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虎記 上 第八章
昨晚入了夜之後,沈晚芽是留宿在主子房里,他們兩人孤男寡女同宿一房,徹夜未出,絲毫不避人耳目,不過短短一夜的時間,流言已經宛如野火,蔓延了整個「宸虎園」。
今天一早,問守陽命令歸安招集所有「宸虎園」里的奴僕們齊聚在廳堂,當他從內室走出來的時候,沈晚芽就安靜地跟隨在他的身後。
這樣的情景以前並非沒有過,身為問家的小總管,她經常跟著問守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可是,今天她跟隨著他的腳步,臉上的神情,卻與往常不同!
那過分柔順的靜默,竟教他們覺得似乎從未識過她。
「爺。」
「小總管。」
奴僕們異口同聲地叫喚,每個人都看見他們在听到這稱呼時,轉眸互覷了一眼,直到沈晚芽點點頭,問守陽才回首正視眾人,「從今天起,她不再是小總管,你們該改口喊她一聲夫人了。」
「什麼?」大伙兒的驚叫聲此起彼落,而剛好在這時候趕到的鳳九娘,就听到問守陽的最後一句話,嚇得愣在門口,前腳踏進了門檻,後腳就愣在門外沒知道要跟進。
沈晚芽越過眾人,柔美的目光直視著鳳九娘,昨晚,她放心不下義父,怕萱香照顧得不周到,所以請她代為照料湯藥,因此對于昨晚的問守陽房里過夜的事情,只怕她是最後知後覺的一位,而這也正是自己的打算。
「是,爺已經答應將我收房做妾,從今兒起,你們就別再喊我小總管,喊我芽夫人吧!」
在「夫人」的頭掛上「芽」一字,是她為了區別自己並非正室,比起日後問守陽的正室妻子進了門,她要被改為姨夫人,那還不如一開始就喊出了分別。
問守陽側眸沉地凝視了她一眼,對于她要眾人喊她「芽夫人」時,琥珀色的眸光閃動了下,但他沒作聲,對眾人說道︰「听著,從今以後,她的命令就等同于我的,問家所有人都必須听從無誤,都听見了嗎?」
「是!」對于這聲回答,眾人沒半刻遲疑。
只是,怎麼會只是妾呢?
大伙兒的心里不約而同都有這個想法,雖然,他們的小總管說起來是問家的奴僕,但憑她的能力與條件,絕對可以值得更好的對待啊!
因為他們沒有一個人不喜歡沈晚芽這位小總管,總覺得天底下再也找不到比她更真心善待他們的人,所以,對于她被收房做妾,竟然沒有高興,而是隱隱地為她心疼。
听到問守陽告訴眾人,說她的話與他的齊等,沈晚芽轉眸望著他冷峻的側臉,捉模不透他深沉的心思,她收回視線,泛起苦笑。
這時的鳳九娘終于自強烈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她匆匆忙忙地進門,差點還被門檻給絆倒,神情慌張地撥開擋在她面前的人,來到沈晚芽面前,怒瞪了問守陽一眼,就把她給拉出門去。
一直到跨了兩個院牆,鳳九娘才停下腳步,回頭捉著沈晚芽的肩膀,「芽兒,你這不是在跟鳳姨開玩笑吧?」
「這種事情怎麼能拿來當玩笑呢?鳳姨。」沈晚芽挽住了鳳九娘的手,「我今年十九了,該是找個良人伴渡一生的時候了,鳳姨,見我有了歸宿,你不替我高興嗎?」
「可是……可是……?」她是當妾,而不是為妻啊!鳳九娘有滿肚子話說不出來,嘴里澀得發苦。
