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飛-始皇篇 第二章
周公之夜是在李斯精心設計的「迎鳳閣」進行。
當黑夜再度擁抱秦國,化蝶和嬴政的周公之夜也隨之揭開序幕。
以往嬴政都把周公之夜當成消滅鄰國的陰謀進行,除了野心便是無情的殘酷,今晚卻多了一份期待。
這古怪的丫頭會怎麼對他?想著,嬴政不覺加快了腳步。
為了讓房里的一切動靜一目了然、便于監視,迎鳳閣的房門一向是大敞的,所以嬴政遠遠地便捕捉到化蝶的倩影。
她面對敞開的房門端坐著,心無旁騖地埋首于昨夜那本《神農醫譜》,完全沒注意到嬴政已來到門外。
嬴政三度暗愣。
一個命在旦夕的姑娘家居然還悠哉地鑽研醫書?就算她不把蒙面惡徒的威脅當真,那也該是在忙著侍候他才是。
敢情她是城府深沉、故做鎮定,想令他放松戒備、疏于防範好趁隙行刺他?
霎時,嬴政面色轉為森寒陰鷙。
他決定以靜制動,看看這個裝模作樣的女人還能佯作沒發現他到何時?
嬴政以為化蝶在他的監視下,不消多久便會沉不住氣地采取進一步行動。
然,時間無聲無息的流逝,不知不覺已過了一個時辰,化蝶依然沒有半點動靜,反倒是門外的嬴政已等得不耐煩。
好個定力十足的女人,在他的逼視下居然還能熬這麼久不露出半點破綻,小覷不得。不過,他也不是小角色。
嬴政瞪視化蝶的視線,除了森冷又多了幾分殺氣。
此時化蝶有了動靜。
只見她倏地起身離坐。
嬴政鄙夷的暗哼︰怎麼?沉不住氣了?
哪知化蝶不消多久又旋身回坐,手上多了一本《百草通典》,搭配著《神農醫譜》研讀,愈見專心一意。
嬴政四度暗愣,幾乎是看傻了眼。
這丫頭簡直不可理喻!
他不再以靜制動,刻意撞門發出響聲。
化蝶沒有動靜。
嬴政加了點力道再撞。
化蝶還是沒有動靜。
嬴政用力狠狠一撞。
化蝶終于有了反應,兀然抬首。
當那花般嬌顏映入眼簾,嬴政雙眸不覺迸射異樣光彩。
邑國的紫燻公主是個傾城絕色,所以他至今仍記憶猶新。眼前這張花容月貌幾乎和紫燻公主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一樣絕艷,卻少了憂郁,多了股出塵靈氣,更勝紫燻公主幾分。
波光瀲灩的美眸、白皙如凝脂的雪膚、比降櫻紅嫣的朱唇、飄逸撩人心弦的雲發,沒有任何雜質的純淨氣質,柔和成足以撩撥天下英雄豪杰的絕俗柔媚。
嬴政猛地回神,氣惱自己的失態──假如方才化蝶行刺他肯定會得逞!
他含怒地冷瞪化蝶,化蝶正一臉困惑的直視著他,似乎在思索什麼,又好象想確定什麼,久久才笑逐顏開的輕聲問他︰
「你就是秦王嬴政吧?」
嬴政未發一言,在沒搞清楚化蝶的意圖之前,他不會輕舉妄動。
化蝶又自顧自的熱絡道︰
「如果你是夫君,請過來同坐,臣妾有事要相談。」
化蝶收拾書卷,俯身拉了椅子,態度極為友善誠懇。
夫君?臣妾?原來這丫頭打的是這番算盤。嬴政並未放松戒備,確定化蝶四周無暗藏凶器才入門就坐。
化蝶面色轉為凝重,語氣嚴謹的直視嬴政道︰
「老實說,有人要臣妾今夜行刺夫君你,否則臣妾將性命難保。」
「既是行刺,為什麼告訴我?」想賣他人情、取信于他?
