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口不提愛 第八章
一身干爽的衣衫,她說是取過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給他……鐘盼兒穿著舒適的居家服,溫熱一罐玉米濃湯,分成兩杯,他幫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對而坐。
「對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麼?」她隨意攪動熱湯,吹涼。「我記得你的書……是歷史還是地區研究?」
「德國語書及文學,第四年。」喬曉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著湯……他不排斥和她僅有一桌距離的親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隱藏自己的不習慣。
他看見她挑挑眉。「在修碩士嗎?」他點頭。
「我是工商管理,不過只有二年級。」也報上自己的學系,公平得很。
在進食期間她總不自覺地望向他,直覺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仍無法忽視他那眉頭間飄忽的憂郁,他像被一層一層黑紗帳包圍著,無法讓人將他整個看清。
難道文科學生都是這種氣質嗎?她不曉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發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望感覺。
喬曉翔想不到話題接上,只好快快吃東西。他們的對話斷斷續續,主要環繞學科、教授之類的安全範圍,直到他的熱湯已近見底,他才憶起她和朋友的對話,忙問,「剛剛……你朋友說你病了是真的嗎?」
原來他不是沒有听到。
鐘盼兒歪頭淺笑,把他緊張的神情全納入眼內。「我才沒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湯,她拿著杯羹起身,他跟隨,鐘盼兒放手讓他主動接過在洗滌槽內的兩人餐具,終于解答他的疑慮︰「你忘記今天是校慶舞會嗎?我說過我不想去啊,所以裝的。」
「這樣嗎?」喬曉翔放松口氣,熟稔地清洗鍋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沒有對他產生太大影響。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確定自己從屋外一路以來的想法。喬曉翔因她的話而低頭,直視著他的漂亮容顏令他倏地一慌,連手上的動作都停下來。
「你臉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撫上他額頭皮膚探溫,即使淋過熱水浴,他還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陰霾滄桑,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種負面的磁場。
「是不是不舒服還是有煩心的事?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淋過雨精神不好,我可能會以為你現在正準備要自殺。」鐘盼兒做了一個「別怪我這樣說」的表情,放松仰首時,她發梢洗發乳的清香微微飄過他鼻腔。
喬曉翔微訝地望著她,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如此輕易地看透他,連長久同住的房東、同學也沒有。
一股莫名的滾燙幾乎烙上他不曾哭過的眼,他軟弱地閉眼隱去,很快再張開眼,沉默盯著槽里沖洗著的餐具不動……直到她再說出關心的話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對的失敗者嗎?」
他的語氣好輕,輕到幾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樣地他也是遲疑的,並不是對內心的答案有所懷疑,而是害怕自己的問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那背靠著流理台的人兒。
她不該是個悲觀的人,像她這樣手握著人生康莊大道入場券的精英分子,曾嘗過半點命運的歷練嗎?
