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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代明珠 第二十三章

他像一團黑色的火焰,來自幽冥深處,以狂風怒雪的姿態向她掃來。

她只來得及在畫舫上換穿一件深紫色齊胸襦裙——沒有織金也沒有鮮艷刺繡,低調至極的鴛鴦暗紋和輕飄飄的紫紗羅,因為她本想在那樣的演出後自己躲起來靜一靜——長發半濕地披散在身後,而他乘著一艘沒有任何燈光裝飾的船,上了千夜坊的畫舫,如入無人之境地帶走了她。

那些想上前阻止的,全被管事瞪退了。明珠只怕陽被那些人趕走,也忙不迭地要他們別聲張,卻沒發現根本沒人敢上前。

他箝制住她的手腕,粗魯又強勢,最後一手撈住她,跳回自己船上。

那一瞬間,她真的希望他就這麼帶著她逃了吧。

讓他倆逃了吧,趁著夜色逃了吧,恩怨情仇,什麼都別牽扯,只要他願意,她就跟著他到天涯海角……要是真能那樣該多好?

「你就真的那麼想當婊子?」回到他船上,他雙手箝制住她肩膀,氣得差點沒捏碎她。

而她只是靜靜地迎視他,「你從沒問過我,我來自哪里。」

陽的臉色一變,以為她看出了什麼,她卻淒愴一笑,「你不在乎,真好。可是我不能不在乎,我的家人死得很冤。」

「而他們需要你出賣靈肉?因為自己的冤屈要讓自己的子孫血脈成為下賤的妓女?」這就是他把她藏起來的原因,他絕不讓她為了復仇去出賣自己,可惜他做得不夠好,不夠完整,是嗎?

「但這是最快的方法,我可以接近那些人。」

他欺向她,頭一次這麼不收斂地讓自己渾身充滿壓迫感,他生來的霸道氣魄和狂焰,他總是費盡了力地掩藏。

「誰踫了你,我就殺了他。」他像用了最大的力氣隱忍,抬手撫過她的臉龐,那力道讓她知道,他是多麼努力在克制怒火,即便嫉妒之火灼痛了他,也不肯傷她半分。

「我說到做到,就算是皇親國戚,就算是那個愚蠢的……樊顥。」見明珠听見樊顥名字後瞬間慌亂的神情,他更加憤怒。

那種白痴有什麼好?「你想要暴君是嗎?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暴君?那麼我就給你一個暴君!」哪怕他必須先推翻龍城里那個,他也會為了她認真去做!

然後,那些男人,每一個都必須死!

慶王爺只是倒霉無端被牽扯進來的。

原本,仇余鳳給她的目標都是手握帝都周圍三路兵符的武將。有練兵練到一半暴斃,原職就由組織早年埋伏進軍隊里的人接替,這事當然要夜明珠給軍機大臣吹點耳邊風才能成;也有接受他們攏絡的;更有寧死不屈,最後被他們暗中解決,派人易容頂替的——要殺了對方再易容頂替,自然沒那麼簡單,所以這也是最不得已的手段,因為訓練一個懂易容和變身術又夠機靈的人,得耗費組織太多時間心力,還得夜明珠花兩三年和對方周旋應酬,了解他的喜好和過往,並模清楚還有哪些人得提防。明珠第一次見識到所謂易容和模仿聲音的技巧,大感不可思議,後來她學得最認真的也是易容術和變聲術。

除了仇余鳳給她的目標外,她向來也樂于攏絡那些皇親國戚,因為她的心思始終就是對付司徒家!

殺慶王爺是因為,她當時已經和另一位司徒氏的王爺搭上線,不想再應付這個纏了她許多年的老色鬼。怎知第一次下手,沒算計到慶王爺身邊的小廝,被小廝撞見了她出現在慶王爺的別館里。

她原本已經慌了手腳,陽卻在此時大剌剌地出現,當著打更人的面殺了那名小廝,施展輕功離去。她知道他是為了替她引開所有的人,衙門也判定凶手是那個戴面具的刺客,封城近一個月搜捕,讓她整天提心吊膽,深怕他會被抓到,外面一有風吹草動,她就徹夜未眠。

他一直都在的,是嗎?

由于近幾年橫死的高官王爺,隱隱約約跟千夜坊都有關聯,正巧這時帝都來的晏王爺有意替夜明珠贖身,仇余鳳也贊成她答應下來,好在事情越來越多人關注前,離開雁城。

也就是說,一旦她答應了,她便要嫁給晏王,為別的男人披上嫁衣。

明珠撫著胸前的翡翠錦繡香囊,和陽身上的大紅錦繡香囊是一對的。

關于他們倆,究竟是一開始就注定無望,又或者是兩人都忘了對彼此坦白?她是亡命天涯的欽犯,而他是……他是……

他還戴著它嗎?他可逃出城了?

