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代明珠 第二十七章
後來,司徒爍沒再召她侍寢,她在宮里走動才知道,其實這些年司徒爍的後宮極為冷清。自司徒爍回到天朝,皇室只多了兩名公主,其中平凡而沒有任何可能成為巫女的長公主司徒雨一出生,就讓上一任的長公主司徒凊更加難逃死劫——司徒爍至今仍相信這是司徒凊的詛咒,因為司徒皇室歷代的長公主一定是巫女,開國以來從沒有例外。至于這位天簾公主的母親,據說是司徒爍復國時主動侍寢的一名異族女性,加上又生下毫無巫女資質的長公主,母女倆自然一直得不到皇帝的寵愛。
至于司徒虹……
明珠一向盡可能避開這位驕蠻的小公主,于是大老遠听見她的聲音,便默默地想轉身離開。
「站住!」
啊,太遲了。看來今天沖煞。
「一個出身風塵的小小才人,也敢無視本公主嗎?」
「明珠只是自知鄙賤,不願冒犯公主,讓公主見了我,肯定心情不好。」
從她進宮以來,賞她這種莫名其妙的下馬威,司徒虹絕不是第一個。
「哼!如果不是承我父皇的恩,你下賤到連給我提鞋都不配,你最好記得這一點!」司徒虹向來跋扈,因為這些年來宮里沒有人比她更受寵,就是那些妃子或才人,見了她也得禮讓三分,誰教她們下不出蛋?就算生得出來,要是像司徒雨那樣呆笨惹得父親心煩,還不如不生!
但是,明珠的美貌卻讓司徒虹母女有些忌諱,擔心她因此獨攬聖寵。
慶幸的是,這些女人大概這幾年也沒什麼好爭的,那些斗爭手段,還比不上當年在千夜坊花魁準花魁之間的明爭暗斗。明珠後來才發現,這宮里多的是處子才人和妃子,司徒爍根本不踫她們;若不是朝中總有要求帝王充實後宮的聲音,她懷疑司徒爍根本懶得納新妃。
因此這些年,後宮一直就是司徒虹的母親袁妃獨大。至于袁妃,明珠倒是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有一點曾讓她對袁妃多了一分好奇,那就是袁妃的聲音,曾讓她錯以為是自在易了容潛進宮里來幫她。
然而,在這深宮里,她終究只能自己步步為營……
「你知道朕為何讓你進宮嗎?」男人冰雕玉鑿的臉,俊美無儔也冷血無情,那些情緒都是虛無的,像是一張美麗的臉皮無所謂地端出各種表情來,卻毫無真實情感,讓她猜不透。
「臣妾不知。」她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有辦法對付這樣的司徒爍嗎?對付這樣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然後,司徒爍告訴她答案。
告訴她,他如何笑看著她妄想天抗衡。
告訴她,他如何將她們的謀反視作兒戲。
告訴她,明氏一族,死得有多麼不值!
司徒爍的笑,既殘酷又血腥,明珠無從分辨他是刻意激怒,只知道他吐出來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利爪撕扯她的理智,像烈火焚燒她的心!
「你知道,當年朕為何重判你父親誅九族的大罪?羌城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到呼日勒跟你們耗了九個月?你父親派了多少密使,朕真的一點消息也沒听說?國師啊國師,朕真是不服你也不行啊!」司徒爍大笑,走向側殿,白發婦人臉色灰敗地垂手立于殿中央。
天朝國師之位自萬無極「殉墓」以後,世人只道司徒爍拔擢了身邊另一名復國重臣,世間除了司徒爍外,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想不到卻是一名白發盲眼的異族婦人。
司徒爍轉向仍然強作鎮定的明珠,那毫無情緒的冷笑有些嗜血,「國師說過,北方明氏將盡殺我司徒氏皇孫。慶王爺這三年來突然暴斃而死的王室血脈,全都你有關……」司徒爍又看向國師,仿佛聊著一場游戲的勝負般興致勃勃,「國師,想不到朕你的打賭還是輸了,圍城九月,明氏一族沒死絕;誅九族,卻有漏網之魚,預言仍舊成真。不過你想,待朕把這明氏最後一個余孽打入天牢,這場輸贏又該怎麼算?」他的情報旁敲側擊的試探,都讓他確定,當年在華丹陽輪回陣里所看見的,讓他絕子絕孫的明氏惡女,果然未死!
