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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旅行 第五章

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

從墾丁回來,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兩人之間那許多說不清楚、表達不明的情緒。

原本睜眼說瞎話的感情不再被否定,對于愛情,兩個人都承認了一咪咪。

可是那個一咪咪,就像在裝滿米粒的塑膠袋底部挖出小洞般,刷、刷、刷……袋子里的米爭先恐後跑了出來。

無預警的,被兩人反對到不行的愛情,瞬間轟然,淹沒了依依不舍。

他們忘記以前的信誓旦旦,忘記變成戀人後,未來將危險多舛,他們快樂著、喜悅著,放縱愛情像春天的野草,茂盛繁衍。

本就常泡在一起的兩人變得更親密了,他們如影隨形,每個可以看到劉若依的地方,視線延伸十五度,必然會找到盧歙。

他已經有了學校可念,卻還是陪著她準備聯考,陪她讀書、幫她抓考題、給她泡烏龍茶、洗水果,他在她煩得張牙舞爪的時候,送上抒解情緒的笑話。

那個依依和不舍是班對的謠言,又被拿出來熱烈廣傳,只不過這回,兩人都不再辯解。

記得那天從墾丁回來的火車上,盧歙說︰「依依,你喜歡男生送你鮮花嗎?」

劉若依似笑非笑瞪他,提醒道︰「我們家是賣花的。」

他點頭,又問︰「依依,你喜歡浪漫的燭光晚餐嗎?」

她搖頭,她知道他有多窮,「想耍浪漫嗎?給我兩瓶養樂多,喝完,在里面插兩根蠟燭就行了。」

他每句都問得相當認真。

「依依,你喜歡鑽石或黃金嗎?」

她笑了。這個笨男生,他以為愛情需要鮮花蠟燭來佐證、需要鑽石證明永恆,他不懂,愛情只需要兩顆真心相互輝映。

在愛情方面,女生常比男生來得早熟。

于是她回答,「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從司令台的夜空看去有很多。」然後,她又告訴不舍,她對浪漫的定義是——「不管你在不在我身邊,眼里心里都要只在乎我一個人。」

「對不起。」

這是不舍今天第七次說這句話,她給他一個安心笑臉。「沒關系,我可以自己來的。」

原本他要等她的指考成績出來、陪她填完志願後才飛美國,但計劃變更,不舍的姊夫要到美國簽訂一份合約,決定帶大姊和不舍同行。

「你收到成績後要馬上通知我,就算是美國時間的凌晨也沒關系。」

「我知道。」

劉若依想起他陪自己參加指考那天,她在教室里頭寫考卷,他在外面窮緊張,她才走出考場,他立刻迎上來,給她遞冰毛巾、冷開水,還不斷追著她問︰「考得怎樣?有沒有不會寫的?哪一條沒把握,告訴我。」

他焦急的模樣,看得旁邊的一個考生家長忍俊不住,對她說︰「你哥哥對你真好。」

他不是她的哥哥,他是她的「不舍」。

不舍得分開、不舍得一日不見、不舍得相隔天涯海角,但她有信心,在不久的將來,「不舍」會回來,到那個時候,她期待已久的愛情會開花結果,會讓她一遍遍復習甜蜜滋味。

「不可以亂填志願,要等我和你討論過再填。」他捧住她的臉,仔細盯住她的雙眼,不準她恍神。

「我知道。」同樣的話,他已經重復幾十遍,她當然會恍神。

「我會每天給你寫信,你要記得回。」盧歙把自己當小學老師,而她是腦殘學生。

「我知道。」她回答得很無奈。

「就算功課再忙,你都不可以忘記回信,如果真的忙不過來,就傳一個笑臉給我,知不知道?」

「我知道。」

「如果有像劉癟三那種登不上台面的男生追求你,你一定要直接拒絕。」

「我知道。」

「如果有條件不錯的男生追你,你也要拒絕。」

他在心里把承諾偷偷改了,從「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間友,我們就交往吧。」改成——「我們已經決定交往,在我回來之前,你身邊不可以有其他男生。」

