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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翼雙飛 上 第二章

數日後,難得的好天氣,樹林間的小木屋沐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忙碌的戚瑤光在滿布陽光的小院中走來走去,自另一間存放藥材的小屋中捧出大竹筐,將采回的藥材拿出來曬,一個個竹筐擺滿整座小院,連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才不會打翻。

她彎下腰檢查這些寶貝藥材,有的拿到鼻間嗅聞,然後滿意地放回原位,再到下一個竹筐檢查。

查看了好半晌工夫,戚瑤光站起身,捶打腰脊回頭看向敞開門扉的小木屋,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些天宮熙禛傷勢已漸漸好轉,但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不是惡夢連連,就是又將她誤以為是心愛的苑舞秋。她一如先前一次又一次安撫他的驚惶不安,每一回都得假裝是苑舞秋哄騙他,如此才能讓他安心沉睡。

「算了,等他完全清醒過來,自然會發現認錯人。」戚瑤光聳聳肩,吸了吸鼻子,不是很在意被誤認為苑舞秋,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宮熙禛已安然度過危險,據她估計,他真正醒轉也是這一、兩天的事。

戚瑤光悠悠長嘆了口氣,到與小木屋相連的廚房替他燒了盆熱水,端回主屋內,陽光如同金絲灑落在宮熙禛俊美得教人驚嘆的臉龐,此刻他仍在昏睡中,她細步走到床邊,準備替他換藥順便擦澡。

她拉開被褥,被褥下的他除了包扎傷處的布條外一絲不掛,他的衣物是她除下的,這十來夭她已習慣他的赤身,她當他是病患,不會產生不該有的遐想。

「若非那天讓你重摔倒地加重傷勢,你早該醒了。」雖說不是故意,她仍感到內疚不已。

不過跌入溪里的她也不好受,因為又冷又累,感染上風寒,盡管身為大夫,可以為自己把脈開藥,但幾乎每夜都要照顧他,無法好好休養,是以病了十多天尚未痊愈,說話帶有鼻音,偶爾還會流下兩管鼻涕。

「不幸中的大幸是幸好你的臉並沒有受傷,依然俊美無儔到教人一眼難忘。」拿著濕布邊擦邊說,鼻子發癢,難受得使她皺起鼻子。

「只是你未免也長得太俊美了,一般女人肯定都自嘆不如。」長年在山中林間采藥獨來獨往,造就戚瑤光習慣自說自話的個性。

「這世間也只有像苑舞秋那樣的美人才能夠與你匹配,可惜你已經出家當了和尚,而她……算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就看開點吧。」鼻子癢到受不了,戚瑤光扔下濕布巾,別過頭趕忙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止癢。

等鼻子不再癢得難受後,她走到一旁用冷水將雙手洗淨,才又回到宮熙禛身旁繼續為他擦澡,抬著他削瘦但帶有肌肉的手臂仔細擦拭。

擦完他的胳臂,轉向擦拭健壯的胸膛,忙碌的雙手在肌理分明的胸膛游走,這些天對他自言自語說了許多話,甚至連她所見過最奇特的病癥都拿出來說給他听打發時間,講太多的結果是已無話可講,于是改哼民間小調。

當她快樂哼歌,擦拭到他的左側胸膛時,猛地對上一雙帶著迷惑的深邃眼眸,她愣愣地與他四目交接,手則無意識的繼續在他左胸上打轉。

「妳的手……」宮熙禛的聲音粗啞,猶如吞了滿口沙礫。

「什麼?」

對上他清明中帶著悲憤的雙眼,戚瑤光不知為何,心,竟漏跳一拍,興許是他長得太過俊美,又近在眼前,才會令從不牽掛男女之情的她,情不自禁看呆了。

「怎麼會擱在我身上?」他蹙眉質問,眉宇間寫著滿滿不悅。

意識到他已恢復神智,順著他責難的目光往下走,戚瑤光發現自己的雙手仍游走在他胸上,看似登徒子正大佔他便宜,她驚呼了聲尷尬縮回手,旋即想到身為醫者,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可以坦蕩蕩說出原因,無須感到心虛甚至為此臉紅。

