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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女皇與憎質子 第四章

四年後

「喂!別往那兒走!」

「怎麼了?這兒走近啊!過去幾天不都從這兒走的嗎?」

「就今天,別往哪兒走,大公子在那兒歇息呢!」

「大公子?就是那個傳說後宮百事無所不知,無事能難倒他的大公子?」

「別想去偷看!」

「只看一眼嘛!看一眼也不會少他一根頭發……」

「他的頭發就是給你們這幫新人看短的,要不都幾年了,怎麼就是長不了?」

「不看可以,但你得給我說說,大公子到底長啥模樣?」

「這個……其實我也沒看清楚過啦!只匆匆看過他的背影,就知道他個頭大大的,頭發短短的,給人的感覺很陽剛,很穩重,很安心……」

獨自一人盤坐在靜心亭的廊台上,封少訣靜靜凝望著遠處大片竹林,盡管他身後不遠處歡聲笑語絡繹不絕,尖叫聲此起彼落。

他身後的御花園,此刻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孩童,個個笑逐顏開地互相細小追逐,一旁照看的大人雖忙手忙腳亂,卻完全不加干涉,因為今日是女兒國的「小兒節」。

在小兒節之時,皇宮御花園會開放給虹城誠幼院的孩童進入玩耍,而掌管後宮百事的封少訣雖平日鮮少出現在眾人眼前,但為了安全之虞,這四年來的這個時候,他總會坐在這里听風看竹。

這四年來早習慣大公子那神龍見首不見尾,只為其聲不見其影的宮中人,都會在此時貼心的避開靜心亭,留給他們這位將後宮百事安排得妥妥貼貼的大公子一個清靜。

但也依然如同這四年來每一回一樣,有一個腳步聲一定會毫無顧忌,由遠至近沖至封少訣身後,然後一把摟住他的脖子,爬至他的肩背上。

「大公子,快看我長高沒!」

「是又長高了,小雲。」

听著那個每年都來報道的稚女敕嗓音,封少訣淡淡一笑,在男孩爬到自己面前站定時,伸出大掌拍拍他的頭。

張雲,七年前那名被他托在右掌中,曾經那樣氣若游絲,命懸一線,最後被雲茱開口要下的戰場嬰孩。

在他正式成為大公子的第三個月,張珊便帶著孩子來拜見他,不過說來也怪,雖然張雲什麼也不知道,但就是與他格外投緣,不僅一見著他就賴著不走,每回進宮,更是第一個就要尋他。

「听到沒有?大公子說我就是長高了!」听到封少訣的話後,張雲的小臉得意地轉向一旁,大聲說道。

循著張雲的視線望去,封少訣看見了約七、八名孩童站在遠處,好奇又怯生生地望著他。

「都過來吧!」封少訣對孩童們招了招手。

一看到封少訣的動作後,那幾名孩童立即向他狂奔而來,在他面前疾停後,拘謹又恭敬地向他一作揖。

「大公子。」

只不過這拘謹及恭敬在半刻鐘之後便化為過眼雲煙,幾個小瘋子在封少訣身邊跑的跑,跳的跳,甚至還有兩個掛在他身上,好奇地研究著他如刺蝟般的硬短發。

「對了,大公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小兔屋’瞧瞧女皇是怎麼做小兔子饅頭的?」又過了半刻鐘,張雲與幾名孩童低聲交頭接耳了半天後,突然走向封少訣,無事般地說道。

封少訣自然知曉何謂兔子饅頭,那是女兒國小兒節時,家家戶戶的娘親都會親手做給自己孩兒食用,祈求孩童平安長大的祈福食物,而在皇宮中,則由女皇親手制作,贈予那群入宮來的誠幼院孩童。

老實說,盡管封少訣每年都看到了兔子饅頭,也必須協同安排小兔屋的周邊護衛,但由于他從未在小兒節這日前去過,所以他實在無法確定這些饅頭是否真的出自日理萬機的雲茱之手,而其他人就算再好奇,也從沒人敢大膽前往確認。

