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旅行 第二章
開學第三天的早自修,李聞從教室外頭快跑進來。
九月,秋老虎發威,身材渾圓的李聞跑得滿頭大汗,可他才進教室,沒先擦汗喝水,反而是一路跑到講台上,喜孜孜地對著全班同學說︰「我在辦公室看到那個轉學生了。」
「怎麼樣?漂不漂亮?」一個男生壓著桌子,站起來問。
李聞的姑姑是班導師,所以早在八月時,他就知道,新學期開始班上會有一個從台北來的轉學生。
听到消息,李聞哪有在客氣的,當然是電話拿起來,把第一手消息到處傳播,因此還沒開學,這件事就傳遍全班。
至於為什麼大家對這件事會熱烈討論、興奮不已?
原因一,二年三班的女生很少;原因二,二年三班的漂亮女生是瀕臨絕種的動物;原因三,二年三班的男生都是熱血青年來著。
「超漂亮的,沒有化妝、沒有戴瞳孔放大片,眼楮就已這麼大顆。」李聞一面說,一面用大拇指和食指把自己的眼皮剝開,整整放大一倍半。
「嘴巴不會也很大吧?」一個女生酸溜溜地問。
「不會,嘴巴小小的、紅紅的、翹翹的,美到快要死掉,而且她的鼻子很挺,眼睫毛大概有超過一公分那麼長。」
「哇咧,你看那麼仔細哦。」
「當然嘍,以後要追的女生先看仔細點是一定要的啦。」李聞痞痞地回答。
「她的皮膚白不白?」
「白,白到不得了,如果把她放在我們班的女生中間,遠遠看過去,你會誤以為珍珠被放在沙漠里面。」
「人家是珍珠,我們是沙子哦?」一個女生走到講台上,斜眼瞪他。
李聞笑咪咪地,完全不以為意。「不錯了啦,是金黃色的沙子,不是黑泥。」
「什麼黑泥啊!」幾個女生跳到講台上,拉著他又捶又打。
「無知。」
「膚淺。」
「無聊。」
罵一聲、踢一下,他是女生同仇敵愾發泄怒氣的目標。
男生的反應和女生差很多,有幾個男生也跑上講台,卻是把女生推開,拉著李聞追問那個女孩子的模樣,當听到李聞用「白雪公主」來形容轉學生的時候,男生們開始拍手鼓噪。
這時林芷瑄走到盧歙身邊,用手指頭敲敲桌面,問︰「你怎麼不跟他們一起討論轉學生的事?」
「有什麼好討論的,等一下導師就會帶她進班級啦。」
盧歙不高,才一百六十公分左右,不過,他有一張很陽光的笑臉,笑起來的時候,左臉頰會出現一個很深的窩,看得人心情也跟著好轉,而他的眼楮很長、單眼皮,但底下有臥蠶,听說有臥蠶的人人緣都不錯。
盧歙的人緣的確很棒,學校的老師、同學都喜歡他,因為他親切溫和、會替別人著想,更樂意服務大家,是那種吃虧也不要緊的好人。
當然,他也上進認真,名字經常出現在學校名人榜上,不管是全民英檢、月考成績、演講比賽、作文比賽或者獲選為籃球最佳中鋒……多數都有他的分,有人說他文武雙全,也有人乾脆說他是資優生。
不過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他的眉毛,很濃,好像用毛筆沾飽墨汁涂上似的,遠遠的就可以看見。
「說得也是,反正李聞的話又不能听,他每次說哪班的某某某多漂亮,結果看過本人後,哈哈!審美觀大有問題。」林芷瑄酸酸地丟下幾句。
盧歙朝她微笑。女生對於外貌下意識有競爭心態,就李聞那個沒腦子的,老是在女生面前說誰漂亮,搞到後來,把自己的人緣都搞爛掉了。
見他不回答,林芷瑄換話題。「盧歙,這學期你決定去上補習班嗎?」
他搖頭。之前不肯補習,是因為家里經濟困難,近來家里情況雖然逐漸改善,他還是沒考慮。「我想功課應該還能應付。」
「也是,你一直都很厲害,不補習也能考第一名,要是我不補習,肯定完蛋。這個學期,再幫我畫重點吧。」
「沒問題。」
「我媽說,如果你有空幫我補習的話,她會付你費用的。」
他笑笑,沒有說不、也沒有說好,翻開課本準備預習下一堂課的內容。
時間在吵嚷間不知不覺溜走,兩次鈴響過後,導師帶著一個女孩走進教室。乍見到她,全班男生立刻拍手叫好,還有人吹口哨,熱鬧程度不下偶像明星造訪。
「超正的。」男生說。
「不知道有沒有化妝。」女生說。
「上學畫什麼妝,她們家賣化妝品哦。」男生反駁。
「人家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啦。」另一個男生說。
「所有的詩中,你這句背得最熟。」女生不屑。
「我還會背回眸一笑百媚生呢,轉學生,笑一個來看看。」
導師看見班上男生這樣瘋狂,忍不住笑了。這群小孩子哦。
「別再吵了!大家快坐好,要是把同學給嚇壞了,讓她決定轉到隔壁班的話,可是你們的損失嘍。」導師拍拍手,開玩笑道。
待大家安靜下來,導師轉過身,在黑板寫下劉若依三個字,然後對轉學生說︰「若依,你跟同學講幾句話吧。」
劉若依的視線一一掃過底下的同學,每個人臉上都有不同表情,有好奇的、興奮的、懷疑的……不久前,她才用過同樣的眼光看著講台上的轉學生,那時她心里想,他為什麼要轉學,是爸媽離婚,還是全家在躲高利貸?他看起來有點呆,是因為害怕我們嗎?