她輕咳一聲,清清喉嚨,以醫者面對病患該有的冷靜與鎮定,用沉穩的口吻道︰「我是名大夫,到山林里采藥時救了受重傷的你,把你帶回來醫治。」

「妳流鼻涕了。」對于她的救命之恩,宮熙禛並不領情,他厭惡地看著自她鼻孔流下的兩管鼻涕。

「啊?」戚瑤光困窘地跳起身,趕忙自衣襟取出素白帕子擦拭鼻水。

宮熙禛厭煩地別過臉,不願看她髒污的丑態,對于燦爛的陽光灑落在臉龐,他同感厭惡,想要避開,卻是避無可避,唯有閉上眼暫且忍受。

戚瑤光火速將鼻水擤干淨,再用清水淨手,一時間尷尬得不知該對他說什麼是好,他對她的救命之恩不領情,讓她有拿熱臉貼他冷的感覺,緊接著想到她出手救人,本來就不是要對方感激涕零,是以才不為他囂張的氣焰惱火。

安靜無聲的屋內,無法使宮熙禛抑郁悲憤的心獲得平靜,紛亂的思緒教他自嘲一笑,笑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命運。

他不僅一次想要自我了結,偏又不甘心,不願讓聖上稱心如意,也不願家人們就此淒慘死去,所以他咬牙忍受各種屈辱,日日抱著仇恨苟活,靜心等待能夠翻身復仇的那天到來。

可怕的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戚瑤光晃過來又晃過去,小臉糾結皺擰,苦思打破沉默的方法,想了老半天,實在想不出可以跟他聊什麼,怎麼辦?

「妳很吵,安靜點。」受不了她在屋內走來走去的聲音,宮熙禛睜開眼冷酷要求,一點也不為自己正寄人籬下而低頭。

戚瑤光先是被罵得呆了下,旋即被他高高在上的態度激怒。「這是我家,我喜歡走過來又走過去有何不對?就算我要到處跑跳翻跟斗,也不是你能干涉的。」

不吐不快,她說得氣喘吁吁,等待宮熙禛心虛慚愧的向她道歉。

宮熙禛冷冷睨了她一眼,傲慢別過臉,不搭理她。

無禮的態度著實惹惱戚瑤光,她氣呼呼地抖顫著手指著他。「這是你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嗎?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根本就不該救你。」

假如沒有她,他早就魂歸離恨天了。

偏偏宮熙禛自小便心高氣傲,脾氣硬得很,即使到「龍恩寺」當和尚,身陷窘境,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低頭,眼下更不可能會對這氣急敗壞的女人低頭,轉過頭看她,挑釁的唇角上揚。「就算妳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如何?我並沒有求妳救我不是嗎?」

「你、你、你!」她被他氣到詞窮。

「妳又流鼻涕了。」他冷冷提醒她。

「我、我、我!」戚瑤光再次困窘地以帕子擤鼻涕,她真恨死這哪時不流,偏要挑在她打算以聲勢壓人時流下來的兩管鼻涕,宮熙禛欺負她就算了,為何連鼻涕也要欺負她?

擤完鼻涕,她開始發難。

「我到底招誰惹誰了?你可知道我會感染風寒是拜誰所賜,你居然還敢嫌棄我,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她氣得想踢他一腳,但更想狠打自己一頓,痛恨自己不忍心將他趕出去,任由他在外頭自生自滅,她真的是太沒用了。

「沒有。」他回得簡潔有力。

「什麼?」她驚愕到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沒有良心。」他不耐煩的再次重復,良心並不會助他度過重重難關,在他身陷圖圄,發現是好友奉旨率領官兵抄毀他的家園,害親人一個個死去時,他已學會冷酷對待身邊所有人。

「你是和尚啊,和尚不都講求慈悲為懷?」該不會他這些年都白白修行了吧。

「我不是和尚。」和尚兩個字,教他深惡痛絕。

「你若不是和尚,為何穿僧袍?」

「我穿不穿僧袍與妳無關。」

戚瑤光大為光火,心想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人,就算他出身權貴,曾經大享榮華富貴,人人爭先恐後奉承他,可眼分已是天差地別,為何他不願放段面對生命中的變量?

