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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

情人無淚 一夜的謊言

醒來絕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每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能看得見,蘇明慧不禁心存感激。

一天,她醒來,徐宏志已經上班了。洗臉的時候,她在浴室的半身鏡子里瞧著自己。就像一個有千度近視的人,眼鏡卻弄丟了。她看到的,是一張有如蒸餾過的臉,熟悉卻愈來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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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一次,她在圖書館里摔了一跤。那天,她捧著一疊剛送來的畫冊,走在六樓的書架與書架之間。不知是誰把一部推車放在走道上,她沒看見,連人帶書摔倒在地上。她連忙掛著一個從容的微笑爬起來,若無其事地拾起地上的畫冊。

回家之後,她發現左大腿瘀青了一片。那兩個星期,她很小心的沒讓徐宏志看到那個傷痕。

有時她會想,為什麼跌倒的時候,她手里捧著的,偏偏是一套歐洲現代畫的畫冊?是暗示?還是嘲諷?

是誰說她不可以再畫畫的?是命運,還是她自己的固執和倔強?

圖書館的工作把她的眼楮累壞了。一次,她把書的編碼弄錯了。圖書館館長是個嚴格但好心腸的女人。

「我擔心你的眼楮。」館長說。

「我應付得來的。」她回答說。

她得付出比從前多一倍的努力,做好的編碼,重復地檢查,確定自己沒有錯。

她從小就生活在兩極︰四面高牆包圍著的圖書館和廣闊無垠的非洲曠野。眼下,她生活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界。那黑暗如同滔滔江河,她不知道哪天會不小心掉下去,給河水淹沒。

那天,徐宏志下班回來,神采飛揚地向她宣布︰

「眼科取錄了我!」

他熬過了實習醫生的艱苦歲月。現在,只要他累積足夠的臨床經驗,通過幾年後的專業考試,就會如願以償,成為一位眼科醫生。

她跳到他身上,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明白自己要更奮勇地和時間賽跑。只要一天她還能看得見,他才能夠滿懷希望為她而努力。

無數個夜晚,她在床頭小燈的微光下,細細地看著熟睡如嬰孩的他,有時也用鼻子去拱他。直到她覺得困了,不舍地合上眼楮,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當她張開眼楮,發現自己醒在光明這邊的堤岸上,她內心都有一種新的激動。

是渺茫的希望鼓舞了她?還是身邊的摯愛深情再一次、悄悄地把她從黑暗之河拉了上來?

行將失去的東西,都有難以言喻的美。

他們搬了家。新的公寓比舊的大了許多,他們擁有自己的家具,隨心所欲地布置。這幢十二層樓高的房子,位處寧靜和繁喧的交界。樓下是一條安靜的小街,拐一個彎,就是一條繁忙的大馬路。

他們住在十樓,公寓里有一排寬闊的窗子,夜里可以看到遠處鬧市,成了迷蒙一片的霓虹燈。早上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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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的商店,也好像是為她準備的。出門往左走,是一間咖啡店,賣的是巴西咖啡,老遠就聞到飄來的咖啡香。咖啡店旁邊,是一家精致的德國面包店,有她最愛吃的德國核桃麥包。每天面包出爐的時候,面包香會把人誘拐進去。

面包店隔壁是一間花店,店主是個年輕女孩,挑的花和插的花都很漂亮。花店旁邊是唱片店,唱片店比鄰是一間英文書店,用上胡桃木的裝潢,簡約而有品味。書店隔壁,是一家花草茶店,賣的是德國花草茶。

光用鼻子和耳朵,她就能分辨出這些店。咖啡香、面包香、書香、花香、茶香,還有音樂,成了路牌,也成了她每天的生活。有時候,她會在咖啡店待上半天,戴著耳機,靜靜地听音樂。

徐宏志這陣子為她讀的,是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更好的生活,是否永遠不在眼前,而在他方?她卻相信,美好的東西,就在眼前這一方天地。

有時候,她會要求徐宏志為她讀食譜。她愛上了烹飪,買了許多漂亮的碗盤。烹飪是一種創作,她用繪畫的熱情來做好每一道菜,然後把它們放在美麗的盤子上,如同藝術品。最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對這樣的藝術品評價,不管她煮了什麼,徐宏志都會說好吃,他甚至傻氣地認為,她耗費心思去為他做飯,是辜負了自己的才華。

外婆說的對,她喜歡逞強。

可是,逞強又有什麼不好呢?

