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世界 第二十一章
「致思兄.今日我從你身上才看到,原來我自身是何德性,這還得多謝致思兄了.」
「明遠,你這是……」文致思肅容.
「連不識字的都罵我是人渣了,可見我就是這種人了,這世上不就是弱肉強食麼?往後也不會改了,將來的高官爵位,有勞致思兄了,」林明遠作損.
文致思一愣,連忙虛扶他一把.
「什麼人渣不人渣的,明遠,你莫往里頭鑽去.那種不識字的人能懂多少?那種人活著實令人惱怒,找個原由將他捆了送交官府,我差人去說說,定他要入得出不得.」語氣間甚是不屈.
林明遠笑著稱謝.兩人又說說笑笑一陣,有志一同回避較為機密的朝堂話題,林明遠心知有些事得回京後他拿出誠意再說,故天南地北地閑聊,聊得極為投機.轉眼已成至交.
文致思見到街上有一人行來,低聲說道︰「明遠,你在這里盡避挑,挑中了算我的,我有點私事,去去便返.」
林明遠輕描描地掃過那街上的人,面色不變說︰「致思兄去忙吧.」文致思走到樓梯口時,林明遠的聲音自他背後不疾不徐響起︰「對了,致思兄,剛對那事我還沒有答你呢,那鎖魂滋味我無福享受,至今遺憾.韓二小姐冰清玉潔,我心里是想著的,偏二小姐矜持,總與我保持距離,到頭來我兩邊落空.哼,倒讓孫德搶得了好處去.」
文致思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透著幾分古檉,也許,大難過後,人的性格多少是會改變一些.無妨,回京後沒事也讓它傳成有事,孫德本就是代林明遠上位的,將來必成韓冬左右臂,此時先讓這對翁婿起嫌隙,對他們來說有益無害,
林明遠笑著注視文致思與那人會合後,消失在街頭.他一眼就猜出那是天罡派被買的弟子,文致思路過此城停留,想必也是看見天罡派廣邀各路江湖,想模清楚它的底子吧.
他回目光.面上仍帶著笑,退至窗邊.
他半垂的眼眸冰冷,捂住嘴悶聲笑著︰「青門……要完了啊……」不都是人渣嗎?他完全可以猜到文致思的心思。
女子在世間,本就生存不易;尤其是一群女子,更容易遭熱人覬覦。如是求富貴、想依附的女子也就算了,他在青門數周,所見所聞的弟子無一不是獨立自行,哪怕是她,功夫不好,什麼都不好……可是她連一個沒有生機的男人都義無反顧地救下,又怎會順了文致思的骯髒心思去為一群人渣賣身呢……哪怕就算她肯了……他也不肯。
「……怎麼……到頭來反而是讀聖賢書的人是人渣呢……」他諷刺地笑著,樓梯間傳來聲響,他循聲看去,是這間首飾樓的東家又捧了銀盤上來。
「林公子,方才文公子離去前,讓我多尋幾件稀罕的首飾上來,這是其它分鋪趕送過來的,」
林明遠隨意掃過一眼,笑道︰「致思兄定要送,是嫌我身無分文了?」他看一眼這東家。
「東家與致思兄相識多久了?」東家照實答道︰「文公子初來這里,留有一金,任憑林公子挑迭。小的也是今日第一次見到文公子。」
林明遠聞言,若有所思。
東家抬頭瞄一眼林明遠,恰巧見到林明遠面上有笑,卻隱帶陰狠之色。他裝作沒見到。指著銀盤左邊華麗的簪子。
「先前小的瞧,公子對防身首飾頗有興致。愈是繁瑣的首飾愈易暗藏玄機,如果公子中意,小的多拿這類首飾過來。」
林明遠把玩那把簪子,問道︰「若我畫在紙上,做得出來嗎?」
一只要圖紙沒有大問題,是可真的。
林明遠應了一聲,將簪子擱回。
