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上 第二章
陸靜深頭一次站在這座小鎮教堂的聖壇前,是在他自己的婚禮上。
第二次,則是為了葬禮。
「今日,我們齊聚在這里……」
他听著華神父的禱詞,不斷在心里回想,他最後一次看到姨母的笑容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在婚禮中,雖然知道她很快樂,但失明的他已看不見她溫暖的微笑。
不到三個月時間,比魏醫師預期的更短,不過兩個多月,她竟已離開人世……
參加葬禮的人比他婚禮時多一些。
他的婚禮特意低調,沒有告知其他親人,本是以為,那不過是演一場戲讓姨母開心而已,不需要勞師動眾;甚至私心里還抱持著一旦姨母過世,他們的婚姻關系便要立刻終止的念頭。
他的新娘顯然也是這麼打算的。
那女人甚至沒有邀請任何一位親友到場臂禮,自己穿著一襲稱不上正式的白色洋裝,便那樣突然地出現在教堂里,听錢管家說當時她手上還拉著一只行李箱,可能是剛下飛機,荒謬的情境使她活像一個走錯攝影棚的臨時演員。
猶記當時,天空飄著微雨,小教堂內外一片冷清。
今日的葬禮則不同,家族里,來了一些人。
本名杜書硯,移民英國後改名杜瑪莉的姨母,年輕時便被家族視為黑羊。
她出身大族,跟母親一樣,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不知道什麼緣故,在二十六歲那年,她一個人獨自旅居國外,從此便很少返國。
第一次見到面貌肖似母親,氣質卻爽朗大方,也遠比母親年少的姨母時,他著實嚇了一跳。
那時他八歲,正因為一場英文演說比賽表現不理想——只拿到第二名,被母親責備了一頓,還被斥令整個周末都必須在房里禁足思過。
他是陸家的長孫,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怎能容許課業上有不理想的表現。
從小對母親的嚴格教育已是習以為常,因此他並沒有把懲罰放在心上,反倒懊惱自己準備不周,輸給了別人。
他不喜歡輸。
被罰禁足是理所當然,他只怪自己不夠努力。
必在房里兩天,沒人告訴他家里發生了什麼事,直等到錢管家來幫他開門,發現家里空蕩蕩的,一貫忙碌於事業的父親也不在,家中只有幾個佣人在時,才知道因為懷有身孕的母親早產,幾乎所有人都到醫院去了。
听見母親早產,他也很著急。
母親自生下他後,一直都沒有再懷孕,直到這一次……
四十六歲才懷了第二胎的母親是高齡產婦,懷孕本身就已相當危險,何況還早產了。
他一方面擔心母親,一方面也期待弟弟的誕生,因此纏著管家帶他去醫院,想親眼看看母親和弟弟是不是都平安。
在醫院里,他沒預期會見到那面貌肖似母親,卻年輕許多的姨母。
第一眼見到她時,她盈盈眼里似有一抹淚光閃過。
他不曾在家族相簿里看過這名女子的照片,卻知道這個人必定跟他有著血緣上的關系。
她跟母親長得很像。
如果母親年輕個十來歲,與這名女子站在一起,定會像是一對雙生子。
早早听說,母親那邊的家族里,有個黑羊……當時,年僅八歲的他,不懂「黑羊」是什麼意思,黑色的羊嗎?怎麼會用羊來比喻一個人?
