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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萬福 第六章

莊敬只覺她的目光彷佛變成了無數只小蟲,在他心里爬呀爬的,有點酥麻、有點搔癢,更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在她面前越來越拘束,漸漸地,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了。

「那……如果你沒有事情……我是說很晚了,我先去休息……」

「上哪兒休息?新房嗎?」她似笑非笑地打斷他的話,就見他正準備逃跑的腳步一個踉蹌,險些摔個五體投地。

「我我我——」他臉色更紅了,簡直快滴出血來。

她那話是什麼意思?邀他進洞房嗎?那個……他望著付懷秋那張如花似玉的嬌顏,喉頭不覺干渴起來。

「你臉紅成這樣,莫非想到什麼齷齪事?」她再度揚起唇角。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居然被調戲了。

他,一個天生神力、可開五石弓的大男人,居然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人調戲了。

更悲慘的是,他完全不知道怎麼響應她。點頭稱是?然後順勢與她來上一場巫山雲雨情?

老天,他覺得自己的臉快燒起來了!

看他害臊成這樣子,莫名地,她的心也逐漸跳快,一股奇異的暖意淌遍全身。然後她再看他,突然覺得他越瞧越順眼,一種淡淡的、蒙蒙的歡喜升上心頭。

她不敢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忙改口道︰「你是怎麼說服皇上赦免我的罪,並且恩賜我倆成親的?」

「我告訴皇上,我被紫娟退親了,因為她不喜歡我的興趣,而且我估計天底下沒幾個女人能心平氣和接受我這種愛好,所以我這輩子若想娶妻,只有用買的,否則鐵定打一輩子光棍。可我不想一個人過一生,因此我要買你做我娘子,結果皇上就同意了。」

這答案實在出人意料,她呆了半晌,才恍然回神。「這麼簡單?皇上難道沒問你,天下女子成千上萬,你誰不好買,卻要買個罪犯為妻?」

「問啦!可我告訴皇上,這世上確有女子無數,但有幾個能比你漂亮的?我沒理由放個大美女不要,去買個丑八怪吧?」

「就這樣?」她不太相信,皇上倘若如此好唬瞬,付家怎會落得如此下場?「你再想想,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忘記告訴我?」

「呃……」該死,她要不要這麼聰明?他自認半點破綻不露,為何她能猜出他話只說了一半?但她想听的另一半……

唉,這等悲劇,要他如何說出口?

她見他眼神閃爍,便知自己猜中重點了。

人生至苦,無非家破人亡,前者她已親身經歷,後者……再悲慟也不過親人俱亡而已,她既能熬過家破之苦,難道還會被「人亡」的傷心打垮?

「是誰死了?我爹?我大哥?或者……」她不想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因為那人最是無辜,如此善良溫柔美麗,平時連只小蟲子都舍不得殺死,她若有任何不幸,那實在是蒼天無眼!

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長嘆口氣,坐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里。

他們都知道她是最無辜的,奈何事實已成,又如何回天?

他一邊回想童年時經懷秋介紹,認識了那美麗又良善的奇女子,從此改變自己的一生,心頭越發酸澀。

他的手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我進宮時……你猜對了,光憑我那幾句荒唐話,皇上是不可能赦免你,並且恩賜我倆成親,但就在我與皇上爭辯時,後宮傳來付娘娘自盡身亡的消息,皇上……皇上怔了片刻,我想皇上也沒料到向來溫順的付娘娘竟會做出如此決的事,因此皇上答應我的要求,同時也將岳父的斬刑、舅兄的流放改成削為平民,付家人永遠不得入仕……」他說著說著,聲音也不覺哽咽了。

聞言,付懷秋的身子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哪怕早猜到如此結局,真正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依然讓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無比疼痛。

前半生,付家因為姑姑而享盡榮華富貴,誰知最終,付家還是仗著姑姑的恩德才能逃過一場死劫。

姑姑對付家恩比天高,然而爹爹、大哥權傾天下時,可曾想過感激姑姑?他們落魄入獄時,有沒有反省過自己的行為?