沒想到才多久時間,她就變成講台上面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表現得呆不呆,只是四十度鞠躬,用帶著距離感的冷淡音調說︰「我叫劉若依,你們可以喊我若依,我因為搬家所以轉學,希望以後相處愉快。」
很普通的自我介紹,沒留下多少探討空間。
導師點點頭,轉身對著台下的學生問道︰「各位同學,有誰想要和若依同學坐在隔壁?」
「我、我、我……」導師一問,許多男同學都舉高雙手,對於照顧新同學,表現得非常熱絡。可是新同學只有一個,導師只好使用老方法—抽簽。
「想當若依鄰居的請到前面排隊。」
一聲令下,二十幾個同學跑到講台上,盧歙也在當中。
他承認,李聞的形容很貼切,劉若依真的很白,粉女敕粉女敕的那種,站在人群中就像沙漠里的一顆珍珠,不過讓他最感興趣的,是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他不認為那叫緊張,他覺得她是刻意冷漠。
老師點了點人頭,做相同數目的簽放進紙箱里,搖了幾下。
劉若依低下頭,兩手放在背後,仿佛這件事跟她毫不相關,不管是男同學熱切的態度,或女同學討厭她的目光都沒放在心上,她用了一層無形的安全罩把自己罩在當中。
抽簽結果出來,她和李聞一起坐。
「Yes!Yes!Yes!」李聞連喊三次,高興地奔回座位,飛快幫他身邊的女同學整理書包、助她搬家。
在一陣搬風後,劉若依的左手邊是李聞,前面是林芷瑄,後方是盧歙,右邊是窗戶。坐進新位置後,她轉頭看著窗外。
她還沒有新課本,在導師開始上課後,就見李聞把自己的課本往她面前挪,順便把椅子向她拉近幾公分,她皺眉頭、把課本推回去,給李聞一根軟釘子,從書包里拿出筆記本後專心看向黑板。
盧歙也是專心的學生,老師一上課,注意力就不易被分散,只不過每次低頭,他就會看見劉若依脖子後面靠近發際線的地方,有一顆肉肉的褐色痣。
他曾經看過一本小說,故事里的女主角沒有父親,和母親、弟弟相依為命,生活得很辛苦,可是每個鄰居大嬸看見她脖子後面的痣時,都會說她是個很好命的女人。後來她果然家成業就,變成一個有福氣的老太太。
看完那本小說後,他曾想過,是因為鄰居大嬸說她很好命,她才不瞻前顧後,不怕危險勇往直前,爬上人人都羨慕不已的位置,還是因為她天生就注定有福氣?