後來他才曉得,原來在世人眼中,「黑羊」是指離經叛道,有別於多數白羊,是不受管束的家族敗類。
至此,他對這個過去從未謀面的姨母多了幾分關注,漸漸地,便陸續听說了她的一些傳聞。
據說她年輕時便跟許多不同的男人同居,身邊男人一個換過一個,都是些沒什麼才華的藝術家,一旦分手後便再也不聯絡,是個私生活極為隨便的人,她的世界里幾乎談不上「道德」兩字。
在醫院里,她沒有試圖靠近其他人,只是遠遠地站在角落里觀看著。
然而他就是看見了她,她也是。
她看見他,而後似乎認出他。
怔愣約莫三秒鐘後,突然,她對他眨了眨左眼。
左眼下方,一顆淚痣因她這舉動而生動起來,使她像個淘氣的小女孩。
然後,她笑了。
他朝思暮想,希望得到的認可的笑容,雙親不曾給過他,反倒是家族里人人閉口不談的女子毫不吝惜地給了他。
他受寵若驚地看著她緩緩向他走來,彎下腰,美麗的黑眼楮盯著他微仰的臉,專注瞅著。瑰紅色的雙唇微微蠕動,似乎想說些什麼。
沒預期,她只問了一句︰「你好嗎?」
當下,他雙眼莫名蒙上一股酸澀,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句話。
好半晌,終於想到了一句可以說的——
「你是誰?」盡避心里已經猜到。
她微訝,剎那間又堆起笑容,柔聲回答︰「我是黑羊。」
她離經叛道,是杜家深以為恥,對外一致閉口不談的小女兒。
她生前極少出現在世人面前,死後也該繼續保持沉默,不應回到家鄉土地上,將她的死亡與生平公諸於世。
葬禮上,人們議論著,她是家族里的黑羊……
「不,她不是。」
在華神父充滿悲憫的禱詞聲中,陸靜深驀地站起,他看不見的雙眼冷冷地掃過周遭議論紛紛的人們。
雖然看不見,但他听得見聲音,也知道他們是誰。
這些人,在她生前不曾說過她的好話;現在人都死了,還要在她身後說她壞話。他實是無法容忍!
華神父放下手中聖經,溫和的眼紳逐一掃過人群,最後落在陸靜深身上,微一點頭後,道︰「陸先生,你有任何疑問嗎?」
陸靜深抿了抿唇,正要開口,卻忽然听見一聲略帶清冷的笑聲。
「抱歉,我遲到了。」
一名年輕女子紅衣艷裳,從教堂入口處徐徐走進,高跟鞋輕巧的腳步聲「可咑可咑」響,如海浪自遠而近拍向岸邊,最後停靠在他身旁。
他身體微僵,眾人隨之而來的耳語也如海浪將他淹沒。
「這是誰啊?」
「穿著紅衣服參加葬禮,也未免太張揚了吧!」
「她怎麼坐在靜深的身邊?他們是什麼關系?」
不僅眾人質疑,就連陸靜深自己臉色也不好看。特別是當女子靠近他時,一股俗艷的香氛撲鼻而來——是他一貫討厭的人工香水味。
捕捉到耳語中的關鏈字句,他擰起眉。
「你穿紅色衣服?」難道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場合?
寧海沒回答,只是低頭調整了一下胸口上特地以胸針別起的梔子花。為了找這朵不對時的梔子,她差一點趕不上葬禮。幸好最後在一間溫室里找到了。
「堂哥,這位小姐是誰啊?」終於有人忍不住好奇,跑過來詢問了。
陸靜深听出這聲音屬於他的堂弟陸雲開。
不想在眾人面前回答身邊女子是他新婚妻子。再者,他耿耿於懷的是——
「怎麼遲到了?」他問。
明明,她比他早出門,理應比他更早到葬禮會場來才是。沒想到,這種肅穆的場合,她竟然遲到了!甚至還穿著不合宜的紅衣裳!
等了好半晌,才听見寧海低低回答了聲︰
「沒辦法,我沒有紅色的衣服,早上商店沒開,整整跑了兩條街才買到……」還不小心打翻一瓶香水,卻也來不及換了。
她聲音雖低,早早豎起耳朵的杜家人、陸家人卻清楚听見了,眾人紛紛抽了一口氣,議論聲又起——
「好個不知輕重的丫頭!」這話是長輩們說的了。
陸靜深本來也有點惱怒,听見長輩不滿的言詞時,卻冷哼了聲,心想︰寧海這女人固然無禮,你們這些人又文質彬彬到哪兒去?在葬禮上拼命說已逝者的壞話,難道就是知輕重了?
