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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波上的舞 第5章

7

肚里的孩子不停踢她,羅貝利痛不得已,只好站起來走走。

于曼之把最後一幅油畫從木箱里拿出來。她拆開包著油畫的那一張紙,看到了整幅畫。

「這幅畫好漂亮!」她想起了一個人。

「是的,好漂亮。」羅貝利站在她身後說。

「李維揚該來看看這幅畫。」她在心里沉吟。

第二天,于曼之打了一通電話給李維揚,問他可不可以來油畫店一趟。他在電話那一頭欣然答應,但表示可能要晚一點來,因為他今天有很多工作要做。

「沒關系,我等你。」她說。

傍晚時分,杜玫麗先下班了。羅貝利也走了。她一個人,坐在後面的小花園里。今天下午的天氣很熱,到了晚上,又變得涼快了。一輪皓月懸掛在清空上。

波士頓的月色大概也是如此吧?

她已經記不起那里的天空是什麼顏色的了。她曾經多麼渴望看到波士頓的天空。如今卻記不起那種藍色是哪一種藍。

幾天之前,她打電話給謝樂生,告訴他,她這個暑假不能過去他那邊。

「為什麼?」他有點兒不高興。

「老板娘要生孩子,我走不開。」

她希望他會說︰

「那麼我回來吧!」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說。

大家在電話里沉默了片刻之後,她終于問︰

「你可以回來嗎?」

「不行。這個暑假我要跟教授一起工作。在眾多學生之中,他只挑選了幾個,我是其中一個,而且是唯一的中國人。這個機會我不能放棄。他是很有名氣的教授。」他說。

「我知道了。」她失望的說。

「油畫店的工作,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對我很重要。」

「你最近好像變了。」

「我沒有。」

「自從換了工作後,你跟以前有點不一樣。」

「只是現在的工作比以前更忙罷了。」

「真的嗎?」

「是的。你也要努力讀書。」

「你會等我嗎?」

「我不是正在等你嗎?」

放下話筒之後,她沉默了很久,也許他說得對,她變了一點點。他何嘗不是也變了一點。兩個人生活的空間不同,成長的步伐也有了分別,甚至于每一句說話的意思,互相都有所不一樣了。

8

李維揚在晚一點的時候來到油書店。于曼之坐在花園里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看到他,微笑說︰

「你來了,你看看。」

她轉過臉去,看著前面。

昨天那幅油畫就擱在她面前的一把椅子上。

「這是不是就是你想要的面包店?」她問。

畫里有一片星空,星空下,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就在兩條人行道的交匯處。差不多是關店的時候了,玻璃櫃里,星星點點的,剩下幾個面包。一個性感豐潤的女店員悠閑地坐在櫃台那里,手托著頭,像在做夢。面包店外面,有幾個看來是趕著回家的路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也有帶著小孩子的老人。最奇怪的,是有一個圓圓扁扁的白面包飄浮在半空,就在這些人的頭頂上。

「比我夢想中的那一家漂亮許多了。」他在她身邊坐下來。

「這幅畫是昨天送來的。」

「是什麼人畫的?」

「一個未成名的匈牙利畫家。」

「我特別欣賞那個性感的女店員。」他開玩笑。

她格格的笑起來︰「那個面包為什麼會懸在半空?」

「大抵是從面包店偷走出來的。」他笑笑說。

「為什麼要偷走?」

「因為呆在面包店里太寂寞了,所以想出去。」

「你仍然認為愛情是很短暫的嗎?」因為,她的信念有點動搖了。

「你仍然認為愛情並不短暫?」

她很用力的點頭,流下了一滴眼淚。她努力使自己確信,愛情並不短暫。

「你為什麼哭?」他看到她那一滴眼淚了。

「我沒有。」她愈想掩飾,愈哭得厲害。

「還說沒有?」他望著她。

「對不起——」她一邊狼狽地用手抹眼淚一邊說。

「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他關心地問。

她搖了搖頭。

「那是不是掛念著他?」

她更用力地搖頭。

她不是掛念樂生,相反的,她害怕自己不再像從前那麼掛念他。她曾經是那麼的愛他,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好像愈來愈遠,大家要走的路也好像不一樣了。過去的快樂已然模糊,她用回憶來支撐一段日漸荒涼和蒼白的感情。

