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本賢良 第十三章 往事如煙
雪白的畫紙上,一名巧笑倩兮的女子歪著頭,清澈的大眼楮直勾勾地盯著人望,沒有害羞、無所畏懼,眼神干淨得如同三歲小童。
蕭瑛懸空握筆,幾次想再添入幾筆,卻不知該往哪里加。
三天了,他又整整三天沒見到她,本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可他的心……卻無法回復平靜。
第一次相遇,因為她與其他女子全然不同的打扮,他注意到她,後來那張與關倩相似的臉龐,引得他心動,留下她。
她心底有謀畫,為隱瞞拙劣的舉動,一張嘴話說個不停,她想聲東擊西,可那番言論見解,讓他為之驚艷。
她失算了,她沒算計到他頭上,卻害苦自己,因為他再不會受騙于女子,盡管她的眼楮清靈透澈,她的言語讓人震驚。
那盤加入藥的魚片,讓她失卻本性,而那個埋伏在屋頂的帚兒姑姑,讓他決定順著劇情演下去。
事後,他听見她在屋里來來回回走動,嘴里急切地喃喃自語,于是他知道,她也被人坑了。
那藥她本打算用來迷昏他,好讓她自青樓里月兌身,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某個丫頭背叛了她,听著她從埋怨、憤恨,再到自我安慰、暗自勉勵、再度重生……那過程,他好幾次忍不住想笑出聲。
他可以不踫她的,只是個被下藥的小丫頭,還難不倒他。他也可以在緊要關頭保留她的清白,但……他就是故意。
蕭瑛已經不記得那天自己心里想的是什麼,是生氣她有一張酷似關倩的臉,還是憤怒她敢在他身上打主意?
他要了她,算不得強迫,因為她熱情如火,可失算的是……他要過許多女子,從沒在任何人身上失控,獨獨她,壞了他的自制。
他作了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決定。
如果是憤慨她不該長得像誰,他就該欺負她欺負得更徹底,如果是生氣她對自己使計,他應該讓她在最痛恨的環境里沉淪。
但,她二度壞了他的自制,他贖了她,放她自由。
好吧,就當銀貨兩訖,失控兩次已經不在自己可以原諒的範圍里,聰明的話,他們該永世不見。偏偏他放人自由又放得不干不脆,誆她中毒、借她銀兩,他拿她當風箏耍,明明想撂開手,卻又牢牢把繩子握在手掌中。
很奇怪的心態,連他自己也捉模不透。
那幾日,心底反反復覆,既想著她小人一點、不怕死一點,再也不出現于自己面前,卻又希望她正直一點、怕死一點,不管是為還錢還是為保命,跑到他跟前,再讓自己見上一面。
他不是個喜形于色的男人,但他的反復終是讓郬瞧了出來,可郬沒想過,讓他失卻沉穩的不是那張臉,而是那個讓人時時想起便忍不住心情愉悅的性子。
直到水患發生,他在別院見到她。
宮華叫她隻果,宮華不喊他還不覺得,他一喊,蕭瑛發現世上果真沒有比隻果更適合她的小名了。
圓圓的臉、圓圓的眼,微微一個不自覺的笑容,就會讓人聯想起隻果的香甜,她是小隻果,一個讓人垂涎三尺的紅隻果。
他很忙的,有太多的事需要布局,他經常過了三更天才能入眠。
可他還是控制不住,時時想抽空去瞧瞧她、逗逗她、嚇嚇她再唬唬她,然後等著她出人意表的反應,在心底暗暗快樂著。
郬說他這種行為很不好,他同意。
可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不是人之常情?
