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世墨玉 第一章
靜夜。
由遠而近的笙歌笑語像湖面上正拍碎月光的船槳一樣,也敲碎了寧靜,水中月正顫顫如美人頭上的金步搖。
這座畫舫好似來自天上的月宮,燈光穿透華美的琉璃與絲綢,斑斕搖曳中映照著美人們柳腰款擺、步步生蓮的曼妙舞姿,黃鶯般的嬌嗓與燕子似的呢喃浪蕩地應和絲竹之聲。
月光杯滿溢,誰管珠釵玉佩在笑鬧間碎了一地?
「听在下一言……這件事,請你們大人別插手。」看準對方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美人也抱夠了,高官大員模樣的男人總算打開天窗說亮話。
異族模樣的年輕人打了個酒嗝。他臉色紅潤,眸子卻有八分清醒,酒量好得嚇人,他笑了笑,故意道︰「這天朝,除了皇帝的家務事,有什麼是我們大人管不著的?」何況這案子,還是皇帝欽點他們去查的。左右輔與左右太尉,某種程度上職責分野很像,左管中央,右管地方,只是司徒爍向來剛愎自用又善猜疑,前朝傳承下來的制度到他手上,有很大程度變成讓各方派系相互制衡的手段,他家大人上任以來奉旨查過的案,真是踩遍朝野上下,管山又管海,簡直成了司徒爍專屬的無冕監察官。
年輕人略顯自負的話讓高官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人外有人,你們大人可不是真的無所不能。」
「什麼樣的高人?說來听听。」泰蘭並不認為對方會說實話,不過探探反應也好。
高官支吾半晌,「這人……你們最好別招惹。」
盡說些廢話。普天之下,他家大人不想惹毛的,除了皇帝外,就只有「某人」。可是今夜將計就計地入虎穴,正是那「某人」的主意。
世人都知道他家大人從來不理會官場上的應酬,那些想攀關系或走後門的就把腦筋動到身為右輔大人隨侍的他身上,可他們都想得太簡單了,他家大人雖然待人一向溫和有禮,不亢不卑,可任何事情一旦與他的原則相悖,就算有一百頭牛來拉也拉不動他,那可是比凜霜群山還堅定不移的固執!
因為他家大人個性如此,身為手下自然也不敢行為輕浮,只不過當「某人」認為這場應酬也許能探得重要情報,就會要他為他家大人跑一趟,而「某人」會負責幫忙里里外外打點妥當。若不是多年來看著這位「某人」對他家大人義氣相挺,甚至冒死換來了許多人的自由,泰蘭也不會這麼信任他。
「連大人,別說我不把你的警告當回事兒,實在是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這天底下,有誰能當著皇帝的面動得了當朝右輔?何況皇上下了旨,我們大人還能抗旨不成?」不管是左右宰輔或左右太尉,充其量都是司徒爍手上的棋子,有性格如他家大人公正無私者,也有冷酷無情只求達成目的而不擇手段者,今天司徒爍為了厘清真相而讓他家大人全權處置這案件,同樣也曾經為了不讓真相公諸于世,把原本屬于他家大人權責範圍的案件交給別人──而且理由听起來還真是合情合理、光明正大。
「連某這次找您過來,自然是有萬無一失的妙計相送,絕對讓你們大人安然月兌身,又能向皇上交差。」
「什麼妙計?」
「大人只要答應連某的請求,連某一定誠懇相告。」
听起來就是有鬼!
「可惜這事我做不了主,更何況光听你的保證,我怎能知道你的妙計有幾分管用?這天子腳下,還真有人能偷天換日不成?」
連大官員臉色又沉了幾分,良久,才靠近泰蘭,壓低了嗓音道︰「實不相瞞,咱這背後的人,其實是樊豫樊大人……」
泰蘭忍住了把酒噴出來的沖動。
該說「某人」神機妙算,或者其實能猜的還真的沒別人?