「那為什麼哭?」他問。

「只是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她用手捧著頭嗚咽。

他伸出手去拍拍她的頭,模模她的頭發。

「你頭頂也有一個面包。」他說。

「胡說!」

「真的。不相信的話,你抬頭看看。」

她淚眼汪汪的抬起頭,果然看到一個芝麻面包在頭項,是他用手拿著的。

「你為什麼會有面包?」

「今天上班時買的,是我的早餐。忙了一整天,根本沒時間吃。」他從旁邊的公事包里掏出一個放著面包的紙袋,說︰「這里還有一個,你要不要吃?」

「對不起,不知道你還沒有吃飯。冰箱里有水果沙拉,你要不要?」

「快點拿來,我快餓死了。」

她站起來,去拿水果沙拉。

「別躲起來哭。」他說。

「不會了!」她抹干眼淚。

她發現冰箱里除了水果沙拉之外,還有一瓶白葡萄酒。

她們坐在月光下吃面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踫到對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一點,她舍不得移開一點。他們像一對純真的朋友那樣,用不著說些什麼,也不必說些什麼。這一刻,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比他們的身體語言更意味深長。

「我要缺席兩次棒球練習。」他說。

「為什麼?」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干。」

「是這樣——」失望的語調。

她不舍得他走,如同這一刻她不舍得晚餐要吃完,他的肩膀要離開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離開她的頭發。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要和她別離。

「我十天之後就回來。」他說。

她笑了笑。他根本沒有必要告訴她,但他還是告訴了她。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他的膝蓋。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蓋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愛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她可以完全的信賴他和靠著他。這種愛情是一輩子的,比情人更長久,比夫妻更思愛。他們變成了彼此心靈和血肉的一部分,永遠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瀉在他兩個膝蓋上。有一天,她會坐到他的膝蓋上去,而他也不會覺得突兀。她會靠著他的胸膛,而他會抱著她,恆久思念。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9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長很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該怎樣放。無論怎樣放,腦海里總是想著他。她換了許多個姿勢,企圖找出一個不想他的姿勢,最後還是失敗了。

一天,她在書店里接到他打來的一通電話。她用力地握著話筒,重新嘗到了久違了的戀愛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嗎?」

「是的,我現在在萬里長城。」他在電話那一頭愉快的說。

「長城?」

「是的。你听得清楚嗎?」

「听得很清楚。你為什麼會在長城?」

「這里的朋友帶我來游覽。你有沒有來過長城?」

「沒有。」

「你該來看看,這里的風景很漂亮。」

「真的?」

「將來有機會我陪你游一次長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掛線了。」

她放下話筒,心里激蕩良久。他在長城想起她,也許還牽掛著她。她何嘗不是想念著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滿罪惡。

那樣想念一個人,不是已經在背叛樂生嗎?她對他有道義和責任。她知道他對她忠心耿耿,而她想著另一個男人,這樣不是太無情嗎?

然而,她難道沒有想念一個人的權利嗎?她難道沒有快樂的權利嗎?她把身體留給樂生,把思念留給另一個男人。也許有一天,她會坐在他的膝蓋上,她會和他手牽著手在長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間,無可奈何地有著痛苦的距離。他們認識得太遲了。

10

後來,當朱瑪雅約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瑪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當他不在身邊,她想去一個他常去的地方。

「我們昨天吵架了。」朱瑪雅說。

「為什麼?」

「他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還有和他爸爸媽媽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瑪雅的聲音有點震顫。

