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藏茉莉 第八章
「哎呀,不提臭男人了,言歸正傳,」範明萱轉向魏家珍︰「不是要談拍照的計劃?」
「計劃?」梁茉莉不明所以。
「梁小姐,我可以叫你茉莉吧?」魏家珍開口,將一張精美的彩色印刷圖片遞給梁茉莉。「經過考慮,我還是希望由你掌鏡,時間上以一天室內,兩天外景為主。地點的話,室內在我們的新居拍攝,室外在這家頂級民宿附近的湖邊取景,所以外宿是必要的,前後最少四天的時程,你參考一下。」
她呆怔地接過,展開圖片折頁,上面是民宿的各項介紹資料,外觀、景點、特色美食均詳細解說羅列,她只掃了兩眼,面色如灰,雙唇緊閉,不發一語。
「化妝師和伴娘會隨行,你們必須出動的工作人員費用、車輛我們會負責,請將時間騰出給我們,總開支我將和店經理談……」
「這麼多天,要李先生配合沒有困難嗎?」她的喉頭突然干啞。
「放心,我和李先生達成共識了,他願意全力配合,地點是他挑的,他說那邊房間不好訂,一般游客很少涉足,夜景或日出都別具一格,我想拍出來的效果一定很與眾不同。」
她俯首良久,呼吸越發急促,翻來覆去地看著那張簡介紙頁,彷佛對這間民宿多有興致似的。事實上她早已視而不見,努力苦思著推翻這項計劃的各種理由,她勉強說︰「這牽涉到外拍,我想羅先生比較有經驗,他應該比我更能勝任——」
「你就別客氣了,」魏家珍手指敲敲電腦螢幕。「你有本領把這兩個人喬成這樣,還有什麼做不來的?」
她定楮一看,那不是長下巴小姐和麻將臉先生的新版婚紗照嗎?店經理竟私自拿這本尚未後制好的半成品替她做宣傳?
她懊喪地撐著腮,難以接腔。果然藍空無垠是起風欲雨的先兆,她的麻煩才剛要開始。
「不接案?」店經理從她偌大辦公桌上抬起尊頭,萬分不解。就她了解的梁茉莉,這個業界少數的女攝影師因為資淺,而且很需要錢,幾乎有案就接,且往往能讓準新娘超出預算揀選出臉容絕美的照片,沒案時她甚至可以處理某些量小的照片後制,多些外快,除了堅持每星期回台中一趟,她沒有提過任何要求,會起意把魏家珍這肥案外推,一定有不小的理由。「可以啊,只要理由說得過去。」
梁茉莉想了一下。「就說小羅較資深,我外拍經驗不足,況且他是男生,力氣較大,那些器材道具我扛不來——」
經理朝她翻個白眼。「你真以為那位千金真心要找個經驗豐富的攝影師替她拍照啊?她和她那位姊妹淘伴娘根本是拿這件事當消遣,趁機游山玩水一番又能達到目的。我看她們世界各地都玩遍了就是本島沒玩過,這麼長的拍照時間當然要找個順眼的人在身邊兼閑嗑牙,偏偏她們不欣賞我們家的莽夫小羅,和他話不投機。你夠細致,合她們胃口,有錢人的思維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否則照魏家珍的財力,她想找哪個知名大師為她操刀不行?來我們這家小廟朝拜干嘛?不過是尋開心,懂吧?開心就好。」
「我和她不熟,不懂得逗她開心。」她已經皺了一整天眉頭。
「不必懂,更不必熟,喜歡或欣賞一個人是直覺,沒什麼了不起的理由,她們大有條件靠直覺行事,直覺錯了有本錢重來,我們可不行,我們得靠理智賺錢,這你得慢慢體會。」
有部分她懂得,就像她從來只靠直覺愛上一個人,並為此吃盡苦頭。
「經理,這件事得重新商榷,我真的不能接。」她無暇再尋找借口。
經理好好瞄了她一回。梁茉莉平時身段柔軟,堅持的事卻很少搖擺,心知勉強她不來,口氣放緩道︰「這樣好了,你有辦法讓魏家珍改變主意,就照你的意思。我的原則是,別把生意弄吹了,誰接這案子對公司而言沒差。」
她使勁咬著唇,越想越惱恨,目露激忿,冷不防握拳捶了茶幾一下,杯盤連帶受到波及,咖啡溢出。
店經理目瞪口呆,結舌起來︰「你……不用激動。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麻煩了點,可賺錢哪有不麻煩的呀?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頹敗地站起來。「對不起,經理,我失態了,你別介意。」
她尷尬地退出經理室,拾級而上,爬了半層樓,止步思量,轉身又下樓,止步躊躇,終于心一橫,向小真借了摩托車,加催油門,只身急馳在大路上,穿小巷,違規左轉,單行道逆向行駛,橫切快車道,不消十五分鐘,抵達她睽違近兩年的那棟辦公大樓。
她摘下安全帽,進入大廳,搭電梯直赴十樓,找上門,不羅嗦,開門見山言明要見老板。
她一副快遞員的扮相讓總機小妹猶豫再三,但她氣勢洶洶,逼視著對方拿起話筒以內線通報,總機嗯哦兩聲後放下話筒,怯聲說︰「老板沒空,在開會,您要不要先預約——」
「我也沒空。」她直接登堂入室,不畏一群職員向她投射出疑惑目光,熟門熟路尋至那間私人辦公室,在外間辦公的大秘書及助理一臉莫名,全忘了反應,眼看她手臂一伸大幅推開門,邁步走了進去。不到半分鐘,原本在里面進行業務報告的一名主管鬼鬼鬼祟祟告退出來,順手掩上門,對還在驚愕中的兩名女性同仁沒頭沒腦解釋︰「女士優先,女士優先。」
李思齊靠在高背皮椅上,面無表情,內心卻掀風翻浪起來。這個女人愈來愈出人意表,她的長發凌亂垂肩,穿了件窄版黑色短T恤,無花色,直筒低腰牛仔褲洗得粗礪泛白,腰間系了條軍綠色寬皮帶,足穿舊球鞋,鞋身可沒有潮牌新花樣,已穿到灰白陳舊,臂彎夾了頂安全帽,她竟以這番送貨員模樣闖進來見他?她何時學會以摩托車代步了?