如果你不上鉤,那麼對方八成會告訴你,他是樊豫的人……
但是,泰蘭想來想去,確實也只有同樣身為宰相的樊豫能威脅得動他家大人。而「某人」對這點不置可否。
連大官員以為泰蘭的表情是因為驚嚇──知道怕,就好辦!于是繼續游說道︰「皇上雖然信任辛大人,可你我應該很清楚,皇上給辛大人的權,在野管用,在朝對上樊大人,還不見得動得了他半分!何況樊大人是復闢功臣,到時皇上會站在哪一邊,可是很難說……」
泰蘭忍不住想提醒,司徒家的皇帝,最喜歡對付的不就是功臣嗎?先是親姐長公主被安了莫名其妙的叛國罪賜死,再來是開國有功的明氏一族被滿門抄斬,然後是同樣身為復闢功臣還平定叛亂的「某人」也被削去了爵位──雖然比起前人,「某人」只是丟官,該偷笑了。想到這里,泰蘭其實開始懷疑,這案子會不會是皇帝想藉他家大人之手,除掉樊豫?
雖然到剛才以前泰蘭也想不透,這離帝都八千里遠的梟城太守命案,和左輔樊豫有什麼關聯?他何以阻止他家大人辦案?難道「某人」要他別太早下定論,是因為可能另有曲折?
不管如何,他眼前的任務,就是搞清楚這只想扯後腿的耗子究竟有多大!
泰蘭繼續裝傻扮胡涂,眼下自然不見得能探到對方的底,但是對方既然想拉攏他,他便將計就計,看看這條長線能釣到哪一條大魚!
夜更深,秋月飲寒露,都醉得朦朧了,連窗欞都覆上一層薄薄的冷霜。
灌進冷風的窗,被人輕無聲息地掩上了,那人像影子般在燭火搖曳的書房里移動,經過長案旁側,奇異地並蒂盛開著一黑一白牡丹的花盆邊,看了眼有些沒精神的白牡丹,伸出手指愛憐地輕拂那無瑕的花瓣,皎白透著青紫的牡丹花好似輕輕顫了一下,隱隱有幽微白光流轉,轉眼便又盛放如驕陽。
「你可別太貪心,讓他餓著啊。」她對著始終艷麗又放肆的黑牡丹低語,暗紫色的冠世墨玉竟一陣羞怯地,花心半掩,收斂了那股妖冶,依偎在恢復生氣的白牡丹之側。
案上的人對這一切渾然未覺。
當然,因為他伏在案上睡著了。他從宮里回府之後,一口飯也沒吃,就像怕有人跟他搶做那些枯燥的公事一般賣命忙碌著。
從以前就這樣啊,他的兄長雖然同樣勤于公事,但總不忘在練兵之余沾點風花雪月作為調濟,據說前任老城主也不是這麼一絲不苟又無趣的人,偏偏他們辛家出了這個異類,只知道泡在公事堆里,一點情趣也不懂。
可是,知風趣又懂情調的話,辛守辰就不是辛守辰了啊。
來人無奈地笑了,撿過擱在屏風上的長披風給他披上,然後將山一樣快塌下來壓死他的公文移到另一邊的桌上,這中間還是沒發出半點聲響。
不知是夢里有所感應或怎的,辛守辰緊閉的眼緩緩睜開,發覺房里似乎有人,便起身,在看見單鳳樓的同時也發現肩上的披風。
「現在什麼時辰了?」他沒問他何時來,也沒問他來做什麼,並不惱怒或覺得被冒犯,似乎也習以為常。
單鳳樓有些沒好氣,「子時才過……剛好迎來你生辰。」她輕輕掀開側廳的帷幔,讓他看看桌上早備了豐盛的酒菜。
辛守辰愣了愣,才想起昨天是霜降,那麼子夜一過便是他生辰!看著明明想嘆氣卻又給他冷臉的單鳳樓,有些窩心地笑了,「我都忘了。」
他不把對方似乎有些薄怒的輕哼與刻意將臉撇向別處的傲慢當回事,同僚那麼多年,他知道單鳳樓其實是標準的刀子嘴,心卻很軟。越了解他,過往的那些警戒與不以為然,也漸漸地不復存在。
辛守辰很少笑,那種真心的笑,在單鳳樓看來有點傻氣,讓她氣不起來。
他笑起來左頰上有個淺窩,那讓分明高頭大馬,五官剛毅冷峻的他顯得有些稚氣,甚至連左臉上那道已經變淺的疤,看起來也沒那麼冷酷,而這男人向來不會官場上那套皮笑肉不笑的虛偽,所以當他露出真心愉悅的笑時,幾乎能讓性格冷硬之人的心扉融化,無怪乎閣里的姑娘對他的到訪總是心花怒放,哪怕她們只能遠遠地看著也開心吶。
兩人入座,辛守辰這才發現自己餓得很,他的位置上已經盛了碗熱羹湯。
他一向設想周到。辛守辰點滴都記在心頭。
「讓兄弟費心了。」
單鳳樓搖著折扇,每次他這麼說,她就想翻白眼,也不知是為了他的客套,又或者因為他從沒懷疑過她的性別?