很霸道?沒辦法,霸道也是組成愛情的元素之一,更何況他們之間將要距離遙遠。

「我知道。」劉若依用同樣的字句回應他不肯停歇的嘮叨。

「其實我愛上你很久了。」

「我知……」話吐到一半,她錯愕,轉過頭,幾乎是瞪視他了。

吸氣,盧歙終于把憋在心底的話講出來,心怦怦地嗆著。他等她一拳頭將自己揍開,瞪他,說︰你超過進度嘍,愛情?等你回來再講。也等著她踢他的小腿,笑說︰你神經錯亂哦,要不要吞兩顆B群。

可她沒有,她就是傻、傻得很徹底,嘴微微張著,眼里滿滿的不信。

她以為喜歡他、愛上他、吃醋嫉妒,是她一個人的事情,以為愛情的開頭在墾丁之旅過後,沒想到他說……愛上她很久了……

她的發傻讓他揚起嘴角,笑得陽光燦爛,笑得明亮輝煌。

接下她說到一半的「我知道」,盧歙說︰「你不知道,你一直以為我拿你當好朋友。」

「你不是嗎?」

不然他怎會女朋友一個交過一個,怎會大大方方和她討論那些女生?要真喜歡一個女孩,沒有人是這樣表現的。

「記不記得我說過,我交往過的女生都以你為標準?」

「你說那是因為熟悉,可以很快進入戀愛狀況,不至于太麻煩。」她用他的話來反駁。

「記得我和每個女生提分手時,她們都不約而同問了我一句話。」說到這里,他才明白自己是多麼遲鈍的男生。

「哪一句?」

「她們問︰『是不是因為劉若依?』」

「你居然拿我當擋箭牌?!」朋友利用到這麼徹底,他還真是史上第一人。

「不是,是她們覺得,比起她們,我更看重你。」

「你有嗎?」

「我以為沒有,可是當許多女生都講同一句話時,我開始自我反省。」

「反省的結果……。」

「若遇上同樣一件事有兩個觀點,我會同意你的;同樣一句話,由兩個人說,我會听你的;同樣是牢騷,我不會對你不耐煩,但我對她們會;有任何事情發生,我第一個想要傾吐的對象是你,不是她們。」

「所以?」

「我認為她們講的話有幾分道理。」

「于是?」

「于是又認真思考,我反對劉癟三是因為他不夠好,還是因我有嫉妒心?什麼事我都找你一起行動,是因為你很聰明、我們的默契夠,還是因為我根本不想讓別人和妳在一起?我常在那些女朋友面前透露對你的欣賞和讀美,是因為我隨時隨地都想著你,還是希望她們能夠知難而退?然後我在腦中翻出這五年來,我們相處的點點滴滴,找到了許多刻意忽略的心情,最後答案出爐。」