她想不到怎樣安慰她。

「他們是一家人。」朱瑪雅悲哀的說。

「是的。」

「而我只是他的情人,一個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愛你的。」

「家人和情人是不同的。情人的關系是多麼的脆弱,隨時都會完。有時候,我寧願我是他的一個親人,是妹妹或者表妹。那麼,我可以一輩子也見到他。」

「但是你不能踫他啊!所以,還是做他的情人最好。」

朱瑪雅苦澀地笑了。她不像于曼之,她是個不容易哭的人。有時候,她寧願自己脆弱一點,那麼,馮致行會覺得她比他太太更需要他。

她很想離開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當他從日本回來,她又會原諒他。

當他吻她,抱她,用他那雙溫暖的手撫模她,她便會心軟。每一次吵架之後,他們也用言歸于好。

于曼之走到那台點唱機前面,投進一個硬幣。那支歌在空氣里飄蕩︰

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你相信有超乎的男女之愛嗎?」她問朱瑪雅。

「天方夜譚。」朱瑪雅笑笑說。

「不可以用接吻來分離嗎?」

朱瑪雅挨著那台點唱機說︰

「最好是用來分離吧!」

「那個時候,會不會因為太悲傷而無法做?」她說。

兩個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支猶唱著用接吻來分離的歌,會不會是一個過分純真的理想?

11

從「胖天使」酒吧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發了一場高燒。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發現身上出現了一些一雙一對的紅疹。

醫生說她出麻疹。她的臉孔、脖子和四肢,都布滿了紅疹。她老是覺得,這些疹子是因為思念和內疚而暴發的。到底是思念還是內疚?也許兩樣都有吧!

她不能去上班,以免把麻疹傳染給羅貝利和她肚里的孩子。她天天在被窩里昏昏沉沉的睡。她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因為這三年的單身生活而變得堅強,可是,生病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脆弱。

她孤單地和那些紅疹作戰。她沒有告訴家人,免得他們為她擔心。朱瑪雅原來沒有長過德國麻疹,所以她不能來,她會被傳染的。

謝樂生打電話回來的時候,她盡量把病情說得輕微一點,只是說自己出了一些紅疹和有點發燒。他是不會為她的一場麻疹而回來的,那又何必把實情告訴他?她需要一個懷抱的時候,他那個懷抱太遙遠了。

出麻疹的第三天,她接到李維揚打來的電話。他剛剛從北京回來。他在電話那一頭愉悅的問她要不要出來吃飯。她剛剛吃了藥,迷迷糊糊的說︰

「我不行。我出麻疹。」

「我來看看你。」他的聲音里充滿關切之情。

「不要。我會把麻疹傳染給你的。」

「我已經出過麻疹了。」

來到的時候。他看到她滿面紅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伸手去模模她滾燙的額頭,她正在發燒。她望著他,那把在長城上的聲音,忽爾在她心里回響。所有思念都涌上眼楮了。

他問︰

「是不是很辛苦?」

她微笑頷首。

他望著她。他在長城上曾經那樣逼切地想念她。可惜,他總是記得,她已經有一個相戀七年的男朋友了。他不該讓自己掉進這種漩渦之中。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額頭,用一種好朋友的語氣問她︰

「你吃了東西沒有?」

她搖了搖頭。

他走到廚房,用自己帶來的東西煮了一碗青菜魚片米粉給她。

「想不到你會煮東西。」她把那碗米粉吃光。

「除了米粉之外,我還會煮很多東西。」他笑笑說。

「真的嗎?」她軟癱在沙發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麼?」

「明天你還會來嗎?」

「當然了。我會天天來,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她把頭擱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經說︰

「你對所有朋友都好。」

她微笑望著他,把兩只腳擱在沙發的扶手上。她還在發燒,她的臉正在發燙。她的眼瞼已經不听使喚的垂下來了。

當她午夜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她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子。李維揚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一種暖昧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她知道他對她特別的好,她只是故意說「你對所有朋友都好」,她是在撒嬌。唯有在病中,她才會那樣向他撒嬌。也唯有在病中,她才可以那麼任性,以別人女朋友的身份向另一個男人撒嬌。她好想听到,又怕听到他說︰

「我對你是特別的好。」

以後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來煮東西給她吃。那個晚上,她的燒已經退了。她挨在沙發上,他坐在她腳邊。

「你相信三個人的愛情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請求平衡。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人。」

「是嗎?」她的聲音里有點悲哀。

「我們有一雙眼楮、一雙耳朵、一雙手、一雙腳、兩邊肺、兩個腎、兩排牙齒。我們身上的器官,不是一個,便是一雙。人的身體,便是一個小世界。從我們出生那天開始,已經注定了。」

她想起羅貝利,于是她說︰

「有些人的確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

「是的,但到了最後,他必須選擇一個。你可以愛兩個人,但你只能夠和其中一個人生活。」

我們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的身體跟整個世界何其巧合?這也許不是巧合,而是秩序。上帝造人的時候,在他身上造了一雙一對的器官。一個人也只能跟一個人廝守終生。有什麼真理比這個真理更甜蜜而又更無奈?