「可是什麼呢?」沈晚芽故作迷糊地偏著臉蛋。
鳳九娘抬眼正色道︰「你喜歡他?你真的喜歡那臭小子嗎?告訴鳳姨,如果你有半點委屈,我替你做主,我把他叔爺一起找回來替你做主!咱們不怕他!說,你是因為喜歡那臭小子,才會甘心給他當妾嗎?」
沈晚芽沒有回答,只是綻放一抹如花般嬌艷而迷蒙的笑容,握住鳳九娘的手緊了一緊,搖搖頭,似乎在告訴她別為自己擔心了。
「你這丫頭……怎麼就是……?」存心要惹人心疼呢!鳳九娘心里又是急又是氣,一句話梗著說不出來。
「鳳姨沒听見爺剛才說的嗎?雖是做妾,以後我說話的分量,可是跟他說一樣呢!」
「既然要待你好,為什麼不娶你當妻子?」鳳九娘急急地問道。
「因為……」沈晚芽微微一笑,心想她能告訴鳳姨,沒當上問守陽的妻子,是因為她逞一時之快的緣故嗎?如今,問守陽不想再給她機會,而她也不願意開口請求,若要留下來,就只能接受他的決定。
「因為身份啊!鳳姨,是我自個兒不願意當他的妻子,問家家大業大,多少管家千金、富商之女要搶著嫁他,所以,主母之位豈是我可以輕取的?不是他不給我,鳳姨,是我不要。」
最後一句話,再真實不過了!只不過,當她從嘴里說出時,已經打繞了好幾個彎,跟原來的事情相異甚大了。
終于,在她一番勸說之下,鳳九娘總算勉強接受她的說法,嘴里叨念著問守陽不夠意思,就算她拒絕,也應該要堅持立場才對,只是除了鳳九娘之外,接下來還有她義父與問延齡這兩個人要安撫。
反正她已經打算將所有的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為的倒不是替問守陽開月兌,而是想要息事寧人。
但是,沈晚芽卻沒料到,除了這兩位長輩之外,還有一個人,對于問守陽納她為妾一事,發了雷霆大怒!
唐家的老太爺唐桂清喜歡問家的小總管,這件事情在商場上眾所皆知,而唐桂清心里很清楚,他偏愛沈晚芽這位晚輩,她的棋藝精湛佔其一,她的博學多聞是其二,而其三,是她一年四時從不曾遲缺過的噓寒問暖,就連他唐家自個兒的子孫,都不及她細心之萬一。
她說,是因為她的主子很看重他這位長輩,所以交代要格外留神,絕對不能馬虎了事,他卻以為問守陽的交代是一回事,可是做得是否得人心,就是沈晚芽自個兒的功夫了。
而在听聞問守陽將她收房為妾,霎時間,唐桂清心里對沈晚芽的偏疼,頓時都成了針似的刺痛。
「妾?竟然是妾?」唐桂清氣得臉色發黑,好大一口氣喘不過來,「他這個臭小子,竟敢這樣待她?」
唐家的幾個兒孫見長輩如此動怒,也慌了手腳,大兒子唐彥松連忙拉住父親的手安撫道︰「請爹不要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你要我別氣,怎麼可能?她是我見過最好、最聰明靈巧的女子,怎麼會只是收房當妾?怎麼會?不值啊!我替她不值啊!」唐桂清一邊喊著,一邊氣得顫抖。
「爺爺,身子要緊啊!」一旁的長孫也跟著過來勸說道。
對于旁人的勸告,唐桂清可是一句話也听不進去,伸手比著門口,對著他們叫道︰「去問家!去把那臭小子給我叫過來!我要見他,我要當面叫他把話跟我說清楚!」
沈晚芽一直知道唐家的老太爺對她的偏愛,說是將她當成了親身孫女也不為過,所以,當老人家知道她被收房當妾,才會氣不過吧!