「答案是什麼?」

「我愛上你了,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口氣篤定,不容半分懷疑。

她緩慢地吐氣,心里像被誰填滿了棉絮……

幸好啊,幸好他只是對愛情遲鈍,不是對她無心;幸好在很久以前愛上對方,是兩個人共同的經驗;幸好他對她的認真一如自己;幸好垂下眉睫,她隱瞞眼里的濕氣。

「那天我說︰『等我回來,如果你身邊還沒有一個稱頭的男朋友,我們就交往吧。』我以為講完這幾句話會後悔又沮喪。」

「為什麼要後悔沮喪?」

「我害怕那個魔咒。」

「哪個魔咒?」

「為愛情分手的男女將會反目成仇。我不想和你當敵人,我想和你的關系維持一輩子。」

「所以現在呢,開始後悔了嗎?」

盧歙搖頭,鄭重道︰「如果對象是你,為愛情冒一點點險應該沒有關系,我打算鼓吹自己努力再努力,把橫在愛情中間的石頭一顆顆都除去,至于後悔沮喪,不是我該擔心的問題。」

滿滿的,胸口溢出歡喜,他的話算不得甜言蜜語,卻一句句敞開了她的心。她勾起他的手指頭問︰「你怎麼沒考慮過,把橫在自己和前女友之間的石頭除去?」

「問題是,我和她們中間那顆石頭叫做劉若依,我半點都不想移。」

微微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當了那麼多年的頑石。

靠上他的肩膀,相勾的手指頭,在身側輕晃,她喚道︰「不舍。」

「怎樣?」

「我覺得好像虧得有點多。」

「怎麼說?」

「你交過八個女朋友,我卻連一個都沒有,如果比起來,你是我的第一,我卻是你的第九名。」

「這樣啊……那我保證,等我回國後,一定會變成讓你少交八個男朋友,並且經過漫長等待之後,還覺得劃算的男人。」

「好,你加油,我也會努力上進,變成讓你感覺劃算的女生。」

「不必,你對我而言,早就物超所值。」

劉若依笑眯雙眼。誰說他是個過度務實、不懂浪漫的男生,分明是那些女生誘發不出他的本能。歪歪頭、眯眯眼,她笑望他的臉。

記得媽咪常說︰「把你的不舍帶回來吧,媽咪很想見見那個陽光男孩。」

她總回答,「不要啦,又不是男朋友,這樣很奇怪耶。」

現在他親口證明了愛情的長度,她覺得,也許可以在不舍出國之前,讓媽咪和他見上一面。

為了女兒最好的朋友,媽咪準備了滿桌子好菜,紅燒獅子頭、開陽白菜、白灼鮮蝦……每道都是拿手好菜。

前年她的舅舅娶了舅媽、生下寶寶,她外公、外婆二話不說,搬到台北幫舅舅帶小孩,本來今晚還邀了周叔一起的,但他臨時上台北開會,因此晚餐桌旁只有媽咪、她和不舍。

他們吃得賓主盡歡,媽咪沒有少表現對不舍的喜愛,不舍也不遺余力地討媽咪歡心,整個晚上一直是良好的互動。

飯後,媽咪準備了甜點,于是他們在客廳里一面吃三四聊,不知不覺間,夜深了。

「盧歙,你明天幾點的飛機?」幼庭問。

「晚上七點,不過一大早我會和爸媽先到台北,和姊姊、姊夫會合。」

「這樣啊,時間不早了,你趕快回去休息,長途飛行很辛苦的。」

「好,阿姨、依依,那我先回去……」

他話還沒說完,劉若依突然大叫一聲,「等等,有東西要給你,我上樓拿。」也不等人回應,就急匆匆往樓上跑。

幼庭笑著搖頭,指指沙發示意盧歙坐下。「這孩子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沒頭沒腦,像無頭蒼蠅,到處亂跑亂鑽。」

盧歙同意。他也感覺到了,不過這情況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早在他倒數出國日期時就如此,他知道她慌,因為他和她一樣慌,想到以後再也不能一通電話就听見她的聲音,不能一句「司令台見」就看到她的身影,未來幾年……不管是對他或對依依,都是難熬的日子。

「阿姨,依依很乖、很孝順,有的時候揚起來口氣不好,但她不是故意和您作對,只是還沒辦法對伯父的所作所為釋懷,請再給她一點時間,等她長大一點就會明白,大人不是聖賢,也有做錯事的時候。」

幼庭淺淺一笑。他們果真是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我知道,依依她周叔提醒過我,我越是強壓,她越會反彈,也許順其自然,等她夠大就會理解的。」轉移話題,她隨口問了句,「盧歙,我听說你家里有很多個姊姊。」

「對,為了生兒子,我媽媽連續拚出七仙女,是鄰里間津津樂道的笑話。」

七仙女?這樣的笑話她曾經听說過,但七仙女、盧歙……天底下沒有這樣巧合的事吧?眉間一蹙,幼庭續問︰「你父親是做什麼的?養你們一群小孩肯定很辛苦吧。」

「現在家里的情況好多了,十幾年前比較辛苦,那時家里欠下龐大債務,爸媽帶著我們回老家躲債,後來姊姊們陸續長大,開始能夠工作賺錢才好一些,而前幾年姊夫替家里還清債務,爸爸和媽媽又重操舊業開起制冰廠,再過幾年,有存一些錢後,爸媽就打算退休了。」