她明白了。她微笑著用身上的一張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回避了他的目光,沉沉地睡去。半夜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他還是坐在她腳邊,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他的頭枕在沙發的靠背上睡著了。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用這個方式睡在一起。她是如此親近地听到他沉重的呼吸聲。這一切又偏偏如此坦然自若。

他說,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

她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曾經夢想一個崇高的愛情。她何嘗不是這樣夢想?世上或許有一種關系,是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是凌駕之上的。她合上眼楮,安然地睡著。一支溫柔的安眠曲從他身上飄到她心里。

當她再次醒來,他已經不在她腳邊了。那微小的失望使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夠再次睡著。

12

她身上的麻疹已經退了。這天晚上,她把頭發梳得貼貼服服,穿上一條白色的裙子,坐在家里等他。當他來到的時候,她問︰

「今天出去吃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微笑說。

她像一只剛從籠子里飛出來的小鳥,逼切地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他們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她提議去跳舞。她爸爸和媽媽很愛跳舞。童年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她一起到夜總會吃飯和跳舞。舞池上飄著一雙雙的舞伴,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她是最小的一個。她一個人,任意地摔出左手,然後又摔出右手。自由自在的跳舞。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這些回憶,穿過多少歲月在回響。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二十五歲和二十六歲只是相隔一年,卻有著很大分別。二十五歲以前,有些事情她是不會認真地去想的,譬如結婚,譬如將來,譬如青春的短暫。到了二十六歲,她忽然想到這一切。女人的二十五歲,畢竟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這天晚上,舞池上有一個中年女人,她的舞姿像一條正在吐信的大蟒蛇那樣。她比她身邊所有年輕的女子更狂熱地扭動身體。愈是這樣,偏偏愈是讓人覺得她在加倍努力地挽回消逝的青春。狂歡熱舞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

「你怕不怕老?」她提高嗓門問李維揚。

「我還沒去到怕老的年紀。」他湊近她耳邊說。

「男人什麼時候才會怕老?」

「當他愛上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孩子。」他笑笑說,然後又問她︰「女人呢?女人什麼時候開始怕老?」

「十八歲之後,每年都怕。」她在嘈吵的音樂聲中喊著說。

離開了舞場,他在昏昏夜色中送她回家。天空上有一輪白晃晃的月光。她記得在油畫店後花園的那個晚上,不也是有一個這樣的月光嗎?同樣的月光,像一盞還沒關掉的燈,一盞夜室里溫柔的燈。他們開始沉默地走著,她的心怦怦的跳。他們的身軀是如此接近,他就在她左邊。她故意把皮包從右手換到左手里。現在,她的左手拿著皮包,隔開了兩個人的身體。她不讓他有機會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不讓自己有機會讓他拖著。她知道,那將是一只無法拒絕的手。

她努力的不讓自己去思想,後來,她還是想起了一支兒時唱過的歌,那是一支關于生日的歌。她問他︰

「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膀。

「你有沒有听過一首童謠?里面說,星期一出生的孩子,相貌很不錯。星期二出生的孩子,充滿喜樂。星期三出生的孩子,有較多的憂傷。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星期五出生的孩子,懂得愛和付出。星期六出生的孩子,要很努力的謀生。星期天出生的孩子,正直而有智慧,善良又快樂。」

他笑了︰「那我不是星期天出生便是星期一出生的了。」

「真的嗎?」她朝他笑了笑。

「那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星期四——」

「星期四,星期四是——」他一時間記不起所有的歌詞。

她重復一遍︰「星期四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出生的地方很遠。」這句話剛剛說了出口,她忽然醒覺,那不是說她自己嗎?離開她出生之地很遠的地方,不正是美國嗎?那支兒時唱過的歌原來很準的。人生漫漫長途,終有落腳之地。她會和樂生在波士頓重聚。有一天,也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她要跟眼前這個男人永遠分離。她的心沒有再怦怦的跳,而是換過了一種悲涼的調子。她低著頭,把皮包從左手換到右手,讓自己的左手空出來。