「過兩日我送圖紙來,我有銀子自付,文公子的一金就隨你了。」一頓,他又隨□問道︰「這幾日我見城里熱鬧得很,很多江湖人來往,不知道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東家還在「那一金隨你」的震撼中飄蕩不能自已,眼前這位林公子的意思是,他可以如數退回給文公子,也可以自己暗吃下來……天上掉下的餡餅不撿對不起自己。他也沒有再細想,便道︰「林公子莫驚,這是城里的天罡派掌門壽誕,各方江湖人來祝賀而已,天罡派在本城一向有威望,不會鬧出事的。」
林明遠挑起眉。
「真不會?人人配刀動槍的,剛才我還瞧見一群穿著青袍的女子……」
東家急于討好他,說道……「那是青門的弟子,我識得的。她們一向不主動。如果萬不得已,是不會出劍的,林公子可以放心。」
「你識得?」林明遠微有驚詫。
「當然。前陣子小的听天罡派的弟子……一個姓袁的,提到青門有個姑娘生得可憐,這樣相貌的人,成了江湖女俠,實在讓人無法想像,正巧他要去青門送帖,可以仔細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可憐法呢。」
林明遠一呆。天罡派那個叫袁重的,確實從—開始就多看姬憐憐幾眼。他本以為是姬憐憐相貌過于惹人注意,畢竟江湖女子多是英姿爽朗,少有像她一樣,單薄的身子。過于細致讓人心生憐惜的相貌,哪怕她舉手投足都帶著粗俗爽快,男人的第一眼必會被她的臉所迷惑,懷疑她到底是不是江湖人……
在袁重去青門前,就已經知道姬憐憐這個女人了?
姬憐憐出青山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看過她,留有如此深的印象……
天罡派此次出入意表廣邀各門派……出色弟子出身權貴朝廷……朝廷?
林明遠腦中靈光乍現,驀地想起那一夜,在破廟里姬憐憐為了掩護他,曾暴露在一個人面前……
趙舍。是趙舍!
趙舍在本城!
姬憐憐感到不妙了。
現在她在藥鋪里喝著一碗黑稠藥汁,明明該是滿室藥味,她用力吸了幾口氣,卻是半點味兒有。
「姬大夫,我就說是待在青門不容易受風寒吧,這什麼跟什麼啊,我跟青門外的世界有仇吧……看什麼看?」姬憐憐偶爾也要震出一點江湖人的王八氣勢。
藥童連忙轉身離去。
姬憐憐往姬連瞪去一眼,姬連掩嘴咳了一聲。
「這是怎麼了?我看起來很淒慘嗎?」姬憐憐有點惱。
「這……」也沒有多慘,雙眼泛紅含水,鼻頭紅腫到破壞了一張小臉的正常度,實是可憐之至;可憐兮兮之中,姬連又感到有幾分小小的憐惜是以前所沒有的。他有些疑惑,難道姬憐憐要受風寒,才會讓人產生這種憐惜?姬連將藥方交給藥鋪,囑咐上再熬一帖,到時會再過來後,就與姬憐憐出了藥鋪。
「哎,姬大夫,我已不是小孩,晚上我自個兒來就行。」
「這里人多也雜,要是有心人混了藥進去,你不懂藥性,被害了怎辦?我還是陪你一趟吧。」姬連堅持道。
姬憐憐微地一怔。防人之心不可無,但這姬大夫是不是太對人設防了點?不過是碗冶風寒的藥而已啊……她試探地間︰「姬大夫,我從不知你的家底呢。你家以前也是藥家?」
「……嗯,是藥家。」他遲疑片刻,生澀道︰「他們是有醫德的大夫,在一次替官家煎藥的時候,被熟人混入其它毒藥,活活被打死,我當時甚小,逃了出來……」
姬憐憐听他開□十分艱澀,回憶這段往事顯然對他相當不易。在青門哪听過他說自家事啊?都只是幾句「傷在哪里」「包扎好了」「這狗叫大黃」等等不重要的字眼,說話重心從來不在他自己身上,怎麼今天跟她說這些……姬憐憐還沒琢磨透,又听他很困難重重地說道︰「姬姑娘……那日,真是謝謝你了。我對青門里的姑娘對沒有任何不軌的心思,當年我逃入青門,是听先父提過,我們姬家女子在青門有一個藥廬,只要是姬家女人去,青門一定二話不說收下……那日事發,前後進藥鋪的只有街訪鄰居,那吳地正是街訪的孩子……人心難測,我不敢再信他們,所以我想起了青門。我只是……謝謝你替我掩飾,我很感激。你對我而言,就像是個認識很久的舊人,希望你過得好,笑顏常開……或者,這就是有妹妹的感覺?」