「因為我……臣妾討厭趁人之危偷襲別人的勾當,那太卑鄙下流。」化蝶堅持己見的重申。
嬴政不知該說她是太過憨直還是不解世事,對化蝶的警戒猜忌倒是在不覺間消褪不少。
「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妳打算怎麼著?」他有點好奇。
「當然是行刺你。」
「妳不是才說行刺是卑鄙之事?」
「那是在我……臣妾還沒告訴你之前才叫卑鄙下流,現在就不同了。我……臣妾已經向你秉明要行刺你,如果你……夫君不小心提防而遭臣妾行刺就是夫君自己不對了,不能怪臣妾卑鄙下流。」化蝶自有一套獨特的見解。
他被行刺居然是他自己不對?「我明白了,妳僅管動手,只要妳夠本事。」
嬴政愈來愈覺得這個奇怪丫頭有趣得緊。
「臣妾還有一事相告。」此時,化蝶眸中少了幾分凝重,卻蒙上一抹淡淡的憂傷。
嬴政捕捉到了,但他並未有動靜。
化蝶舉起右手,緊握于胸前,深吸了一大口氣才展開右掌,朗聲的坦言︰
「請看……臣妾是個斷掌之人。人說斷掌女子『在家克父,出嫁克夫』。臣妾不希望夫君娶我之後有被騙的感覺,這會兒先向你說分明。我不該擅自以夫君、臣妾相稱……我只是想……之後就沒機會了,所以……不過剛剛是最後一次逾矩了……」
化蝶極力掩飾泉涌的酸楚,奈何無力阻止眼前冉冉升起的氤氳熱氣。
嬴政只是面無表情的冷瞪化蝶。
化蝶以為他是不好當面給她難堪,明理的又道︰
「你大可以當下拒婚,不必顧慮我的感受……」其實她希望嬴政不會嫌棄她,可她無法放任自己做強人所難的要求。
嬴政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但並不是化蝶以為的顧忌,而是猜忌。
他在忖度她這番話隱藏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然,對化蝶而言,嬴政的沉冷反而給了她一絲希望︰
「如果你再不走,我就當你是不在乎我的斷掌了。」
這是以退為進的陷阱嗎?嬴政狐疑的暗忖。
見嬴政久久未曾離去,化蝶難掩欣喜,有點激動、有點膽怯的說︰
「我可以當你沒走是不在意我的斷掌嗎?你若沒搖頭就算數了哦!」
想逼他表態?太天真了!嬴政鄙夷的冷哼,決定繼續保持緘默,以靜制動,看這丫頭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化蝶等了片晌,見嬴政並未搖頭,真當他是不在意她的斷掌。
霎時,她的雙眸盈滿淚水,氣勢磅礡的淌落雙頰︰
「我終于找到願意接納我的人了……」
嬴政五度暗愣。
深埋心底,以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心願突然得以實現,化蝶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
「我好高興……好高興……」
化蝶毫不掩飾心中的欣喜激動一個勁兒地嚎啕猛哭,臉上的脂粉早已模糊污髒一片,樣子十分狼狽不容見人,她卻未加理會,愈哭愈凶。
嬴政有生以來頭一遭見著把臉哭得這般髒兮兮的姑娘家,尤是這丫頭還是個有著沉魚落雁之貌的絕世美人。
奇怪的是,他並不感到嫌惡,反而暫時忘卻了猜忌,不自覺地探出手想替她拭淚。
門外適巧傳來的腳步聲硬生生阻止了他。
進門的是照例端酒來的婢女,她不敢稍稍抬頭,戰戰兢兢的替他們斟了兩杯酒便匆匆退出。
嬴政端了其中一杯給涕淚縱橫的化蝶,冷中見柔地命令︰
「喝!」
他自己也將滿杯酒一飲而盡。
酒中有毒!酒方下喉,嬴政立即感到強烈不適。
他機警地想將毒酒吐出,怎奈毒性發作得極為快速,轉眼已令他肢體麻痹、眼前發黑,終至動彈不得。
完了!這回他死定了!
即使不是死于毒酒,也會被這丫頭刺殺身亡……
***
在迎鳳閣外候命的李斯心中一直懸著疑問。
邑國既已投降,王為什麼還執意進行今晚的周公之夜?尤其今夜的邑國公主又是個替身?
寂靜的夜色里,突然揚起驚天動地的吼嚷──
「有沒有人在?快找御醫來,秦王中毒了!」化蝶面對敞開的房門,朝闃黑的夜色使勁求援。
王!?李斯和一樣待命的樊于期臉色丕變的疾奔迎鳳閣。
「王──」李斯手持利劍,殺氣逼人的沖進房內,映入眸底的是伏案不動的嬴政和站在嬴政身旁的化蝶。
見著來人,化蝶面露喜色的道︰
「你來得正好,秦王他──」
「妳竟敢對王不利!」李斯听不進化蝶的話,一把攫住她的素腕,狠狠地將她甩到地上,點了她的袕道令她動彈不得,對身旁的樊于期道︰「請樊統領把這凶手押到『禁苑』監禁待王發落,並全力追捕共犯。」
樊于期和李斯合作無間,于是,化蝶便含冤莫白地入獄。
少頃,杜御醫趕至迎鳳閣,仔細替嬴政診斷確定是中毒後,立即調了解毒劑給嬴政解毒。
「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這種名喚『魂不歸』的毒藥毒性猛烈,中毒者很快便四肢麻痹、動彈不得,然後意識模糊、昏迷而死。」
「王會不會有生命危險?」李斯最在乎這點。
杜御醫篤定的回報︰
「李大人請安心,王他福大命大,有人及時替王點了袕,並除去體內毒性,保住了王的性命。方才我已讓王喝了解毒劑,只消安歇一宿便沒事了。」
「不是王自行點袕祛毒嗎?」李斯質疑。
「是那丫頭做的。」喝了解毒劑,已能說話的嬴政平淡的道。
托那丫頭之福,他神智始終保持清醒,所以知道一切。
李斯聞言,斟酌片晌才道︰
「那女人這麼巧正好懂醫術?這搞不好是以退為進,取信于王的一種手段。」好個化蝶公主,心機居然如此深沉,她究竟是何居心?
