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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第二章

這教他怎麼講?孫管事面容極為愁苦地望了李玄玉一眼。

他總不能跟李大人說,是有人特意栽贓吧?而且,栽贓的還是……還是……

「李大人,總之,這事擱著幾天了,在下人之間鬧得沸沸揚揚,我不辦,大少女乃女乃和其他下人們心中恐怕不平,辦了,又怕晚些時候回來的大少爺心里不歡快,不如,交給你辦可好?」

李玄玉一怔。現下是要報官嗎?但,孫管事方才又說是家務事?

「李某該如何相幫?」

「李大人,這啊,這小婢,本是大少女乃女乃帶來的陪嫁丫鬟,大少爺喜愛得緊,甚至還有將她收房的打算,偏生她耐不住性子,待不到被收房後的榮華富貴,便鬧騰出這麼大件事來。」

「嗯。」實在貪婪……李玄玉搖首一問︰「孫管事言下之意,是要我開堂?」

「不不不,家丑鬧上公堂,這成什麼事兒呢?」孫管事模出懷中布包,拿出兩支玉簪。

「不如這麼著吧?李大人,這一支玉簪是夫人遭竊的,而那一支是我內人的。李大人您明辨秋毫,善察是非,您就幫我問問那小婢話,若她連自己偷的簪子是哪支都認不出來,您替我打發她走了便是。日後若是大少爺問上,我便說您恰好過府,而我為老太爺病了的事煩心得緊,便將人交給縣衙了。」大少爺再怎麼喜愛綻梅,也不可能沖進縣衙找人吧?

「啊?」李玄玉瞪著兩支玉簪,心中存疑。是他多心嗎?怎地孫管事話中,已然有了小婢認不出簪子來的意味?而且,方才孫管事又說他罰不下手,莫非這當中有何隱情?

李玄玉開口正想問個清楚,孫管事又接著說了——

「李大人,內人的玉簪雖不如大少女乃女乃的貴重,倒也還可變賣不少銀子,若簪子真不是綻梅偷的,您就好人做到底,替我將這支簪子送她,就說咱們府里,現今是萬萬不能留她,請她尋個好人家去,老的我也就這麼點兒可以幫她,李大人,您心慈人好,就幫小的這個忙,好不?」

好不?順水人情,並沒什麼不好。

只是,這事兒當真奇也怪哉,孫管事話中隱隱透出蹊蹺,大大勾起他的興致。

于是,兩盞茶後,李玄玉便見到孫管事口中的小婢——

姑娘家一身青衫布裙,膚白似雪,剛被家法責罰過的一雙手紅腫非常,素淨的一張臉容毫無血色,見著他這位縣令大人的眸色卻不驚不懼、不慌不怕,像早知道必然有場逃不過的災難,大有一股豁出去的神氣。

這哪里像是個偷兒的眼楮?嵌在她鵝蛋小臉上的那兩丸瞳仁,雖是有些空洞,但澄澈透亮、圓淨瑩潤,干淨無瑕得直像街坊孩子們拿在手上的彈珠。

當真是奇怪……李玄玉心中縱有一大堆問題想問姑娘,但姑娘一雙紅腫的雙手,與一臉全無喊疼跡象的平靜神色,卻教他瞧著有些不忍,一時之間問不出口。

于是他便領著姑娘出了廣順行,一路行至兩條巷外的醫館,付了診金為她上藥之後,才走至東城門外一處僻靜、較少行人經過之地。

李玄玉攤開掌心中的物事,開口便問綻梅道︰「你可知這是何物?」

綻梅抬眸瞧了一眼,便恭恭敬敬地垂首而答。「回大人,是玉簪。」

「這支玉簪,可是你偷的那只?」李玄玉將掌心之物更遞近她些,再問。

雖然,他此時未著官服,平日也是與民親近得很,但若踫上問案、查案這等事,他仍是極有在公堂上的那股嚴肅凜然。

綻梅的視線從李玄玉掌心中的玉簪緩緩移向李玄玉臉容,眸心盈著些許困惑。

她不太明白,為何自從和香從她房里找出小姐的玉簪,一狀告到孫管事那里去之後,據聞一向賞罰分明,最恨偷竊的孫管事會將這事足足擱了好幾日。

而好幾日之後,孫管事明明拿了家法板子,招集所有下人到內院,頗有要好好責罰她一頓,再趕她出府的氣勢,最後卻是簡單打了她幾板子,便將她交由這位縣令李大人帶走?

好吧!興許周家習慣將犯事的下人交給縣衙處理,綻梅心里已然做了許多最壞的預想,但是,此位李大人既沒穿官服,也沒押她到縣衙,甚至還帶她至醫館為雙手上藥,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奴婢其實不甚確定。」綻梅據實以答。

「你偷的物事,你不甚確定?」李玄玉問道,心中疑惑更甚。

「奴婢趁無人注意時便拿了,不敢細瞧。」綻梅垂眸,答得有些心虛,話音卻仍舊沈穩。

小姐不要她梳頭已有一段時日,她並不清楚和香從她房中拿出的是哪一支,她只知道,和香平時沒那麼大膽,會在她房里翻找物事,或許……是小姐不願留她,才會在姑爺不在的時候,恰巧鬧騰出這麼件事來。

那麼,既然小姐不想留她,玉簪便是她偷的吧。

她有什麼好爭的呢?一切,都無所謂了。

見她神色黯淡,似有萬千思緒,李玄玉面色凝重地又問︰「你為何偷玉簪?可有什麼特別的緣由?」

「回大人,奴婢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心中喜愛得緊,一時貪念陡生,並無特殊緣由。」綻梅幾經思量,開口應答。

「既是不敢細瞧,為何又說從沒見過如此漂亮的玉簪?」幾乎是不用多問,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一時貪念陡生呢!瞧她連這玉簪長啥樣都不甚關心,多瞅兩眼也無,哪來的貪念?

「這……奴婢、奴婢……」綻梅一時語塞,竟是答不上話。

李玄玉素來嫉惡如仇,生平最痛恨說謊之事,雖是隱約猜知她有難言之隱,但口吻仍是極為不悅地道︰「既沒偷簪,為何認罪?你難道不知道偷竊在我朝是重罪?若是開堂判下,輕則砍其雙手,情節重大者,甚至能夠失其性命。」

「大人,簪子真是綻梅偷的,奴婢做了錯事,自然要認罪,奴婢知錯,但憑大人依法處置。」綻梅應道,眼眉間仍是那股堅決神氣。

「放肆!本官面前,淨是一派胡言!」只可惜這里沒有驚堂木,否則李玄玉一定會拍得極怒極用力。「前語不對後言,你真以為本官是非不分?你若有冤屈,本官自當竭力為你洗刷污名。」

「大人,奴婢沒有冤屈。」綻梅提裙便想跪下,神色堅毅,話音平和,竟讓李玄玉感到有幾分心軟。若玉簪不是她偷的,她何苦做到如此?

「公堂之外,毋須下跪。」李玄玉拉住她衣袖,搖首微嘆。「現下還不肯說真話?你急急認罪,可是想包庇何人?可有人栽贓于你?」

「不,沒有。沒有人栽贓于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綻梅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丑……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女乃女乃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听話,對她心有不舍……

大少女乃女乃?一個念頭瞬間閃入李玄玉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里,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綻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李玄玉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里來便哪里去。」

綻梅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盡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沖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綻梅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李玄玉模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並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綻梅將李玄玉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李玄玉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綻梅嘴唇動了動,看著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里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綻梅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李玄玉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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