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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夫 第一章

入夜後,家人全睡下了,陸想雲披了外衣,到院子里走走,吹吹風。

不料,向來早睡的父親竟也沒睡,靜靜坐在廊下。

她悄然上前,關切地探問。「爹有心事?」

若不是苦惱著什麼,不會深夜未眠,一個人坐在這兒發愁。

娘親早逝,她自幼便已學會察言觀色,才能為爹爹分憂,姊代母職地幫著爹撐起這個家。

陸慶祥回眸瞧她一眼,也不說什麼,只是輕輕一嘆。

她低頭,瞥見父親握在手中的青玉。「那不是阿風自小戴在身上的嗎?」

听說是他爹娘留給他的,可寶貝了,誰都踫不得,怎會在爹這兒?

陸慶祥又是一嘆。「他女乃娘來提了。」

提什麼?

她正要回問,驀地領悟過來。

十歲那年,她爹因不識字,遭人訛騙,險要遭陷入獄。那時,全家等于是暗無天日,家中三個小孩全靠爹拉拔,他這一出事,一家人都得陪葬了。

阿風他爹是讀書人,有功名在身,懂得的事兒也多,有門路、也肯出面為爹奔走,出錢又出力,這才平了這樁事。

那時,爹簡直感恩得痛哭流涕,這救的不是他一條命,而是他一家子,以及三個心肝寶貝兒的未來,無以為報之下,便沖動又熱血地說,要將女兒許給他們家的長子,將來阿風長大了,要娶哪個,任由他挑。

爹娶娘時,沒什麼好東西,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便是這只龍鳳青玉,當下便送了出去,以為憑信。

祝家夫妻原是施恩不望報,後來見三個孩子靈巧可愛,頗有他們的緣,問了閨名,當下表情微妙,說了句︰「這倒妙了。莫不是天定良緣?」

于是便為獨子訂下了這門親。

當初原是看阿風那孩子聰明俊秀又伶俐,祝家門風好、家世也不差,祝家伯父飽讀詩書、待人謙和,見村民目不識丁,還出錢出力,蓋學堂親自教授想讀書的孩子,初初搬來流雲村定居便博得全村村民的好感。

原本,還說來年要上京考個狀元回來,大伙兒也都很看好他,誰知……

也不曉得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只知一家子出游,遇上匪徒洗劫,馬車翻覆,夫妻倆跌落溪壑,找到尸首時,已泡得浮腫潰爛了。

獨生子是幸存了下來,卻再也不開口說話、也不太理人了。

讓大夫瞧了一整年,都說是受了太大的驚嚇,需要慢慢平復,急不得。

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怎地,剛開始他是一個人縮在角落,神色空茫,誰來也不理,日子一久,連腦子也壞了、不靈光了。

傻乎乎的,又憨又愣,這樣的人,如何能托付終身?可這事兒,在當年全村都見證了的,想賴也賴不掉。

這幾年,陸慶祥天天都在憂心,沒想到還是來了。

無論哪一個女兒嫁去,都是委屈,他怎舍得葬送女兒大好的將來?

「爹,阿風沒你想的那麼糟,嫁他不見得是壞事。」不必如此愁雲慘霧。

「這是說——妳願意嫁?」

陸想雲愕笑。

說什麼呢!阿風不差,與她願不願嫁,那是兩碼子事啊。

「我還長了阿風三個月呢。」哪里適合了?

雖說是三個女兒任他挑,可她年紀較他略長、而想容尚幼,大伙兒心里早就認定,與他較為般配的想衣才是祝家未過門的妻子,這些年她也都當是親人、是弟弟、是妹婿在關照他。

以至于他誰也不理會,倒是會瞧上她一眼,她開口喊了,也總會願意回眸等待。

如今想來,他今兒個下午,伸手拉住她裙襬,就是要對她說這件事嗎?想與她分享,他要成親的喜訊?

「爹,想衣那兒,我去跟她說,您別愁。」

陸想雲找了個說詞,說是姊妹們久未談心,約了兩個妹妹到城里頭逛逛市集,好聯系生疏了些許的手足情誼。

她長年在城里頭工作,少有與家人同聚的時刻,確實也需要花點心思多了解妹妹些。

想容一到了城里便玩瘋了,看什麼都好奇,什麼都想模模瞧瞧。

她也想寵寵妹妹,給想容買了些小玩意與零嘴,想衣則要了珠釵和胭脂水粉。

找了茶樓歇腳,靜不下來的小妹又四處遛達去了。

果然還是孩子氣頗重,這樣如何能嫁為人妻,為丈夫撐持起一個家呢?如此想來,還是想衣較為適合。

見二妹目光仍不時瞟向街上那攤沒買下的繡花鞋,她于是道︰「別舍不得,那鞋底太硬,穿了會磨腳的。」

想衣悶悶應了聲,噘著小嘴仍是滿臉不開懷。

她知道,二妹仍沒死心,心里多少會認為是販子開價太高,她是舍不得花那些錢。

「想衣,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漂亮,那樣式我也會繡,妳要真喜歡,明兒個我給妳做上一模一樣的,布料挑最好最軟的,穿了才舒適。」