重操舊業、制冰廠?熟悉的故事,這是熟悉的人事物,他的話像是把挫刀,一下一下戳上心髒。幼庭咬住下唇,強抑心中的波濤洶涌。

在半晌遲疑後,她凝心追問︰「那你爸爸的名字是……」

「盧俊明。」

瞬地,血液在血管中凝固,心失溫,寒氣從毛細孔滲了進去,一只莫名的大手狠狠撕開那塊尚未結痴的傷疤,令她痛得叫喊不出。是他居然是那個盧家……

幼庭還想再追問,劉若依卻從樓上奔了下來。她跑到不舍前面,把他從沙發里拉起來,連讓他跟她母親道再見的時間都不給,匆匆忙忙地到了門外頭。

「送你的禮物。」她拿出一個紙盒子,推到他面前。

「什麼東西?」他想也不想,當著她的面打開。

她沒回答,笑吟吟地看他。答案揭曉,是她從小到大的照片簿,而過去五年,每張照片里面都有一個「不舍」。

「我把最好的擋箭牌送給你,要是你再給我交了第十、第十一、第十二個女朋友,看我怎麼收拾你。」

「不會了,沒有第十第十一第十二,我把剩下來的序位號碼通通交給你。」

「說話算話?」

「說話算話!」他應和著,眼楮卻沒離開照片,小小的依依、長大的依依,不管是哪個依依,都讓他想要一看再看。「依依。」他突喚道。

「怎樣?」

「丑小鴨長大會變成什麼?」

「丑大鴨?」

他笑著揉揉她的頭,創意不是在這種時候用的。「不對,會變成天鵝。你小時候長得很漂亮。」

「所以現在我是?」他有膽就說變成丑大鴨試試。

「你是大天鵝。」

她驕傲撇嘴。果然,他沒膽毀謗她的容貌。

「天鵝小姐請記住,要嚴防身邊的癩蝦膜,天鵝肉很貴的。」

她哈的一聲笑。「放心,我比你潔身自愛得多。」

盧歙抓抓頭,又不能答一句「那是年少無知」,只好笑著拉拉她的手。「要記得多喝茶。」

「嗯。」

他又踫踫她頸子後頭的眩,那是他對她的第一個認知——一個好命女孩。「記得,不可以把你的痣挖掉,我必須靠它找到你。」

「我知道,它是你的北極星。」

「不要改變你的心意,不要忘記我們的感情,不要拋棄我們的過去。」他很沒有安全感似的,相同的話在過去幾天里,不斷反復說著。

是不是每個要離開家鄉的人,都會變得傻傻的?

劉若依笑著握住他的手,鄭重承諾,「我不會改變、不會遺忘、不會拋棄。不舍永遠是依依最重要的人。」

「我記住了。」他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這兩天我沒辦法和你聯絡,等到了學校、買好電腦、接好網路線後,一定馬上寄信給你。」

「好。」

她幫他把相簿收進背包里,陪他牽著腳踏車走了一段。夜燈在他們身後,將兩人的影子拉長交迭。

低著頭,劉若依細數著兩人的步伐,而盧歙拉起她的手,輕輕地哼起歌曲。

她沒听過這首歌,而他的聲音很低,令她听不見歌詞,只隱約听出弦律。他的歌聲很好听,就像他說話時,低低的、厚厚的,讓听者感覺溫馨。

在若干年後,有人問了劉若依,「你人生中最難忘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她總是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舍離開依依的那個夜里。」

這段路劉若依送得很遠,她一面走、三回想,如果一直走到地平線那端他們就不會分離,那她很樂意這麼做。

直到盧歙不舍得,轉過身要她听話,「快回去,我看著你走回巷子里。」

他的眼神專注而篤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二次,對她展現大男人主義。

「我再陪你走一段。」她說。

「不行,雲很低,馬上就要下雨了。」他堅持。

然後他調轉車頭,用動作表明,如果非要陪,就讓他陪著她再走回她家。

劉若依抬頭望向天邊。他說得對,快下雨了,他騎回家還要半個小時。她只得放棄執拗,說︰「好,我們同時向後轉、同時向家門飛奔,我不淋濕自己,而你也不準淋濕。一、二、三,砰。」

像是鳴槍開跑般,他坐上腳踏車,飛快踩動輪子,而她轉身、小跑步。

直到跑進巷子她才停下腳步,低下頭,放任儲備多日的淚水奔騰。

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充足準備,誰知事到臨頭,心還是會痛,她以為不舍無數次的保證,已經給足自己安全感,沒想他才一轉身,害怕就攀上她心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明明只是短暫分離,又不是就此分手,可恐慌在、驚惶在,畏懼、惶然樣樣不缺席,她壓著胸口,仰頭望向烏雲密布的天際,她的內心已經開始下雨。