他喜歡與她同桌吃飯,听她一面吃東西一面胡扯,還扯得似模似樣,讓人听得津津有味;他喜歡拉著她快步走,喜歡她軟軟的掌心貼在他的手中;喜歡一把雨傘圈起一方寧靜,喜歡納她入懷,享受淡淡的幸福。
他更喜歡把她氣得蹦蹦跳,看著她臉上因生氣浮起一層紅暈,像熟透了的紅隻果,然後等著觀賞她拚命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強抑下滿腔怒火的可愛模樣。
很多的喜歡促使他去招惹她、踫觸她,直到他發覺自己會因為她與宮華的玩鬧而妒嫉,發現在她激動地抱住宮節時會引出他滿月復怒火。
他知道,該停止了。
停止他的喜歡、停止他的情不自禁,甚至停止……他想她的……
門外傳來兩聲敲叩,蕭瑛回神。
「進來。」
門推開,慕容郬緩步進屋,燈火映襯出他英挺的五官,一身黑色勁裝,顯得他身形益發挺拔修長,他瀟灑地一撩衣襬,唇一撇,似笑非笑。
「黃庭已經混入臨田了?」蕭瑛出聲問。
「是,飛鴿傳信中提到,順利的話,這幾天他就能帶兵迎戰倭寇。」
「水師都督李晉海那邊呢?」
「收到信後,再加上新添的千名士兵,他如虎添翼,已經打了兩回勝仗。」
「很好,希望本王沒錯看他們。」
「不會錯的。」慕容郬微微一哂,蕭瑛不明白他那些部下的能力,他可是一清二楚。
「被華哥兒發現的那名盜賊已經查出來,他是勤王蕭鎮的人,汾縣的天咒說法,也是他讓人傳出去的。」
「勤王動作頻仍,看來,他打算出手了。」慕容郬板起剛冷眉目。
「是啊,難以想象,當年他可是一手極力促成蕭□坐上帝位的人,才短短幾年,就想把人給掃下台。」
「當年他不見得就沒有那個野心。」
「他有,只不過那時他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如今蕭□在位五年,國庫虛空、水旱連年,韃子年年來犯,天下文人罵聲不斷,帶兵大將已存異心,蕭□這張龍椅,想必坐得難安吶。」他嘆氣搖頭,嘴邊卻餃著暢意笑容。
「可惜,蕭□一心防著你,在你身邊布滿眼線,卻沒想過勤王已經準備好造反,你想,是不是該給咱們的皇上提個醒兒?」
「提了。帚兒姑姑已經替我們把消息傳回京城。」若是皇帝單方面挨打,他也不樂見呢,總得兩虎有相當的實力競爭,他才能安收漁翁之利。
「你又演戲給她看了?」
「可不是,世間還有誰能夠讓本王粉墨登場,也只有她才有那麼大的福氣。」
福氣?慕容郬眉微挑。他日,皇帝要是知道帚兒姑姑傳回京城的全是假消息,震怒之下,她不知道會不會被凌遲。
慕容郬向前一步,看清畫紙上的女子,他心一凜,濃眉緊蹙。
看著他驟變的臉色,蕭瑛明白他誤解了什麼,溫柔一笑,春風似的和煦。
他與郬結識于少林寺,兩人都是少林俗家弟子,因得方丈大師因緣,故而拜在方丈門下。
郬五歲起就在少林,而他只待在少林短短七年,那還是母妃為保全他的性命,想盡辦法爭取,才能安然將他送出宮,後因母妃病情日漸沉痼,父皇下旨召喚,他方回到宮廷。
那年,他十五歲,在少林生活多年,他無法適應宮廷里的爾虞我詐,但為了生存,他無法不與人周旋。
那時,皇後和大皇子蕭□是他生存的重大隱憂。
在母妃因病去世、他卻發覺母親的死因不單純時,他知道,自己將是下一個被鏟除的對象,母妃死前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求他為自己報仇、不求他爭奪帝位,只要求他平安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他再不顯山露水,他不理朝政,鎮日沉醉于溫柔鄉,卻暗地經商、擴展實力,為自己圖謀日後出路,父皇訓斥,他全然不放在心上,他要的只有三個字——活下去。
母妃死去那天,小喜來到他身邊,那天是三月十九。
「仍然無法忘情嗎?」慕容郬問,清冽的眼眸里出現一抹不舍。
人人都道蕭瑛溫柔,唯有他明白,那不過是偽裝,一張溫柔的面具敷衍了所有人,大家都以為他隨和、以為他好相處、以為他體貼善解,卻不明白,那只是一種工具,而非一份真心。
他用溫柔將所有人排拒于心門外,他用溫柔讓人對他放下戒備,他也用溫柔教人以為他良善可欺,讓人誤會他不具殺傷力。
曾經,他的溫柔是真的,在十五歲以前。
然而宮廷斗爭、手足相殘,讓他清楚明白,溫柔于生存無益,但他仍然溫柔,只不過那樣的溫柔已成虛偽面具。
「你說呢。」蕭瑛微微一笑。