因為逞強,圖書館的工作,她才能夠應付下來。

半夜里,徐宏志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楮醒來,發現蘇明慧還沒有睡。她一只手支在枕頭上,正在凝望著他。

「你為什麼還不睡覺?」他問。

「我快要睡了。」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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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為你做什麼?」

「永遠像現在這麼年輕。要為我年輕,不要變老。」她說。

她渴望永遠停留在當下這一刻,還能看到他年輕的臉。一個跟時間賽跑的選手,總會回頭看看自己跑了多遠,是否夠遠了。

他睜著半睡半醒的眼楮看著她。她也許不會知道,每天醒來,他都滿懷感動。這些年來,他們一起走過了生活中的每一天。現在,他當上了住院醫生,也分期付款買了一部新車,比舊的那一部安全和舒適。他們很幸運找到這間公寓,就近醫院,她回去大學也很方便。樓下就是書店。那副骷髏骨,也跟著他們一起遷進來,依舊掛在書架旁邊。他忘了它年紀有多大。人一旦化成骨頭,就不會再變老,也許比活著的人還要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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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幾年,他會成為眼科醫生。在他們面前的,是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是一支他們共同譜寫的樂章。人沒法永遠年輕,他們合唱的那支歌,卻永為愛情年輕。

「嫁給我好嗎?」他說。

她驚訝地朝他看,說︰

「你是在做夢,還是醒著的?」

為了證明自己是醒著的,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誠懇而認真地說︰

「也許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人,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你好的人了,請你嫁給我。」

她心里一熱,用雙手掩住臉,不讓自己掉眼淚。

他拉開她掩住臉的那雙手,把那雙手放到自己胸懷里。

她眼里閃著一滴無言的淚珠,朝他說︰

「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還要考慮什麼?」

「也許我再不能這樣看到你。」

「我不是說過,要陪你等那一天嗎?」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到時候,你還可以改變主意。」

「你以為我還會改變主意嗎?」他不免有點生氣。

她怔怔地看著他,說︰」徐宏志,你听著,我也許不會是個好太太。」

他笑了,說︰」你的脾氣是固執了一點,又愛逞強。但是,我喜歡吃你做的菜,喜歡你布置這間屋的品味,喜歡你幫我買的衣服,喜歡你激動的時候愛說;‘徐宏志,你听著!’最難得的是,你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只有我。」

她搖了搖頭,帶著一抹辛酸的微笑,說︰

「也許,我再也沒法看見你早上刮胡子的模樣,再看不到你為我讀書的樣子,看不到你臉上的微笑,看不到你疲倦和沮喪,也看不到你的需要。」

他把她那雙手放在自己溫熱的臉上,篤定地說︰

「但你可以模我的臉,模我的胡子,可以听到我的笑聲,可以听我說話,可以給我一個懷抱。我不要等到那一天,我現在就要娶你。」

她的手溫存地撫愛那張深情的臉,說︰

「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你會的。我沒有娘家可以回去,你很難把我趕走。」她淘氣地說。

他掃了掃她那一頭有如主人般固執的頭發,說︰

「我會保護你。」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睜著一雙疲倦的眼楮問。

「是的,直到很久很久之後。」

「以前在肯亞,那些大象會保護我。它們從來不會踏在我身上。」

「你把我當做大象好了。」

她搖搖頭,說︰

「你沒禿頭。大象是禿頭的。」

「等到我老了,也許就會。」

「你答應了,永遠為我年輕。」她說著說著,躺在他懷里,蒙蒙——地睡去。

他難以相信,自己竟許下了無法實踐的諾言。誰能夠永遠年輕?但是,他願意在漫漫人生中,在生老病死的無常里,同她一起凋零。

醫院旁邊在蓋一幢大樓,他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大樓。一天早上,他開車回去醫院,發現那幢大樓已經蓋好了,名叫「徐林雅文兒童癌病中心」。是父親用了母親的名義捐出來的。

