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牡丹 第五章
接連幾個晚上,韓天鶴都在二更過後,準時來到紅萼窗下。
頭夜紅萼還在佯裝,故意不點蠟燭,想說他來看見里頭沒亮著,會打消念頭早早返家歇息。沒想到他竟在外邊站了一刻鐘,最後留下兩塊桂花麻酥糖。當時她望著那兩塊糖,心里著實愧疚。
她想,他不過想見自己一面,要真睡著就算了,沒睡,還硬生生關著窗不理他,實在說不過去。
于是第二晚,還不到二更,窗里蠟燭便亮起來了。
今夜韓天鶴帶來兩小塊淡紅鮮的甜糕。每夜送些小點,一樣是表妹俞陵春的主意。她交代要送就要送些精致稀罕的點心,而且量要少,至多一、兩塊,紅萼才不會客氣不收。
初見時,紅萼還以為他帶來的是玫瑰甜糕,韓天鶴卻搖頭。
「你直接嘗嘗就知道,我覺得味道挺香的。」
紅萼瞧他一眼,才從房里取來竹削的筷子,挾了一塊進嘴。「……還真的不是玫瑰的味道。」
這甜糕極香,滑潤彈牙,而那味兒似曾相識——一塊還嘗不太出來,她又吃了一塊。
「你覺得呢?」
她忽然間想到。「是桃子的香味!是用桃子做的?」
「聰明。」他輕點她鼻。「正是桃子攪汁摻在粉里頭蒸的,據說一年只能賣這兩個月,稀罕得很,還得靠點關系才嘗得到。」
他這話一語雙關,一是在說這桃子糕得來不易,二是在說兩人關系匪淺。
她臉紅了。
「喜歡嗎?喜歡我過兩天再托人去買。」
「不用了。」這話她老早想說了。「不用每晚籌辦這些點心,錢莊工作不是挺忙,你別費這個心思了。」
「我喜歡見你吃得甜甜的。」從剛才到現在,他眼楮一直沒離開她臉上。「你不知我回家之後,躺在床上,想著你吃著點心的模樣,心里多高興。」
「怪人。」她瞋他一眼。「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當然要高興。」他湊近臉瞧著她。「你沒察覺,我已經好一陣子沒在你面前出丑了?」
嘿,他不提她還真沒發現,真的是這樣!
「我在想,大概是我們以前接觸的時間少,我又一心求好,才會屢出差錯,把事情越弄越擰。現在多了晚上相見的機會,求好的沖動勁分成兩撥,差錯自然也就沒了。」
這話她沒意見,只是再一想——他突來的夜訪舉動,似乎是從陵春過訪那天開始的。
「敢情——」她眉皺一下。「你夜里所以來找我,該不會是春姊要你做的?」
他眨了眨眼,猶豫著該不該老實回答。
答是,擔心她會不高興;但答不是,又有撒謊之嫌——最後他選擇說一半。「陵春是提點了一些,她說姑娘家的心思,還是姑娘家比較解意。」
乍看她沒什麼表情,只是往竹葉包上一望。「甜糕呢?也是春姊交代買的?」
要是他答是,她想,自己說不準又要發脾氣了。但氣啥呢?她一時也解不透。
「當然不是。」他舉手發誓。「每樣點心都是經我深思熟慮選的,我知你口味淡,喜歡吃些甜而不膩的點心。」
「你怎麼知道?」她睨他一眼,襯著夜色,還有陣陣微風拂起的青絲,盡是風情。
韓天鶴心頭一動,魂兒即刻不再自個兒身上,只是痴傻地看著她。
「噯,怎麼不說話?」她一推他。
他猛地回神。「對不起,你剛說什麼,我沒听見……」
他這麼一說,她心思也跟著轉開了去。「你剛在想什麼,連我說話也沒听見?」
他雖然窘,可仍舊老實招供。他知道她愛听這種話。「想你,想你這模樣看起來多美。一張臉被月牙映得比玉還潤,那張小嘴,看起來多令人垂涎——」
那個「人」是誰,就算他沒說穿她也知道。
手一搡,她紅著臉就想逃跑。
「等等。」他緊抓著她手不放。「你就容我任性一回讓我親一口,好不好?」
哪有人這麼問的——她轉頭瞪他一眼。
他就等這一刻,手輕輕一扯,她整個人撲往窗台,被站在外邊的他牢牢抱住。
「你——」
「噓。」他嘴貼在她頰畔,輕輕一撅,就偷了個香。
她害羞推他,卻反被他抓來身前,胸貼胸、臉貼臉地好好親個夠。
「紅萼——」他貼在她唇邊呢喃。「嘴打開。」
不要——她心里想要拒絕,可她的身體卻做著不一樣的反應。微微抖著的紅唇小小地開了一角,他深吸口氣,輕輕將舌滑進她嘴里,甜甜地繞著她磨蹭。
她嘴里,還有剛才吃的桃子甜糕的香味。他發出輕嘆。她嘗起來的味道是這麼地好,他真恨不得將她一口吞下,連根毛發骨頭也不剩下。
無比誘哄地,他纏住她舌頭,無言地鼓動她依著他的方式踫觸他。她有些害怕,但也難掩興奮。接連幾回踫觸,已讓她初嘗親吻的甜蜜——尤其他的踫觸,是那麼的溫柔,不顯強迫。
一回一回,她沒發覺自己踏入他的迷魂計里,而頭暈目眩,不能自已了。
她嘗試著,依他的指示輕吮他舌頭,就這麼輕輕一吸——韓天鶴覺得自己的魂兒都飛了,不,肯定是升天了。
老天!他甜蜜的可人兒!