他思考過好幾天,結論是前者,于是他經常鼓勵自己,抓住每個向上爬升的機會,那麼他就有機會月兌離窮困,讓父母親過好日子。
回神,盧歙抓抓頭發,傻笑。這是他第一次在課堂上不認真,于是他拿起原子筆、轉兩下,把心思拉回來,靜下心听老師講解。
第一堂課結束。
下課時間,導師找盧歙到辦公室,要他交一篇校刊要用的文章,回教室時,他順便跑了一趟福利社,把劉若依的課本領回去。
當他把書放到她桌面上,書的上面迭著一瓶飲料,一瓶無糖烏龍茶,然後笑出一口大白牙時,燦爛的陽光笑臉眩惑了她的目光。
「依依,歡迎你加入我們班。」他誠摯道。
劉若依收回視線,把他的陽光笑臉擋在門外,刻意皺眉頭,冷淡回答,「不要叫我依依。」
「為什麼不要?我覺得依依很好听。」他彎下腰,繼續施展自己的笑臉魅力。
「那我可以叫你白痴嗎?因為我覺得白痴很好听。」
這是相當不留情面的話,但盧歙並沒有被激怒,他溫和一笑,坐回位置上。
李聞倒是多看了劉若依兩眼。還以為漂亮的女生都很溫柔咧,沒想到……好凶哦,他開始覺得自己的運氣似乎沒有那麼好。
這時幾個女生圍到盧歙身邊,找他談話。
他聲音親切、態度溫和,同學有任何疑問困惑他都樂于解答,偶爾傳來一陣清脆笑聲,他的座位周圍是春天。
劉若依沒轉身卻知道身後圍了很多人,即使已經上課鐘響,她們仍不肯回座。
她明白自己冷淡的態度、漠然的表情,讓許多對她感興趣的男同學卻步,只是前後座的落差明顯,後面是讓人適意的春季,而她身邊,寒風陣陣,有些怪異。
那個烏龍茶男生應該很受歡迎吧?以前,她也是深受同學歡迎的明星級人物,現在,人際關系已不在她的考慮範團里。
她再不想當好人,因為當好人的下場是被人恩將仇報,她也不要幫助別人,幫助了人,人家不但會反咬一口,還想掠奪屬于自己的一切。
那天Dad向媽咪下跪時,她站在樓梯轉角處目睹一切,倏地,她想通許多事。
她明白Dad在媽咪和小三之間,選擇了後者;明白那個女人肚里的孩子,不,是最有利的武器;明白那個不久後即將出生的孩子,很可能是爺爺女乃女乃心心念念的劉家長孫;更明白,那女人是等到事證俱全、穩佔勝利位置後,才放任東窗事發。
然後她明白了,那天,媽咪眼底裝的不是眼淚,而是絕望……
幾天後,Dad、爺爺和女乃女乃合力逼迫媽咪離婚,退出她生活了十幾年的世界,她則被要求留在房間里,她非常生氣,但再沒有出現暴力行為。
因為不值得!就算能把Dad搶回來,她也不要他了,因為是他先不要她的。
提著行李箱,和媽咪回外公、外婆家那天,她看見爺爺女乃女乃滿臉不舍,但再不舍,他們仍選擇了那女人肚子里的「希望」。
她半句話也不肯說,只沉默回頭,看一眼生長多年的家,而在離開家門、與那個女人相錯身時,她在她耳邊輕輕留下了話——
「你相信報應嗎?我相信!」
然後,她看見那女人滿目驚惶。她笑了,笑得嬌俏可人、笑得信心滿滿、笑得讓小三垂下頸項,不敢與她對視。
是的,她相信報應,相信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望著對方蒼白的臉龐,一絲帶著報復的快感,輕輕地,停留在她胸口。
放下書包那刻,劉若依臉上的冷傲一並卸下,改揚起笑臉,並跑到母親身後抱住她,小臉貼在母親臉頰邊,重重啾了一下。
幼庭看女兒一眼,手里正忙著折緞帶花,但她放下緞帶,拍拍女兒的頭,把她拉到身前坐下,起身、倒一杯冰牛女乃給她。
離開劉家後,她沒有接受奇邦給的錢,連他匯進戶頭的贍養費也因為若依的驕傲,她退了回去。幼庭理解女兒的自尊,畢竟是奇邦的女兒呵,同樣的驕傲自負,同樣地不肯讓人踐踏自尊。
那時,幼庭帶著女兒回娘家,爸媽雖然難過,卻也表現出百分百的支持,然後他們把租給別人的店面收了回來,讓她開花店。花店左邊是寵物醫院,右邊是蛋糕店,生意還不錯,幾個月下來,收支逐漸打平,再不久,她相信可以靠這間店面養活女兒和自己。
「媽咪,你不要太辛苦啦,每天都工作到那麼晚,若依會心疼欸。」劉若依愛嬌地說著,心底卻想,現在也只有她能夠心疼媽咪了。