在遣走了唐家傳話的奴僕之後,問守陽一臉沉凝地坐在書案前,他听唐家的來人轉述了老太爺動怒的場面,已經好些年不曾見過了。
沈晚芽也听說唐家派人來過的事情,她走進書房,看著問守陽抬頭迎面而來的眸光,他那雙琥珀眼眸映著從屋外拖進的日光,明顯看見瞳眸深處那抹黝暗的陰沉,他定定地瞅著她,薄唇微抿。
「讓我去,既然老太爺需要一個交代,就由我去吧!」她在他的面前停下腳步,姿態仍像是從前任小總感時一模一樣,一時之間,她還是不太能夠適應他們之間的身份改變,跟他沒什麼親近的感覺,「他老人家正在起頭上,爺還是別親自去見他比較好。」
問守陽看著她輕懸微笑的嬌顏,比起先前,她的氣質似乎更加沉靜了,就像是沉澱在井里的水,風吹不起一絲波紋。
「為什麼?」他眼眸微斂,銳利的眼神想要看穿她,可是,她將自己的內心給藏得很好,好得教人有點火大,「你替我安撫了鳳姨、叔爺,也給東總管一個很好的交代,其實你大可以告訴他們事情真相,但你沒有,現在,你又要去替我安撫唐家的太爺,為什麼你要幫我呢?」
沈晚芽聳了聳縴肩,唇畔的溝痕更加擴大,因為他的話令她覺得很想笑,「我不是想幫你,而是希望這整件事可以盡早落幕。不想再見到更多意外風波,我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僅此而已。」
見她笑得十分明媚,問守陽更加火大了三分,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了,只是談勾起淺笑,微頜了下首。
「好,就交給你了,既然你自告奮勇,我沒有理由反對,不過要是事情沒辦成,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她也不以為如果事情沒辦好,他會輕易饒過她。
只是從他的語氣听來,他們之間的身份改變了,但是,他待她的方式似乎沒打算要改善。
她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讓自己看起來再平靜不過,心想,無論如何都好,她只想要回到從前的日子,安安穩穩的,就好。
「太爺,晚芽來給您請安了。」
唐桂清早在她進門之前,就已經得到通報,說來的人是問家的妾夫人,出乎意料地,他見到她進來,竟然沒給好臉色,拄著拐杖,別坐過身。
「怎麼會是你?那個臭小子呢?我要見的是那個臭小子!躲在女人的衣裙後面,這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哼。」
沈晚芽跨進門檻兒,刻意無視老長輩的故意冷淡,「是我堅持要替他來見太爺,您是他至親,要是在這氣頭上彼此都說了不應該的氣話,傷了雙方多年的感情,太爺忍心從此以後與這位晚輩恩斷義絕,老死不相往來嗎?」
「所以,你就自願來替他挨我罵嗎?」老人家握著拐杖,一邊站起身,一邊說道︰「你被他收房做妾,這委屈你真的能夠吞得下去嗎?」
「在我心里不覺得委屈,就沒有吞不吞得下的問題了。」她吟吟笑道,上前攙扶著老人家,「太爺,今兒個天氣大好,要不別再屋里悶著,讓晚芽陪您出去散心一下吧!」
唐桂清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還是在她的攙扶之下做出屋外,確實是個天藍如洗的好天氣,只是最近京城里的柳樹逢春,漫天飄舞著柳絮,遠遠地听見孩子們的笑聲,吸引了沈晚芽的注意。
「太爺真是好福氣,兒孫們個個好精神。」她笑著說道,細心扶著老人家走上通往亭廊的石階,動作一氣呵成,絲毫不教人覺得刻意。
「我好福氣,但他們沒有。」唐桂清悶哼了聲,明明是個頭發盡白的老人,生起氣來卻比孩子更像孩子。
「太爺此話怎講呢?」她微笑偏首,願聞其詳。
「本來,我就等你年滿二十,等著把你從‘宸虎園’接出來,打算讓你當他們的師傅,把你一身好本事都教傳給他們,然後,再由我的長孫把你娶進唐家,他今年二十四歲了,已經跟著他爹親在學做生意,你瞧,我這算盤敲得夠如意了吧!」
說著,他笑嘆了聲,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接著說下去。
「可是,最後我想,還是把你留給守陽那個臭小子吧!要是你們可以結為夫妻,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出幾年,你們一定可以將問家經營得比現在再更好數倍,我唐桂清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了,不會見不得人家好,你和他都是我疼愛的後輩,我尤其想看你們過得比別人都好。」
听完長輩一字一句的關愛,沈晚芽的心暖暖的,卻只是笑著沒答話,她知道有時候安靜地傾听,比急著發表意見或是辯解來得好。
「只是,我要他好好待你,我明明交代過他,可是他卻——」唐桂清說到一半,氣得只差沒跺腳。「那臭小子!枉我八年前助他一臂之力,才讓他得以渡過難關,有今天的局面,沒想到,他竟然將我的話當耳邊風!」
沈晚芽垂首低眉,看著老人家氣得緊握住她臂肘的手,思量著他說八年前助過問守陽一臂之力,問家才能渡過難關,她想,如果是一件那麼大的事兒,怎麼不曾听叔爺和義父提起過呢?