窗台上傳來動靜時,她本以為是風,卻看見一道人影,嚇得差點驚叫出聲,但當一身夜行衣的陽翻身入內,她雖不敢置信,卻立刻上前抱住他。

她以為陽武功高絕,才能躲過千夜坊巡邏的保鏢耳目,實際上陽的武功雖不差,但要躲過千夜坊在高塔上監視的八名保鏢,他還是耍了點手段,讓西河買了兩壺酒上去和幾個當年拜師練武時的師兄弟聊天。其實要光明正大地要求夜合歡睜只眼閉只眼也無不可,但眼前夜合歡顯然是站在仇余鳳那邊的,那兩個女人都贊成夜明珠嫁晏王!

「如果不要她嫁晏王,那麼你從持國公府用八人大轎來把她抬走啊!」

「那個狐狸精佟幽花不是為你想了個好理由?你因為父親橫刀奪愛,來到雁城找舊情人安撫你的情傷,就算你現在要娶一個煙花女子,樊豫也絕不敢反對。」仇余鳳悻悻然地道,偏不打算告訴他去年樊豫已經為了佟幽花答應和他們合作。一旦這兩父子知道彼此成為盟友,樊豫的能耐再加上陽在組織里的地位,她還能有立足的余地嗎?

明珠要殺姓司徒的王爺,她是舉雙手贊成的,但樊顥卻不贊成。對組織來說,讓夜明珠嫁晏王,顯然好過讓她嫁給樊顥——樊顥充其量就是個連靠他養父在宮里給他安插肥缺都懶的紈褲子弟,還不如晏王偶爾能進宮走動,她才能伺機接近司徒爍。

她們以為他沒提過嗎?是夜明珠拒絕了樊顥!

「正因為對樊公子有兄妹之情,明珠更不能耽誤樊公子。」她不願意將樊顥當作報仇的工具,樊顥已經為她做了太多。

對此,他一方面很高興她拒絕了樊顥,另一方面,卻也對于讓樊顥娶夜明珠這個做法不樂觀。

樊顥是在司徒爍回到天朝,樊豫的前任主子司徒凊被賜死後,才被樊豫收養的,他根本不清楚樊豫和司徒凊有多少深情。對十歲的他來說,樊豫和司徒爍聯手賜死了司徒凊,出賣了自己的主子,並且從此成為勢力和地位不可動搖的當朝左輔,這就是他所知道的全部!

他的養父是一個為了活下來,為了往上爬,可以出賣自己心愛女子的人,就算余生表現得再悔恨也于事無補。又或者,有時他會想,養父的放浪形骸,誰知道和司徒凊的死究竟有沒有關聯?也許他只是心虛怕作惡夢,才會日日夜夜醉生夢死。他從來不明白轉世的司徒凊——佟幽花為何執著于這樣的男人,但是佟幽花幫他想的法子,讓他很心動。

但,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能殺的樊豫,如果發現兒子要娶的是早該死絕的明氏余孤呢?他從來就不樂觀,否則早多少年他就光明正大地娶了明珠。

而現在,明珠答應了晏王的婚事,卻把他給逼急了!

「我們離開這里。」他的眼里,閃爍著某種她忘不了的神采,不是憤怒,不是過去她很習慣看到的促狹,而是後來每每想起時,總讓她感到心碎的……

期待,和幸福。

明珠一時無法會意,「去哪?」

「去任何地方,東海,西域,甚至是翻過山頭,鬼域也好,高原也好,離天朝遠遠的,離皇帝遠遠的,就我們倆過平靜的日子。」

總有那麼一刻,你知道自己只要作對了抉擇,不管困難也好,艱辛也好,甚至痴人說夢也好,只要下定決心,就算你仍可能一無所有,但還是能捧住那珍貴的幸福美夢。失敗又如何?天真又如何?只要敢去取,即便它什麼都無法給你,甚至只會帶給你難題,帶給你煎熬,但你可以擁有夢,可能是最廉價,但卻是最千金不換。

機會難再得。但是,你敢嗎?

她楞楞地看著他。這不就是她最想要的嗎?這不就是她最企盼的嗎?他終于為了她打算放棄所有,她卻想起……

想起圍城時那段痛苦的日子,想起族人的冤屈,想起她的恨!

