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皇妃 下 尾聲
宣德九年十一月,秋末冬近,然而朱瞻基的病情依舊沒有起色,纏綿病榻時,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一胡善祥,他認為自己這一生若真要向誰道歉,便是這個女人吧,一個承受無妄之災的女子。
接著,他便又想起自己曾經為了她跟心愛的女子起爭執……
去說句抱歉吧,到時等自己下了地府,遇見那心軟善良的女人時,便可對她說,他已為她改變。
他喚來吳瑾,讓他去簡單安排,他打算到京城近郊一座山上的小寺上香,對外就說他去寺廟散心,也許佛祖能憐憫他,讓他病情好轉。
當然,他其實並不是很希望自己的病情好轉,他累了,他想有一天睡著再醒來時,便能見到心愛的女子,即便是在陰曹地府也沒關系。
最後,跟他成行的,只有吳瑾跟金嫦玉兩人。
興許是心情不錯,朱瞻基今日的狀態不錯,盡避臉色蒼白,但少咳許多,自己緩慢爬上山都沒有問題。
那年暖閣大火之後,他悲痛欲絕,只是為了襁褓中的孩子才勉強自己振作,但有段時間,他仍無法平復心緒,同一時間,胡善祥向他提出想出宮修道的要求,他起初拒絕了,不想朝中大臣再為這事煩他,不過胡善祥說可以不對外公布,假裝她還在長安宮便可,他便允了。
當時,她曾提過,會在這座深山小寺修道。
能再見到故人,朱瞻基心中是有些期待的,畢竟恩恩怨怨也過了多年。
「老爺,山腰處有座涼亭,在那歇息片刻可好?」吳瑾听主子呼吸的頻率急促了些,貼心的請示。
「去吧。」他擺擺手。「你們都先去,我想一個人散散步。」
「老爺,讓奴才跟著您伺候吧。」吳瑾不放心的說。
「走路能出什麼問題,去吧去吧,我一個人靜靜。」
聞言,吳瑾跟金嫦玉連忙加快腳步,先去涼亭里準備,朱瞻基則放慢步伐,感受林間陣陣吹拂的冷風。
天候是轉冷了,可他覺得冬日挺好的,似乎一切都安靜了,再過幾日,便要下雪了吧。
餅了一會,一道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施主,可是要上善行寺上香?」
聞聲,他楞了好一會,並沒有回應對方。這聲音好熟悉,簡直太熟悉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應該是自己听錯了。
就像在宮里的時候一樣吧,老以為她說話了、她走來了……但其實總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
「哎呀,你這人怎麼這樣,跟你說話呢。」女子緩緩跟上的步伐,就走在他身側,語氣有些不滿。
朱瞻基側過頭,把人給看清楚了,卻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停下腳步,一動也不動。
見狀,女子也跟著停下步伐,一臉疑惑的模模自己的臉。「怎麼了?你這樣子跟活見鬼沒兩樣。」
「你……你……」太過驚愕,他只發得出單音,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我?我怎麼啦?」女子笑看他。這人有些莫名其妙哩,她只是跟他打聲招呼,瞧他嚇成這樣!
「小愛——」響起的聲音,來自另一名女子。
被喚作小愛的女子看向聲音來源,隨即掛上大大的笑容,迎向從山腰上跑下來找她的人。
「靜慈姐姐。」她眉眼帶笑,卻故意嘟起嘴巴。「不是有些不舒服嗎?讓你在涼亭里等,你卻跑下來了,分明是擔心我一個人下山會買錯東西吧,你放心好了,該買的我都買了。」
「不、不是……」胡善祥有些慌張的看向她,「你……你沒遇、遇上……」
「奇怪,怎麼今天都要你你你的叫我?剛剛那個怪人……」頓了下,她明目張膽的指著跟過來的男人。「就他,怪人一個,見我跟見鬼一樣,我瞧他不是來上香,是來驅邪的。」
胡善祥看她這樣,連忙斥責,「不可無禮,他可是當今——」
「靜慈仙師。」朱瞻基打斷她的話,搖搖頭,神色鎮定多了。
「當今什麼?」
「沒什麼。」胡善祥催促她,「好了,天冷了,你跑了這一趟也累了,先把東西拿回去放,始歇息一下。我跟這位施主相熟,我們聊聊。」
又嘟起嘴,她想問,但最後還是作罷,听話的將東西提著,先行往前走。
看人走了一段,胡善祥才又開口,「皇上,怎麼您會……」她在涼亭遇到吳瑾跟金嫦玉時,嚇了好大一跳,才會連忙趕下山。
朱瞻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幽幽的問︰「那可是我心中所想之人?」
頓了好一會,她長嘆口氣,才應道︰「是。」
「可是她……似乎不認得我了?」看著把他當陌生人的女子遠走,他的心像被擰緊一樣揪痛。
怎麼會?怎麼會不認得他呢?