沒理會周遭騷動,寧海還在調整她別在衣襟上的梔子花。
「噢!」一個不小心讓別針戳了一下,她低嘶一聲,看著指尖凝出一顆血珠子。「給我一張面紙。」
「什麼?」陸靜深愣了愣。
「給我一張面紙,我被別針戳到了。」她說。
陸靜深臉上表情十分難看,他雙手緊緊按在膝上,咬著牙道︰
「你安靜坐好。」
見他不拿出面紙,寧海只好另外想辦法。
「不然,你手帕借我吧。」將他西裝口袋里折疊成劍形的白色手帕掏出來,壓住自己流血的手指。「只是可惜了……會弄髒這條手帕。」說歸說,還是照樣往傷口壓下去。
饒是修養再好的人,也禁不起寧海在葬禮上表現出這樣大剌剌的言行舉止,更何況在場眾人多是講究門面的名門高戶,怎可能容忍寧海月兌軌的行徑。
就連曾為她主持婚禮的華神父也忍不住對她皺了皺眉。
陸靜深一臉不高興不說,少數出席葬禮的幾名家族長輩更是看不下去。
一名陸姓長輩站起來說道︰「靜深,這位小姐是你朋友嗎?如果葬禮還要進行,是不是請她離開?」
這人習慣發號施令,完全沒想到自己說這話恰不恰當。
陸杜兩家雖是姻親,但杜瑪莉與陸家的關連,也不過只在她的長姊是陸家長媳這一點關系而已。
今天這場葬禮,杜家稍有分量的長輩幾乎無人到場,只派了幾個小輩出席,想來杜家對這家族里的黑羊,已是漠然到了極點……
若非如此,也輪不到一個姓陸的來為杜家出頭。
陸靜深的母親與杜瑪莉是親姊妹,他身為杜瑪莉的外甥,理所當然成為這儀式中的死者親屬代表。
也因此,他坐在家屬席中,負起為杜瑪莉送終的責任。
當陸正荀說了那句越俎代庖的話時,陸靜深沒能看見身邊女子唇邊噙起一抹嘲諷,他強忍著失去姨母的傷慟,冷淡道︰
「二叔,這位小姐不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命令她離開。」
說完這句話後,他也不多作解釋。
他與寧海的婚姻在姨母堅持下,不僅有了公開儀式,也已經在戶政事務所完成登記——姨母這幾年雖然旅居國外,但對國內婚姻已改采登記制的事情倒是知之甚詳,讓他絲毫沒有退路。
如今寧海已是他合法的妻子,他頂多只能視她為無物,卻不能在今天這種場合命令她滾蛋。
餅去兩個月來,他們雖然同住在一個屋檐下,但他鎮日閉鎖在自己臥房里,假裝她不存在。寧海倒也安分,沒有試圖打擾他的平靜,他的生活基本上和以前——失明以來——幾乎沒有兩樣。
由於漠不關心,盡避曉得她住在自己的屋子里,偶爾也會听見她與佣人輕聲交談,但那於他既然毫無意義,他又怎會放在心上?