她緩步走向回家的路,一面走一面啜泣,她試圖哼出他剛唱過的弦律,可惜,她音感不大好,嗓子也沒有他行。

然後,她在家門口徘徊了好一陣才讓淚水停止奔流,但在抹去淚、推開門走進屋里時,看見令人不解的畫面。

客廳里的媽咪也在哭?為什麼?她是愛屋及烏,和自己一樣心疼「不舍」?

「媽咪。」劉若依輕聲低喚。

幼庭抬眼望向女兒,心底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走到母親身邊圈住她的脖子,臉頰與她相貼。「媽咪,你不想他離開對不對?我也不想,他才走,我這里就好痛。」她指指自己心口。

搖頭,幼庭拉過女兒雙手,握住,輕聲問︰「你和盧歙只是普通朋友對不?」

「以前是,以後不是。」

「為什麼?」

「我們約好了,等他從美國回來,我們就開始交往。」

這個話不盡實,事實上,他們已經愛了彼此很久,他們已經開始交往,在他表白心意之後。

「一定要交往嗎?也許上大學之後,你會踫上更好的男生。」幼庭的臉龐有濃濃的抑郁,那是女兒不明白的情緒。

「再好的男生我也不要。媽咪你不知道,我早就已經愛上他,在多年以前就如此。」只是那時太年輕,對于情感尚且懵懂。

「如果我要求你不要愛呢?」

「媽咪,你不喜歡不舍嗎?」

她不懂,媽咪不只一次說感謝,謝謝不舍讓她拋卻心底陰影、恢復快樂生氣,上高中時,媽咪甚至說︰「有個值得深交的好朋友,比念什麼學校更重要。」

她確定媽咪喜歡不舍,在今天的聚餐後,她更不懷疑這點,那到底是什麼讓媽咪態度大轉變?

「他很好,只是你們不合適。」

「給我理由,為什麼我們不合適。」

幼庭沉默。

見母親不語,劉若依說道︰「講不出口就是沒理由,那麼很抱歉,我一定會和不舍相戀相愛,要一路走到底,所以不管你多不樂意,還是只能請你接受。」

「依依,你會後悔的。」幼庭抬眸,滿目哀戚。

「我後悔的事很多,後悔在不舍和其他女生交往時,明明心酸得要命,還假裝大方;我後悔沒有早點向他告白,說我其實很喜歡他,只為了那句無聊的『我不會愛上他』,不斷欺騙自己;我後悔沒有用大哭大鬧逼他留在台灣念盡早,我後悔沒有加快速度,讓我們愛情變成現在進行式……媽咪,我後悔的事很多,就是沒有『依依和不舍必須在一起』這件事。」

她咄咄逼人,不允許任何人反對「依依不舍」在一起,不允許他們的關系出現一點點的不確定性,更不允許誰在他們當中下刀子把他們劃開,即使那人是她最愛的媽咪。

緊咬的下唇滲出鮮血,幼庭蒙住臉,低聲啜泣。她是怯懦的,尤其在面對這樣重大的事情時。

「對不起,我也不願意,但是你不能和盧歙在一起。」她拉高了語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劉若依語調激昂了、偏激了,她不明白原本好好的,怎會一頓晚餐後就變了樣子,她不認為可以毫無理由反對一個人。

幼庭被女兒怒氣沖沖的「為什麼」弄得心慌意亂,倘若理智還在,她不會在情緒激動的時刻把事情拿出來講,如果她能夠鎮定下來,她會轉身離開,可是女兒的倔強,迫得她手足無措。

「你們都還小,不必這麼早談愛情。」口氣堅定。

「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劉若依冷嘲道。

她氣媽咪的借口、氣媽咪毫無理由的反對,要知道,那個男生她已經喜歡了好些年,從自我欺騙到坦白,她已經走了太多冤枉路,這時誰都不能跳出來阻攔。

如果盧歙是劉若依的死穴,同樣的,失敗婚姻也是幼庭的死穴,她頓時鐵青了臉色,指著女兒點頭。「沒錯!所以我失敗了,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在你面前,你還不知警惕?」

「媽咪的反對沒有道理啊,這、這根本是兩碼子事嘛,你的失敗不見得會在我身上重現,因為我們愛上的是不同的男人,更何況,我和不舍交往會在他從美國回來之後,那時我們都夠大了。」

她不解,媽咪從來不是不講道理的女人,今天是吃錯藥了嗎?