「這世界是這般的廣闊,既然有對成功的人,怎麼能斷言沒有對的失敗者呢?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享盡一切打點,卻也有人窮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變命運之類的話我真的說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觀的環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決定的總是只佔極少部分,從來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質外套的袖子,再按倚著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無地緊貼著他。此刻水龍頭的水流、房外嬉鬧人聲的種種嘈吵漸漸被他摒除耳外,空氣中彷佛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輕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霧,揉入他的心房。
鐘盼兒稍稍停頓,續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這將是一個悲劇,最少我會堅持把這個犧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後,才回首去評價整個人生是不是一場失敗。因為一旦放棄,我將不會再有可能擁有那種資格。」
她說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側的他,定視的溫柔目光瀏覽過,撫慰了他不為人知的傷痛。喬曉翔思緒紛亂地掙扎著,斂下眼咀嚼她給他的那些深遠話意,這才含糊地應道︰「我會再想想你的話。」
鐘盼兒抽回認真討論的心思,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值得反芻的營養。他的神情沒有改變多少,但眉際的糾結看來松開些許。她看看鐘。「你還是洗完碗趕快去睡沙發那邊吧,凌晨一點多了。」
「嗯,好的。」他順從她的話繼續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腳尖,鼓勵地雙手拍拍他的肩,然後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為女生的安全,最恰當的做法是叫這個陌生人去睡外頭的長沙發,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讓她舍不得……廊外那班夜貓子鐵定會吵到他,還是讓他好好休息吧。
拉開衣櫃,鐘盼兒拿出一條新洗的被縟,還有睡枕……她首次覺得套房內的沙發小了點,他會不會曲著身體睡得不安穩?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畢竟很明顯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熱濃湯,以及僅僅一晚的床位。下意識搖頭甩掉多余的思緒,把一切打理好後,她打著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後回到自己的房中,關門。
現在給他的這些,或許可當成他答對那道經濟題目後姍姍來遲的獎品吧。
她只依稀記得,他們第一次在酒吧遇見的情景。
集團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時間,是她到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個重要職位都等著她委任,每一項決策都急切地等著她去批示,沒有一個人能分擔她的沉重責任,事情做對了,下一項工作立即補上要她去處理;做錯的話,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罵,質問她的能力有之,卻忘了其實她父親根本沒料到她會有代他上場的一天。
沒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隨,她只能學一步走一步。
她資歷太淺,足足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來維持集團不致清盤的局況、重上軌道,但是令集團地位有所提升還有一段距離,商業總需要耐性去等候時機。
就算昊天向來聲譽卓著,可是要重獲同行的信任對一個新手而言仍存在著頗大的困難;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當時行內巨擘的支持,雙方約在高級夜店晚飯,對方主席始終抱著周旋到底的看戲心態,遲遲不肯簽訂合約。
他應該已猜到這聯盟的企畫對她的整個事業很有幫助,一路行來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于原有的金融業績,需要獲得更大的資金匯集才能推行更多發展。資料往來的準備充分,也約過幾次當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談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數的宴會只遺下滿桌杯盤狼藉,客套過後,對方的司機接送他們回去,她仍然坐著撫額沉思,收回服務生交還的信用卡,她遣去秘書和助理,只想好好靜一靜。
