惑天子 第十一章
第九章
春雨霏霏,不疾不徐的雨絲有如牛毛,天地像是蒙了片白紗,迷蒙了巍峨建築。
華初晴倚在窗邊,怔怔看著長明宮燈在雨幕中發出明黃暈光。
自從向霽拓凌坦承她所發現的事後,她惹惱了他,卻沒改變她被賜位號、封妃的事實。
她位號新妃,與師姊德妃享有相同的榮寵,她猜想,霽拓凌沒有改變主意,只因為她懷有龍種;而可笑的是,她也成了第一個被賜了位號,卻同時被皇帝冷落的妃子。
在入住鐘粹宮後,她幾番听到宮人奴才們的耳語,才知道鐘粹宮為前朝皇後所居,听聞那可憐的皇後一生都未獲皇帝寵愛,一直被冷落,在此寢宮里度過了孤寂歲月,最後郁郁而終,因而蒙上一層不祥的色彩。
她不以為意,因為明了自己不被皇帝看重、寵愛的原因,縱使如此,她心中掛念的依舊只有他一人。
被霽拓凌軟禁在此,沒有他的宣召,她根本靠近不了他,只能想盡辦法,不斷的收買他身邊的人,偷偷的在德妃送上養生茶後,再多為皇上送上一顆能解百毒的藥果。
除此以外,她在自己的寢宮中能做的事,就是讀讀藥書,以及望著窗外出神發呆。
處在這偌大的華麗囚籠里,再加上憂心心愛男子的處境,讓她愈發憂郁沉默,眉宇間的郁氣濃重,想離開的念頭愈來愈強烈。
自從太醫診斷出她有喜脈後,她住進鐘粹宮,飲食起居被照料得無微不至,養生補胎的珍貴藥更是不曾少過,這能算是她母憑子貴得到的恩寵嗎?
無奈的是,生活物質上的豐富還是抹不掉她對霽拓凌的期盼,她就要變得像宮里的女人一樣了,日夜盼著帝王的垂愛。
想到自己身陷在如此可笑的狀況當中,華初晴不禁微微苦笑。
當初她便不該把原本屬于自己的愛讓出去,現在才來追討,不是已經太遲了嗎?
而有了孩子這份牽掛,看來這輩子她休想離開皇宮了。
就在她的思緒幽幽轉動之際,門外起了騷動,身旁的宮女匆匆到前殿探看,接著急忙傳報。
「娘娘,德妃娘娘來探望你,想同你說說話。」
自從上回窺探到德妃與那反賊幽會之事,加上兩人的寢宮有段距離,師姊妹成了陌路人,比各宮娘娘還不親。
「你同她說,我身子不適,沒法……」
「妹妹現在身子嬌貴,姊姊我自然得過來關切、關切。」孫霞光柔柔嬌嗓打斷她的話。
華初晴抬起眼,看著德妃愈發嬌艷的容顏,想起她在男人懷里放浪的申吟,與此時矜貴優雅的模樣形成強烈反差,沒來由的讓她感到惡心。
可是無奈,再不願見,再不願面對,依宮規,她還是起身行禮,「姊姊安好。」
孫霞光朝她擺了擺手,笑道︰「成了,自家姊妹不用這麼多禮。」她看向在一旁伺候的宮女,「沒你們的事,全下去吧!」
一直在華初晴身邊伺候的貼身宮女若雪猶豫著沒退下,一雙大眼擔心的望著她。
「下去吧!有事我會喚你。」
「是。」雖然難掩擔心,但是若雪只得遵命的退了下去。
屏退閑雜人等,殿里靜得落針可聞。
半晌,孫霞光挑起描繪得精致的眉頭,好笑的打破寂靜,「真有趣,妹妹身邊的人是怕你會被我吃掉不成?」
沒將她的調侃放在眼里,華初晴依舊冷冷淡淡的,「姊姊今天特地走這一趟,有事?」
「沒事。」她頓了下,又懇切的說︰「妹妹搬進鐘粹宮也有好一段時日,姊姊不來看你,實在說不過去。」
華初晴定定的看著她虛假的模樣,沒力氣違背自己的心情虛應。「為什麼?你進宮後變了好多,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假象硬生生被戳破,孫霞光也不反駁,只是瞬間變了神色,發出輕蔑的冷哼,「在藥泉坳時,你對我的了解又有多少?每天除了研藥、采藥外,你還能做什麼?」
面對她的天真,她打從心底不以為然。