「好,既然你不是和尚,又偏要穿僧袍,那你究竟是誰?」她明知故問,看他會如何回答。

宮熙禛怔了下,他是誰?他不是「龍恩寺」里的承恩,永遠都不是;也不能坦白說他是前丞相宮啟先最寵愛的兒子宮熙禛,否則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麼他要當誰?又能當誰?

「說啊!」戚瑤光雙手環胸,以睥睨的眼神看他,佔上風的感覺好到讓她全身舒暢不已。

他合上眼,知道他要當誰、渴望當誰。「戀蝶。」

「啊?」

「我是戀蝶之人,無名無姓。」心愛的蝶兒,是否還記得他?是否如同他想她般,天天想他、愛他、等他?

清醒後的他對苑舞秋的深情表露無遺,令不願以真相傷害他的戚瑤光無法咄咄逼人。

他光想著心愛的蝶兒,內心便掀起萬丈波濤激蕩不已,忽地雙手撫著胸口模索尋找,冷酷驕傲的俊臉浮現一抹不易教人察覺的驚慌。

發現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僅以被褥遮身後,他不顧身上仍隱隱作疼的傷處,像頭狂獸猛然躍起身,雙手準確無誤掐向她脆弱的頸子,凶惡咆哮。「拿來!」

不明所以的戚瑤光被他嚇著,尚來不及反應,脖子已被死命掐住。

她痛苦地脹紅瞼,困難低喘。「拿什麼?」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陰狠的語氣警告她,他可以毫不猶豫在下一瞬間扭斷她脆弱的頸子,她最好識相點,乖乖將他的東西雙手奉還。

「什麼東西?」戚瑤光已痛苦得臉色發紫。

「木匣子。」

這只比他性命還重要的木匣子不會不翼而飛,定是在她那里。

木匣子三個字使快要昏厥的戚瑤光回復記憶,當日救他回來,為他褪下髒污沾血的僧袍時,確實有個木匣子自他身上掉落。

她抖顫著手指指向木匣子收藏的地方。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宮熙禛看向倚牆而立沒有半點裝飾的櫃子。「妳放在櫃子里?」

「對。」她痛苦地點頭,喉嚨縮緊劇痛。

宮熙禛松開雙手,不再箝制她的呼吸,拖著殘弱疼痛的身軀,一步步艱困地走向櫃子,每走一步,疼痛便又加劇,但他不以為意,粗喘著氣,由那痛支撐意志,加強他要取回木匣子的決心。

甫一獲得自由,戚瑤光整個人虛軟倒下,眼淚與鼻水已糊成一片,捂著疼痛不堪的喉嚨拼命喘息,大口吸取寶貴空氣。

「咳!咳!咳……」

眼角余光瞥見宮熙禛那削瘦但結實的背影,明顯看出他所受的劍傷又滲出血來,他卻完全不在乎,堅持非要在此刻拿回木匣子,為什麼?里頭到底放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鮮血,沿著他的手臂,滴落在干淨的地面上,一滴、兩滴、三滴,每一步、每一滴,皆帶著強烈的思念,縱然這間屋舍比從前在丞相府里的臥房小得多,可走起來卻是異常漫長艱辛,好不容易終于走到樸實無華的箱櫃前,他已雙腿發軟,就要跪跌倒地。

但,他的驕傲與自尊不容許他輕易跪地,黯黑雙眸滿布血絲,他恨恨咬牙,嘗到一絲血味依然不肯屈服,逸出一口痛苦的氣息,吃力抬手打開櫃門。

充滿藥草氣味的櫃子一開,即見日日夜夜皆被他揣在心口的木匣子安然躺在里頭,他追不及待取出打開,只見里頭的物品依然完好——一紙書信與一支他特請殷家珠寶鋪所打造、名為「比翼雙飛」的蝴蝶發簪。