但听著張雲有些忐忑的嗓音,再望著另幾名孩童好奇又期待的目光,封少訣明白,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兔子饅頭是否是雲茱親手做的,張雲的忐忑,全只是想一圓那幾名從未見過女皇的孩童的心願。

「那我們就走吧!」

拍拍身上的落葉站起身,封少訣將兩名較小的孩童拎至自己肩頭,又牽上另外兩名小孩的手後,直接向前走去。

「跟我走,我知道密道。」

一陣歡呼聲後,一名較大的宮中孩童一馬當先地往小兔屋沖去,還專揀小道走,弄得封少訣只得一路對那些藏身在樹梢上的護衛們頷首,然後在那些與樹葉沙沙聲夾雜在一起的輕笑聲中,來至一座小山丘上。

靠丘的小兔屋,屋頂煙囪冒著大煙,隨著孩子們由屋內東角掀起的氣窗向下望去,封少訣望見了屋內只有三個人。

一名女子正努力往爐子里添柴火,一名女子在揉面,而另一名女子,手拿著帕巾站在揉面女子身旁。

「汗。」

低頭揉面的女子只要這麼淡淡說道,她身旁的女子便會立即伸手,將她額上、頰上的汗滴拭去。

那確實是雲茱的嗓音,盡管她的裝扮有些不同。

過往總一身紅艷的她,此刻身上穿的是一襲沾著白面粉的粉紅褲裝與軟鞋,過往頂上的皇冠,現在換成了頭巾。

雖然如此,她那點綴著晶瑩汗珠的雪背依舊鏤空,身姿依舊挺直,體態依舊婀娜,氣質更是依舊傲然出眾。

「我想看女皇……」

在一個女乃味十足的喃喃自語聲中,一名年約四歲的孩子吮著手指,搖搖晃晃地想擠到氣窗口的人群里一起看,擠啊擠的,小小的身子突然猛的往窗下一墜。

封少訣見狀,身形迅速一動,手一撈。

人,撈是撈著了,只不過當另外幾名孩子笑嘻嘻地也開始想往下擠後,封少訣只得硬著頭皮先下,這手接這個,那手接那個,在最後一名孩子往下跳,卻跳歪,撞至一角的貨架,而貨架又向雲茱方向倒去時,向前一挪身。

「有這麼寵孩子的嗎……」

當縴縴柳腰被一只健壯手臂緊摟住,身子被整個帶離面粉災區,望著那一地凌亂,雲茱喃喃低語一聲後,在封少訣欲前去收拾時,冷冷瞟了他一眼。

「站住別動。」

封少訣確實不動了,只是靜靜地站在雲茱身後,望著額、頰、肩、頸全沾上了白粉的她,緩緩轉過身,冷冷看向屋中所有孩童。

「女皇陛下,都是我不好,是我帶他們來的,面粉架也是我撞倒的,請您恕罪。」望著雲茱的目光,張雲二話不說,立即跪下。

「女皇陛下,是我們想見您,所以才托張雲領我們來的,我們知道錯了,並一定馬上為您把東西整理好,請您息怒。」其他幾個孩童也一齊跪下,同聲說道。

「都起來。」淡淡一應後,雲茱拍拍身上的白面粉,走至台前繼續揉面,「回家後每人兩刻鐘。」

「好的,女皇陛下。」發現雲茱似乎並沒有動怒,並且只罰站他們兩刻鐘,孩子們一個個松了口氣地站起身,然後又轉向封少訣,「大公子,謝謝您。」

「嗯!」

望著屋內那些闖了禍之後立即認錯,如今拿掃帚的拿掃帚,拿簸箕的拿簸箕,一個一個開始努力收拾善後的孩子們,封少訣點點頭後,坐至屋內一角的桌旁,讓這群孩子們自己分工合作清理殘局。