「沒辦法啊,我想多賺一點錢,要是我們家若依想出國念大學,我希望自己能夠供得起。」
出國念大學是奇邦和若依共同的夢想,因此若依在學英文上頭花了不少錢,只是眼下若依真想出國的話,她必須更努力。
「我們家舅舅是醫生耶,讓舅舅供就行啦。」劉若依笑咪咪說著。
「傻氣,要是舅舅娶了舅媽,他也要養小孩、買房子的,哪有那麼多錢可以供妳呢?」
幼庭替女兒順順瀏海。唉,要是她能夠早一點賺錢,若依就不必放棄夢想。
「其實,我不大想出國念耶。」她說著違心之論。
「為什麼?」
「媽咪,你不覺得我的功課越來越棒?如果可以考上第一志願的話,我干麼出去念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大學?反正我以後的就業地點還是在台灣啊。」
幼庭微笑同意。以前若依念書沒這麼拚命的,回到台,中後,像轉了性子似的,天天念書念到三更半夜,她的目標總是滿分,不管是平時考或月考。
她明白,那是孩子心中幼稚的念頭,若依想讓奇邦明白,放棄一個優秀的女兒去選擇一個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多麼的不明智。
嘆氣,她抱著女兒。她恨奇邦背叛自己、恨可卿背信忘義,每個午夜夢回,她也咬牙切齒,恨著那對男女,只是她並不希望若依仇視父親,不是為奇邦顧慮,而是為若依。
因為心懷恨意的女孩學不來快樂,若依是她的命,她不要她滿腔仇恨,不要她失去一顆愛人的心。
「若依,昨天爺爺女乃女乃來過。」她把女兒的手包裹在掌心,柔聲道。
劉若依眉頭皺緊,卻揚起下巴,冷聲問︰「他們來做什麼?」
「若依,爺爺女乃女乃很疼你的,你忘了嗎?」
她沒忘,卻也沒忘,在最後關頭、在她和媽咪最需要支持時,他們選擇了那個女人。
人必須忠于自己的選擇,她不要他們、再也不要!從離開豪宅的那天起,她的爺爺只有一個、女乃女乃也只有一個,現在他們正在醫院里當志工。
「所以他們來做什麼?」劉若依板起臉孔,咬牙問。
「他們希望你能夠回去。」
這件事她本不想提,但這段日子以來,女兒成熟的速度快到讓她吃驚,她長大了,所以許多事應該由她自己做決定。
「再過幾個月,他們偉大的金孫不就要出生了,要我回去干什麼?當保母還是灰姑娘?」
「那個孩子沒了,爺爺女乃女乃很心痛。」
幼庭以為這個消息會讓自己很開心,但……並沒有,一個新生命的殞落並沒有讓她得到報復的快感,她只感覺到深深的、無奈的悲哀。
劉若依冷嗤一聲。原來是新的不來,就想起舊的好?
「所以呢?他們要我回去承歡膝下,讓他們享受含飴弄孫之趣?不必了!」她冷笑拒絕。
「若依,在這件事上,爺爺女乃女乃並沒有錯。」想起婆婆眼底強忍的淚水,那樣一個強勢好勝的女人呵,一輩子的希望就這樣沒了。
「誰說沒有!他們不是決定和那女的站在同一陣線嗎?」
「當時他們希望你能夠留下,是你決定跟著媽咪吃苦的。」
劉若依笑了,自信自負地敞開笑顏。
沒錯!是她逼迫了媽咪。
那天爺爺女乃女乃和Dad把一紙離婚協議書放在桌上,他們說了,如果媽咪願意在離婚協議書上面簽字,就給媽咪五千萬贍養費,條件是她的監護權給Dad,媽咪只有探視權。
她不看Dad也不看爺爺女乃女乃,直直迫視著媽咪,問︰「媽咪,你要五千萬,還是要我?」
她知道答案的,沒想到媽咪回答得比想象中更好,連考慮都沒有,就回答——
「我的女兒,就算五千億都不賣。」
這是母女間的默契,再多的錢,都無法買她們的分離。
她得意地轉開頭,向父親望去一眼,拿起筆,劃掉離婚協議書里那個五千萬,再把監護權下面的名字改了人,而後把離婚協議書遞給母親,見她毫不猶豫地簽下,接著,她把離婚協議書挪到父親面前。
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盯在父親身上,她在等他猶豫、等他改變決定,決定不要和那個小三外遇,要女兒、要愛妻,沒想到最終他還是簽上名字。看著他的動作,她的眼光一寸一寸冷下。
是他親手劃斷他們父女親情,不是她……