「是啊,她不認得了,其實……她誰也不認得了,那時候,她只知道自己叫郭愛……」看他這失神、難以置信的樣子,她都有些不忍了,又道︰「皇上,我們先回寺里吧,我會向您解釋的。」
善行寺後院的某間廂房里,朱瞻基坐在榻上,胡善祥卻不顧他阻止的跪在他身前,而吳瑾跟金嫦玉則守在門外。
「有什麼話,起來再說吧。」他抬起手,要她起來。
胡善祥仍堅持跪著,低著頭說︰「我這一跪,不僅是為自己,還望皇上能多多體諒眾人的為難。」
也許再早個幾年,他會怒極拍桌,別談什麼體諒眾人,定會掀起一番腥風血雨來補償他這些年的哀傷與孤苦。
然而,當年的朱瞻基已經變了,在多年歷練與等待中變了,他沉穩許多,又或者該說,比起那些,他更在乎小愛為何不認得他了?
抿了口茶,他道︰「把事情說清楚。」
「皇上可知當年廢後一事之後,小愛曾經來找過我?」
「知道。」就是那次之後,他總覺得小愛心里擺了事,沒跟他說,總教他有些不安。
「那日我向小愛提起,若有機會便要出宮,當時,她向我討了一個人情。」看到喝茶的男人雙眉攏起,胡善祥頓了一會,才又下定決心的說下去。
「她說,相愛她不曾後悔,可相守對彼此都是苦楚這宮,中局勢,有了她便不得安寧,再者,與親子不能相認,對她太過殘忍……所以她說,若有機會,我要走,便帶上她。」
聞言,朱瞻基捏緊茶盞,心中感到沉痛。
他不怪她想離開,雖說都是無奈,但的確委屈了她。這兩年他身體差了,有時候會想,若她還在,怕是他撒手人寰的時候,也沒人能保得了她吧……光是想看,心中便一股酸澀。
他沉看聲音問︰「所以,那火是你們放的?為了演一場戲?」
「不。」胡善祥連忙搖頭,「不是這樣的,她當時只道,等孩子再大些,她才會跟您提起,讓您準她跟我出宮,她不是絕情之人,知道你痴心情深,又怎會不告而別。」
听她這麼說,朱瞻基心里好過一些。「那麼那場火……」
「應該是……是我們離開暖閣後,太後讓人……」
母後?怎麼會?
朱瞻基吃驚不己,大喝道︰「把話說清楚!」他以為知道小愛是女兒身後,母後早該放下成見才是,怎麼會……
「那個晚上,我突覺心慌,睡下又起,心中直覺有事要發生,便起身到干清宮找她。」這大概也是她跟小愛之間的緣分吧,她會救了她,只是因為一股直覺。
「在暖閣外瞧見劉保看守,心中有異,便繞到另一側的窗下——」
「你看見什麼了?」
「我看見太後用絲絹捂著郭愛的口鼻意圖悶死她,而小愛閉著眼楮,幾乎無力反抗。」
「不可能,母後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沒有這麼做的理由……」他猜不透,但胡善祥也沒必要說謊……
「我听到了太後說的理由,這也是我堅持要跪求皇上原諒的原因。」胡善祥紅了眼眶,又磕了幾下頭。「皇上,太後真的是逼不得已,她要殺小愛時,自己也是淚流滿面、難過不舍,只是只是這是太宗遺言啊。」
胡善祥邊拭去淚水,邊將當年的事緩緩道來,思緒也回到那時候一-听到太後說的話後,她心中有了兩全其美之計,便出聲央求太後放過小愛,而她會帶著小愛出宮,並誓言永世不再入宮,且不再讓小愛跟皇上見面,會帶著她出家為尼。
太後也是真的不忍,便允了她的請求。
只是她帶走小愛後,小愛一直昏迷不醒,找了大夫看診抓藥,幾天後才醒過來,但卻是誰也不認得,只知道自己叫郭愛。
「怎麼會這樣?」朱瞻基嘆了口氣。他終于知道,當年皇爺爺何以容不下蘇麗一家,只因一場夢,一場夢而已啊,真是冤枉!「大夫有說她這病何時會好嗎?」