嬴政眼神轉寒,冷冷地下令︰
「全力追捕犯人,若那丫頭也是共犯,本王要親自處死她!」
李斯必恭必敬的領命︰
「屬下一定盡速逮捕犯人。不過,屬下還有一事向王請命。」
李斯刻意斜睨杜御醫,杜御醫旋即識相的告退。
「說!」嬴政十分冷漠。
李斯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的秉明正事︰
「如果那化蝶公主是共犯,自然只有死路一條;如果不是,王打算怎麼處置她?」李斯進一步說︰「屬下是指周公之夜一事。再過一個時辰天就亮了,王如果不在這段時間內有所決斷,等到天亮就得面對是否冊立那冒牌公主為妾室的問題。」
「這事交由你全權處置。」嬴政話落便準備休息。
「屬下遵命。」李斯識趣地退到門外守護。他深諳主子多疑的個性,絕不會在別人面前真正酣睡──即使如他這般的心月復大將。
確定李斯暫時不會再入室後,假寐的嬴政便緩緩起身,開啟床下的秘道。
潛入秘道後,嬴政先前往秘室更衣,換上黑色蒙面夜襲裝,再沿著秘道前往監禁化蝶的「禁苑」。
已經被解袕的化蝶正伏案揮毫,神態極為閑適,彷佛身在自己閨房之中,一點也沒有大難臨頭的忐忑惶恐。
蒙面的嬴政雖不若平日那般身手矯健,還是順利制伏了化蝶。
「不準大聲嚷嚷!」這女人居然在揮毫?
「原來是你。」化蝶很合作,小小聲的說,且沒有反抗,彷佛早已料到他會來找她。
嬴政精明的注意到這點,「妳知道我會來找妳?」
難道她已看穿他的身份?或者將他誤認為共謀的接應人?
「嗯!」化蝶老實回答。
「何以見得?」他扣住她縴頸的手隨時有掐死她的可能。
「因為你說過如果我行刺秦王失敗,你就會來取我性命。」
嬴政聞言,彌漫于化蝶頸項間的殺氣褪去不少,不置可否的反問︰
「這麼說妳是行刺失敗被關了?」
「才不是,我是救了秦王被關。」化蝶更正道。
「此話怎講?」嬴政不停揣測她話的可信度。
化蝶簡單扼要的把今夜的事說了一遍。
「妳為什麼不趁機殺他,反而救他?」嬴政心中存有和李斯相同的疑慮,想確定化蝶和那下毒之人是否同伙?她救他究竟是何居心?
「我討厭趁人之危。」
「難道妳不怕死?」這丫頭死到臨頭怎麼還如此神色自若?是當真膽大包天,還是認出他的身份故意作戲?
「意料中事,怕又如何?你本來就計劃無論我行刺成功與否都要殺我滅口的,所以我就想︰反正我不管殺不殺秦王都會死,那又何必行刺和我無冤無仇的秦王,讓他替我陪葬呢?」
嬴政再度為她出人意表的話暗愣,另一方面又質疑她這番話的真實性。
「妳不肯行刺秦王是怕會牽連邑國吧?」他以可能的原因試探著。
「糟了──」化蝶聞言突地驚呼,神情不再閑適地慌亂起來,「怎麼辦?我已經告訴秦王我要行刺他,萬一他遷怒邑國……天哪……我怎麼沒注意到這麼嚴重的問題?不行,我要向秦王解釋清楚,來人哪──」
化蝶心急如焚的拉開嗓門大叫。
嬴政見情況出乎意料的失控,外頭已傳來雜沓的腳步聲,趕緊推開化蝶,匆匆隱入秘道逃逸。
早已尾隨嬴政來到「禁苑」門外暗中守護主子的李斯,直待嬴政順利離開才現身化蝶眼前。
化蝶一見李斯便急急的懇求︰
「這位大人,請你幫幫忙讓我見秦王一面,我有很重要的事一定要當面向他解釋,求求您,大人。」
方才在門外把化蝶的嚷叫盡收耳底的李斯,以凌厲的雙眼梭巡化蝶半晌才道︰
「妳是待罪之身,憑什麼見王?」他應該沒听錯,她的叫嚷中確有提到她向主子表明行刺一事。
世上會有這麼蠢的刺客?或者那是想令王掉以輕心的手段?
「我是有說過要行刺秦王,可是我還沒動手,怎麼能算待罪之身?」化蝶努力為自己辯白,想說服眼前的男人讓她見嬴政。
兩名禁衛兵適巧進門,見到李斯頗為訝異,連忙拜見︰
「屬下參見李大人。」
「誰要你們來此?做什麼?」
「是王遣小的來押解這位姑娘,王要親自審問。」
李斯暗忖片晌,便退到一旁,道︰
「既然是王的命令,你們還不快動手?」
「是!」
化蝶千百個願意,她正愁著見不到嬴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