大樓啟用的那天早上,他回去上班。他停好了車,看見大樓那邊人頭涌涌,正在舉行啟用典禮。他只想快點走進醫院去。就在那一刻,他老遠看到父親從那幢大樓走出來,院長和

副院長恭敬地走在父親身邊。

父親看到了他。他站在自己那輛車前面,雙手垂在身邊。他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父親,更沒想到他的父親會送給死去的母親這份禮物。父親瞧了他一眼,沒停下腳步,上了車。

車子打他身旁駛過,司機認出了他,減慢了速度。沒有父親的命令,司機不敢把車停下來。坐在車里的父親,沒朝他看。

車子緩緩離開了他的視線。他只是想告訴父親,他明天要結婚了。

婚禮很簡單。那天早上,徐宏志和蘇明慧穿著便服去注冊。他們只邀請了幾個朋友,擔任伴郎和伴娘的是孫長康和莉莉。莉莉身上那些環兩年前就不見了,她現在是一位干淨整潔的設計師。孫長康在醫院當化驗師,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婚禮之後,徐宏志要回醫院去。他本來可以放假的,但是,那天有一個大手術,是由總住院醫生親自躁刀的,他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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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點鐘,他下了班,開車回去接蘇明慧。他們約了早上來觀禮的朋友一起去吃法國菜。

回到家里,燈沒有亮,花瓶上插著他們今天早上買的一大束香檳玫瑰。

「你在哪里?」他穿過幽暗的小客廳,找過書房和廚房,發現睡房的浴室里有一線光。

「我在這里。」她回答說。

「為什麼不開燈?」他走進睡房,擰亮了燈。

從浴室那道半掩的門,他看到穿著一襲象牙白色裙子的她,正在里面忙著。

「夠鐘了。」他一邊說一邊打開衣櫃找襯衣。

「快了!快了!」她說。

他已經換過一件襯衣,正在結領帶。她匆匆忙忙從浴室走出來,赤腳站在門檻上,理理自己的頭發,緊張地問︰

「好看嗎?」

他結領帶的那雙手停了下來,眼楮朝她看。

「怎麼樣?」帶著喜悅的神色,她問。

「很漂亮。」他低聲說道,然後,他朝她走去,以醫生靈巧的一雙手,輕輕地,盡量不露痕跡地,替她抹走明顯涂了出界的口紅,就像輕撫過她的臉一樣。

她眼里閃過一絲悵惘,不管他多麼敏捷,她也許還是感覺得到。

他應該給她一個好一點的婚禮,可是,她不想鋪張,就連那束玫瑰,也是早上經過花店的時候買的。

讀醫的時候,他們每組醫科生都分配到一具經過防腐處理的尸體,給他們用來解剖,學習人體的神經、血管和肌肉。頭一天看見那具尸體時,他們幾個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沒人敢動手。

「我來!」他說。然後,他拿起解剖刀劃下去。

畢業後,到外科實習,每個實習醫生都有一次開闌尾炎的機會。那天晚上,終于輪到他了。一個急性闌尾炎的小男生給送上手術台。在住院醫生的指導下,他顫抖而又興奮地握住手術刀,在麻醉了的病人的肚皮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冒了出來。

終于,他解剖過死人,也切開過活人的腦袋。他是否與聞了生命的奧秘?一點也不。

當初學醫,他天真地希望能夠醫治別人,使他們免于痛苦。然而,在接觸過那麼多病人之後,他終究不明白,為什麼人要忍受的這些苦難?何以一個好人要在疾病面前失去活著的尊嚴?一個無辜的孩子又為何遭逢厄運?

遺傳自父親的冷靜,使他敢于第一個拿起解剖刀切割尸體。然而,遺傳自母親的多愁善感,卻使他容易沮喪。

比起上帝的一雙手,一個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何異于小丑的一件道具?

生命的奧秘,豈是我們渺小的人生所能理解的?

就在今天晚上,在一個善良的女孩臉上,那涂了出界的口紅,是上帝跟他們開的一個玩笑嗎?