「媽咪,你可以為我放棄五千萬,我為什麼不能為你放棄優渥的生活?不是早就說好了,我們要互相依賴、互相扶持,至于那個地方的人事物,我們誰都別再提了,好不好?」
听女兒這樣講話,幼庭不知該松口氣還是擔心,她不願意女兒心中存有太多恨意,卻也為自己是女兒唯一的選擇感到松心。
「知道了。」
「媽咪,告訴你一件事。」劉若依轉移話題。
「什麼事?」
「關于那個盧歙的。」
「他怎麼啦?」
女兒到新學校兩個多月了,最常提起的就是這個男孩,兩人好像很不對盤,可他卻又是若依老掛在嘴邊的人物,記得起因是他喊若依「依依」,若依不喜歡這個名字,男孩卻如何都不肯改口,女兒便氣上心了。
可在她听起來,他是個上進的好孩子,雖然家里經濟不大好卻,自立自強,假日還到店里打工,替自己賺取生活費。
現在的小孩多半養尊處優,很少人像他這樣了。
「他的作文登上了校刊。」劉若依皺皺鼻子,有點小嫉妒。導師該叫她寫的,她可以寫得比他更好。
「真的嗎?他寫得好不好?」
「有點創意,可是文筆不如我。」她撇撇嘴,但心中不得不承認,那篇文章的確有可取之處。
「你干麼事事和他比?」
「當然要比,不和他搶,我怎麼能夠拿第一?」
國英數史地、各項比賽,他都穩站冠軍寶座,還有許多女生暗戀他,但她就看不出他有什麼好,明明是矮冬瓜一個。
「拿第一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只要能讓媽咪驕傲,連校慶的運動會比賽我也要拿第一。」她圈住媽咪的腰,靠在媽咪懷里,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傻女兒,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名,媽咪都感到很驕傲啊。」
她雙手環著女兒輕輕搖晃,仿佛抱著女兒在花園里一步一步輕晃、哄她睡覺是昨天剛發生的事。
「我想要你比盧歙的媽媽更驕傲嘛。」
「好,媽咪就當全世界最驕傲的母親好了。」
「嗯。」她用力點頭。
「說實話,除了他是你的競爭對手外,你還有哪里不喜歡他?」
「嗯我討厭他的姓。」她又習慣性地皺鼻子,要是舅舅在,肯定要捏她的鼻子了。
「哦,這個就太過分了。」幼庭佯怒,手指戳了戳她的額頭。
「我知道有點過分啊,可有什麼辦法,誰讓他投錯胎,找了個最難听的姓。」
「你咧,劉就很好听嗎?」
「不好听,我想改姓,是媽咪不同意的。」
「就算那是壞人的,媽味也不希望你改!」
「媽咪,我有這麼壞的姓氏,你會不會不喜歡我?」
見她撲進懷里,幼庭攬住女兒、輕輕順著她的頭發,應了聲,「傻氣。」
劉若依笑閉,閉上眼楮。「媽咪,唱歌給我听好不好?」
幼庭是不會拒絕女兒任何要求的,張口,以恬淡的聲音輕哼著歌。那是若依從小听到大、百听不膩的歌。
月娘光光掛天頂,嫦娥置那住,你是阮的掌上明珠,抱著金金看,看你度睟,看你收涎,看你底學行,看你會走,看你出世,相片一大迭……
玻璃窗外,寵物醫院的周醫生從店外經過,母女相擁的畫面令他駐足、動容,一個塵封的記憶、一份不舍丟棄的溫馨讓他看見多年前自己也會幸福的表情……
這天晚上,劉若依接到台北同學的電話,她拿著手機,听著那頭的嘴明,卻半句話都不回答。
「若依,你為什麼要轉學?就算爸媽離婚,你還是可以留在台北呀……妳爸那麼有錢,就讓他給你們母女買個房子嘛,不管、不管,你一走就不好玩了啦……」
劉若依分心了,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封信。這是下課前,盧歙塞進她書包的。
她本來想把它拿出來丟掉,可是三個月的相處下來,讓她知道,盧歙既固執又麻煩,一旦她把信丟掉,他肯定會把信撿回來,再擺一次,之前幾回合交手,她對他的個性有了初步認識,他很固執,決定要做到的事,不管再難都會完成。
就像上次幫李聞送情書的事,李聞明明坐在隔壁,不敢自己拿給她,非要盧歙幫他傳達,她不想看,盧歙就把信打開、攤在她面前,她改閉上眼楮,他就在她耳朵旁邊念,當她捂起耳朵,他把信寫成很多張小字條,然後,她一打開課本就看見它,打開鉛筆盒也看見它,上一趟廁所也還是看見它……