「或許我真的不了解你……」想起在藥泉坳的那段時光,華初晴充滿感慨的呢喃細語。
驀地,孫霞光話鋒一轉,「你究竟知道了什麼?」
這幾天霽拓凌與她談過關于華初晴的事,他雖然沒直接言明,但是她敏銳的察覺事有蹊蹺,加上宮中耳目無處不在,就算謹言慎行,也難保不被他人窺探。
她懷疑,華初晴可能知道了什麼……
華初晴抬起眼睫,直瞅著她,直言不諱,「師姊,收手吧!皇上待你那麼好,可以給你榮華富貴,推翻他,拱他人上位,並不會……」
她的規勸印證了孫霞光內心的猜測,美臉一沉,冷冷喝道︰「住嘴!我愛的人是恆哥,就算他的決定是錯的,我也不會後悔,不會收手,你等著替那狗皇帝收尸吧?」
這是華初晴頭一次感覺到她的痴,但是這義無反顧的痴足以牽動整個社稷朝政,是不允許發生的。
華初晴臉色一沉,「我絕不會允許你傷害他,你們不可能達到目的的!」
孫霞光端詳著她的臉,忽地搖搖頭,輕輕一笑,「你同皇上說了吧?可惜,他不信你。就算你偷偷給皇上藥又如何?難道我們不能另外做手腳?」
華初晴又慌又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對他做了什麼?」
因為霽拓凌不信她的話,她根本沒辦法診到他的脈象,沒辦法阻止他繼續處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被毒害。
訝異她的力道會如此驚人,孫霞光痛得臉色發白,想要掙月兌。「放……放手!你弄痛我了。」
華初晴堅持不放,堅持想要她的答案,卻不知霽拓凌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的身後。
「住手!誰允許你這般放肆的?」
一聲厲喝由背後響起,華初晴還來不及反應,手臂上多了一雙大手,修長的指尖緊緊的掐住她的縴臂,讓她疼得臉色發白,撇過頭,瞅著抓住她的人。
「你還嫌朕不夠容忍你嗎?你到底要做到什麼地步才會甘心?」
眼底映入霽拓凌陰沉到了極點的臉色,她心一緊,無法出聲喊痛,也說不出一句辯解的話。
因為她知道,他的心橫偏向德妃,滿心滿眼都是德妃,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
既是如此,她又何需多說呢?
她松開握住孫霞光的手,淚水在眼眶中滾動,臉色變得慘白,兩片如花瓣的粉唇卻緊緊抿著,一語不發。
不知為何,她倔強的模樣讓他不由得感到難受,心煩意亂,彷佛做錯事的人是他,不是她。
過了一會兒,他松開手勁,甩開她的手,厲聲警告,「再有下一次,眹絕不會輕饒!」
「臣妾明白了。」華初晴應聲,卻不知是他一心護著德妃,還是她太過傷心,因為他那一甩,她的腳步一時站不穩,一個踉蹌,整個人撞上桌角,繼而狼狽的跌坐地上,陣陣劇痛頓時由月復部傳來。
霽拓凌沒伸手扶她,只是直勾勾的瞅著她,嗓音冷厲低沉的說︰「記住,如果你再對德妃動手,休怪朕無情。」
華初晴哀哀仰起頭,望著對她露出嚴厲神色的男人,痛得連擠出話反駁的力量都沒有。
「皇上,您別怪師妹,是我不好……」
「德妃。」霽拓凌沉聲打斷孫霞光的話,表情雖嚴肅,但凝視她的黑眸閃著溫柔光芒。「什麼都別說,隨朕回去。」然後拽著她的手,大步離開。
「臣妾遵命。」她跟在他的身後,依順的應聲,瞥向華初晴的眼眸卻盡是得意。
華初晴屏住氣息,咬著唇,強忍住鼻端的酸楚,但是仍堅持用那雙盈滿淚水的眼將兩人濃情蜜意的互動烙進眼底。
是她笨,他的溫柔呵寵原本屬于她啊!