但是,單鳳樓總得提醒自己別亂遷怒,這傻蛋雖然真是很傻,可她扮男裝的方式確實也讓人無從懷疑起,不能怪他從未識破。
「你也老大不小了,吃頓飯還得有人招呼才肯吃嗎?」不念他幾句,她心里就不痛快!
「本來不餓,後來忙到忘了。」他淡笑的臉竟然顯得有點無辜,單鳳樓臉頰一熱,想撇開眼,卻又覺得氣沒打一處發,這時他像想到什麼似地夾了尾肚子肥肥胖胖的柳葉魚到她碗里,「你也吃。」他記得他喜歡柳葉魚,喜歡彈牙又肥美的魚蛋。
「……」一肚子氣,就為了這小小的動作煙消雲散了。
那不過是條柳葉魚!她也太好收買了吧?單鳳樓忍不住咕噥,但仍拿起了筷子,正要動筷時卻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直到辛守辰看了過來,她才裝模作樣地夾起魚放進嘴里。
以前只是覺得好玩,她會裝模作樣地在月色下品酒,在櫻樹下茗茶,原來竟是不懂寂寞滋味,一個人玩著只有自己知道的幻術把戲也覺得挺樂,更何況她也只能這麼自娛了。
這一桌子菜,她是吃不了,本來就是備給他的。單鳳樓不著痕跡地看著他好像根本沒胖過的臉頰……他本來不胖,但似乎來到帝都後又更瘦了!雙眼也隱隱有著疲憊的顏色。
一個男人在他這年紀,早就成家也有孩子了吧?若他有妻子,這時定能拉住他,讓他別忘了顧好身子。听說戰爭還沒開始那年,他家里有積極給他找過親事,後來他兄長娶了妻,他的存心躲避也如願以償,暫時沒人逼他,反正大的都娶了,小的暫時不急。
後來戰爭開始,家里當然也動過這腦筋,可就他自己的說法是,他真的沒心思,也不想有家累,有一天要像兄長那樣牽腸掛肚……
當然,那是他自己一相情願這麼想。戰爭一開始,他因為暫代父兄之職而得以留在狼城,那時多少人家想把閨女推給他?就算只能當小妾,也好過連年爭戰下可能因為無依無靠而受到凌辱。
他說,其實那時他還真的動搖了,在嫂子的游說下和一個他根本記不得樣子的姑娘訂了親。想不到兄長失蹤的惡耗傳回狼城,他當下立刻趕到帝都……
「後來你都知道了。」那時他這麼說道。
是啊。從那時起,她和他,從一開始為了找失蹤的辛別月,私底下來往密切,在朝堂上若有針鋒相對,單鳳樓多半不太認真,畢竟她對仕途沒野心,只喜歡看熱鬧,而司徒爍也不介意她偶爾刻意挑撥派系斗爭,看那些狗官互咬曾是她偶然為之的娛樂,偶爾還會適時幫他一把,誰知卻被這不懂感恩的小子以為是戀權呢。
因為常年留在帝都,辛守辰請嫂子安排那位跟他有婚約的姑娘嫁人。
後來,辛守辰知道他的兄長原來一直都在帝都,他總算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他得罪滿坑滿谷的人,卻總是毫發無傷。可他來不及表達兄弟團聚的激動與欣喜,兄長就為了保護凜霜城不被埋入雪崩之中而遇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