國師垂首,她因自己一句預言斷送數百條人命,多年來不得安眠,此刻更是手腳癱軟,臉色灰敗,卻不知司徒爍的狠心冷血,不僅僅是為了她的預言,更因為她的預言呼應了華丹陽的輪回陣——明氏禍根,將終結他的江山!
「賭局自然是聖上贏。」狼族女巫的嗓音,幾不可察地顫抖。
司徒爍仰天大笑,笑聲在大殿上化作幢幢魅影圍繞著明珠,面容猙獰地譏笑那些被活活餓死的羌城百姓;譏笑她承受千古罵名、永世不得翻身的族人;譏笑她半生對復仇的妄想執著,到頭來換得更加殘酷決絕的真相。
她仿佛看到故居故土的親人朋友,匍匍在地上,兩眼無神,賤如螻蟻地以骨肉和泥土果月復,耳邊卻傳來皇帝的大笑。司徒爍猖狂至極、冷酷至極地笑著;他是這豐饒太平年中,百姓眼里的明君聖主;他打敗了炎武人,前所未有地壯大了天朝;他將名留青史,開創盛世,成為千古崇敬的偉大帝王,千秋萬世,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費吹灰之力地,他就能夠刨開她的心,挖出那些血淋淋的恨痛。
她的牙齦咬出了血來,十指深深戳進掌心,不顧一切地撲向司徒爍,眼里的恨意仿佛要將他千刀萬剮、抽筋斷骨,嘴里發出羅剎厲鬼般的咆哮——
「司徒爍!我化成厲鬼也不饒你!我饒不了你啊——」
守在殿外的衛士立刻就沖了進來,將她像困獸一般團團包圍。
有血有肉的痴人,怎敵真正的羅剎厲鬼?她不夠狠,不夠冷血,不夠殘酷。
她只有舍下一切,舍下所有弱點,才能夠,他糾纏到底!
「這是鬼域妖蠱術的一種。」老態龍鐘的異族婦人手捧著金盤,其中有一團她不想再看第二眼的血紅色不明蠕動物,那時組織里的其他人按住了她的手腳,讓老婦人能夠順利替她種蠱。
她很害怕,但早已沒有退路。
「它會跟你一起生活。」老婦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一團皺紋被拉扯著,露出一排黑色的牙,「會在你耳邊跟你說話,會吸收你的精氣,會讓你漸漸失去自我,但是……」
明珠恐懼地看著老婦拿起針線,開始替她縫傷口,看著針刺穿她肚皮,線染了她的血,在血肉間穿梭,多麼論異又多麼恐怖,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傷口亦在瞬間愈合。
「一年之內,它會替你擋下一次致命的災難,替你送命。但是期限只有一年,屆時若你平安無事,就會輪到它吃了你。不要想自殘,那沒有用,別忘了它和你共生,它控制著你……只要你運氣「夠好」,一年內有人想殺你,它會替你送命。這就是妖蠱之術偉大的地方。」老婦人嘿嘿地笑。
剛好是一年啊。
明珠看著自己完好無缺的身子。
她被司徒爍打入天牢,喝下毒酒後,自她七孔流出並且凝固的另一個尸塊,顯然就是當初種下的蠱成長後的真面貌。
仇余鳳讓她進宮,為的是要她殺盡皇室所有子嗣,包括痴傻的司徒穹,早該出嫁卻無人理會的司徒雨,以及司徒虹。明珠恨司徒爍其來有自,即便遷怒于他的子女也不為過,但仇余鳳的偏執卻啟人疑竇。
可仇余鳳挑對了棋子,明珠一心想復仇,只要給她機會,她連問都不問就會去執行,根本不會質疑仇余鳳的動機。
在被賜死以前,她特別留下進宮的令牌,也留意能夠讓組織的人安全地進到宮里來幫她的方法——首先,她在宮外留了宮人的服飾。至于城管一職,樊氏父子當初就已特別安插了自己的人,只不過有部分人馬仍是司徒爍的心月復,能不正面踫上就盡可能別踫上。再加上她對後宮已經盡可能地模熟路線,因此只要挑對時機,她就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回宮里。
明珠不想承認她挑上司徒虹下手,是因為她對這位公主沒有惻隱之心。決心踏上修羅之道的復仇者,還留有軟弱的情感未免太可笑,但她確實曾有不只一次的機會能夠對司徒雨和司徒穹下手,卻仍是放棄。
她只能解釋,假扮痴憨的司徒穹懦弱的司徒雨,根本是給自己找麻煩。
司徒穹被鎖在後宮,司徒雨則隨時可能被她父皇嫁到異地來個眼不見為淨,相較之下,跋扈的司徒虹對她來說方便多了。
其實,她有許多干淨利落的殺人手段,卻偏偏拿著亮晃晃的刀子在司徒虹面前威脅,多少有些扭曲的心態。
嚇唬一向高高在上,不知民間疾苦的小公主,確實很有趣啊!
