑咐,要他細心照顧娘親。
然而,她還沒走到山下,又遇上了一場大雪,直到第二天傍晚,她才找到大夫。但大夫說大雪封山,不願即刻上山為娘親治病,無論她怎麼懇求都不為所動。
後來實在挨不過她的哀求,大夫給她抓了幾副藥,說起碼能讓她娘熬過一段時間。易蓮若別無他法,只得帶著藥回去。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竟在回去的路上看見滿身是傷的顧維京!看樣子他是一路從山上滾下來的,身上單薄的棉衣已經被樹枝刮破,小腿上全是血。易蓮若沒辦法,只得將他帶到大夫那里,經過一番診治,兩人再回到尼庵時,已經是第三天的清晨了。
也就是說重病的易夫人整整一天身邊都沒人照看,甚至滴水未進。這讓她的病情不可抑止地加重,之後不到半個月,便香消玉殯了。
雖然易蓮若心里清楚,哪怕顧維京沒有離開,娘親也撐不了多少時日,但她就是無法原諒他。一想到病重的娘親被他丟在尼庵無人照看,她就心痛不已,她無法想象娘親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等待著他們。
寬厚大掌輕輕拍著她的頭頂,「丫頭,對不起。」風步嘯看著眼前隱忍不發的女兒,聲音沙啞,然而他欠她們母女的又豈能用一句對不起化解?
這句寬慰不知怎的,讓易蓮若心中一酸,眼眶就紅透了。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下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很堅強,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她除了冷冷地報復回去,從不曾這樣哭過,就連娘親去世,她也執意不肯讓自己哭泣。
然而現下,眼淚像是決了堤一般,讓她難以控制。
在她心里,與其說不諒解顧維京,倒不如說無法原諒自己的過失,如果她能早點下山,如果她能早點回去,也許……
父親的掌心粗糙溫暖,輕輕拍打她的後背,那感覺與母親的溫柔細膩不同,但卻意外地讓她不安的心神沉澱下來。
這就是父親的感覺嗎?
當易蓮若心情穩定下來後,她又說了些別的事。但對于過去的苦難,她並沒有講太多,只因那對她來說是已經過去的事,既然她現在過得很好,也沒必要對父親說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易蓮若也沒有再問他關于太後的問題。她不笨,有些事情靜下心來想,就能發現不對勁的地方,縱然父親不說,她也知道比起她們過去的生活,他過得更加辛苦。
那一晚,飛雪也受了不大不小的傷,當易蓮若給委屈的飛雪包扎的時候,腦袋里還想著白日跟父親交談的情形。雖然兩人的言語都很平淡,談的話題也非常普通,但心里總是有抹不去的淡淡暖意。
飛雪湊過來舌忝她的指尖,她將它抱在懷里輕輕撫模。只不過這樣的溫暖好像少了什麼,雖然幸福但不圓滿。
「喵!」飛雪抬頭,圓圓的琥珀色眼眸映出她的寂寞。
小京,什麼時候回來?她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