她的眼楮正在凋零。他慶幸自己娶了她。

「我想跟你買一張畫。」徐宏志對他父親說。

徐文浩感到一陣錯愕。他的兒子幾年沒回家了。現在,他坐在客廳里,渾身不自在似的,沒有道歉或懊悔,卻向他要一張畫。

「你要買哪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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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宏志指著壁爐上那張田園畫,說︰

「這一張。」

徐文浩明白了。那個女孩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見過這張畫。

「你知道這張畫現在值多少錢嗎?」他問。

徐宏志搖了搖頭。

「以你的入息,你買不起。」徐文浩冷冷地說,眼神卻帶著幾分沉痛。

「我可以慢慢還給你。」他的聲音有點難堪,眼神卻是堅定的。他想要這張畫。他已經不惜為這張畫放下尊嚴和傲氣了。

「爸,不要逼我求你。」他心里說。

徐文浩看著他的兒子。他並非為了親情回來,而是為了取悅那個女孩。這是作為父親的徹底失敗嗎?有生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挫敗。能夠挫敗他的,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曾經抱在心頭的孩子。

他太難過了。他站了起來,朝兒子說︰

「這張畫,明天我會找人送去給你。」

然後,他上了樓。他感到自己老了。

徐宏志站著,看著父親上樓去。有那麼一刻,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他沒能力為蘇明慧買一張畫,但他無法忘記那天,當她頭一次看到這張畫時,那個幸福的神情,就像看到一生中最美麗的一張畫似的。他們沒時間了,看到這張畫之後,也許她會願意再次提起畫筆。

外科醫生的手術刀不免會讓上帝笑話,一支畫筆卻也許能夠得到上帝的垂愛,給他們多一點時間。

第二天,父親差人把那張畫送去醫院給他。夕陽殘照的時刻,他抱著畫,抱著跟上帝討價還價的卑微願望,五味紛陳地趕回家。

他早已經決定把那張畫掛在面朝窗子的牆上。那里有最美麗的日光投影,旁邊又剛好有一盞壁燈,夜里亮起的燈,能把那張畫映照得更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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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畫掛好,蘇明慧就回來了。她剛去過菜市場,手上拿著大包小包,在廚房和浴室之間來來回回。

他一直站在那張畫旁邊,期待她看他的時候,也看到那張畫。

「你這麼早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睡房去換衣服。

從睡房出來,她還是沒有發現那張畫。他焦急地站在那里等待,期望她能投來一瞥。

「你買了些什麼?」他故意逗她說話,想把她的目光吸引過來。

她從地上拾起還沒拿到廚房的一包東西,朝他微笑說︰」我買了!」

她抬起頭,驀然發現牆壁上掛著一張畫。她楞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東西,朝那張畫走去。她頭湊近畫,拿出口袋里的一面放大鏡,專注地看了很久。

她驚訝地望著他,問︰

「這張畫不是你爸的嗎?」

「呃,他送給我們的。」他笨拙地撒了個謊。

「為什麼?」她-著眼,滿臉狐疑。

「他就是送來給我。也許他知道我們結婚了。他有很多線眼。」他支支吾吾地說。

她沒想過會再看到這張畫。跟上一次相比,這張畫又更意味深長了一點,仿佛是看不盡的。她拿著放大鏡,像個愛書人找到一本難得的好書那樣,近乎虔敬地欣賞畫布上的每一筆、每一劃。

「他現在很有名了。我最近讀過一些資料。」她說。

「你也能畫這種畫。」他說。

她笑了︰」我八輩子都沒可能。」

「畫畫不一定是為了要成為畫家的,難道你當初不是因為喜歡才畫的嗎?」

「你為什麼老是要我畫畫?」她沒好氣地說。

「因為我知道你想畫。」

「你怎知道?」

「一個棋手就是不會忘記怎樣下棋,就是會很想下棋。」他說。

「如果那一盤棋已經是殘局呢?」她問。

「殘局才是最大的挑戰。」他回答說。

「假使這位棋手連棋子都看不清楚呢?」她咄咄逼人地問。

「我可以幫你調顏色。」

「如果一個病人快要死了,你會讓他安靜地等死,還是做一些沒用的治療去增加他的痛苦?」

「我會讓他做他喜歡的事。」他說。

「我享受現在。是不是我不畫畫,你就不愛我了?」她朝他抬起頭,睜著那雙明亮的眼楮說。

「我想你快樂。我想你不要放棄夢想。」

「是夢想放棄了我。」她說。

他知道沒法說服她了。為了不想她傷心,他止住話。

她並不想讓他難過,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倔強。她起初是因為喜歡才畫畫,後來卻是為了夢想而畫。

