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 第五章
定時定量,梅子配苦藥,鮮少听她再抱怨,開始邁向——不用催、不用哄、不用逼,勇敢喝藥的好孩子之路。
被一碟梅子收買了。
不,被這個男人……牽著鼻子走了。
是他太難教人拒絕,還是她意志太薄弱?
無雙帶了點怨嗔,抬起眸,睨向對桌的他。
無法直視太久,又連忙合眸避開。
並非他太過俊帥,教人不敢偷覷,也無關羞赧,而是——
他今日一身鮮黃,黃得澄亮、黃得璀璨、黃得……他額際刺痛。
無雙必須咬緊牙關,才能平平穩穩的問出話來︰「你那襲衣裳……誰送的?」
「這一件?」霸下順著她的目光,瞥向身上衣衫,想了想︰「我五哥所贈。」
五龍子?
他絕對瞧不你不順眼!
好極了,又一個敵人浮上台面!
算算,昨日那襲大紅袍子,七龍子所送。
前天,整件繡滿花朵的俗麗大憋,三龍子的禮物。
大前日,粉艷至極的鮫褂,得自于二龍子。
心懷不軌的龍子,已有四只。
他的處境未免也太險了……
可是他一臉不知大禍臨頭,兀自悠哉,她都替他緊張了!
「你又覺得太艷麗?」他回了一句……讓她很想捉住他的肩,使勁搖晃,惡狠狠堵回去!
難道,你自己不覺得嗎?!你瞎了嗎?!
你現在,就像一顆熟透的海橙果、還沒月兌毛的小雛雞!
無雙忍住抹臉及回嘴的念頭,要自己淡薄、鎮定。
「大概是……我只偏好黑色,其他顏色,在我眼中,皆顯多余,看了礙眼。」
霸下神色略略一頓,似乎是錯覺,他的笑弧,有那麼一瞬間,是僵硬的。
「黑有黑的癥狀,其他顏色也是,若滿腦子里全是黑花黑草,瞧了也不心曠神怡。」那抹笑,在他唇邊重新飛揚,臉龐線條變得柔軟。
「把滿園子花草顏色全往身上塞,又哪來心曠神怡?看久了,眼楮都痛。」她撇開臉,故意不瞧他。
不瞧他,才能把話說得很壞。
不瞧他,才能穩住她的高傲、孤僻。
「是我壞了你的興致。」他有自知之明。
「我又沒那麼說。」她皺眉。她是對事……不,是對衣,不對人!
「我先離開了。」他擺下空碗,便要起身。
無雙一呆,是她說錯什麼話?
她忙不迭出聲︰「你這是生氣了嗎?!」她眼中看來,他像準備拂袖而去。
「沒有。」
他臉上的神情,確實沒有怒意。
「那你走什麼?」她不解。
以往兩人喝完藥,還會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雖然她不是個好的談心對象,又不擅攀談,起碼他說什麼,她都听得認真。
「你每回見我,總是皺眉,我不希望你因我壞了好心情。」
他的眼,雖然……
卻能清晰看見她的反應。
見到他,她不開心……所以,她沒有笑容;所以,她沉默比說話多;所以,她那對眉,不自覺攏蹙著的——
他看得到,一清二楚。
他也知趣,既不受歡迎,不如速速退離,還她清靜。
反正她藥已喝下,無須他再哄騙著。
「我皺眉?」
無雙無從得知自己露出了怎生表情,但她非常肯定,就算她皺眉,也定是為了他的衣著,以及贈送衣裳的那些人心存不軌,絕非因為看見他。
相反的,見到他,她……
未待她說完,霸下已接續道︰「接下來數日,我不會在城內,別忘了要按時喝藥,我已請小九拿一壇梅子過來,不只配藥時能吃,嘴饞時也能吃。」淡淡的叮囑,由淺揚的唇間吐出。
他沒有停留下來,帶著那身鮮黃,走出她的視線。
原本那鮮黃刺目難忍,不旦瞧不見了,竟感覺……
空虛。
仿佛暖耀的日,沒入了雲後,不見蹤影,變得陰冷。
當無雙扶桌而立,她才發現,她差點要追了過去。
若非她無法行走、無法奔跑,她確實會這麼做……
追過去,向他解釋,她不是因為他,而露出不悅的表情。
她沒有不樂見他。
他沒有壞了她的心情。
喀。
一個大瓶罐擺上了桌,發出重重悶聲。
無雙回神,眼楮看見九龍子,正擱下一大壇梅子。
「我八哥咧?」九龍子問。
這個問題,她比九龍子更想知道。
他要去哪里?
「他說,他要出城幾日。」
「哦。」九龍子逕自打開梅壇,抓了一大把,慢慢吃起來,「他一定是去海仙洞。」
「海仙洞?」
「八哥得去海仙洞,守那一大叢仙果。」九龍子嚼著梅子,微微酸意讓眸子眯細了起來,模樣教人莞爾,又不失俊帥。
「仙果?……所以他是去仙界?」
九龍子睨視她,真是孤陋寡聞。
「海仙洞在海底。」他涼道。
誰規定仙果只能長在神山仙嶺?他們海里也有,為數還不少。
這她確實不知。
仙果的所在地,哪可能大肆宣揚,是怕沒人去搶嗎?