沒一會兒工夫,孩子們就把方才的凌亂打掃得干干淨淨,一個個把東西放回原位,再乖乖走至封少訣身旁,安靜坐下。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一刻鐘過後,雲茱便發現,那些孩子又不安分地玩耍了起來,爬在封少訣頭上的有一個,肩上的有兩個,另外幾個大的則在自以為沒人注意時,悄悄拿了幾個失敗的小兔子饅頭,塞至所有孩子的嘴里,連封少訣的口中都有一個。

微微傾過頭,雲茱冷冷瞟了那幾個大孩子一眼,然後就看見他們整個人僵直在原地,口中含著饅頭,動也不敢動,那模樣,說有多可愛就有多可愛,看得她好氣又好笑地輕輕一抿嘴。

「女皇沒生氣吧?」

「女皇好像笑了耶!」

「女皇笑起來好漂亮啊……」

由此刻起,所有人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地隨著雲茱一舉手、一投足而動,他們望著她揉面團、切面團時,那樣行雲流水的優雅動作,望著她捏小兔形狀時,那樣專注的冷艷臉龐,望著她精準拿捏著饅頭入籠與出籠的時間,望著她在等待饅頭蒸騰時的空檔,還不忘捉緊時間坐至桌旁折紙鶴。

這紙鶴,封少訣也知曉,同樣是小兒節的祈福品,專門做給初生兒的,女兒國中有多少縣城,女皇便折多少個,折完後,快馬加鞭命人送去每個縣城,而縣城首長便會挨家挨戶送至新生兒家中,傳達女皇對這個縣城里每一個新生兒的祝福。

孩童,是國家的未來與希望,而每一代的女兒國女皇,看來似是都如雲茱一樣,身體力行地賦予每一個孩童同樣的愛與關懷,教導其良好的行為規範……

望著那幾大疊印有女皇印記的金邊紅紙,凝視著上頭雲茱用金沙親手寫上的縣城名,看著那些紙在她的手中成為一個個祈福飛鶴,封少訣的手,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

當發現那只大大的手伸向那些紅紙,並取走最上面的一張時,雲茱微微抬了抬眼,望向封少訣的雙手。

那紙,有些小,而那手,著實太大,所以他手中的鶴,有些變形。

「抱歉。」封少訣淡淡說道,然後打開紙再折一次。

「沒事。」雲茱淡淡回道,喚來內侍取出另一張紙與金沙,再寫一次縣城名,並在封少訣眼前,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緩慢折動著。

或許是蒸饅頭與折紙鶴的工作確實單調了些,也冗長了些,因此半個時辰之後,孩子們在恭敬告別後,就自己四散去揪友玩樂。

但封少訣卻沒走,依然坐在桌前,讓自己手中的紙張慢慢化為一個個飛鶴。

花園中的孩童嬉笑聲,隨著夕陽西下,緩緩消失了,所有的孩童都心滿意足地吃到了小兔子饅頭,但折紙鶴的紅紙,依舊堆得老高,屋內的兩人,一語不發地在身旁內侍的燭火照明下靜靜折著紙鶴,直至月上東山,直至暗夜深沉。

「小五。」待最後一個紙鶴終于在雲茱手上成形後,她輕輕一喚,清清的嗓音,已微微有些沙啞了。

「是的,女皇陛下。」

就見一道嬌小的身影驀地出現,小心翼翼地將那些裝在精致小盒中的紙鶴一收在一個紅木箱中之後,便迅速消失了身影。

待小五離去之後,雲茱雙手按在桌上站起身來,在那個高大身影也站起來時,淡淡說道。

「謝謝。」

封少訣沒有回答,只是當雲茱獨自向外走去時,對四周暗衛點了點頭,便靜靜跟在她身後。

夜晚的女兒國皇宮,美得相當沉靜,走在皎白月色下的雲茱,在疲憊中享受這份難得的靜謐。

真的有些累了,但累得值得,累得圓滿。

當雲茱滿足地在心底輕嘆一聲時,她的身子突然被人攬腰一抱一托,而後,雪臀坐至一條健壯的手臂上。

抱起她的人,自然只會是封少訣,因為走在他身前的她,雖身姿依舊挺秀,腳步不曾暫歇,但在她用雙手按桌起身的那一瞬間,他就明白,她真的累了——

由日出到日落,由日落到即將天明,一步也不曾離開過那間小屋,一刻也不曾休息。

「謝謝。」

感覺著將自己托抱起後,便用手指不斷在她腰際酸疼處來回按壓的那只大掌,體會著那恍若初相見時雲淡風輕的澄靜自在氣息,疲憊至極的雲茱,在腰背傳來的那股暖意中,不自覺緩緩合上眼眸,將頭輕輕靠在他的肩頭上。