他根本不關心她住進他屋里後都在做些什麼;他甚至不曉得她住在哪一間客房。
「你這是什麼話?」陸正荀蹙著一對已經略略轉灰的濃眉道︰「今天這是什麼場合?如果是你的朋友也就算了,既然不是,一個不相干的外人,你讓她過來做什麼?還不快把她給攆出去,省得丟人現眼!」
由於先前寧海一進教堂就直接坐在陸靜深身旁,還交談過幾句,顯然兩人不是完全不相識,因此眾人默默地認定了陸靜深是認識這名紅衣女郎的。
面對眾人的質問,陸靜深只是冷哼一聲,不應也不答,這態度頗惹惱在場的長輩。
「你真是變了!」陸正荀道。
這句話將陸靜深不遜的表現歸諸在他車禍失妹瘁的一連串改變。
沒失明以前,陸靜深恪禮守分,從沒做過什麼逾矩的事。
失妹瘁卻一改從前的謙遜,態度轉變得冷漠無禮不說,甚至還常有一些極端的表現,如今的他就彷佛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炸開來,傷人又傷己。
對此,眾人又是一番碎語……
車禍、腦傷、情變、打擊、性情遽變……諸如此類的字眼如滿天細雨紛然落下,糾纏得人心煩躁。
一時間,小教堂里充斥著對死者、對陸靜深,以及對不知名紅衣女郎的議論。
忽地,一個嘆息聲如漣漪般蕩漾開來。
陸靜深感覺到身旁的女子突然站起身,高跟鞋「可咑可咑」的,吸引了眾人的注目。
他來不及捉住她,猛地跟著站起,卻不知她身往何處去。
半晌,听見她鞋跟聲停在姨母停靈的地方。
突然出現的樂聲,驚嚇了在場所有人。
只見寧海拿出手機播放披頭四的樂曲Letitbe,同時自顧自地在布滿鮮花的棺材旁跳起了舞。
此情此景,令眾人傻了眼!
她瘋了嗎?
陸靜深因看不到寧海做了什麼,這教堂的空間布置他不熟悉,不願意難堪地跌跌撞撞,只好勉強自己站在原地,強自忍耐、強自鎮定地听著眾人轉述她瘋狂的行徑。
混亂中,不只一人又驚又怒地喊︰「這女人在做什麼啊?誰快來把她趕出去!」
寧海卻在這時優雅一旋身,停止跳舞,轉身走回陸靜深身邊,嫻靜地挽著他僵硬的手臂,渾似方才做出那些不合宜舉動的人不是她自己。
她身上過濃的香水味讓陸靜深嫌惡地皺了皺鼻,卻沒甩開她手。
雖看不見,卻仍敏銳地知覺到眾人的目光如刀一般銳利,隱隱地,寧海挑釁的行為竟令他心生一陣痛快。
身邊的她彷佛是一把利刃,雖然無法為他抵擋攻擊,卻能幫他反擊回去。
他穿著黑色西裝,與一身野紅的寧海站在一起,背景襯著聖堂里的白百合,宛若一對墮落天使,畫面竟意外地和諧。
轉身面對惱怒的眾人,陸靜深沉聲說道︰「葬禮結束以前,我恐怕誰也不能趕她走。」
在場眾人眼底紛紛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神色。
然而,今天會出現在這里的人,多半是在權力核心外的。
正因為在核心之外,才會被派到這流放之地,義務性地對家族里的邊緣人表示一點虛假的傷痛罷了。
對於杜瑪莉的死,他們沒有哀戚,眼下這場儀式對眾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場例行公事,就算有人鬧場又怎樣?
他們之所以惱怒,並非是怕葬禮受到搗亂,會使逝者死不安寧,而是不高興有人在自己面前大膽挑戰他們習以為常的秩序與權威。
寧海月兌軌的行徑頗令眾人隱怒,卻又因為不知道她的確實身分而發作不得。
倒是陸家小輩陸雲開自頭至尾皆一臉好奇地打量著寧海,揣測她的身分。
在場除了華神父、姨母的委托律師,和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之外,可說沒有外人了,這葬禮,要說是一場小型的家族聚會也無不可。
陸雲開心想,他這堂哥打從半年前從董事長席上被人拉下開始,便過起隱士般的生活,今日難得見他出席杜家姨母的葬禮,他身邊卻多了一位誰也不認得的年輕女子。
這女子有一雙貓樣眼,五官清秀,粗粗看去只是中等之姿,比之堂哥過去來往的對象不知差了幾個等級,此刻一身紅衣服也不襯她略顯蒼白的膚色,顯然紅色是不適合她的,她卻在葬禮上堂而皇之地穿上這刺目的紅,著實令人費解。
見堂哥顯然沒打算回答,陸雲開忍不住再次開口詢問︰
「堂哥,這位小姐到底是誰啊?」
盡避雙目失明,但陸靜深仍然可以感受到眾人好奇的目光正聚在自己身上。
倘若在此時宣布寧海是他的妻子,也許會讓眾人心髒病發……光想到那情景,他心里便有一種無以名之的痛快。
可那痛快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楚。
難道,他還真的能告訴別人,身邊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是他陸靜深的妻子?