至少她知道大哥沒有,因為姑姑受皇上冷落而未能順利封後時,大哥不止一次抱怨姑姑沒用,進宮這麼久,連皇上的心都抓不住,否則付家一定能更上層樓,大哥官居一品、爹爹位列三公都不再是夢。

他們沒想過,若非自己表現得太囂張,姑姑怎會在母儀天下的路上失足?

是付家連累了姑姑,姑姑卻沒有怨言,最後仍然用自己的性命救了爹爹、大哥和她。

「姑姑……」悲慟的呼喚迸出齒縫,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姑姑其實可以不用死的,皇上真正想鏟除的是爹爹和大哥,因為……皇上不想看見外戚坐大,干涉朝政,只要付家倒了,易日太子繼位,不管姑姑曾不曾封後,新皇依舊可以奉迎姑姑為皇太後,從此……姑姑一生榮華,享受不盡,她……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她……」

付懷秋出生沒多久,娘親就過世了,付相憐她,對她可謂百依百順。

但她打小不親爹爹、也不黏大哥,就愛跟著姑姑後頭跑,姑姑也疼她,可以說她是姑姑撫養長大的。

姑姑溫柔、體貼、善良、美麗……在付懷秋心里,哪怕是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上姑姑的萬分之一好。

姑姑進宮時,她哭了一個月,後來便病倒了,將養了大半年才漸漸好轉。

也是自那時起,曾經還算開朗的她變得不愛說話,對于那些懷抱不軌企圖接近她的人不再虛與委蛇,成天板著臉,最終得了一個「木觀音」的綽號。

其實不是她改變了,她依舊是那個聰明、敏感又體貼的小姑娘,只是她太寂寞了,最了解自己的姑姑進了宮,往後她再有什麼心事,還能說與誰知?

她也試過交朋友,奈何總找不到真心相待的知己,她又不肯降格以求,然後,隨著光陰流逝,她真正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了。

可不管她再孤獨,只要听見姑姑在宮里備受寵愛,生下皇子,聰明機靈,深獲皇上喜愛的消息……哪怕她曉得,姑姑越受寵,她便越難見到姑姑,還是打心底為姑姑感到歡喜。

但如今,她永遠見不到姑姑了,再也看不到那張慈祥又美麗的笑瞼……

她捉著莊敬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

她的悲傷激起了他心底最深刻的哀痛,他想起了童年時,付家姑姑對他的多方照拂。

一個天生神力的沖動小子,得費多大功夫才能將他引上正途?才能教會他忍耐、自制、凡事三思而後行?

他的爹娘生他、養他,卻不曾了解他。

只有付家姑姑真正明白他,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哪怕他幼時不懂事,多方頂撞,她也不曾發火,水遠掛著春風般溫柔的微笑,日復一日,終于讓他明白事理。

付家姑姑對他而書何嘗不是另一個爹、娘?因此她的死,他與付懷秋同感悲哀。

人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最敬愛的親人死了,也不能哭嗎?

他努力忍了半晌,最終仍是沒忍住,讓一滴淚滑出眼眶,落在她的面頰上。

突然的濕意讓付懷秋心頭一震,不覺地抬頭看他,見他紅著雙眼,眸底的悲意竟與她一般無二。

她心頭一時百味雜陳,好似在茫茫大海中,她這艘孤舟迷航漂流,惶惶之際,卻見一方燈塔光亮閃爍,指引著她的前程,她,也有了依靠。

她越發讓自己縮入他懷里。「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不好……莊敬,你說姑姑……在那時刻,她心里有沒有恨我們?」

他哽咽著抱緊她。「我熟悉的小泵姑美麗善良、仁慈大度……記得不,有一回,我們在你家後花園玩,我拿著炮杖亂扔,把你家花園弄得亂七八糟……」

「我記得……」童年趣事讓她笑了出來,歡聲和著淚水,說不出的詭異,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和諧。「其中一根炮杖落在正好經過的姑姑身上,不僅嚇她一跳,還燒了她一截頭發,那時啊……」

「我們以為一定會挨揍,正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誰知被姑姑先一步找到……」他接著道,同樣又哭又笑。