「離開少林後,你曾經寄了厚厚的一封信給我。你說,你以為整個後宮像一池骯髒污臭的穢水,沒想到竟能養出一個像青蓮般的女孩,你說,她那雙干淨清澈的眼楮,讓你突然覺得又能在那個後宮里喘息。」
蕭瑛點頭,他記得那番話。
那日,他想尋個無人的地方暗自悲悼母妃,卻在御花園里遇見小喜,她比他早一步躲在偏僻角落掩面哭泣。
他問她哭什麼,她說她哭自己剛去世的母親。
他也傷心且更憤恨不已,但為求生存,他不敢哭、不敢表露出半分真實情緒,而小喜不過是個小小宮女,竟不怕受罰,勇敢的為自己的母親哀泣,他心底受到很大的震動。
他們聊了整個下午,幾天後,他動用關系把她調到身邊伺候。
「我教她寫字、我與她聊天,若不是怕她知道太多誤了性命,或許她會明白得更多。」
她只知道一部分的他,那個部分的蕭瑛向往自由,不願意爭權奪利,那個部分的蕭瑛對皇位半點興趣都沒有,也因此在陰錯陽差當中,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慕容郬接話,「你說,她眼里心里只有你,她連作夢都喊著你的名字,在她眼里你不是皇子,而是一個疼她、護她、真心待她的男子,因此她願意把一生交付于你。」
那段日子,他接到的每一封信,都是蕭瑛對小喜的贊美,他說弱水三千,只願取一瓢飲,他說他的世界和他父皇不同,他只需要一個女人,而那個人叫做小喜。
兩年,他們幸福地過了整整兩年。蕭瑛的愛情感動了他,讓他衷心為好友感到慶幸。
「沒錯,若不是我無意中發現她穿著夜行衣自父皇寢宮中走出來,發現父皇的湯藥被動了手腳,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真相。」
父皇並非懵懂無知,只是發現自已中毒時為時已晚。
他能做的唯有不動聲色,傾全力安排後路,可惜那藥比父皇所預估的更加猛烈,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替蕭霽做好安排,而那封遺詔在蕭□的一手遮天之下,成了飛灰。
蕭瑛嘆口氣,緩聲道︰「我暗中跟蹤她,她很謹慎,換過幾次裝、變造過幾回身份,若非你自少林趕來助我一臂之力,我永遠不會知道,她竟是蕭□安排在我身邊的人。她不叫小喜,叫做關倩,是成王江寇欽的義女。幾十個眼線,數萬名士兵,讓蕭□順利掌控宮中勢力。」
關倩不是嬌弱、需要被全心保護女子,相反的,她武功高強,並不在蕭瑛之下,這樣的女人潛伏在他身邊,還真是太看得起他。
于是,他也利用了關倩一回,利用她讓自己在父皇駕崩後能夠全身而退。
當關倩發現蕭瑛知道自己的身份時,哭著跪求他的原諒。
她說她是真心愛他,她說,既然他想要過閑雲野鶴的日子,能夠被封蜀王,不是得償所願?她還說,從未在蕭□面前講過任何一句不利于他的話語,她說如果他願意忘記過去,他們可以重拾幸福,共度此生。
他不懂,她怎麼還能夠講出這種話?
在全然的背叛之後,要他遺忘她是弒父殺弟的幫凶,兩人快快樂樂過完下半輩子?
是她過度天真,還是她仗恃著他對她的愛可以不顧一切?
「你恨她嗎?」
「恨。」那麼多條性命,在他眼前被消滅,就算他不曾愛過他們,可他們身上終究流著和自己相同的血。
「既然恨,為什麼不殺了她?」慕容郬追問,這是他長久以來很想知道的答案。
「我不殺她,蕭□自然會殺。」
蕭□是個疑心重的男人,何況他最樂意做的便是打擊他,怎會放過他喜愛的女子,何況她已經被識破身份。
「你在欺騙自己,她的武藝高強,只要能從你眼前逃開,豈會笨得跑去蕭□那里自投羅網,蕭□是怎麼對待那些戰敗士兵的,她比你我都清楚。」
蕭瑛沉默。是,他欺騙了自己,而且騙得又凶又狠。
那把名為小喜的刀,始終插在那里,很多年過去了,他無法再愛上任何一個女子,無法對誰敞開心,他用全然的溫柔,把所有想在他身上用情的柔荑二推去。
女人于他,只會是工具,不再是感情歸依。
清淺一笑,蕭瑛轉開話題。「這麼關心我的感情問題,怎麼不想想自己,二十五歲了,多數男人在這個年歲已經兒女成群。」
慕容郬搖頭,他自己又年輕到哪去,還不是二十二歲了也尚未成親。
「暴君在位,家仇未報,何以成家。」他回答。
蕭瑛點頭。國仇家恨吶……「郬。」
「什麼事?」
「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決定向惠平郡主托媒。」