她抬起眼楮望著他,他也正望著她。他們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聲。人生不可避免的別離和遺憾,把她推向了他。他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拖著她的右手,把她拉到懷里,久久地吻她。既然沒有辦法,我們接吻來分離。

她的肩膀變軟了。所有的期待,所有的猶豫和傷感,所有塵世里的希望和失望,都融化在他溫柔的氣息之中。她沉緬在他的愛里。她像一片雲回到了湖里,隨著水漂流。

夜色飄蕩之中,她心里換過一種甜蜜的拍子。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在舞池里快樂地跳著自己的舞步,既天真又老成。從小女孩到一個成年的女人,經過了多少歲月,仿如昨日。人生是如許短暫,她不想有遺憾。人在青春歲月里,總會任性地做一些不顧後果的事情,也許是故意的。

她把這一個吻,珍珍重重放在她青春的回憶里。當她老了,她會用來回味。

天上那盞白晃晃的燈仍然照亮著她和他的頭頂。她想起了她一直幻想的那個崇高的愛情,那種超乎肉欲的男女之愛。她開始有點動搖了。

當他著她回家,她靦靦地跟他說再見。他踏著輕快的步子沒入夜色之中。

當電話鈴響起,她飛快的去拿起話筒,滿以為可以再次听到他的聲音。當電話那一頭傳來謝樂生的聲音時,她有點兒失望。她為什麼會失望呢,七年以來,她從沒有因為听到他的聲音而失望,只是無數次因為听不到他的聲音而失望。

「這麼晚了,你去了哪里,我打過電話來好幾次了。」謝樂生說。

「我跟朱瑪雅一起。她跟馮致行吵架了,心情不好。」她隨即撒了一個謊。

他似乎一點也沒有懷疑。

「你等一等。」他放下話筒走開。

「什麼事?」她听不到他的聲音。

然後,一支深情而哀傷的歌透過話筒,從遠方飄過來,是用電子琴彈奏的。她記起他早些時候買了一個電子琴。她握著話筒,傾听著他為她彈的歌。

一支久已遺忘的歌螢繞在她心頭。

幾年前,她和樂生逛唱片店的時候,買了一張鋼琴曲的唱片,里面有一支歌。名叫《乘著歌聲的翅膀》。這支歌是孟德爾頌在一八三四年作的一支曲,由鋼琴大師李斯特改編。歌詞是德國浪漫派詩人海涅的一首詩︰

乘著歌聲的翅膀,

我要帶你飛上天,

飛向那可愛的地方。

在幽靜明澈的月光下,

花園中開滿玫瑰。

那兒蓮花朵朵,

期待他們的朋友。

在隱僻的棕櫚樹下,

讓我們共享愛情的寧靜,

夢到上帝保佑我們。

在平安中不再醒來——

這支歌喚回了她所有的感覺,她握著話筒的手悲傷地支著桌子。

電話那一頭傳來謝樂生的聲音︰

「我剛剛學會彈這支歌,你是第一個听眾。」

她被那支歌打動,也被那支歌責備。

「我很想念你。」他說。

她握著話筒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這一句話,為什麼不早點說?他的電話為什麼不早一點打來?

「我也想念你。」她不知道她是真的想念他,還是因為害怕被他懷疑。

「吻你——」他在電話那一頭吻她。

「吻你——」她回應了他的吻。

掛上電話之後,她的腦海一片空白,良久才回復了感覺。為什麼她竟然忘記了有一個人在遠方想念她和愛她呢?七年來,他們有過許多甜蜜的回憶。他剛剛離開的那一段日子,她曾經每夜光著身子睡覺,想像他就在身邊。她曾是如此愛他。一切一切,重演如昨。她有點惱恨自己,為什麼她的記性那麼壞,竟然愛上另一個人,不會有另外一個七年了,為時未晚。

她不是用意志來愛樂生,她是真的愛他。那里才是她的故土。

為什麼她在這刻才猛然醒覺?他愛她如此之深,她卻辜負他,而且在今天晚上,第一次向他撒謊。

為時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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