折騰了整天後,盧歙笑咪咪地站到她面前說︰「好了,你已經知道李聞想問你什麼,快點回答人家吧。」
「我不知道他想問什麼。」她個強著。
于是他又背一次,「親愛的若依同學,你長得很漂亮也很聰明,我希望能夠當你的男朋友,請你答應好嗎?.」
他的聲音很大,許多從走廊經過的同學紛紛回頭看他們,沒有指名道姓,別人還以為告白者是盧歙本人,讓許多暗戀他的女同學不禁停下腳步、圍在兩人身邊。
她翻白眼,看著一臉無所謂的盧歙,咬牙切齒說︰「好,麻煩你轉告他,我不和比我矮的男生交往。」
一句話,同時損了李聞和盧歙,因為他們都比她矮。
不過那件事讓她又收到信件時學到了經驗,所以她沒當著盧歙的面再丟一次。
打開信的同時,她把手機開成擴音,電話那頭的女孩持續說話。
「若依,聖誕節那天你會不會回台北啊,阿B說想開個聖誕Paty,要化妝哦,我想打扮成白雪公主。最近啊,我找了個服裝設計師……」
見盧歙給的信上寫著——
依依同學︰(不必看署名,她就確定這封信出自盧歙之筆,因為全班只有他喊她依依。)
已經三個月了,照理說,你應該開始適應我們二年三班,開始交朋友了,但情況好像不是這樣耶,是因為你不太喜歡講話,還是因為你覺得同學不好相處?其實你不必太擔心,班土同學人都很好,我們班的導師更是超級好的,不相信嗎?我一一介紹給你听。
我們班導師叫做李意雲,她是個公平狂,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講求公平,從你的座位安排就看得出來,她寧可麻煩一點讓大家抽簽,也不會隨便指定人。
不過有一件事就公平得太超過了,去年校慶要比賽兩人三腳,問題是不知誰要和誰一組,為公平起見,導師又決定抽簽表決,結果高的配矮的、胖的配瘦的、動作遲鈍的配動作利落的……比賽結果是什麼你一定可以猜得出來。
接下來介紹我們班的副班長……
這封信很長,盧歙寫了快十頁,把班上三十五個同學全介紹完了,而信的最後兩句是——
現在你是不是覺得同學很可愛,可以放心和我們交朋友了?
他的筆觸幽默,讓本來听電話听得不耐煩的她,在不知不覺中看完整封信,嘴角揚起,感覺好像在這個班級……也不錯。
好吧,她承認,他的文筆並沒有不如她。
電話中,同學並沒有停止鼓吹。「若依,回來、回來、快回來啦,你不回台北的話,我們真的很無聊,我們都很想你耶,你不可以把我們這群好朋友忘得一干二淨!劉若依,我命令你,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
她笑了,說︰「我也想你們啊,在這里超不適應的,不過為了我媽咪,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回台北,幸好這里的同學不討人厭,老師也不錯,有空你們再一起來找我吧,我請你們吃太陽餅。」
她們又聊了幾句才掛掉電話。
拿起盧歙的信,劉若依忍不住從頭再看一次。
她想起他幫自己拿課本、帶自己當值日生,想他三不五時送來烏龍茶,想他把重點筆記借給她……
在所有同學因為她的冷臉,學會保持三步以上距離時,他仍不懂距離是什麼東西,反而一直對她說話,不管她愛不愛听,非要講到接收了她的反應為止;他時不時會用筆戳她的後背,直到她火大、轉身,然後收到一張燦爛耀眼的笑臉,她對笑臉無法免疫,尤其是他笑開時,那口干淨的大白牙令她移不開目光;他每天供應她無糖烏龍茶,喝到她滿肚子火,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她習慣了微苦的滋味。
他像涓涓細水,一點一滴流過、滲透她的心,讓她的刻意冷硬有了一方柔軟,她不知道盧歙會不會成為自己的好朋友,但他已成功地讓她時時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