月光,映照在皇宮內的小徑上,封少訣靜靜踩著月色而走,他沒說話,但按壓雲茱腰背處的動作卻一直沒停。

二十二年來第一回,雲茱頂著一頭一臉的白面粉,穿著一身沾滿白面粉的便裝,在一個男子的懷中安然入睡,並直到被放置到寢宮最柔軟的床榻上,都沒有醒來。

女兒國皇宮最僻靜的東角,有一間名為「清心院」的小小三合院,院中有一個佛堂,佛堂此刻就像這四年來的每一天,響著規律的木魚聲。

手持木錘輕敲木魚的,是一位年約五旬的女居士——安夫人,盤坐在她身後的,則是低眉斂目的封少訣。

許久許久之後,安夫人終于緩緩停下手中的木錘,在一片寂靜之中緩緩開口。

「你最近來得少了。」

「是。」

徐徐睜開眼,封少訣靜望著眼前這名四年多前被他以至親身份接至女兒國,作為他保守後宮秘密,充當人質的安夫人。

人們都當她是封少訣年幼生活于佛寺時,對他關照備至的虔誠信眾,事實確是如此,可唯一人們不知曉的是——她是他的親姑姑。

其實,那名為他封印記憶的白眉高僧,之所以能順利將三歲的他帶離古略國,全是靠著這名自小便虔誠信佛的小姑姑暗中相助。

身為古略國眾多公主中的一名,沒有容貌又不懂討寵的她,十四歲便成為古略國與小盟小國之間結盟的賀禮,並至此後被徹底遺忘,就算在十六歲時特意返國,舍身剃發為當時奄奄一息的父親祈壽,也無人理會她。

她的虔誠與慈悲,讓她在得知自己竟有名佷兒遭此非人對待之時,絲毫沒有考慮便答應那名高僧的請托。她的身份與無人聞問,讓她得以在宮中四處行走,不引人疑竇,一步一步按著那名高僧的指示救出了封少訣,並快速將封少訣送離古略國,然後在李國師秘密又天羅地網地搜尋一名可疑的長發女子時,安然跪在佛寺中,光著頭繼續靜靜敲打著她的木魚。

再度離開古略國之後,安夫人打探出他藏身的佛寺,不動聲色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悄悄關照著他,甚至常年寄身佛寺,只為照顧他,直至十歲時,他被一名雲游僧領著四處雲游天下後,她才歸回自己原來的家庭。

回歸家庭的安夫人,在兩年之後有了自己的女兒,一個與她一樣靜默、內向且溫柔的女孩,而走遍天下的他,從不曾遺忘這名和藹的女居士,只要有空,便會去探望她,所以他知曉她的快樂,知曉她的滿足,更知曉她有多疼愛那名總喚他「和尚哥哥」的女孩。

他真的知曉。

「不常過來倒也沒事,反正時候未到。」安夫人緩緩站起身,捻了一炷香置于佛桌上,「但自己身子要多注意些,別累著了。」

「是。」

「听聞近年來古略國內廷亂成一團,一幫原本高官厚祿的達官貴人莫名心性大變,不僅一個個行為荒腔走板,互斗連連,更傳出許多人還一睡著就做著妖鬼索命的恐怖噩夢,以致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骨瘦如柴,發瘋欲狂……」