現在,她以微冒火氣的炯亮雙眼直瞪他,顯然來意不善。
「說吧,有什麼事?」他手指輕叩扶手。「你該先打個電話過來。」
「你做決定前也該先知會我一聲。」
他看了她一眼,屈身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站定。「什麼決定?」
「你想讓我難堪?」她直言不諱。「我們不是說清楚了?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仔細端詳她,發現她和以前有丁點不同,至于哪里不同,一時也分辨不出來,但從前的冶艷風情確實找不到了,他忍不住自語︰「你真的變了。」
「你別轉移話題。請你轉告魏小姐,另外找人拍照,我無法奉陪。」
他摩挲下巴,揚眉笑了起來。「原來是為了這事。你如何認定我有決定權呢?這種女人才有興趣的小事我不會干涉,她開心我也省事,你找錯對象了。」
「你撒謊!那間民宿是你推薦的,你存的是什麼心?重游舊地?」她愈說愈惱火,抓緊帽緣的手指節泛白。
「重游舊地?我不記得了,可以提醒一下麼?」他不慍不火道︰「你老是對舊事念念不忘怎麼行啊?」
啊,他想氣死我!她閉眼兩秒,做一遍月復式深呼吸後,對他道︰「好,不記得最好。那麼我可以麻煩你和魏小姐取消這個決定,另外找人接拍嗎?我想她一定樂意听你的。」
他狀似認真思考,好奇地問︰「請問梁小姐,你是以什麼身分要求我幫你的?前女友?舊情人?老朋友?我們之間還有任何瓜葛嗎?如果我答應你,那算什麼?顧念舊情嗎?你呢?你做任何決定前顧念舊情了麼?」
她耐心听完,眼底閃著藍焰。「你非得這麼說不可嗎?」
「那你希望我怎麼說?」他仍然哂笑不停,鼻尖就要踫觸她的前額,聲音刻意放柔道︰「唔……這樣好了,就一五一十告訴魏家珍吧。我這個人百無禁忌,敢做敢當,說穿了不過是舊情人,她教養良好,絕不會有不當反應,怕是有人管不住自己,不小心失態,這點我就愛莫能助了。」
她再次閉眼屏住氣息,極力遏止已成形的念頭,但就兩秒,她已忍不住出手,那只抓著安全帽的手,高高擎起再用力向他摜去,沉悶一響,他胸月復突遭襲擊,往後踉蹌了一大步,腳跟抵觸沙發椅腳,他人高腿長,一時失去重心,先仰跌在扶手上,再斜偏墜地。
梁茉莉繃緊一張陰沉的臉,快步直追過去,不顧一切跨坐在他小月復上,拿起安全帽繼續朝他身上痛扁,他揮臂擋擊,大為驚怒︰「你發什麼瘋?!還不住手!」
她听若罔聞,安全帽打在肉軀及骨節上發出咚咚響,最後一擊掃過他的額角,帽子彈落到遠遠一邊,這古怪的騷動驚擾了門外眾人,均面面相覷作不得聲。
李思齊眉骨吃痛,眼冒金星,兩手在空中盲目一撈,終于捉住她臂膀,勉強制住她一發不可收拾的蠻勁,他出聲嚇阻︰「你竟敢在我地盤動手!我叫警衛了——」他企圖撐起上半身反壓制她,她反應快,一股積埋已久的憤怨再度被激發,她奮力掙月兌右手,徒手朝他臉上揮上一拳,怒喝︰「你這個渾蛋!渾蛋!」
他眼前立即出現一片星系,天旋地轉間,馬上被削弱了反擊力道,暗想應該躲不開第二拳了,卻適時听見有人大喊︰「天哪!快來人哪!快抓住那女人!老板快被打死了——」
他听出是新助理的叫喊聲,他不記得梁茉莉是怎麼被人架出辦公室的,只感到她被眾人拉開時毫不留情地賞了他胸肋骨一腳,那股昏眩現象盤桓整個腦袋長久未消退,他被幾個部屬扶躺到沙發上觀察傷勢。他想他流了點血,因為有人弄了條毛巾緊按在他額角痛處,他第一個念頭是,他一定要炒了這個口沒遮欄的助理,竟罔顧他的顏面大肆喧嚷;第二個念頭是,這個心狠手辣的梁茉莉根本不是沈玫瑰;第三個念頭是,他不會破了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