他需要一樁婚事鞏固他的心,不允許自己有半分軟弱,隻果……隻果再香,他都不準自己沉醉。
「不會後悔嗎?」
「為什麼要後悔?」娶了她,等同于娶進一股龐大勢力,站在她父親身後的,可是無數的武官。「惠平郡主長得不美嗎?」他反問慕容郬。
「如果你能放下小喜,惠平郡主那麼喜歡你,或許真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蕭瑛幽眸淡淡的望向遠處,他早就不奢求好姻緣,不奢求一個真心待自己的女子,也不奢求一段平淡幸福。
「既然我已經決定布局,你那邊是不是也該有所行動?」他不回應慕容郬的話,反問他。
「自然是。」
莊子里那些的勇士早已蠢蠢欲動,不如讓他們先往北方練練手。
「你下去吧,我得寫封信把此事上呈給皇帝知道,讓他知道浪子回頭,不再戀棧溫柔鄉了。」
「他會有所警覺嗎?」
「如果我娶的是文官的女兒,他大概會警覺,懷疑我想聯絡文臣的力量反他,但我娶的是武官之女,又是個經他厚賜才得世襲爵位的成王女兒……或許他還會計劃把江婉君當成第二個小喜,讓她盯牢我的一舉一動。可惜他不清楚,這些武官心思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是啊,這些年,他雖給了武官高位,卻又給了自己太大的生殺大權。功高震主,殺!打敗仗,殺!貪婪,殺!名聲惡,殺!無數的殺戮讓武官無所適從,心生膽寒。」
水載舟,亦覆舟,那些把蕭□拱上皇位的將軍,自然會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將他從帝位上頭拉下來。
「近日里,武官中流傳著一句話︰狡兔死、走狗烹,鳥盡弓藏,嘆無奈。」蕭瑛拿起毛筆在指間轉了兩圈,這是學賀心秧的,但轉得沒她好。
「那話,不是王爺傳出去的嗎?」慕容郬挑了挑眉問。
「沒證據的事,可別說得太大聲,免得閃了舌頭。」
慕容郬淡淡一笑,如果連他都不了解這個好友,恐怕再不會有人了解他。
「如果你想進京托媒,再多等個幾日吧,即便胸有成竹,也得布置妥當,你那位皇帝哥哥可是喜怒無常的,誰曉得他會不會突如其來使出誰都想不到的手段。」
手段?他不怕,經過五年,他已經有足夠的力量與之對抗,只不過他還不想露餡,就讓他繼續蔑視自己好了。
「沒問題。對了,你記得轉告華哥兒一聲,再不久朝廷就會下令,升宮節為六品知府,要他們盡早做準備。」
「會升嗎?他才來邑縣兩個多月,這種升法會不會讓人側目?何況皇帝一向不喜歡文官,怎麼會對他破例?」
「側目是一定會的,但朝廷不能不升他,正是因為他是文官。」
「為什麼?」
「你沒有听到風聲,朝廷今年要開秋闈了?那些讀書人豈會甘于寂寞,多年不開科考,他們沒了出路,成天沒事做,只好評家論國、談天下事。
「皇帝殺得一、殺不了百,殺得了百、殺不了千,只要他們天天耍嘴皮,他下那張龍椅怎麼坐得穩,所以人說,寧願得罪武夫、萬萬別得罪文人,因為武夫頂多揍人一頓,而文人的嘴可是殺人于無形。」
「鼓動這個評論風氣的,是勤王還是你?」
「這風氣哪需要鼓動,只要稍稍加以撩撥就行。」蕭瑛的回答給了慕容郬答案,果然,他月兌不了關系。
「得罪你,是蕭□人生中最大的不幸。」
對于慕容郬的評論,他一笑置之,續道︰「之前,宮節斷案之事已傳進京城,更有好事者將其故事寫成腳本,在戲台上演出,這回水災預防之事,與鄰縣那些武官之子治下的地方,更是有如雲泥之別。
「既然他的名聲已經傳開,一則為平息文官之怒,杜絕讀書人悠悠眾口,皇帝定會將他抬舉出來,昭示自己對文官的看重。二則宮節沒後台、沒背景,易于控制,因此我沒猜錯的話,皇帝不但會升他的官,還會特加恩榮,升得轟轟烈烈、舉國皆知。」
「我明白了,明日華哥兒來上課,我會知會他一聲。」
「郬,你覺得華哥兒的資質可還行?」
「習武而言,他年紀已經太大,怕是不會有太大成就,但強身健體總是能成的,不過他意志堅定、性格強韌,又不怕吃苦,倒是一塊良材。」
「這孩子年紀尚小,是該好好磨磨。」
「你對華哥兒相當看重,為什麼?」
「是你先看重人家的吧,可不是我決定收他為徒的。」
「我教他武功,卻沒親授他課業,也沒聘來舊朝臣為他講學,我真懷疑,你怎麼能夠請得動那些告老還鄉的臣子。」
慕容郬當初會收宮華為徒,是因為看重他的品格,見他刀架在頸上也要為自己的人出頭,不讓她們為自己犧牲性命,一個十歲小孩能有這種勇氣,怎不令人欽佩?