淚水刺痛了雙眼,模糊兩人的身影,她的心哀哀切切、淒淒惶惶,內心纏繞著訴不盡、說不清的思緒,千回百轉,將她緊緊糾纏得幾乎沒辦法呼吸。
她顫抖的捧抱著肚子,在兩人相依相偎的背影漸漸遠去後,發出痛苦的嗚咽,當一股溫熱的液體由流出時,迅速染濕了她的裙子,劇烈的痛楚隨即涌了上來,她的心重重一揪。
垂眸看著腿間那觸目驚心的紅,華初晴腦中轟然一響,感覺寒意倏地竄過全身,隱約猜到自己發生什麼事了。
她和霽拓凌的孩子可能沒了……
瞬間,一股說不出的悲慘哀傷將她緊緊籠罩,豆大的淚珠失控一般不斷的落下。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事,老天爺非得這麼懲罰她,讓她不斷的得到又失去。
「嗚……」
她咬緊牙關,扶著桌子,撐起自己。
直到服侍她的宮女若雪進屋,發現她的狀況,看見她裙上的血,驚得大呼,「娘娘!你流了好多血……」
「噓……」她強忍著痛與隨時會暈過去的昏眩感,勉強擠出話,「噤……噤聲,別張揚。」
「為什麼?」若雪急得淚流滿面,不懂主子的用意。
華初晴搖搖頭,苦澀的揚了揚嘴角。
霽拓凌根本不會因為她有了孩子而對她另眼相看,或許還會因為他對她的厭惡,牽連孩子被冷落。
孩子或許感受到了,也或許是與爹娘的情緣太薄,所以才會選擇離去,既是如此,滑掉也好……她原本便不希望生下他的孩子……
她想得豁達,眼淚卻是止不住的流,骨血硬是被迫分離的痛割剜著、凌遲著她。
最後,她再也承受不住,痛暈了過去。
耳邊傳來忽遠忽近的急促腳步聲,華初晴的神智跟著忽起忽落,疼痛是扎扎實實的。
當她再醒來時,睜開眼,映入眼底的是若雪哭得兩只眼腫得像核桃的模樣。
「若……若雪……」極力撐起身子,卻覺得身體宛如千斤重,她沒有力氣支撐,只有重新躺回榻上,喘著氣,額頭泌出一層薄汗。
一直守在她身旁的若雪不停的用絲帕為她拭汗,嗓音微微哽咽的說︰「娘娘,太醫吩咐你得躺著,不能起身啊!」
暈沉沉中說不出的痛楚煎熬過去,混亂混沌的感覺退去,思緒愈發清晰,提醒著她方才經歷了什麼。
想起肚月復里無緣的孩子,心一緊,一股酸楚狠狠的沖入喉頭,她竟覺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因為被囚禁在這華麗的牢籠里,她才不想要孩子,但那畢竟是她與心愛男子的親親骨血啊!真正失去,形同拿刀刨刮她的心頭肉,痛得鑽心入骨。
她強忍住淚水,僅是黯然的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輕輕的問︰「孩子……沒能留住吧?」
若雪悲慟的搖頭,眼淚跟著她的動作左右晃落。
在感覺孩子由她體內滑出的那一瞬間,她的魂魄彷佛跟著飄走,心神碎得徹底。
孩子沒了……她的牽掛也跟著沒了……至于那個不愛她的男人,她再也無力去管、無力去牽掛了。
緊緊瞅著主子毫無血色的蒼白容顏,若雪憂心忡忡的問︰「娘娘……真的不用同皇上稟報嗎?孩子畢竟是皇室血親……」
不等她說完,華初晴緩了緩氣,勉強抑住心痛才開口,「去吧!差人去同皇上說今日的狀況。」
她哀哀的想著,霽拓凌知道了會心疼嗎?會為了甩開她的手,使得她沒站穩腳,整個人撞上桌角,造成今日的狀況而愧疚嗎?
她不敢想也不敢奢望他會對她產生一丁點憐憫,濃濃的疲倦襲來,她無力的閉上雙眼,任由所有的感官知覺被前所未有的疲憊拉扯進無止盡的闐黑當中。
霽拓凌得知新妃小產的消息,整個人震懾不已,僵在原地,久久無法回過神來。
他不記得在她的寢宮中突然甩開她的手的力道有多大,卻對她在瞬間蒼白的臉色有極為深刻的印象。
當時他明明發現她的異樣,卻沒去扶她,而她竟也倔強得什麼都不說,平白無故牲了孩子。
想起那夭折的子嗣和她遭受的險況,他心痛又憤怒,不知道應該拿這個進宮後就沒模清楚她的想法的妃子怎麼辦。
他貴為一國之君,卻被一個女子擺布到心煩意亂、無所適從!