「大夫說……」接下來要說的話,胡善祥自己也有些猶豫,考慮再三才說出口,「大夫說小愛沒病,生活日常都能自理,興許是內心陰影造成,可能是驚嚇過度,也可能是有她不想回想起來的事,總之,這病不是吃藥會好的,大夫也建議讓她回到熟悉的環境……可是,她不能回去了。」
听她這麼說,朱瞻基的眼神黯下。
沉默了一會,他才又開口,「我听她喊你姐姐?」
「確定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之後,我便編故事給她听,我說我們倆是姐妹,只是父母早逝、自幼家貧,後來我出家為尼,便帶著她在寺里種菜自給自足。」她心想,既然想不起來,干脆都忘了,也比較好過。「但她有時候會跟我提起前世的事。」
「前世?」朱瞻基攢眉。
「嗯,說她有一輩子似乎在很遠的地方生活過,那里跟這里很不一樣,還有對疼愛她的父母,有時候又會說,她有一輩子像是在個很漂亮的地方待過,她說我們姐妹的緣分,可能是上輩子就定下的。」邊說,胡善祥硬咽了。「我想,她說的可能是進宮前在家鄉發生的事,也可能想起一些在宮中跟我聊天時的事。」
「那……她會想起我嗎?」他十分不安的問。
「皇上,您是她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啊,她肯定會慢慢想起來的,只是太後那邊……」這才是她的顧慮。
她一直認為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當年她雖然有跟皇上提及修道處所,但她心中認定,以兩人的關系,他不可能會找上她,才敢將小愛帶在身邊,沒想到兩人還是相見了。
可見了又如何?難道要將小愛接回宮中?那皇上豈不是得在小愛跟太後之間做抉擇?而宮中又會如何變化?
「這事我會再好好思量,也許……」他話沒說完,便被一道驚呼聲打斷。
「娘娘!危險啊!您快下來——」
聞聲,朱瞻基連忙沖了出去!
「你給我下來!」
朱瞻基站在後院一棵大樹下,有些著急又惱怒的看著樹上的女子,在他旁邊的還有同樣擔憂的吳瑾跟金嫦玉。
倒是在樹上晃著腳丫的郭愛,一臉悠閑,還咬著剛才從山下買來的隻果。「你誰啊?我為什麼要听你的?再說,爬樹我可拿手了,從來沒有摔下去過。」雖然天冷了些,但她覺得在這賞景挺不錯的,姐姐都沒管過她,這群陌生人不知道在窮緊張什麼。
听她這麼說,朱瞻基楞了好一會,像想起什麼,突然大笑不止。
見狀,郭愛的眉毛都皺起來了,「嘖,果然該讓姐姐替你驅邪,瞧你這樣,神經兮兮的。」
聞言,他不以為意,倒是別有深意的看著她。「你認不出我是誰嗎?」
「我怎麼……」
「你怎麼可能認得出我是誰,也是,誰讓我不像那些貴人一身紫裝金冠的。」
說完,他自己又笑了。
被搶了話,郭愛也是一頓,總覺得腦中閃過一些片段。
她有些錯愕的問︰「那個,我們是不是以前見過?你有來上過香嗎?」
雖然他還是掛著笑容,但心里其實很激動。
原來,她沒有忘,她不是真心想把他給忘記的……
「你下來吧,你下來我就告訴你。」他張開雙臂,鼓勵她跳下來。
她有些掙扎,倒不是怕危險,只是覺得這樣不太好,但心里又有道聲音跟她說沒關系。
「皇……老爺!還是讓奴才去……」
擔心主子虛弱的身子會受不住,吳瑾想干脆自己施展輕功將人帶下去,卻被朱瞻基制止了。
「沒你們的事,你們都退下吧。」他說完,吳謹他們不敢不听,便都退遠了,而他則又側過頭笑著對郭愛說︰「如果你怕我沒接穩害你腦袋開花,那這樣如何?」
伴隨話音落下,他已飛身上樹,手一抄,還沒反應過來的郭愛,就被他抱著躍下了樹。
突然,她腦中閃過更多的片段,奇異的,沒有任何不自在,她只是重提剛才的問題,「你還沒說,我們什麼時候見過了?」而且他抱得好自然喔!