要嗎就成為畫家,要嗎就不再畫畫。她知道這種好勝會害苦自己。然而,我們每一個人,即使在愛人面前,難道就不能夠至少堅持自身的、一個小小的缺點嗎?她是全靠這個缺點來克服成長的磨難和挫敗的。這是支匙潘面對命運的一根柢柱,連徐宏志也不可以隨便把

它拿走。

夜里,她醒來,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

她走出客廳,看到他坐在椅子里,借著壁燈的微光,滿懷心事地凝望著牆上的畫。

「你還沒睡嗎?」她走上去,縮在他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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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溫柔地抱著她。

她定定地望著他,說︰

「你撒謊。你根本就不會撒謊。你爸不會無緣無故送這張畫給我們的。」

他知道瞞不過她。他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謊。

「我去跟他要的。」他說。

「那一定很難開口。」她諒解地說。她知道那是為了她。

他微笑搖首。

「你不該說謊的。」她說。

「以後不會了。」他答應。

「我們都不要說謊。」她低語。她也是撒了謊。她心里是想畫畫的,但她沒勇氣提起畫筆,去接近那荒蕪了的夢想。

她頭埋他的胸懷里,說︰

「你可以做我的眼楮嗎?」

他一往情深地點頭。

「那麼,你只要走在我前頭就好了。」她說。

人對謊言的痛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誰敢說自己永遠不會說謊?吊詭的是,人往往在許諾不會說謊之後,就說出一個謊言。

有些謊言,一輩子也沒揭穿。

有些謊言,卻無法瞞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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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看過那張畫之後的那個早上,她打開惺忪睡眼醒來,發覺天還沒有亮,她又沉沉地睡去。當她再次醒來,她伸手模了模旁邊的枕頭。枕頭是空著的,徐宏志上班去了。那麼,應該已經天亮,也許外面是陰天。他知道她今天放假,沒吵醒她,悄悄出去了。

她模到床邊的鬧鐘,想看看現在幾點鐘。那是個走指針的鬧鐘,顯示時間的數字特別大,還有夜光。她以為自己把鬧鐘反轉了。她柔柔眼楮,把鬧鐘反過來,發現自己看到的依然是漆黑一片。

她顫抖的手擰亮了床邊的燈。黑暗已經翩然而至,張開翅膀,把她從光明的堤岸帶走。

是夢還是真實的?她坐在床榻,懷抱著最後的一絲希望,等待夢醒的一刻。

「也許不過是暫時的,再睡一覺就沒事。」她心里這樣想,逼著自己再回到睡夢里。

她在夢里哆嗦,回想起幾個小時之前,徐宏志坐在客廳的一把椅子里,她棲在他身上,雙手摩挲著他夜里新長出來的胡子。昨夜的一刻短暫若此,黑暗的夢卻如許漫長。她害怕這個夢會醒,她為什麼沒多看他一眼?在黑暗迎向她之前。

當她再一次張開眼楮,她明白那個約定的時刻終于來臨。

她要怎麼告訴他?

她想起了《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她也能拖延到天亮嗎?

這些年來,都是徐宏志為她讀故事。就在今天晚上,她也許能為他讀一個長篇故事。

在遠古的巴格達,國王因為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他每晚娶一個少女,天亮就把她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女孩為了阻止這個悲劇,自願嫁給國王。她每晚為國王說一個故事,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戛然而止,吊著國王的胃口。國王沒法殺她,她就這樣拖延了一千零一夜。漫漫時光中,國王愛上了她。兩個人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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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流傳百世的故事,幾乎每個小孩子都听過。山魯佐德用她的智慧和善良制伏了殘暴,把一夜絕境化為千夜的傳說和一輩子的恩愛。