這番安撫,好說歹說總算讓陸想衣對那雙繡花鞋死心。

她啜了口涼茶,順勢便起了話頭。「我看,可得加緊趕工了,挑個喜氣些的料子,讓妳穿上我做的新鞋上花轎。听爹說,那祝家來說親不是嗎?」

「誰說要嫁那傻子了?」

陸想雲眉心一蹙。「別開口閉口傻子地喊人,他是妳未婚夫婿。」

「為何是我?」陸想衣不服。「當初是說三個女兒挑一個的。」憑什麼大姊小妹就能逃過一劫,偏要她去嫁那傻子受罪?

「可妳最適合——」

「哪適合了?我們性子根本不合,要說合,大姊妳與他不是挺處得來的,他誰也不理,偏偏就理妳,依我看,大姊更適合。」

「這……」說到哪兒去了?她、她當阿風是親人啊。

「我也不瞞妳了,想衣,爹一直攢著錢,想買下那塊養活我們一家子的果園,我想幫著爹,這輩子,是不打算嫁了。」

「那我也實話說了,葛家差人來提親,我想嫁。」

「這事我也听爹說了,可葛世民妳才見過幾回,妳了解他多少?听姊姊的,退了葛家的親,阿風比他好得太多太多。」

妹妹是她的,她多少也了解想衣的虛榮性子,這些年來,一心想離開這小村子,嫁進繁華城市。

可該如何讓妹妹明白,城里沒有她想象的美好,她不想妹妹走她走過的路,跌跌撞撞一身傷後,才來悔不當初。

妹妹一心貪圖人家的家世,想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雙眼看得分明,那葛世民在城里的風評並不好,多半也只是貪圖妹妹的美色,興頭過了,想衣又該怎麼辦?

而阿風,這些年是大伙兒看著長大的,那耿直踏實性子,要吵了嘴,多半也只會讓著妻子,嫁了他,這一生都會被寵著、疼著,將保護妻兒當成一生的使命,有什麼不好?

偏偏妹妹目光短淺,嫌人家憨傻,不懂得討女孩子歡心,可小兩口殷殷實實過日子,何需要舌粲蓮花?

「想衣,听我的,回絕葛家,嫁阿風。妳是我妹妹,我不會害妳。」

「他要真有那麼好,妳怎麼不嫁?」陸想衣被她說得煩了,口不擇言便道︰「妳分明是想推我入火坑,好逃過一劫。」

這話說得重了。

陸想雲也不是沒脾氣,面色一沈。「陸想衣,我這是為妳好,妳別不知好歹!」

若不是為了妹妹一生的幸福,她需要這樣苦苦勸著嗎?

「反正,我會叫爹收下葛家的聘禮,妳若真要我嫁那傻子,我就死給妳看!」

連狠話都撂出來了,陸想雲也知,再如何勸說也是無益了。

「記住今天的話,陸想衣,妳不要後悔。」

想衣那頭沒勸成,回到家來,又見父親面有難色,細問之下才知,阿風來過,抱著他的瓦罐子來給爹,里頭是他攢了數年的積蓄,說是要當聘金。

「可我問了,想衣不嫁——」

「不是想衣,是妳。他指名道姓,說要娶妳。」

陸想雲傻了。

陸慶祥才傻呢!那男人一直以來總是沉默,頭一回見他那麼堅定的神情,清清楚楚表明自己的意見,罐子擱了就走人,以為這樣就算下聘完成,也不懂得托媒、請個什麼長輩來見證的,傻傻交出所有積蓄,就不怕別人賴了不認賬啊?

唉,愈想愈擔心,這麼個愣小子,怎麼能讓女兒托付終身?

「我去找他!」

陸想雲二話不說,抱了瓦罐便沖出家門。

一路奔至祝家,門虛掩著,她站在院子里,朝內喊了喊︰「阿風,你在不在?」

靠窗那一處被推開,男人探了探頭充當回答,又縮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才想到應該要回答她。阿娘說,不說話,會生氣。

「……在。」輕輕又補上這一句。

陸想雲推門入內,見他坐在廳里,低著頭在縫那只破了個大洞的鞋。

「春水嬸呢?」這種女人家的事,阿嬸怎會讓他做?

「在午憩。」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他再補一句︰「阿娘眼楮不好了。」

所以他自己補。

原來如此。

瞧他補得歪歪斜斜,東一針西一針,亂無章法又慘不忍睹,她看不過去,接了過來。「我來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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