听著郬的話,蕭瑛笑而不語。
「難不成華哥兒年紀輕輕,你就看出他未來大有可為?」慕容郬試探的問。
「看著吧,很快你就會明白。」
「希望如此。我先下去了,還有些事需要忙。」
「去吧,進京的事,讓管家先預備下。」
「知道了。」慕容郬轉身,走出門外。
門關上,蕭瑛的視線再度落在畫紙上那女孩甜得像隻果的笑容上。
這樣……就算是把她拒于門外了吧,她再不會影響他的心、他的感情,她于他只是一個有趣的朋友……
這樣想著之後,心定下,他又能縱容自己偶爾想起她。
他想起那天,他一路拉著她到自己屋里,菜一道道上來,看得她眼花撩亂。
她舉箸,遲遲不落,他問︰「為什麼不吃,不合胃口嗎?」
她愁眉苦臉半天,才吞吞吐吐擠出三個字。「罪惡感。」
他沒听懂,問︰「什麼罪惡感?」
「粥棚那些百姓喝的是粥湯,我們卻在這里大魚大肉,你不覺得罪惡嗎?」
他瞪她一眼,罵,「偽善。」
賀心秧可不是能夠由著人罵的女子,筷子一擺,兩手扠腰,挺直肩背,指著他的鼻子問︰「你為什麼罵我偽善?」
「不是嗎?每個人天生不平等,能力不一樣、智力不一樣,所能夠做的事情自然也不一樣,在種種的不一樣之下,結果自然大不相同。
「有人窮、有人富,有的治人,有的治于人,我不明白,我明明有能力吃得起大魚大肉,為什麼要沽名釣譽,覺得自己吃得飽飯是很有罪惡感的事?
「難不成要齊頭式平等,不管是誰,能力、財力都不可以超過某個界線,要富,得人人皆富,不管你勤勞或懶惰,要窮,得人人皆窮,不管你是否奮發向上、拚命想出頭?」
他滔滔不絕一大篇,听得她目瞪口呆,傻了好大一下。
看著她發呆的神情,蕭瑛又覺得她好可愛,好像不管她是咬牙切齒、滿月復不平,或者愁雲慘霧、發傻發呆,看在他眼里,都是純然的可愛。
半晌,她終于恢復過來,端起一杯茶水仰頭喝掉,咬著下唇,滿臉別扭。
他看不下去,手指往她頭上一戳,發話問︰「有話快講,再憋下去,就憋壞了妳這顆笨隻果。」
她又擠眉弄眼老半天,才鼓起勇氣問︰「王爺,那、那個齊頭式平等……你……也是穿越的嗎?」
穿月?川樂?瑏悅?他不明白她在講什麼。
她見他滿頭霧水,立刻轉移話題。
她夾起一塊醋溜魚片,在他面前晃半天,巧笑問︰「這里面,不會下藥吧?」
蕭瑛並沒追根究底,他很明白,不管是她或華哥兒都有事在瞞著自己,可他不急,那些事,他早晚會一一刨出來。
「那得問妳嘍,在魚片里面下藥的人好像不是我。」
她的話打了自己的嘴,歪歪鼻子,很沒形象地把魚片咻地吸進嘴里,嚼了幾嚼、吞進肚子,才說︰「那就請您安心吃唄,反正王爺大人百毒不侵。」
那天,他們講了一堆話,她說,他也說。
他發覺在一個愛講話的女人面前,自己也會不知不覺間變得多話。
多話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會不會泄露真心,無形中成為別人手中的把柄,多年下來,他早已經學會封心、學會謹慎,然而,一顆隻果卻讓他忘了多年的偽裝……
不會了,蕭瑛再次告訴自己,一場即將到來的婚事,會將他的心緊緊封鎖。
拿起圖紙,緩緩舉到燭火邊,看著火苗沿著紙緣燃起,一點一點吞噬她的笑顏,他試圖漠然,然而心卻隱隱地抽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