他連她長相圓扁、身材胖瘦都不清楚,只大概知道她身量大約及他下頷——而那還是因為他從她說話時的發聲位置大略推測的。
要是讓別人知道他與寧海之間的婚姻關系,會不會讓人們發現,他其實早已瘋狂?
他可不想忍受那隨之而來,半帶憐憫與嘲弄的目光。
那場車禍導致他失明,他的失明又使他在家族里失去主導地位……他不認為,讓身邊這些對他一貫虎視眈眈的人知道真相是個好主意。
錢管家也好,家里佣人們也好,跟在他身邊做事都已有好些年,口風一貫是緊的。既然他都已經順利地對外隱瞞這場婚姻兩個月了,繼續保密也不是不可以——不為別的,就為他日後的寧靜。
似是察覺出身邊男人百轉千回的思緒,寧海松開陸靜深的手臂,一雙貓樣眼似笑非笑地瞥過眾人一眼,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陸雲開年輕英俊的臉上,她輕笑一聲,丟下一句輕描淡寫的話︰
「我是誰?呵,我呀,應該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杜瑪莉的人吧。」
她說這話時聲音有些冷淡,語調隱約渲染著一抹傷感。
因傷感是那樣不經心的透出,陸靜深差一點就要相信此刻寧海確實是為姨母的辭世感到悲傷的。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過戲劇化。
為了錢,她可以出賣自己的婚姻,像她這種女人怎麼可能會有真感情?
不,他不相信,他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寧海確實是個戲子!
她演技精湛,她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在他听來都帶有一種荒謬的戲劇性。真不知姨母到底是打哪找來這麼一個人?
「你正猛盯著我呢。」她忽然丟出一句不搭嘎的話來。
陸靜深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寧海是在跟他說話。
未及回應,又听見她低聲道︰「還好你是看不見的,否則你這麼深情款款的凝望,我可能會以為你愛上我了。」
由於她音量刻意放低,只有站得近的陸雲開清楚听見,還忍不住笑了。
在那掩不住的笑聲里,陸靜深莫名惱怒起來,輕聲一哼,扯著她手重新坐下。
此時陸正荀等人已決定暫時不理會寧海的身分,請華神父繼續進行葬禮的儀式了。
陸靜深听著華神父溫暖而肅穆的聲音帶領眾人唱起聖歌,他喉中微哽,不由得想起從前種種與姨母相處的片段……
身邊偶然傳來幾句陸雲開探問寧海身分的問句,寧海也只是敷衍幾句,大多時候都沉默著。
他也沒心思理會,就這樣放任自己淹沒在失去姨母的傷痛中,心里不經意浮現寧海先前那句話——她說,她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唯一了解姨母的人。
陸靜深多麼希望他也可以對眾人如是坦言。
他喜歡姨母,甚至當她是自己母親那般,深深敬愛著她。
然而他卻談不上了解她。
杜瑪莉短暫的生命里存在著太多謎團,即使是他,也看不穿那圍繞在她身邊的重重疑雲。
他愛她,但不了解她。
可寧海這女人竟敢大言不慚地聲稱她對姨母知之甚詳,即便只是夸口,也令他渾身不舒坦。
憑什麼……
她這是憑什麼!