「守仙果只是個借口,八哥每回想靜靜,都往海仙洞跑。」
「那里……植著怎樣的仙果?」無雙不免好奇。
需要……一只龍子看守?延年益壽?增強法力?起死回生?
「那可說不完呢。看你是想解毒、想強身、活久了嫌煩、想毒死仇敵、想了升開……都有。」九龍子逕自斟茶,配著酸梅,正好。
「怎可能有這種仙果?既能救人,也能毒人?!」無雙不相信。
仙果該只有益處,而無害處。
「海仙洞里的仙果,就是『既然救,也能毒』的玩意兒。」別拿一般仙果與之相提並論。
「根本不該叫『仙果』,而是『怪果』吧……」她咕噥。
「它不是一顆顆長,而是一整串長,像……嗯,陸路上有種水果叫『葡萄』,只是比葡萄大上許多,整串五顏六色,各有滋味,摘到哪顆,吃下肚的下場,大不相同,是中毒,是解毒,全憑運氣。」九龍子只听過描述,未曾親眼見過,但仍說得一嘴鮮活。
畢竟那些仙果的味道,是他夢寐以求,不管是紅的綠的藍的紫的……他全都想嘗上一口。
可惜,不行。
只要摘下串果中一顆,其余果粒隨即腐爛,速度之快,誰也阻止不了。
這些也是從八哥口中,細細听聞而來。
「你方才說……海仙洞內的仙果,能解毒?」
無雙神情略沉,眉宇嚴肅,問出口的聲音變得謹慎。
「應該吧。」九龍子不負責地回道。他又沒吃過。
「什麼顏色……什麼顏色的仙果,專用于解毒?」她的口吻亟欲知曉。
「這種事,我八哥才知道,仙果歸他管,我不過是听他提起。」九龍子聳肩,轉眼間,梅子快吃光半壇。
霸下才知道……
「也只有我八哥才能接近仙樹,因為仙樹有猛獸看守。」
霸下才能接近仙樹……
「猛獸不會攻擊我八哥,海仙洞的石門,我八哥才打得開,想取仙果,就算打敗猛獸,還得打敗我八哥,說來說去,我八哥是關鍵。」
想取仙果,霸下,是關鍵。這句話,在她耳內反復回蕩……
「你干嘛問仙果的事?你也想吃哦?」他斜眸睨著她。
「……」她沉默。
「對厚,說不定仙果能治你的腿殘,讓你重新站起來!」九龍子突發奇想。
對,無雙亦有同感。
乍聞仙果此物,她腦海中飛快襲上的,也正是這個念頭。
說不定,仙果能治她的腿——
治這一雙……被毒殘了的腿。
若仙果真能解毒,興許連「融筋蝕骨」這味毒都能解清……那麼,她就不用再等魟醫試藥,不用再苦吞湯藥,強忍難受作嘔……
「你雙眼發直,又悶不吭聲的,打啥主意呀?」
九龍子從她臉上看見了異狀,雖探不清心思,總覺她怪怪的。
「沒有。」無雙不願多言,心思卻不住地琢磨著九龍子的話。
九龍子也是明眼人,沒這麼好糊弄。
「若腦筋想到我八哥身上,奉勸你,打消這念頭。」
他吃夠了梅子,再嘗下去,整壇只剩湯渣。在海水中,潦草搓洗雙手,洗去稠膩梅汁,才再慵懶開口。
「我八哥看來善良可欺,不愛與人計較,凡事好商量,不怎麼會拒絕人,卻也不代表,你能輕易從他身上撈取到好處。」
無雙接收到警告,來自于九龍子的眼眸。
他以眸光告戒她,幾乎教她誤認為……她的心思,在那一瞬間,遭他看穿。
自私的想法,丑惡的念頭,只要能再站起……不擇手段。
「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像你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就算你哭著求、耍著賴,他也不會如你所願,少拿小事吵他。」
他說得很不婉轉,而且一說完,人也已站起,擺明沒想再多留。
他不留下,她亦不留人,連用目光相送都無須。
遠不及霸下離開時,她瞧得那般專注,那般……舍不得。
九龍子的撂語,她非但不氣,倒覺他對霸下諸多維護,恐是幾兄弟中,真心相待之人,這讓她對九龍子觀感好了些許。
「就算我真的動念,想取仙果嘗試,也是人之常情,換成是你,你不想嗎?」她對著九龍子的背影,喃聲說著,「你若像我,殘了一雙腿,再無法跑跳,眼前突有一絲希望,興許能醫治腿傷,你可能放過嗎?」
她自言自語,每問一句,心底便有聲音跟著附和。
「你比我幸運的是,守仙果的霸下是你的親兄長,是那樣的……爛好人,你開口去討,他不會拒絕,我呢?與他何親何故,就算拉下臉去求,也不見得能求得什麼……」
聲量,僅己听聞。
「你都說了,他只對自家人掏心挖肺,我這種『表妹』,構不著自家人的邊,他當然不會出手助我……」她才會不曾從霸下口中,听到「仙果」兩字,他也不想讓她知道,是吧。
無雙自嘲地扯唇一笑。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若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
她心里那道聲音,重重響著!
對,不替自己打算,這輩子,永遠只能當個殘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