依然站在佛桌前,安夫人的話語聲盡管听似無波無動,但凝視著香火的眼瞳卻緩緩合上,「而那一心求仙的皇上,更是徹底不管政事,並且還因服食太多仙丹,人如行尸走肉一般,不僅誤殺了他最信賴的國師趙天師,更間接導致大權整個旁落至一名篤信佛祖的國舅手中。」

「是。」

「佛祖慈悲,祈求你千萬別讓他們太輕易的死去,他們造的孽也夠多了……但縱使再多,也絕比不上‘她’的萬分之一!」

雙手合十輕輕一拜後,安夫人由佛桌下取出了一個木箱盒,小心翼翼又充滿愛憐地由其中取出一件紅嫁衣,「絹兒,看到‘她’現在趾高氣昂,意氣風發的模樣,你一定很恨吧?但你放心,絹兒,佛祖都明白的,他一定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在安夫人對著那件嫁衣咬牙切齒,自語喃喃時,封少訣沒有答話,也沒有移開眼,只是靜靜望著、看著、體會著這名曾經那般婉約、溫柔、虔誠,卻因失去最心愛的女兒,身心崩潰,甚至連信仰都崩潰,而讓自己幻化成現今這惡鬼夜叉模樣的長者的所有怨與恨。

那件嫁衣,是安絹的,可她沒來得及穿上。

因為總喚他「和尚哥哥」的安絹,在十五歲那年,與一直暗戀著的青梅竹馬大哥哥互許了終身,選定了日子,就在安夫人欣喜的為女兒挑定這件嫁衣之時,她的女兒,那世間最溫柔、貼心的女孩,卻在刺殺自己的未婚夫婿後,將同一把匕首,刺入自己胸口。

因為她的大哥哥竟在婚禮前告訴她,婚禮取消了,竟告訴她,他愛上了一名他國的公主,竟告訴她,他真的告訴過那名美艷公主,他有未婚妻了,而他也真的盡力抗拒過那名美艷公主的挑逗與求愛,但那公主依然猛烈追求著他,甚至不惜為了他洗淨鉛華,放姿,那份付出與執著,他實在無法視而不見,所以他要追隨他真正的公主而去了……

那名他國公主,名喚雲茱穆爾特。

「人都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絹兒,你再耐心等等,一定會有那一天的,而到那一天,娘一定會讓她徹底明白你當初的苦與痛,讓她徹底明白什麼叫痛不欲生,後悔莫及!」

當天色整個暗黑之際,未點燈火的漆黑佛堂中,安夫人依然抱著那件嫁衣自語喃喃,封少訣站起身,一語不發的向外走去。

因為他明白,現在的安夫人,全然活在自己自憐自傷的怨恨里,外界的一切,就算是他,對她而言都恍若不存在……

「念清,送夫人回房。」

「是。」

由那間滿是怨恨的佛堂走出,封少訣緩緩仰頭,讓那一片片小小雪花,靜靜飄落在他的眉眼間,任自己暫時月兌掉那一身憎恨外衣,任他方才接受到的一切憎與怨,都經由他口中呼出的白霧,與這蒼茫大地融為一體,回歸最初的自己。

你原是棵看盡人世浮華、滄海桑田的千年菩提,本可永不入輪回,卻因一個背影,願入紅塵波濤中……也罷,既佛祖已應允你,老衲自會代佛祖照看你,這一世,你就隨心所欲吧……

封少訣幼年的記憶,是由那個回蕩著肅穆鼓聲的晨曦,坐在榻旁那名白眉老僧的這席低語開始。

誰的背影?誰的紅塵?封少訣不知曉也不在意。

既來之,則安之的他,由那日起便套上了小小僧鞋,穿上了小小僧衣,在那個清靜的寺院里學著師父們打坐,學著師父們看經文,學著師父們說話,學著師父們慈悲的人生態度,然後在每個夜里,由白眉老僧教他如何穩定心脈,控制異能。

年幼的他,對萬事萬物都感到好奇,而師父們也從不干涉他的好奇,更放任他的好奇,然後在十歲那年,將他交至一名見多識廣,交游廣闊且武功奇絕的雲游道人手上,讓他開始周游天下,領略世間,體會人生。