在黑夜與黎明的交界處,曾經滿懷期待。雖然,她再也看不見了。她難道就不可以讓她最愛的人再多一夜期待嗎?期待總是美麗的,不管是對國王,對山魯佐德,對她,還是對徐宏志。

她听到聲音。徐宏志回來了。那麼,現在應該是黑夜。

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麼長。她靠在床上縮成一團。听到他愈來愈接近的腳步聲,她雙腿在被子下面微微發抖。

「你在睡覺嗎?」他走進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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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朝他那愉悅的聲音看去,發現自己已經再也看不見他了。

「我有點不舒服。」她說。

「你沒事吧?」他坐到床邊,手按在她的頭上。

她緊緊地抓住那只溫暖的手。

「你沒發燒。」他說。

「我沒事了。」她回答說,然後又說︰」我去煮飯。」

「不要煮了,我們出去吃吧。」他怞出了手,興致勃勃地說。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書房找些資料,你先換衣服。」他說著離開了床。

他出去之後,她下了床,模到浴室去洗臉。她即使閉上眼楮也能在這間屋子里來去自如。

她洗過臉,對著浴室的一面半身鏡子梳頭。她知道那是鏡子,她模上去的時候是冰涼的。徐宏志走進來放下領帶時,她轉頭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模到衣櫃去,打開衣櫃的門。她記得掛在最左邊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模過一點,應該是一條綠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怞屜里。她打開怞屜,用手撫模衣服上面的細節。她不太確定,但她應該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應該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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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換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個皮包,走出睡房,模到書房去,站在門口,朝他說︰」行了。」

她听到徐宏志推開椅子站起來的聲音。他沒說話,也沒動靜。

她心里一慌,想著自己一定是穿錯了衣服。她模模自己身上的裙子,毫無信心地呆在那兒。

「你今天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個丈夫的驕傲說。

她松了一口氣朝他笑笑。

徐宏志牽著她的手走到停車場。他習慣了每次都幫她打開車門。她上了車,模到安全帶,扣好扣子。她感覺到車子離開了地窖,駛出路面。

她突然覺得雙腳虛了。她听到外面的車聲和汽車響號聲,听到這個城市喧鬧的聲音,卻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宮中飛行,就像一個初次踩在鋼絲上的青澀的空中飛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會掉下去,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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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們去嘗嘗。」他說。

「嗯!」她裝出高興的樣子朝他點頭。

過了一會,他突然說︰

「你看!」

她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往前看、往後看,往自己的那邊看,還是朝他的那邊看。她沒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個方向。

「哪里?」她平靜地問。

她這樣問也是可以的,她的眼楮本來就不好。

「公園里的牽牛花已經開了。」他說。

她朝自己那邊窗外看,他們家附近有個很大的公園,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經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說。

他們初遇的那天,大學里的牽牛花開得翻騰燦爛。紫紅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滾滾紅塵,是他們的故事。

她沒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牽牛花再一次開遍。她知道,這是一場告別。

他們來到餐廳,坐在她後面的是一個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飄著濃烈而高貴的香味,跟身邊的情人喁喁低語。

服務生拿了菜單給他們。一直以來,都是徐宏志把菜單讀給她听的。菜單上的字體通常很小,她從來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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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了菜單,他溫柔地問︰

「你想吃什麼?」

她選了龍蝦湯和牛排。

「我們喝酒好嗎?」她說。

「你想喝酒?」

「嗯,來一瓶玫瑰香檳好嗎?」

她應當喝酒的,她心里想。時光並不短暫。她看到他從大學畢業,看到他穿上了醫生的白袍。他們也一起看過了人間風景。那些幸福的時光,終究比一千零一夜長,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檳有多麼美麗,這場跟眼楮的告別就有多麼無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觸及卻離眼楮太遠的地方。她啜飲了一口冰涼的酒,嘆息並且微笑,回憶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樣?」她問。

「我看了二十三個門診病人。」他說。

「說來听听。」她滿懷興趣。

她好想听他說話。有酒壯膽,也有他的聲音相伴,她不再害怕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听他說著醫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湯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許會以為她只是喝醉了,然後扶她起來。