他放松閉上眼,可仍有一絲不確定、不放心,忙又睜開眼,蒼白無血色的指展開書信,再次細讀書寫在上頭如以刀劍雕琢折磨他心魂的娟秀字跡。

如你所願,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就是這封教他肝腸寸斷的訣別信;就是這封教他生不如死的訣別信,它還在,沒有因他遭受重創而消失,始終冷冷的以暗黑筆墨刺傷他。這上頭的每一個字遠比他身上所受的每一處劍傷要狠、要絕、要痛、要痛,可他仍痛並快樂的擁抱它,唯恐失去它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活下來的勇氣。

泛著濕意的眼眶移向躺在木匣中那支雕琢精致、華麗雙蝶飛舞的發釵,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又被狠狠一刺,痛得他鮮血淋灕。

薄唇揚起一抹苦笑,小心翼翼收起書信放回原位,再蓋上木匣子,此刻雙腿再也無力支撐沉重且傷痕累累的身軀,他倚靠著櫃子低垂著頭軟軟坐下。

從頭到尾戚瑤光一直留意著他,見他緊緊揣著木匣子一動也不動,既擔心他的情況,又怕靠近後會再次被他掐住膀子,陷入兩難。

她清了清喉嚨,試著以平靜的聲音問︰「你……還好嗎?」

身心俱疲的宮熙禛一動也不動,既不想回答也不想理會,只想獨自擁抱那冰冷無情的無常。

得不到任何回應,戚瑤光戰戰兢兢向前走近一步,時時警戒,深恐他會突然又發狂,她的脖子還發熱疼痛著,明日鐵定會出現他指印的瘀青。

其實她大可不理會他,由著他去,可她的良心不允,總是希望費盡千辛萬苦救回來的人能夠好好的,于是她再上前一步,啞著聲問︰「你還醒著嗎?」

宮熙禛緊緊揣著木匣子,想象此刻是將心愛的蝶兒揣在懷中,她的一顰一笑、專屬于她的芳馨及她所傾訴過的愛語皆歷歷在目,他想她想到快發狂,他真的、真的好想再見她一面。

依然得不到只字詞組,戚瑤光再上前兩步,驀地羞紅了臉轉身去拿床上的被褥,于背對著他的時候,兩只小手在頰畔用力搧。

「我是怎麼了?不是已經習慣他赤身露體了嗎?怎麼又突然間感到害臊?」

「戚瑤光,妳清醒點!」

用力拍了拍臉頰,將他那迷惑她心思的體魄排除腦外。

深吸口氣,確定不再臉紅,心跳亦不再紛亂後,才堅定地抱著被褥走向他,她為他蓋上是怕他著涼,累得她還得看顧他,可不是怕自己會再受他的俊美與體魄影響。

走到他身邊,怕會床動到他,她小心翼翼開口。「我幫你蓋上被子,以免你著涼。」

「滾!」宮熙禛抬頭望向一再出聲打擾他的女人,晦暗黑瞳燃燒著憤怒與不耐煩,如同一頭身負重傷的野獸猶不服輸地咆狺。

羅列整齊的森白牙齒恍如要咬斷人的咽喉,嚇得戚瑤光整個人往後退,一時慌亂下腳不小心踩到被褥,整個人向後滑倒,跌坐在地,痛得尖叫了聲,淚花亂轉。

宮熙禛听而不聞,冷漠的臉龐轉向一邊,望向窗外明亮的世界。

外面的天色亮得出奇,背負血海深仇的他內心卻無比黑暗陰沉,許多邪惡鬼魅進駐,不斷瘋狂叫囂,要他將所有失去的都一一討回,沒有人能在奪取他的一切之後還能高枕無憂,即使是端坐在九龍寶座上狂傲天下的帝王也不行。

只消一閉上眼,就可以清楚回憶這輩子都無法忘懷的家毀人亡的情景,他與君傲翊自小到大的深厚情誼,在君傲翊帶著官兵破門而入的那一刻便宣告結束,當摯愛的家人一一死去後,他的心蒙上一層厚厚的陰霾,除了仇恨能進駐外,對所有事物已徹底封閉,唯一能讓他感到柔軟光明的唯獨她,他心愛的蝶兒。