一直那樣無牽無掛,隨心所欲游走在人世間的他,在二十六歲那年,與他的姥姥見面了。

盡管封印未解,但由體內發熱的血與異樣的心跳,他便明了,眼前那淚眼婆娑之人,是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可當封印解開,記起一切的他,感覺到的,卻是身前那股鋪天蓋地的憎恨。

在姥姥的請托下,他帶著她一起去答謝安夫人,當他們抵達時,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另一道墨色深淵……

對封少訣來說,這兩人,都是他至親至敬之人,她們的苦痛,他明了,可他卻怎麼也無法讓自己融入她們的恨與怨,與她們一起同仇敵愾,盡管曾經那三年的藥人生涯所受的苦,他全記得,他背後的火疤,至今猶存,但過去就是過去了。

糾纏在苦中的苦,是人間至苦,執著于報復的執著,更是無底苦淵。

課那一刻,望著那些痛不欲生,痛徹心扉的淚,體會著她們所有的痛與濃烈的憎,他知道,說出「放下」二字,就等于是在她們沁著鮮血的傷口上撒鹽,他做不到也不忍做。

也曾試圖開導過她們,但不僅毫無成效,姥姥與安夫人更紛紛以死相逼,既然如此,他該做也能做的,就是讓她們當下的痛與憎,都由他一人來承載。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暗中調查安絹未婚夫的為人,果不其然,是個滿口甜言蜜語,沒有肩膀的浪蕩子一個,他口中那名對他「挑逗求愛,猛烈追求」,願為他「洗淨鉛華,放段」的女兒國公主,雖確實與他見過面,但只是在國宴上。

他做的第二件事,則是查找安夫人口中那名「罪孽深重」的女兒國公主,雲茱穆爾特。

他悄悄觀察她多日,卻在觀察之時發現張珊及張雲的存在後,他由記憶里找出了那個大雪飄飛的夜,記起了那名在酷寒水瀑下,依然堅毅不屈的少女當初的自稱——「雲一」。

原來是她,那名有些冷,有些傲,擁有一副天籟好嗓,果敢、堅韌、溫柔,且已登基為女皇的少女。

徹底探查並明了了女兒國歷史文化,以及雲茱的身份、事跡、個性,與那令人感嘆的「弱點」後,一個計劃在他心底悄悄成形了。

因此一當知曉古略國欲找一名偽皇子嫁禍女兒國,借以月兌身的計謀後,他立即將計就計的將自己送上,畢竟他實在無法在知道這借刀殺人之計後,還眼睜睜見女兒國受此無妄之災,更重要的是,古略國也確實需要改變了,他的人民,真的受苦太久了……

若是她,或許可以,應該可以,必定可以。

因為相信那名果敢、堅韌、溫柔依舊的少女,相信她強大的正面能量,所以他用「借女兒國之手折磨古略國」之語,安撫了他的姥姥,用「親眼目睹何謂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之意,安撫了安夫人。

其實他何嘗不明白,這樣的安排著實委屈了雲茱,但他就是相信她能扛得住,所以他要做的,便是在所有的目的都達成,所有人的心結都解開之前,用盡一切努力,成為她最堅實的後盾。讓她無後顧之憂的大步向前走,以此作為對她的償還。

帶著那樣的「相信」,他再次來到雲茱面前,但為了取信于她,他不得不讓自己戴上「憎恨」的面具,然後安排安夫人來到她身旁,讓安夫人用自己的眼去看,用自己的耳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思辨。

四年了,無論安夫人再蒙緊雙眼,緊閉心門,她對雲茱的獨特個性與傲人風采,也不可能一無所感,因為就連他,都看見了……

只差一個契機了,一個讓安夫人願意面對,接受與放下的契機,雖不知何時,雖不知何地,但那一天,早晚會到來。

而在此之前的他,則會繼續穿上他的憎衣,扮演他的憎獸,然後在盡可能不傷害,不影響任何人的情況下,靜靜等待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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