她在自己的昏昏醉夢中飄蕩,感到膀胱脹滿了,幾乎要滿出來。可她不敢起來,只要她一離開這張椅子,她的謊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這時,她听到身後的女人跟身邊的男人說︰」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連忙站起來,朝徐宏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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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去洗手間。」

「要我陪你去嗎?」

「不用了。」她說。

她緊緊地跟著那個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往前走。

那個女人推開了一扇門,她也跟著走進去。可那不是洗手間。女人停下了腳步。然後,她听到她打電話的聲音。這里是電話間。也許洗手間就在旁邊,她不敢走開,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並沒有濃烈得留下一條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兒,渴望這個女人快點擱下話筒。可是,女人卻跟電話那一頭的朋友聊得很高興。

「我是看不見的,你可以帶我回去嗎?」她很想這樣說,卻終究開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兒,忍受著香檳在她膀胱里搗亂。那個女人依然無意放下話筒。

突然,那扇門推開了。一刻的沉默之後,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你去了這麼久,我擔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撲到他懷里,要他把她帶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領回去。她用力握著那只救贖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換過睡衣的。她醉了,即使還能看得見,也是醉眼昏花。

醒來時,她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覺到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時間,也許是午夜三點,或是四點,還沒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個沒用的山魯佐德,故事還沒說完,竟然喝醉了。

她下了床,赤腳模出房間,听到模糊的低泣聲。她悄悄循著聲音去找,終于來到書房。她一雙手支著門框,發現那低泣聲來自地上。她低下頭去,眼楮虛弱地朝向他。

「你在這里干什麼?」她緩緩地問。雖然心里知道他也許看出來了,卻還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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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里根本沒有牽牛花。」他沙啞著聲音說。

她扶著門框蹲下去,跪在他身邊,緊緊地摟著他,自責地說︰

「對不起。」

他脆弱而顫抖,靠在她身上嗚咽。

「這個世界不欠我什麼,更把你給了我。」她說。

他從來沒听過比這更令人難過的說話。他把她拉在懷里,感到淚水再一次涌上眼楮。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圓這一晚的謊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當她睡著了,他再也騙不到自己。

「我是服氣的。」她抬起他淚濕的臉,說。

她的謊言巢壞教熗痢K終究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即使他因為愛她之深而陪著她一起說謊。

和時間的這場賽跑,他們敗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朝他微笑問︰

「天已經亮了嗎?」

「還沒有。」他吸著鼻子,眼里充滿對她的愛。

她把臉貼在他哭濕了的鼻上,說︰

「到了天亮,告訴我好嗎?」

徐宏志給病人診治,腦里卻千百次想著蘇明慧。他一直以為,他是強者,而她是弱者。她並不弱小,但他理應是兩個人之中較堅強的一個,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弱者。

他行醫的日子還短,見過的苦難卻已經夠多了。然而,當這些苦難一旦降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他還是會沉郁悲痛,忘了他見過更可憐、更卑微和更無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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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們同朋友一起吃法國菜。大家拉雜地談了許多事情。席上有一個人,他忘了是莉莉,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提到了人沒有了什麼還能活下去。

人沒有了幾根肋骨,沒有了胃,沒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腸子,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作為一位醫生,他必須這樣說。

就在這時,蘇明慧悠悠地說,她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並不會事事過問。比如說,人沒有愛情和夢想,還是能夠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說。

因此,她認為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他望著他的新婚妻子,覺著對她一份難以言表的愛。她使他相信,他們的愛情建築在這個世界之外。世上萬事萬物皆會枯槁,惟獨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陰的這場競賽,他並不認為自己已經敗下陣來。失明的人,還是有機會重見光明的。只要那天降臨,奇跡會召喚他們。

為了她,他必須挺下去。

徐宏志在她旁邊深深地呼吸。她醒了,從枕頭朝他轉過身來,輕輕地撫模他熟睡的臉頰。不久之前,她還能夠靠著床頭小燈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模的了。

她緩緩撫過他的眼窩,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來的氣息濕潤了她的皮膚。她知道他是活著的。睡夢中的人,曾經如此強烈地喚醒她,使她甜甜地確認他是她唯一願意依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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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把他送來的?是命運之手,還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來?就像那個吹笛人的童話故事,她用愛情之笛把他騙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憫使他不忍丟下她不顧而去。

