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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貝勒的馬車 第十二章

「貝勒爺,您又幾日沒睡了?」一待行禮完直起身,譚雪便眯起眼,雙手叉腰地瞪視著芮聿樊。

「我忘了。」望著譚雪故意裝出的那副凶巴巴可愛模樣,芮聿樊的笑容愈發溫柔了。

「不是我愛說您,貝勒爺,您老這麼日夜顛倒、沒日沒夜的,這身子怎麼扛得住啊!」瞅著那張風度翩翩到讓人實在生不起氣的俊顏,譚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走至芮聿樊身旁,望著他發絲間的幾根白發,喃喃說道︰「瞧瞧,我說的沒錯吧?這不?白頭發又長了好幾根!」

「我老了。」芮聿樊儒雅一笑。

「胡說八道什麼!」小心地將那幾根白發拔去,譚雪邊拔邊輕啐著,「您一點也不老!」

「心,老了。」抬起眼眸,芮聿樊望向院外的落日,眼底有著一抹與唇角笑意不相容的淡淡蒼涼。

「這話我不愛听。」听著芮聿樊話語聲中隱含著的慨嘆,不知為何,譚雪的心底猛地一揪,忍不住背過身去。

「那我不說就是。」望著那個縴細的背影,芮聿樊笑說道,然後再度舉起手中拿盞茶。

「貝勒爺!」就在此時,譚雪突然轉過身瞪著他。

「怎麼?」芮聿樊輕啜著茶徐徐問道。

「架子、架子啊!」看著芮聿樊渾身散發出的那股自在從容,譚雪長嘆了一口氣,「堂堂一個貝勒爺一點派頭都沒有,一點架子都不……」

正當譚雪數落得正起勁時,廚房內卻傳來了譚大娘警告似的低語——

「小羽……」

「沒事的,譚大娘,這樣很好。」反倒是芮聿樊完全不以為忤,且再忍俊不住的笑出聲來。

望著眼前那個笑得如同清風拂面般令人心曠神怡的男子,譚雪驀地有些痴了。

明明就是這樣好的人,明明就是這樣雍容爾雅的人,可是天都城民卻老要以「幽靈貝勒」、「陰陽怪氣」、「皇室中最古怪的庶民」來形容、來詆毀他,而他,居然還總那樣無動于衷的淡然處之。

她很替他抱不平耶!

她多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直達這名他們口中怪兮兮的「幽靈貝勒」,其實是個多麼溫和、從容、知識淵博的翩翩君子啊!

但算了,誰讓他就是這樣的人呢!

所以,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他怪,只要有她知道他的好就行了。

包何況,能與他這樣坐在一起聊著天、喝著茶,不知為何,總讓她感覺到一股淡淡的溫馨,以及一股無以名之的感動……

就如同過往的每一回一樣,芮聿樊與譚雪天南地北的閑聊著,然後在夕陽緩緩西沉,夜幕開始降臨時,緩緩站起身。

「天晚了,我先走一步。」

「貝勒爺,您留下來吃頓飯吧!雖說只是點粗茶淡飯……」听到芮聿樊的話後,譚大娘急急由廚房走出,和聲挽留著。

「不了,謝您了,譚大娘。」對譚大娘頷了頷首,芮聿樊淡淡笑道︰「你們用飯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既然貝勒爺有事,我們也不敢留您,不過天色暗了,貝勒爺,您請千萬小心些。」譚大娘依依不舍地說著。