這一個字一個字噎在喉口上,費了好大功夫終于吐了出來。說完之後他滿面是汗,也暗松□氣,看向姬憐憐時,她貓似的大眼望著他。
「……怎麼了?」姬連小心翼翼地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她回過神,輕聲說道︰「不,沒什麼。我在想,姬大夫跟我一樣,都是習慣用舊物,喜歡舊人一直存在的人吧。」她心里酸澀又感慨。姬大夫跟她有那麼點相像,把自己保護得密密實實,不讓自己最真實的情感在外人面前曝光。
連那句妹妹他都說得磕磕絆絆的,是因為已經習慣一個人了吧?甚至,已經忘記親人在身邊的感覺了吧?不敢相信人,不願親近人,到最後,滿腔感情全給青山上的貓貓狗狗。姬憐憐抿起嘴,其實她一點兒也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人,可星她在姬大夫身上看見了自己。
姬連微笑道︰舊人舊物好啊,他們一直在那里,令人安心。或許有一天,我們也會成為誰的舊人,讓對方心安吧。姬姑娘,昨天我太忙了,要是再多點,你風寒就不會太重,如果昨先替你熬碗姜湯就好了。」
一碗熱騰騰的姜湯自姬憐憐腦海掠過,最終被她身後男人的大手接過丟棄。她垂下眼楮,淺淺彎起嘴角,保持著笑容。此時此刻,她並不想讓人看見她的表情;可是,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要微笑著,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仍舊層層疊疊地把心底最真實的那一面包裹起來。
沒辦法啊,她只能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所以,雖然不太願意成為像姬大夫這樣的人,可是還是必須成為這樣的人,才能安于現世,平靜地活下去吧?
當她整理好情緒,抬起眼時有些暈眩。這次風寒果然重了些,以往她總是盡量避免,哪怕不小心染上,也能在幾天內振作起來;但這一次,是幾年來最嚴重的,為此她感到苦惱。再怎麼拿姬姓耍威風,她也不可能躺上一個月吧,會露陷的。
「你還好吧?這是近路,過了這井字小巷,再拐個彎就回酒樓了。」姬連問著。
「嗯。我很好,沒事。」她笑著再往前走,然後頓住。
「姬姑娘……」姬連疑惑。
姬憐憐緩緩地轉頭,朝右邊看去。
一名男子,正動也不動。陰騖地看著他們。
姬連沒見過此人,但察覺到姬憐憐渾身倏地緊繃,她寬袖下的左手已移到背後長劍。他心知有異,面色不變地退到姬憐憐的另一側去。
「好久不見了,姬姑娘。」男子笑道,笑意未達眼里。
「哦,一面之緣,差點以為是仇家,你這一說話,我才認出原來是趙大哥。」姬憐憐吐了一口氣,放松了,左手由劍鞘上移開,然後,她再補上一句︰「毀了我清白的趙大哥,我可不會忘記呢。」
頓時,趙舍的臉變了。
姬連的臉色,也變了。
姬憐憐真是嘆了好大一口氣,很明顯松懈下來了,甚至,她朝趙舍的方向走上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