她摘來園里盛開的海棠,鋪在已經斷氣的公主身旁,好像替她布置花床般用心,嘴里哼著歌,愉悅的神情讓一旁來替她處理尸體的孔雀都有些不寒而栗。
「在時機到來前,另外兩個,記得也要處理掉。」孔雀只好提醒她,然後便綁上面罩調配起化尸水。因為腐蝕性驚人,這種藥劑只能在使用時調配。
易了容的明珠像是不願看見那惡心的場面,走出司徒虹的宮殿,她的心卻跳得飛快。
該拋下的就拋下吧,司徒虹跟她是什麼關系?就像羌城的百姓跟這天朝其他百姓一樣,也非親非故,他們都能眼睜睜看著羌城受困了,她殺一個無辜的司徒虹又如何?
晏王爺曾讓她夜夜作惡夢,只因為她親眼看著一個大好的青年,被她哄著抽鴉片,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和殺人不同,她是在凌遲一個年輕人的生命啊!
她希望司徒爍已經毀去她最後的仁慈,在下手殺司徒虹時,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到了。
終究,她還是太過軟弱。
她不只被你殺了,還死無全尸呢!尸體會被融得只剩一攤水啊,她做錯了什麼呢?她只是個任性無知的小女孩罷了,呵呵呵……
明珠倒抽一口氣。血蠱已經替她抵了一命,她不應該再听到那些聲音才對!她抱著頭,腳步癲狂錯亂地跑進花園里,仿佛躲避著什麼。
殺!殺了天下所有姓司徒的,殺了司徒爍,然後就輪到那兩個孽種了!
那些可怕的聲音,卻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那兩個孽種是誰?是司徒穹和司徒雨嗎?
「公主?」被命令守在花園外圍的宮女們,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們的公主。
司徒虹蠻橫驕縱,宮人稍有不順她的意,輕則一陣凌虐,重則被打死,所以根本沒人敢對她的命令有任何質疑和異議。
孔雀替她處理完尸體,房間只剩濃濃的惡臭,明珠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手上那包東西是什麼。他扮作一名常在宮內走動的命婦,離開了,留下明珠招來宮女,把她的寢殿里里外外打掃一遍。
「今天的事,要是你們敢向父皇泄漏一個字,我絕不會饒你們。」
宮人們全都驚慌地跪了下來,「奴婢遵命,奴婢不敢!」
穿著一身大紅宮裝的明珠把寢殿留給奴才們整理,閑步來到花園里,轉眼間那株海棠被她面無表情卻目光狂亂地,拔個精光。
一個,兩個,三個……接下來是誰?他們一個也別想逃!她咯咯地,在月光下,笑聲如銀鈴,腳步似醉非醉,在一株株海棠間好像跳舞那般地旋轉著,素白的手發狠地摘下每一朵艷紅似泣血的海棠,將它們揉碎,姣好的容顏噙著天真爛漫的淺笑,眼底癲狂的光芒卻讓人禁不住打起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