八年前,不就是問守陽逼退叔爺,汰換掉「雲揚號」一些前朝元老的時候嗎?
所以,說到底,是唐家的老太爺助他鏟除異己嗎?
但她隱約感覺到,事情不若自己想象中的簡單,只是,她的神色平靜,就當自己什麼也沒听到,淡淡地噙起一抹微笑。
「所以,在太爺心里,覺得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嗎?」她微笑瞅了老人家一眼,伸手輕拍掉沾在他衣襟上柳絮,動作十分的細心謹慎,「可是呢,在我的心里卻不跟太爺一樣想法。」
「哼,怎麼?我在為你抱不平,你倒是替自個兒的男人說起話來了?」唐桂清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卻因為她的貼心舉動沒法子真的動氣。
「太爺,想想他當年被推掉的那門婚事吧!好些年過去了,在他的心里仍舊惦著範家的姑娘,您說,像他這樣死心眼的男人,能是個忘恩負義的臭小子嗎?若是沒將太爺放在心上,需要我來給你交代嗎?」
她輕側螓首,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直瞅著老人家。
唐桂清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道︰「你的意思是,他因為還惦記著那個範柔藍,所以才沒將你扶正為妻嗎?」
「要不然太爺以為還有別的原因嗎?」
「那個傻孩子。」他嘆了口氣,搖搖頭,「人都已經死了,還能記著做什麼呢?好吧!咱們再給他一點時間,遲早,我會要他給你正妻的名分,絕對不讓他在這一點上頭虧待你。」
「我是他的妻或妾,真的那麼重要嗎?」她笑著搖頭,扶著老人家在凳子上坐落,「太爺,您要為我打抱不平,也要等他真虧待了我再說吧!」
聞言,唐桂清抬眼瞅著她,見她的笑顏溫潤,宛如一塊通體澄澈的無瑕白玉,以一般人的眼光來看,很可能就被她表現出來的單純與澄淨給騙過去了,但她騙不過他,尚若她只是一個比別人聰明能干的尋常丫頭,他唐桂清不會如此疼憐她。
只是她掩藏得太好了,只怕就連她身邊親近的人都不知道這一點吧!這丫頭即便是燦爛地笑著,眼里也都帶著傷。
而如今,在她眼里的那抹傷,又多了幾分深濃的顏色,大概就連她自個兒也不自知,而他也決定不點破。
他活了太久,知道了太多事,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他都能夠看得一清二楚,說不準,有些沒能來得及說,都要陪著他進棺材了。
「好,太爺由你。」他笑著拍拍她的手,「不過既然已經撥空來見太爺,就別忙著走,你剛到的時候,我就派人去‘宸虎園’傳消息,說你今天要在這里陪我這老頭子一整天,咱們就省了午膳,我讓人把午茶準備得比平常豐盛,咱們就一邊吃茶,一邊下棋,如何?」
「是,晚芽一切听太爺吩咐。」她點點頭,嗓音柔軟溫順,換得老人家一陣開心的呵然大笑。
而當沈晚芽從唐家出來,已經是近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她婉謝了唐桂清的相送,只由唐家的總管代為領送出門,就在她要坐上馬車回「宸虎園」時,忽然听見了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喚聲。
「芽兒。」是秦震。
她沒有料到他會出現,回眸望著他的眼神露出微訝。秦震往前踏了兩步,就被一旁的唐家廝僕與「宸虎園」派來的車夫給擋下去,他瞪了他們一眼,極力地壓抑心里的不高興。
「這些天,我想去找你,可是,怕會再給你添麻煩,所以,今天听說你要來唐家,就想來這里等你,芽兒,我們可以找個地方說話嗎?」說完,他看了擋在她面前的奴僕們一眼,暗示要與她單獨談。沈晚芽靜瞅著他極力壓抑住激動而顯得局促不安的表情,事情會演變到眼前這地步,見她成為問守陽的妾室,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半晌,她點點頭,回頭先把馬車給打發走。
在馬車走後,她向唐家總管保證不會出事,對方勉為其難地相信她,沒再插手過問,然後,她回頭對秦震說道︰「好,剛好我也有些話要對你說,就讓咱們找個地方談,趁這機會把話說清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