拿起包包,鐘盼兒站起身離開包廂,漫不經心地走到夜店附設的酒吧部,呈馬蹄形狀吧中幾名酒保穿梭在酒櫃前,而下射燈散發著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撐著頭佣懶地環視場內的顧客,談話笑語流轉,移目無焦點地改盯著厚玻璃桌面下淺淺的日式魚池,思緒依舊紛亂。
有幾名男人過來搭訕被她婉拒,也許這是他們誤會形單影只的女性在等別人替她買酒的關系。鐘盼兒拿過酒牌,隨便挑了款酒揚手喚來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會中只惦記著講角,根本沒什麼東西下過肚。
「一杯曼哈頓調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來有點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說話的聲線明顯足夠讓他听見,但他還是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硬著頭皮回復熟練地在她面前準備調酒的工具。
而他,從來沒想過會在這里再次遇見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夢里出現過太多次,以致當她活生生出現在他面前時,使他分不清現實與夢幻。
其實他早瞥見鐘盼兒落寞的身影從包廂踱步走來,她在他生命里的存在過于深刻,僅需一眼,昔日的回憶便有如浪潮般洶涌掀起。
她臉上的彩妝掩蓋不了那眸中的疲累,在他做好所能做到的心理建設之前,她已經招手叫人,卻認不出眼前的男人。
「要干一點嗎?」喬曉翔試圖以平常冷靜的口吻詢問,盡管他想說的是勸她不要喝酒,但以他在她眼里的身份,不能。
鐘盼兒因他突然的提問而恍神,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好的。」
她目光回到他調酒的動作上,他勉強斂神,應她的要求把甜苦艾酒的份量酌量減少,並考慮了下,然後私心地開啟一瓶頂級I,W.HarperPresident'sReserve代替平常的美國波本,簡單混合兩者,再沖下一滴angosturabitter,接著從冰桶夾起冰塊加入。
迅速攪拌過後,他把玻璃調酒器里的酒液倒進六盎司的尖雞尾酒杯中,最後裝飾上連核帶枝的Maraschino櫻桃。
「謝謝……」
她伸手想要接過酒杯,但他放手得太快,剛踫到她指尖便像被燙著似的縮開,酒杯清脆地摔裂在桌上,鐘盼兒立即站起身避開,但四濺的淺紅汁液已有些許沾染上她淡藍色的套裝。
玻璃鏗鏘的破裂聲惹來廳內其他顧客的注意,一名女接待聞訊趕來提供濕紙巾給她擦拭衣服,喬曉翔低頭慌張地處理場面,甚至顧不得徒手撿舍狼藉,一玻璃碎片在他右手食指劃下血口,血液滴落、迅速融入同色的酒液中。
「不要再撿了!你流血了!」鐘盼兒驚呼,連忙捉住他徑自忙碌的手,移開幾步讓他身後其他酒保上前幫忙收拾現場。她仍抓住他,攔下一名服務生。「醫藥箱在哪里?」
「喔,在吧台里頭啊……」酒保指示地點,有些疑惑地瞄瞄約翰;鐘盼兒索性推開半身門進入工作區,他則順從地任她牽到吧桌角落,那里不像外面看起來的寬闊。
「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喬曉翔不住地向她道歉,在她未察覺他時他貪婪地注視她的倩影,但在兩手相觸的剎那,竟心虛得縮回手。
「我知道。」盼兒蹲下來取過用品,看見他的慌亂失措就無法動怒;那流著血的割痕比想象的深,反映他當時的力度有多大。
她拿著OK繃拼湊失敗,放下,改以薄紗棉。
「沒事,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嘗試著自行處理傷處,但最後她仍是皺著眉撥開那笨拙的手,重新替他消毒、上繃帶。
「你是新來的嗎?」她在包扎的同時隨意問道,除了調酒時的利落技術,他在接待客人時顯得很生澀。
他搖搖頭,專注看著她的動作。鐘盼兒嘗試了兩次才成功,緊蹙的秀眉總算放松,放開他的手指。「好好工作嘛。」
「……我可以賠償你的衣服。」喬曉翔開口,裙上刺眼的斑斑酒漬是他的罪證。「我很抱歉。」
「不用了。」那可能會花掉他整個星期的薪水。剛才的情形她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或許是自己沒接牢酒杯吧?「需要我付酒錢嗎?」
「不,你不需要付。」他回答,接下來小心冀翼地問︰「你不喝酒了嗎?」
「今晚不。」鐘盼兒瞥過他以慘白紗布包扎的手指,那可能會影響到他的工作。她考慮地挑眉,問他︰「那我下星期再來?」
「好。」他按捺住緊張,很快便回答,一顆怦動的心髒幾乎提到喉頭。「我會等你。」
鐘盼兒勾唇,背回提包走出吧台區,近門口的接待替她安排了出租車,她踏出門口不到五秒,一道凶神惡煞般的聲音立即吠來——
「她的酒錢你給我付!」汪。
「好。」
「奧地利水晶酒杯三千六,你知道意思嗯?」汪汪。
「知道。」
「你受傷幾天不能上班又嚇著我的客人,回休息室挑好假期變更表補回來。」汪汪汪。
「知道了。」喬曉翔站著,不再說話,以他們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盯著繃帶不語。胡繼銘望見他突然痴呆的蠢樣,吠得很不過癮,納悶地問他身邊可能比較知情的員工。「這家伙干嘛失常啦?」弄壞東西居然還敢……一臉樂陶陶?
你問我我問誰啊!駐場女經理被無辜抓來,囧著和旁邊的哥兒們交換眼神,大家也是被嚇到了好不好?!
放下人,胡繼銘模模鼻子,一臉灰的咕噥走開。要是他知道有人還開了瓶高價酒的話,他對對會後悔就這樣輕易善罷罷休。
等當事人清醒了再拷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