戚瑤光的好脾氣已被他逼到極限,她捂著摔疼的狼狽站起身,惡狠狠地瞪他。「你這個……」

忽地,發現他那雙狠戾無情的眼瞳光采乍現,整個人變得截然不同,彷佛被注入靈魂,戚瑤光不由自主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即見園中有一只斑斕彩蝶翩翩飛舞,姿態優雅美麗。

緊接著又飛來一只色彩斑斕的彩蝶,兩只彩蝶比翼雙飛,美得就像一幅畫,她不用想也曉得正凝望彩蝶的他想剄了什麼,不爭氣的她又心軟了,滿腔怒火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真的不曉得為何面對他時,她會變得如此軟弱,如此不像她自己,氣弱的她模了模鼻子,咕噥道︰「算了,你愛赤身露體就赤身露體,若感染風寒,別怪我沒提醒你。」

痴然的宮熙禛一言不發,看著成雙的彩蝶于窗外飛舞,彷佛看見了兒時的他與蝶兒快樂地在花園追逐玩耍的情景,那畫面是那麼美、那麼真,讓他恨不得再回到兒時,永遠不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戚瑤光委實不知道該拿他如何是好,她咬著唇瓣,想著自己自遇見他後的可憐遭遇。

行醫多年,他不是最難醫治的病患,卻是最棘手的一個,依他的傷勢看來,勢必得再好好休養一段時日,這段日子他們兩個要如何相處?她光是想到就頭痛欲裂。

***

日子一天天過去,宮熙禛的傷勢一天天好轉,不變的是他依舊桀驁不馴,鎮日一言不發,不是若有所思望著窗外明亮的陽光,便是徹夜不睡望著淒迷的月亮或是無盡的黑暗。

當他凝望外頭時,瑤光便會趁他不注意時偷偷打量他,清醒後的他,夜里就算作夢也不會說夢話,更不會再將她誤以為是苑舞秋,他將自己徹底與她隔絕,即使同處屋內,即使她為他的傷口換藥,他仍維持一貫的冷漠與高傲,從不言謝。

他們就像兩個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她可以仿效他冷酷以待,只消盡大夫的責任,將他醫治好,漠然送他離開即可,這對她而言合該是件好事,可不知為何,內心竟會為此感到些許惆帳與落寞。

她不曉得自己在期待什麼、等待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期待與等待都是不對的,她需要斂定心神平靜下來才行。

這日,依然是好天氣,瑤光特地打開木屋的門,讓溫暖的風吹進屋內,她坐在桌前將曬干的藥材分門別類存放,宮熙禛則披著洗淨的破損僧袍,屈起左膝凝望窗外。

她的雙手狀似忙碌,開始處理各種新鮮藥材準備拿出去曬干,實則有些焦躁地頻頻看向宮熙禛,欲言又止。

他原本光潔的頭顱,因多日未剃,已長出短小的黑發,下巴亦已長出胡子,整一個人帶著落魄滄桑,全然沒了僧侶的影子。

瑤光忙著將仙鶴草除去雜質、切段,動作愈來愈大,也愈來愈不耐煩,以前她處理藥草時從來沒有這種情形發生,最後,她再也耐不住沉默,終于開口。「難道你不想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嗎?」

他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卻天天和她共處一室,滿室寂靜就像針一樣不吋戳刺,教她坐立難安。

宮熙禛維持原本姿勢,看也不看她一眼,悶不吭聲。

「我這兒不是客棧,卻天天照顧你的傷勢,還準備你的三餐,不想你吃到葷食,我也一起茹素,你最起碼也該說些什麼,這才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嗎?」她並非出身于權貴顯赫之家,不懂世家子弟在想什麼,但他應該讀過聖賢書,明白為人處世的道理。