「會的。」芮聿樊點了點頭後,望著身旁也跟著站起身的譚雪,和聲說道︰「羽姑娘,請留步。」

「貝勒爺,您等我一會兒,我還是送送您好了。」盡避芮聿樊說了讓她別送,但她還是匆匆提過譚大娘遞過來的一盞燈,「要不這黑天黑地的,我怕您掉入田梗里。」

「那就麻煩你了,羽姑娘。」芮聿樊輕笑回道,眼眸是那樣溫柔。

這一段路,並不太長,而且對譚雪來說,更覺得短,因為她喜歡與他肩並肩在月夜下自在漫步的悠閑,喜歡聆听著他輕輕述說著關于這天地的一切,盡避她完全不明白為什麼……

這一段路,終究走完了,但待那輛乘載著他的馬車已緩緩消失在黑暗中後,譚雪卻依然沒有離去。

不知為何,那個背影、那輛馬車,總讓她覺得好懷念、好眷戀、好不舍,可明明她才認識他半年。

是的,半年。

自小與父母一同生長在這塊美麗的向陽坡上,譚雪的生活就像普通人一樣的平凡,但快樂。

半年前,當一輛馬車停在她家茶園前,當她進屋後發現家中坐了一名溫文儒雅的不速之客時,她才明白,原來這片田,是他的,這塊地,也是他的——這位十八貝勒名下唯一的財產。

盡避有些不明白這位「地主」大人為何任她們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居住這麼久後才出現,更不明白他明明貴為十八貝勒,為何聲明如此詭譎,財產如此稀少?

不過在「地主」大人出現後,身為他旗下唯一的一家租佃戶,譚家所受到的待遇卻比別人家地主的租佃戶好上太多,而且受到的「饋贈」更是超乎一般人想象。

他每回來,馬車上總載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甚至是長相奇特的蔬菜花果,每每讓人都不知該收還是不該收。

他每回來,雖總是一副悠閑的模樣,但臉上掛著的那抹笑容,總與他眼下的黑影一樣讓人無法忽視。

他每回來……

這個貝勒爺,確實真的好奇怪,卻奇怪得讓人不喜愛都難。

當譚雪臉上帶著一抹甜笑靜靜走回家中,對爹娘問過安準備回房時,譚大娘突然像想起什麼事的喚住了她——

「對了,小羽,我忘了跟你說了,昨兒個東村的獵戶張、北村村長的兒子,還有另外三家人都找人上咱家來跟你提親了。」

「提親?」听到譚大娘的話後,譚雪愣了愣。

「是啊!一會兒來了這麼多人,還真是讓我傷透了腦筋。」譚大娘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後來我一想,貝勒爺向來對咱很好,也很關心我們,所以我便索性告訴了他這事兒,要他替我們出點主意、做個主。」

「什麼……」怎麼也沒想到娘親竟告訴了芮聿樊這件事,譚雪不禁傻眼了,嗓音有些不知名的微顫,「他……怎麼說?」

「他說知道了。」

知道了……

竟就只有這淡淡的、毫無情感成分的三個字。

躺在自己柔軟的床榻上,譚雪一夜無眠,腦中來回縈繞著的,全是娘親先前告訴她的話。

知道了,是嗎?

當他說「知道了」這三字時,他的臉上,是什麼樣的神情?

當他說「知道了」這三字時,他的心中,想的又是什麼?

而為何,當知道他對她終身大事的回應只有這三個字時,她的心會那樣緊、那樣沉,甚至微微的抽痛,緊得她整晚輾轉反側,沉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明了,真的不明了自己的心情。

不明了自己為什麼就是對他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那種略帶這懷念、眷戀、淡淡不舍與感傷的心情,就是讓她不由自主的想靠近他、想望著他、然後在望著他那雙眼眸時,忘卻了世間的一切,除了他……

明明只認識半年不是嗎?

明明兩人之間也只是地主與租佃戶的關系不是嗎?

為何自他出現後,每個夜里,她都會陷在一個古怪的夢境中,在她掙扎著醒來後,卻記不得任何情節,但她的頰上,卻會有淚……

那麼,究竟是為何而流、為誰而流?

而她,是否曾忘了什麼事、忘了什麼人,所以那夢,才會不斷地出現,不斷地存在?

想起來,快想起來啊……

一個好長好長的夢,長得讓譚雪由夢中清醒過來時,頰上依然殘留著淚,而心中那股痛意,不僅一點都沒有消減,而且還愈發的劇烈。

但這,真的是夢嗎?