等了一會,遲遲沒听到對方的回應,她歪頭看他,才發現他的眼眶紅了,不知怎的,她也想哭了。
然後,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眼淚掉了下來。
她沒想太多,比起自己的眼淚,她更在意他的眼淚。「喂,你哭了嗎?」
頓了下,他點點頭。
「我……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不曉得為什麼,這男人讓她覺得很熟悉,看著他心里就悶悶痛痛的。
「沒有,你沒有做錯。」他搖搖頭。是他做錯了,她會經歷這些苦痛,都是他的錯。
「那為什麼你要哭呢?」
「很久不見,再見到你!我太開心了。」
「我怎麼沒印象,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很久以前了……很久了,就像上輩子的事了……」
「是嗎?你跟我一樣嗎?我也記得一些上輩子跟上上輩子的事喔。」很自然的,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能把你記得的跟我說嗎?」
「好……我先幫你穿鞋吧。」他抱著她低身撿起她踢落在樹下的鞋子。
在不遠處看著他們的胡善祥,也紅了眼眶。
她沒見過那個男人這樣卑微的姿態,竟彎下腰替一名女子穿鞋。
站在她身邊的吳瑾跟金嫦玉心中也有太多疑問,但在他們看來,那些都不重要了,無論如何,初日娘娘回來了,主子的心就會一天一天回來。
這冬日寒風呼嘯,卻是他們覺得近年來最溫暖的一日。
正統五年五月,南京一處富戶人家的後院,這家人,開始了跟平常沒什麼不同的午茶時間。
這家人姓詹,宣德帝駕崩的那年搬來南京,來的時候很簡便,一對夫妻、一個管家,跟一個伺候女主人的丫環。
但這家人似乎非常有錢,來了南京後便置了產、買了奴,還開了幾家商鋪,最特別的是,開了間頗具規模的醫館,館里有幾個大夫看診,其中一個還是女的。
听說她便是詹家的女主人,不過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說是誰家夫人會出來當大夫?再者,但凡有人問女大夫是從何習得的醫術的,她都會回答我上輩子學的,真讓人不知該哭該笑。
說到詹家的男主人,在南京商戶之間也是頗有名氣,一是不知如何發跡,但財力很足,二是不知背景來歷,但氣勢很足。跟他談過生意的都說,不曉得為什麼,見了他就覺得他特別有威嚴,讓人忍不住想躬著身子說話,膽子小一點的,都想下跪了,于是,有人猜測會不會是北京官家子弟?
但這些猜測完全影響不到高牆之內的這戶人家-一吳瑾來的時候,見錦榻上的女主人睡看了,連忙放輕步伐。
在金嫦玉貼心搖扇下,郭愛睡得很熟,她雙手安放在微微隆起的月復部,完全沒注意到丈夫正盯著她,目不轉楮。
「吳瑾,替夫人披上吧。」朱瞻基的聲音很輕,怕吵醒了他的珍寶「們」。
點點頭,吳瑾先將一件披風披上女主人的身子,另一件則遞給男主人。
朱瞻基輕手一展披風,將它披在睡在他肚子上,年約四歲的小男孩身上。
他的眼神很溫柔,因為他很滿足。
距離他「病逝」已經過去多年,然而從那天起,他才算是重新活過來。
也許有人會說他自私,身為帝王,怎能為了一名女子放下國家大事?但他管不了這些了,他後面的人生只想為失而復得的心愛女子而活。
真正讓他覺得對不起的,便是身在宮中的長子,他只能將他托付給母後跟孫仲慧了,從孫仲慧的眼神他知道,她不會虧待那孩子的。
他也慶幸,這些痛苦,不用小愛來承擔。
她想起了一些事,但並不是全部,于是他就順著之前說的,說是兩人前世有緣,今世特來相尋,且因上輩子愛得太深,才會有些片段回憶留存于腦海。
偶爾她自己想起一些事,他才會告訴她發生什麼,但他從不曾主動提起。
「其士。」
听到她的呼喚,他回過神,溫柔的說︰「怎麼了?睡飽了嗎?」
「我問你喔。」
「嗯。」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覺得你的名字很好笑嗎?」她很突兀的問了一句,可是她真的覺得很困擾。為什麼?為什麼听到就覺得好笑?「你的前世片段里有沒有這一段?」
他笑了,無奈的說︰「沒有,你沒有告訴我為什麼。」但她每次笑的時候都很不客氣,倒是真的。
「那我再問你喔。」
「嗯。」
她側過頭,看著他的眼楮,難得很認真的問︰「我們……是不是有過一個孩子………呃,我說上輩子的時候。」
好一會,朱瞻基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心里有些發酸,紅了眼眶,又問︰「我好像記得,但我不記得後來怎麼了,你可以告訴我嗎?他過得好嗎?」
「很好,你的記憶好像不像我這麼好。」他看著她,笑著說︰「你不記得了嗎?那小子結婚生子,你還抱了孫子。」
听他這麼說,她松了口氣,笑了。「是呢,我沒想起那些。」
「沒關系,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他抬手模了模兒子的頭發,「說不定這小子就是上輩子那小子來轉世呢,你這回得記得替他娶妻生子。」
冰愛點點頭,看著丈夫,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