她的話終于引起他的注意,他轉過頭,目光清冷地直視著她,一字字重申。「我不是和尚,我不茹素。」

「你明明就……」瑤光指向他的頭,這才發現他沒有戒疤,這表示他出家後並不清心,極可能未和一般和尚一樣照寺內規矩行事,方會如此。

宮熙禛再次以無比堅定的語氣告訴她。「我不是。」

氣勢向來就不如他的瑤光氣蔫,嘴巴動了動,終究選擇不跟他計較,她嘟著嘴將對他的不滿發泄在仙鶴草上,把仙鶴草當成他,用力的切、切、切,切成八段、十段、十二段。

寂靜的屋內僅剩咚、咚、咚切仙鶴草的聲響,瑤光邊切邊瞪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對他如此容忍,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醫者父母心?假如是的話,她真希望自己的心能硬一點。

對于恢復安靜,宮熙禛很是滿意,他再次別過臉,靜默的看著窗外,自那天看到蝶舞雙雙之後,就再也沒有看到彩蝶出現在窗外小院中,這是否意味他和蝶兒已成過去,她再也不會回到他生命中?

不!不會的,命運已經夠虧待他,不會剝奪這最後一絲柔軟與甜蜜,倘若命運真殘忍的將他往死里逼,那麼他將化身為地府來的惡鬼,讓所有人跟著一起陪葬……

深邃眼眸因燃燒兩簇仇恨火焰,亮得出奇。

不滿的瑤光切完仙鶴草,將置于一旁的白前放進盆中洗淨,見宮熙禛不動如山,一股氣又涌上,忿忿不平嘀咕。「還說不是和尚,這不是入了禪定?」

她愈來愈煩躁,索性不洗了,濕漉漉的雙手扠著腰,對著他的後腦勺大喊。「你的救命恩人叫戚瑤光,對!是我,我就叫戚瑤光,不管你是否對我心存感激,于情于理你都該道聲謝。」

突來的怒吼引起宮熙禛的注意,他轉過頭,不耐煩地將她上下打量一遍,這是他頭一回仔細看所謂的救命恩人。

她比一般姑娘要高,沒有出色的容貌,臉蛋平凡無奇,膚色偏蜜,一身粗布衫,由她的骨架看得出她長年勞動,居住的小木屋和生活所需用品極為簡單粗糙、加上她的行為和說話方式,皆可看出她出生于尋常人家。

她不是他習慣來往交談的女子,當然以他眼下的落魄及待罪之身,簡直比瘟疫還恐怖嚇人,昔日往來的同階層女子看到他肯定是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會覺得他風采翩翩,痴想與他共效于飛。

只是他的脾氣向來吃軟不吃硬,這個女人要他低頭,他偏不順她心意,故意激怒她,眉一挑,用高傲的口吻道︰「妳吼了半天,就是要說這個?」

如此惡劣的態度,氣得瑤光腦袋轟轟作響,感覺他每一個字都重敲在腦門上,她氣到雙手成拳,想抓起桌上的草藥往他身上砸,但馬上回復理智,這些草藥全都是她辛苦采集回來,可以醫治許多人,她為何要讓她的心血結晶毀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于是她深深的、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氣,以鎮定的語氣回他。「對,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既然你不懂得為人處世的道理,想必是爹娘不曾教導過你,這也怪不得你。」

話說完後,瑤光佯裝無所謂繼續處理桌上的白前,不再理他。

她將事情扯到已逝的爹娘身上,使宮熙禛勃然大怒,當場跳下床,動作迅捷如猛虎地沖向她。

瑤光的動作也很快,直覺朝屋外奔去。

「妳有膽子說,就有種別跑!」宮熙禛緊迫在後頭。

怕撞翻藥材的瑤光如一條靈話的蛇扭動身軀奔過一個接一個的竹筐,慌張地嘀咕道︰「我的膽子才一丁點大,況且我是女人,哪有種?」

怒氣沖天緊迫在後的宮熙禛大步流星撞翻一個個竹筐,草藥紛飛,拂了他滿頭滿臉,卻仍阻止不了他的追殺。

急于逃命的瑤光看見辛苦采回來的藥材幾乎全被打翻,慘不忍睹的畫面讓她想直接昏過去,當作自己作了場惡夢,其實什麼都沒發生。

她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暴怒起來竟是如此恐怖,使她多月來的心血皆化為泡影,更有可能的是,連她的小命也將不保。

怎麼辦?她後悔了,真的,誰來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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