他為她離開了家庭,今後將要照顧她一輩子。他是無辜的。他該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盡人間的風光。她卻用了一雙病弱的眼楮,把他扣留在充滿遺憾的床邊。她不能原諒自己看似堅強而其實是多麼狡詐。

他在夢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頭埋他的肩膀里,想著也許再不能這樣模他了。

蘇明慧眼楮看不見之後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發現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寫的,寫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說她回非洲去了,離去是因為她覺得和他合不來。她知道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她曾經渴望永遠跟他待在一起,她以為他們還有時間,有時間去適應彼此的差異。她天真地相信婚姻會改變大家,但她錯了。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做了這個決定,她抱歉傷害了他,並叮囑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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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了瘋似的四處去找她,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說的全是謊言,她是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有那麼一刻,他發現他的妻子真的是無可救藥。她為什麼總是那麼固執,連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當作一個負擔?她難道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她嗎?

他擔心她會出事。失去了視力,她怎麼可能獨個兒生活?他睡不著,吃不下,沮喪到了極點。他給病人診治,心里卻總是想著她。

他不免對她惱火,她竟然丟下那封告別信就不顧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跡,是她在黑暗中顫抖著手寫的,他就知道自己無權生她的氣。要不是那天晚上她發現他躲在書房里哭,她也許不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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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誰呢?

幾天以來,每個早上,當他打開衣櫃找衣服上班,看見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櫃,想著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幾口箱子里離開,他難過得久久無法把衣櫃的那扇門掩上。

每個夜晚,當他拖著酸乏的身體離開醫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開家里的門,就看到她在廚房里忙著,也听到飯菜在鍋里沸騰的聲音。那一刻,她會帶著甜甜的微笑朝他轉過頭來,說︰」你回來啦?」然後走上來吻他,嗅聞他身上的味道。這些平常的日子原來從未消失。

然而,當他一個人躺在他們那張床上,滔滔涌上來的悲傷把他淹沒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見。

又過了幾天,一個早上,他獨個兒坐在醫院的飯堂里。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幾口。有個人這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抬起那雙失眠充血的眼楮朝那人看,發現是孫長康。

「她在莉莉的畫室里。」孫長康說。

他真想立刻給孫長康一記老拳,他就不能早點告訴他嗎?然而,只要想到孫長康也許是

剛剛才從莉莉那里知道的,而莉莉是逼著隱瞞的,他就原諒了他們。他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麼固執嗎?

莉莉的畫室在山上。他用鑰匙開了門,靜靜地走進屋里去。

一瞬間,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蘇明慧背朝著他,坐在紅磚瓖嵌的台階上,寂寞地望著小花園里的草木。

莉莉養的那條鬈毛小狗從她懷中掙月兌了出來。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條小狗

,那只手在身邊模索,沒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嗎?」她問。

他佇立在那兒,沒回答。

她扶著台階上的一個大花盆站了起來,黯淡的眼楮望著一片空無,又問一遍︰

「是誰?」

「是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們面對面,兩個人仿佛站在滾滾流逝的時光以外,過去的幾天全是虛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實不過。

「我看不見你。」她說。

「你可以听到我。」他回答說。

她點了點頭,感到無法說清的依戀和惆悵。

「你看過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問。

「嗯。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愛你麼?」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著身邊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愛你。」他說。然後,他抱起那條小狗,重又放回她懷里。

「它叫什麼名字?」

「梵高。」她回答道。

他笑了笑︰」一條叫梵高的狗?」

「因為它是一頭養在畫室里的狗。」她用手背去撫模梵高毛茸茸的頭。

「既然這里已經有梵高了,還需要莉莉嗎?」

她笑了,那笑聲開朗而逼,把他們帶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為什麼不認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鄉不在非洲。」

「我的故鄉在哪里?」

他想告訴她,一個人的故鄉只能活在回憶里。

「你是我的故鄉?」她放走了懷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懷里。

「鄉愁很苦。」她臉朝他的肩膀靠去,貪婪地嗅聞著這幾天以來,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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