「我不喜歡被火焚燒的感覺,光想就覺得痛……所以在我死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葬了我吧。」
這是杜瑪莉的遺言。
陸靜深曾以為這只是一句玩笑話。當時她看起來很健康,一點也不像在交代後事的樣子,再加上前幾回踫面,她都像是一個隨時能拿自己的生死開玩笑的人,所以他也沒放在心上。
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她早已給自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
位於小島中部,一座不臨海的內陸小鎮——在這教堂後方的墓園里,遠遠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小山,整片黃花開遍山頭,確實是個清幽的所在。
小小墓園里並排著幾座舊墓,有人不久前才來祭奠過,十字架前的小平台上,有只小花瓶吐綴著鮮美的黃昏色玫瑰,花瓣猶帶一抹初綻般的嬌女敕。
午後的陽光斜斜照進墓園里,樹梢鳥兒低低鳴唱,使得這墓園不見絲毫陰森,倒是添了幾分溫暖,像一座小鮑園……
陸靜深看不見這些,倒是想起杜瑪莉曾說過︰「我這一生從來都是任性的。」
她活著的時候便一手安排自己的人生;當然連死,也要死得順心如意。
「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她還這麼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後,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麼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里,他這麼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後來幾次見面,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了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松軟的草地上,他听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弊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雲散,在那微妙的剎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郁香水味的女人矮,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听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淨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離開這里。
但他不能。還不能。
姨母的律師正準備要宣讀她的遺囑。
他只能耐著性子等著一切真正結束。
由於杜瑪莉並沒有繼承杜家的財產,因此眾人對於她身後的繼承問題並不感興趣。
程律師打開她的遺囑時,已經有一些人陸續走出墓園了。
戴著金框眼鏡,頭發半灰的程律師,瞟了一眼眾人,以著公事化的口吻將遺囑大聲讀出︰
「我,杜瑪莉,將我名下所有財產交由信托公司管理,並將每年利息捐贈給以下單位……」接著便是幾個孤兒院、社會福利機構的名稱。
念完那串受捐贈名單,面容老成的程律師再讀出遺囑中最後一段︰
「最後,我把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交由我甥兒陸靜深的妻子來保管……」
眾人不感興趣的表情在听見「陸靜深的妻子」這幾個字時,紛紛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好奇地豎起耳朵來。
只有陸靜深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他身邊那女人則根本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
程律師繼續宣讀︰「只有一個但書,希望她婚後一年內不要去看我留給她的東西,雖然,那已全部屬於她。」
頓了頓,程律師看著紅衣女子念完最後一句話︰
「寧海,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程律師會代我傳達這句話。」
聞言,眾人先是納悶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紅衣女子,隨即錯愕地看著程律師將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才驀然領悟——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陸靜深的「妻子」吧?否則程律師為什麼要把那只信封交給她?
開什麼玩笑,陸靜深什麼時候偷偷結了婚,卻沒人知道?甚至對象還是這麼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眾人驚疑之際,只見寧海收下那個信封,安之若素地打開它的封緘,而後突兀地笑了出聲,打破墓園里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好呀,瑪莉。」她喃喃低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愛鈔票,給我一把鑰匙做什麼?要我打開潘朵拉的箱子嗎?」
陸靜深不理會寧海說她比較想要鈔票的事,他不無詫異地道︰
「一把鑰匙?」
「對啊,你覺得這有可能是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嗎?」寧海不無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黃銅打制的鑰匙,忽而聳肩又道︰「我發傻了,問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說著,她順手將鑰匙收進原信封里,連同信封一起裝進隨身的皮包,而後在眾目睽睽下,頭也不回地走出墓園,不理會在同一時間被陸家人包圍住,質問他「妻子」一事的陸靜深。
杜瑪莉確實高招。
寧海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當眾公布她和陸靜深的婚姻關系,好讓她反悔不得。
對陸家來說,盡避陸靜深已是棄子,但他終究是陸家人,他的婚姻選擇權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還是得要家族里大老點頭才算數的。
既然沒打算把自己拋進豺狼虎豹群里,要月兌身,自然得將他推到風尖浪口上,好為自己爭取逃月兌的時間。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計程車時,寧海瞥見錢管家和王司機的身影。
揮了揮手,她善心大發道︰「去接先生吧,他應該想離開了。」
而她則自顧離去。
是了,她與陸靜深本是不同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