「總之不行!妳和他就是不可以。別通信、別打電話,趁著他出國,你們就此斷交,等你收到成績單後,我們馬上搬家。」幼庭慌了手腳,走到電腦旁拔掉網路線,用動作表明態度。

「我不會盲目服從的,除非媽咪可以給我足夠的理由,否則我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女兒固執、剛強,性格和她父親有百分之百相像,而那不留余地的口吻,讓幼庭的心一陣一陣痙攣,顫栗在賁張的經脈間奔竄。那是個可以預見的悲劇呵,不要……她不要悲劇再度降臨,就算賠上一切,她也要阻止!

走到女兒面前,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冷聲問︰「就算他的姊姊是盧可卿,你也要和他在一起?」

劉若依瞠目結舌。不舍的姊姊是盧可卿?那個搶了她爸爸、讓她失去溫暖家庭的小三?怎麼會?怎麼可以……

不,天底下哪有那麼多巧合,她是嫌棄過不舍的姓氏,可她清楚不能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事啦,天底下姓盧的人那麼多,他怎可能偏偏是盧可卿的弟弟?

不是她,老天爺才不會給那個狐狸精又一次機會,讓她搶走了爸爸,又來奪走她的幸福!

她甩開母親的手,連連退後好幾步。她反對、她排斥、她抗拒,她打死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

「誰告訴你的?你在騙我對不?你不要我太早交男朋友,你希望我不要重蹈覆轍只是怕我戀愛談昏了頭,忘記用功念書,對不對?」

劉若依頻頻搖頭,一心否認到底。不舍耶,是過去五年一直陪她的男生,是把她從絕望谷底,用一張無瑕笑臉把她拉上來的男生,他不是別人,是依依加上不舍的不舍耶。

幼庭背過身,連續深呼吸了幾口,更死抱住自己拳頭,逼自己泠靜,這一刻,她多希望有個人在身邊支撐。

「依依,我們今天先不談,明天……或者後天,等我們兩個都平靜下來再談這件事,好不好?」

「不要,我今天就要弄清楚,不舍的姊姊是不是盧可卿,是不是那背信忘義、恩將仇報的壞女人,我不要等明天,我要現在知道!」說完,她霍地轉身,用力拉開大門往外沖。

門打開的瞬間,一聲震耳雷鳴驚嚇了幼庭,女兒臉上的狂亂緊緊揪住她的心,想也不想,她跟在女兒身後出門,奮力大喊,「依依——」

然而劉若依傾盡全力飛快奔跑,不顧後頭母親的叫喚。

不可能!不舍和盧可卿沒關系,那麼好的人,絕對沒有那麼惡心的姊姊……是媽咪弄錯了,一定是、肯定是,否則不舍跟她講過那麼多家族故事,為什麼她從來就沒有听到盧可卿這三個字?

可如果……她是呢?

不要、不可以、不能夠……太不公平了!

她又不貪心,她只想有一個爸爸、一個完整的家,只想象所有的女生一樣,有個喜歡的男生,為什麼為什麼都要被盧可卿破壞殆盡!

她就欠盧可卿那麼多嗎?為什麼上帝允許她一再奪走她的愛?憑什麼盧可卿永遠都是掠奪者,憑什麼她永遠得放手!