「結果姑姑沒罵我們,也沒打我們,只是微笑地看著我們……」

「我還記得那時候小泵姑的笑好溫柔,像是冬日暖陽,照在身上,一路暖進了心窩里。」

「那樣的笑比任何打罵都有效,讓我們兩個半句不敢說,乖乖地跪下認錯。」

「是啊!我這輩子可謂天不怕地不怕,連我爹的軍棍都當游戲,偏偏小泵姑一笑,我心里就發慌,忍不住膝蓋就彎下去了。」

「嘻嘻……」她滿臉淚水,卻在他懷里笑得開心。「我何嘗不是這樣,人都說我爹氣勢驚人,只要他一瞪眼,那些官吏就開始發抖,可我從來不覺得爹的怒火有什麼了不起,反倒是姑姑……她從沒發過火,可我每次做錯事就最怕她。」

「小泵姑……算不算是仁者無敵?」

她瞋他一眼。「沒學問就別亂掉書袋,省得被人笑話。」

「那你說,小泵姑這樣一笑撼人心,算什麼?」

「這……」她遲疑了片刻,期期艾艾開口。「仁者無敵……」

「哈哈哈……想不到我們的付大才女、鼎鼎有名的『木觀音』也會掉書袋啊!」

「找死啊!」她伸出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啊!」他吃痛唉叫。「凶婆娘,你就不能學學小泵姑的『仁者無敵』嗎?」

那句「凶婆娘」消去她心里大半悲意,一瞬間,她彷佛回到童年時,與他兩小無猜,天天跟著姑姑讀書學習、調皮搗蛋,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學頭啦!你光看我這張臉,像是能有姑姑一半溫柔的樣子嗎?」

他仔細地盯著她看了好久。「不像。小泵姑就是春風一般的人物,雙眸里永遠漾著兩汪水,霧蒙蒙的,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溫柔。至于你……」

「我怎麼樣?」有人夸贊她姑姑,她自然開心,但他若敢說她不好……哼哼,她的「兩指神功」也不是吃素的,定掐得他渾身青紫。

「你美則美矣,卻如出鞘的利劍般不可當,教人望而生畏,好比——」他說到一半,訕訕地笑了起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又掐人喔。」

「我是那種壞脾氣的人嗎?」

「你對別人不是,但對我……」

「怎樣?」她的手已經準備伸向他的腰間了。

「你先答應不掐我,我再說。」他一身橫練功夫,刀劍難傷,就算面對他爹的軍棍也不怕,他只要運功抵抗,她根本掐他不動,偏偏他不敢運功啊!

就像小時候,小姑姑一笑,他再大的脾氣一樣煙消雲散。

過上付懷秋,也不需要她笑、也不需她罵,只要她稍微露出一點嗔意,他便高舉雙手投降了。

這女人啊……是老天特地派下來克他的魔星。

「好,我答應你。」她非常干脆地點頭。

她既然不掐人,還有什麼好怕的,他爽快回道︰「你對我就好比那河東獅——哇!你不是答應了不掐人……」

「我沒掐你啊。」她只是趴在他的胸膛上,張嘴,用力狠狠咬了一口。

「可你晈我!」

「晈跟掐是不一樣的,這你都不知道?」

「你、你這麼凶悍,到底哪個瞎了眼的給你取個『木觀音』的綽號?你應該叫『母老虎』才對……哇!你又咬……」

「母老虎不咬人,難道咬鬼啊?」繼續晈。

「喂喂喂,差不多一點,我翻臉了喔!」

「翻啊,有本事你翻給我看。」

就這樣,兩人一邊回憶著童年過往,一邊吵架、斗嘴,鬧了大半夜,直到天將明時,她才在他懷里疲累地沉沉睡去。

他也懶得回房,就抱著她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

這本來是尷尬、悲傷又難堪的一夜,再次因為那溫柔似水的付娘娘而平安度過。

莊敬和付懷秋也因為這份共同回憶、這個他們一起眷戀的人,而在彼此心中留下濃重的一筆。

從這一夜起,他們曾因為成長而分別的距離逐漸消除,可什麼時候能完全消除?不知道,可他們的心正試著接近,卻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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