臉色異常凝重的繃著臉,他起駕至鐘粹宮。
原本霽拓凌是抱著怒愧相交的心情來見華初晴,卻沒意料挑開床前垂下的羅帳,見到她的模樣,竟加深了他內心的愧疚。
可能是因為滑胎後身體依舊虛弱,她清麗秀雅的小臉上,唇瓣毫無血色,細密的墨睫仍沾染著宛如碎玉的淚珠,教人一見生憐。
見她憔悴成這模樣,他滿心只有對她的憐與惜,以及對那來不及出世便逝去的親血骨肉惋嘆。
霽拓凌顫然輕撫著她冰冷蒼白的臉龐,臉色沉郁的問︰「她這模樣……真的沒事嗎?」
若不是可以探到她的呼吸,他幾乎要以為躺在榻上的人是一具沒了氣息的尸身。
而她究竟是有多氣恨他,竟連兩人的骨血都不要了。
魏太醫恭敬的立在I旁,小心的回應,「皇上勿憂,娘娘只是失血過多,加上氣虛體寒,才會有如此病容,只要依微臣開的方子調養個十日,狀況必會漸漸改善。」
霽拓凌頷首,朝他擺了擺手,「下去吧!」
「微臣告退。」魏太醫躬身退了下去。
听見床榻邊窸窣的耳語,華初晴睜開眼,眸底一映入他攢眉深深看著她的模樣,濃濃的酸澀涌上心頭。
她多想投入他的懷抱,多想對他傾訴內心失去孩兒的痛楚……但是她沒有,只是睜著一雙盈滿水氣的眼,嗓音低啞的勉強擠出話,「皇上……可以放臣妾出宮嗎?」
在經歷得到過一切後,她渴望離開的想法愈來愈強烈,一如她當初對霽拓凌在山中破屋說的話一樣。
她寧願遠遠的思念著他,等待他久久一回的探訪,也不願隨他一起回宮,踏進猶如華麗囚牢的深宮內苑之中。
完全沒料到她開口說的便是這件事,霽拓凌面色驟變,「你生是朕的人,死是朕的鬼,朕不可能放你出宮!」他的語氣堅定強硬,幽黑雙陣透出一股令人驚悸的寒意。
縱然早知會得到這樣的答案,然而真正听他說出口,她的胸口漫上一股椎心般的疼痛。
怕傷心的情緒潰決,她暗暗呼吸吐納,許久才揚起慘然苦笑,幽幽的低嘆,「唉,原來還是行不通的……」
見她臉上飄飄忽忽的神情似乎藏著訴不盡的痛苦委屈,霽拓凌忍不住一把握住她的手,惶然沉問︰「告訴朕,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把她握得很緊,彷佛害怕一松手就會失去她,讓她痛得想抽出手。
若非早已明白他對她的厭惡,她會傻得以為他是因為害怕失去她才把她握得這麼緊。
但是她知道他根本不愛她,既然沒有愛,為何不肯放手?
倏地,她很想知道霽拓凌心里的想法。
無奈的是,她沒有多余的氣力去猜他的想法,淡淡的開口,「臣妾想走,想天南地北去行醫濟世。」帶著對孩子濃濃的思念……
「既是如此,當初你又何必要留下來?」
如果她不留下來,他便不會對她動情,更不會因為她而時時處在理不清的莫名情緒當中。
她酸楚不已的扯了扯嘴角,低聲的說︰「只是因為心里一個放不開的牽掛……」
霽拓凌直覺的誤以為她的牽掛是德妃,蠻橫的說︰「朕不會放你走,就算不愛你,就算被朕冷落,這輩子你只能留在深宮、留在朕的身邊,直到老死。」
他的話狠狠的撕扯她心底對他的最後一絲眷戀,除了痛以外,她再也感覺不到其他……
「臣妾明白了。」絕望的輕嘆口氣,她合上眼,不願再看他。「你……好好休養吧!」
霽拓凌怔怔望著她,滿腔想撫慰憐惜的心思,因為她冷淡的神態,暗暗的淡去。
神色悵惘的呆立在床榻邊良久,最終他只能面色郁郁的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