雨水傾盆而下,劉若依加快腳步朝盧歙家方向跑。

雖然知道母親在後面急追,她不停,即使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視線,也模糊了她的淚水,但她片刻都無法等,她要在今晚追出盧可卿和不舍有沒有關系。

她像失速的火車頭跑出巷子、跑出街道,匆匆橫過大馬路,心里只想著跑快一點、再快一點,只要知道了真相,她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媽咪,自己要和不舍談戀愛,要和他愛上一輩子。

突然,身後一陣緊急煞車聲,令她停下腳步,猛地回頭,望著躺在血泊中的母親,她嚇得捂住耳朵,用盡全身的力氣不停放聲大叫,「啊——啊——啊……」

開刀房外空無一人,深夜的醫院沒有白天里緊湊繁忙的腳步聲,天花皈上,偶爾閃爍的燈帶著幾分陰森,被緊急召來的護士醫生飛快換好衣服,進入冰冷的玻璃門里。

雨水濕透全身,劉若依恍若無知地盯著那扇玻璃門,在冷氣從出風口送出時,她只覺越來越冷,不禁蜷縮起身子,但怎麼也驅逐不開透心寒涼。

同樣的話她不斷問自己,媽咪就要死了嗎?醫生說的那句不樂觀,是不是代表失去父親之後,她又要失去母親?恐懼籠罩著她,她無法控制自己不發抖。

真後悔……她後悔沖動、後悔跑出家門、後悔和媽咪爭執……如果她乖一點,當個听話的好小孩,會不會現在……媽咪還好端端地坐在家里?

緊跟雙唇,她不斷摳指甲,手指邊微滲血絲。她慌了,像個無助嬰孩,除了哭泣不知道該怎麼辦。

後悔是怎樣的感覺?如果現在讓她寫這樣題目的作文,她會這樣寫——後悔是像拿把刀不斷在心髒中央反復砍殺,一下一下一下,非要把心給剁爛,才不會痛得那樣真切,也像在五肺六髒注入鹽酸,任由酸液一寸寸腐蝕,疼著、痛著、苦著,直到再無生命氣息……

可惜現下不是在寫作文,心如刀割是真實存在的感受。

如果被車子撞的是她就好了。

因為劉若依是天底下最惡毒自私的女生,她明知道若非萬不得已,媽咪情願自己痛苦也不願意教她失望,可她還是說了那句——「你自己還不是十八歲就嫁給爸爸」,故意在媽咪傷口上撒鹽的她很壞。

愛情有那麼重要?盧歙有那麼不可或缺?她怎麼可以,竟用傷害母親來爭取愛情?

好冷,寒意從四肢百骸竄進骨髓,甚至心里,她快要結凍成冰,忍不住緊抱雙膝,把頭埋進去,更背靠著牆壁,無聲哀泣……

老天爺弄錯了,應該受懲罰的人很多,但絕對不會是媽咪,因為這樣就太不公平了,可天底下怎就會有那麼多不公平的事?好人遭殃、小人得意,盧可卿壞人婚姻,開心過著舒服日子,媽咪善良,卻要被親生女兒所害,是因為她太壞了嗎?

好,那她改,她會听話、乖巧,改成媽咪想要的那種好小孩……

分明記得的,失去父親那年,媽咪夜夜在床邊陪伴自己入睡,她不停說︰「若依,別恨,不管他是不是愛上別的女人,他終究是你的Dad。雖然我恨你父親,但也因此明白恨有多傷人。孩子,我不是要勉強你放下,我只是舍不得你受傷。」

媽咪,是永遠把她擺在第一位的人啊,她居然為了不舍,把媽咪的心棄如敝履……該死的劉若依,如果那輛車撞上的人是她就好了……

淚水滑過臉頰落在衣襟上,一片濕濡,宣告著她的哀傷,她不斷自責、不斷自我詛咒,哀慟在心中泛濫,更被罪惡感狠狠淹沒。她恨自己,恨她還活在世間。

她但願時光從頭來過,那麼她再不要剛強、再不固執,她要當溫順的女孩,當媽咪的乖女兒。

垂下頸項,雙手在胸前交握,她喃喃對上蒼祈求,求祂不要把媽咪帶走,她願意立下誓言,放棄對所有人的怨恨,也願意發誓,不打電話、不回信、不見不舍,徹底斷了聯絡,她甚至願意承諾,甘願孤獨、甘願寂寞,甘願一生與愛情絕緣,只要,讓她的媽咪活著……

整個晚上,她不停說著無人理解的話語,對著玻璃門,眼底滿是希冀。在她祈禱、哭號、無助、心碎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長廊上出現人聲,那扇玻璃門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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