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嗎?九月圍城,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氣,最後,女乃娘……女乃娘為她熬了一碗肉湯。

那肉湯是什麼滋味?她昏昏沉沉,只覺得餓了好久的胃月復,暖暖的。睡了好久,醒來想清楚時,她只能縮在床上,雙手緊緊捂著嘴,把嗚咽和恐懼,和痛苦,和所有的所有,全咽下肚。

有人熬不過,自盡了。活下來的人,其實連恨的力氣都沒有。

韃子進城的時候,那一雙雙熬過數月饑餓的,干枯的,髒污的手,卑微地捧著敵人施舍的食物,流下喜極而泣的淚水,然後就好像那些教化文明禮儀的書里所描寫的丑陋敗俗的野人一樣,不顧一切地飽餐一頓。這一頓,多麼昂貴啊,得拿她明氏百余口人的性命來賠!

她可以一個人遠走高飛,置所有冤死的族人于不顧嗎?

「明珠?」

她放開了他的手,垂下頭來。

陽不敢置信地看著她。然後他明白了,看來是他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太一廂情願。

「官府還在追緝你,雁城也還在封城狀態,帶著我,對你太危險了。」

「他們要找我,早就找到了。這就是你不跟我走的理由?」

「我不能只想著自己的幸福……」「你只是在拿那些死人當借口!」

「你根本不明白……」不明白圍城那時的痛苦,不明白他們的冤屈!可是她說不出口。

陽突然覺得自己的期待很可笑,他掏出掛在胸前的紅香囊,拔了下來,放到明珠手里。「看來,我們也用不到了。」他說著,退回窗邊。

手心里的紅香囊紅得有些刺眼,令她幾乎暈眩,手心像被灼傷了似地冒著汗,她看著他,不敢開口乞求他,乞求他別這樣地狠心決絕。

陽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紅線還你,你想嫁誰就嫁誰。」

她臉色慘白地,看著他的身影像大雁般飛躍而去,她追到窗前,卻只剩一片淒涼夜色。

是啊,他們本來就用不到了,否則她還想要如何?既然選擇了復仇,何必惺惺作態,老是掉眼淚給他看,讓他以為她真的對他痴痴戀戀,捧著滿腔的熱血期待要來帶她走……

她曾經有過那樣痴心妄想的期待,而原來現實是當美夢擺在她眼前,她卻親手毀了它。

她握緊手中原本成對的香囊,只敢默默掉眼淚,因為她知道,她早就沒有資格哭泣。

整整一個月的封城,最後還是找不到凶手,明珠不免松了口氣。

陽應該已經心灰意冷地離開雁城了吧?這樣也好。她喃喃地對自個兒道,不敢去想今生還有沒有再見到他的機會,喉嚨卻又緊又痛,眼眶忍不住一熱。

晏王既已提親,雖然婚事還未公布,明珠自然也不必再作任何應酬。原本她也意興闌珊,樂得清閑,卻听說萬金商行的許老板準備招待麒麟城來的貴客,而這位貴客,可是天朝最有影響力,也是最大商號「皓寅」的元老板。許老板因此特地來請她賞個光,夜合歡本來是要替她回絕的,不料明珠一听到是來自麒麟城的富商,卻一口答應了下來。

麒麟城來的富商又如何?雖然知道希望渺茫,但她就要嫁到帝都,王侯之家不比平民百姓,到時就算想接觸這些商人恐怕也沒機會了。過去這幾年只要听說飯局里有來自麒麟城的富商,明珠都會一口答應,只可惜始終沒有探問到任何一位可能收養了明冬青的線索。

「反正只是吃個飯。」

許老板其實也沒料到自己運氣這麼好,竟然能讓花魁點頭賞光!

「能夠替許老板招待大名鼎鼎的皓寅元大當家,也是明珠的榮幸。」

「可不是嗎,听說元大當家素來不喜青樓應酬文化,所以我特別安排了私人畫舫來招待他。」

這些年來,明珠對天朝各大商號的情況或人事還是知道一二的,那些商號老板聊起元胤昀,多少都有提及元當家不喜接觸風月場所,也有人意有所指地說他有龍陽之癖。

無論如何,她還是抱持著一絲希望,只是一看到許老板那艘畫舫,不覺眉頭卻蹙了起來。

她不是沒見過暴發戶,但要是早知道自己得待在這樣的一艘船上,她會遲一點才過來。一上船,看見艙內的陳設,就更加讓她心浮氣躁了,如果不是為了打探青兒下落,就算婢女再怎麼央求,她還是會掉頭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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