若只是夢,為何她對于其中所有的細節都如此熟悉、透徹,如此的感同身受?

若真的不是夢,又是誰,竟如此殘忍地奪走了她的過去,為她編織了一段如此虛假的人生,讓她遺忘了曾經所有的悲傷與痛苦,安然地生活在這個根本不是她真正的家的「家」?

為了確認自己是否是沉溺于那個太過真實的夢境中二無可自拔,所以譚雪開始照著夢中的蛛絲馬跡,悄悄喬裝尋找著。

而她,真的找到了那間失火後全毀的霞雲觀,找到了那個通往霞雲觀內柴房的秘密地道入口,而她,也真的尋及了亂葬崗中那間古怪木屋,以及那間現已無人居于其內的木屋中。木門下的種種機關……

甚至為了更加確定所有的一切不是自己的虛想與巧合,她還試著做了一雙飛靴,在穿上那雙飛靴後行步如風時,忍不住地任淚與風同飛……

是真的,竟是真的!

祈夢宮、夢族、夢族七長老、亂葬崗大學究、李東錦,那些令她又喜、又憂、又心痛、又心碎的故事,都是真的,反倒是她如今這段看似平凡、普通,而又和樂、滿足的人生,才是假的……

太可笑了,這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任淚水在臉頰上奔流,譚雪笑得幾乎都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她終于明白自己如今這個虛假的人生是如何的荒謬,更徹底明白那讓她遺忘過往一切的始作俑者,極可能便是芮聿樊!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的存在,真的讓他那般如坐針氈,以致必須徹底替換掉她的過去,又不時的盯梢著她有無恢復記憶的跡象,才能安心嗎?

她的過去,真的如此不堪,如此讓人難以接受、忍受,以致一定要將之完全除去而後快嗎?

若真是如此,為何當初要救她?

只要那一日,讓她死在李東錦的手下,一切就一了百了了,再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秘密,更不會有人讓他回想起他不想回想的事。

難道,就只是為了憐憫她,為了表示他與李東錦不同,為了展現他那可悲又可笑的仁德為懷,他便可以如此改變他人的人生嗎……

這夜,如同曾經的那夜一般,雨聲一宿不曾停歇。

而譚雪,終于抵不住心中的悲憤與淒愴,在夜半時,趁著譚大娘與譚老爹熟睡之際,像個無頭蒼蠅般地在天都的街道上瘋狂沖撞著,因為她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呃啊……快轉身,別回頭!」

正當譚雪淋著雨,忍著胸口那陣劇痛在街道上像個游魂似的的徘徊時,突然听見不遠處有人如此說道。

猛地一抬頭,譚雪望向前方,望著那輛飄著白窗紗的馬車緩緩由街頭拐角處出現,並且愈來愈靠近,愈來愈靠近……

在身旁眾人一個個都背對著馬車,動也不敢動時,譚雪一咬牙,拉起裙擺一把沖上馬車。

「給我出來!」盡避馬車上只有自己一人,但譚雪依然低喊著,而她的臉上,交織著雨與淚,「你給我出來!」

馬車依然噠噠噠地在天都的青石板路上走動著,而車內,無人作聲。

「不敢出來時嗎?」死瞪著座位前的那道木壁,譚雪一咬牙,手倏地伸向座位下的木桿,猛地一拉,「好,那就不要怪我把你打回原形。」

就見譚雪拉動木桿後,那道原本像是車廂的木壁突然開始旋轉,而旋轉開來的車壁那頭,靜靜坐著一名低垂著頭的黑衣男子。

「你、你竟敢做這樣的事!」望著那名男子動也不動的木然模樣,譚雪的情緒終于徹底崩潰了。

「抱歉……」坐在車內的人,正是芮聿樊,而他緩緩抬起望向譚雪的那雙眼眸中,有著一抹濃濃的痛苦與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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