他抬起手,渴望再渴望地啄著她小嘴,指間不斷柔著她潤濕的唇瓣——他知道自己一定得停下,再繼續,可就不是幾個親吻能了事的了。
「天鶴?」她抬起盈著水光的眸子睨他,不解他為何突然拉開距離。
她心里偷偷承認——在她,是越來越喜歡被他踫觸的感覺了。
他凝望她眸,心滿意足地發現,她已經不像先前那般排拒他了。
「我是不得不停。」解釋的時候,他仍不舍地啄著她嘴。她可愛的小嘴兒,早被他吮得紅通通了。「畢竟夜已經深了,還有,我也舍不得教你為難……」
他對她確實珍惜。她听得心里一甜,忽地記起昨兒剛繡了個玩樣兒,還在遲疑該不該拿出來送他。
這會兒看,不送,反倒是自個兒小氣了。
「你等我一會兒。」說完她離開窗邊,取了一個荷包過來。「我昨兒才剛繡好的——送你,算是答謝你送我的這些點心。」說話時,她頰邊有些紅。她不是不了解姑娘送男人荷包的涵義,但仍舊大著膽子給了。
她想,他那麼聰明,應該一拿到荷包,就知道她的心了吧?
韓天鶴無比地開心,拿到這個荷包,比他掙回十幾萬銀的大存戶,還要讓他覺得驕傲。這個荷包里藏的,可是紅萼的一片心。瞧上頭的牡丹繡,含苞待放,紅粉麗,活月兌就是她的翻版。
能與她親手繡的的荷包日夜相伴——天,他簡直是笑不攏嘴了。
「干麼直望著它傻笑?」她覷著他表情。「還是嫌我荷包繡得不夠細致?」
「才不會。」他接口回答。「你繡工很細、很漂亮。」他像怕人搶似的,趕忙將荷包塞進懷里。「這下安全了,就算你反悔說不送了,我也不會還你了。」
「我才不會出爾反爾。」她瞪他一眼。「好了,你點心也送了,我也回禮了,你該去休息了,明天錢莊不是還很忙。」
「是啊……」他嘆一聲。這事他昨晚說過,最近杭州來了貴客,為了拉攏這個貴客,杭州十多家錢莊無不使出渾身解數,偏偏貴客中意韓天鶴,韓天鶴他爹也樂得將接待的工作交給他。「不過後天下午有個空檔,這幾天陵春一直吵著要游西湖,你後天下午有沒有事?沒的話,一塊兒到船上吃點河鮮,游湖賞景。」
「等著春姊邀我再說吧。」紅萼不敢一口允下,擔心人家沒想到邀她。
有她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韓天鶴在心里盤算,等回家他馬上寫張字條,要瑞淨明兒一早交給陵春,提醒她定要出面邀約紅萼。
後天的游西湖之約,就這麼定下了。
後天過午,俞陵春親自搭著轎子來阮家接紅萼。交代日落之前,定完好無恙地把她送回。
一到西湖邊,俞陵春夫婿杜宜軒已經在篷船上,正望著兩人揮手。
船家很快架好跳板,讓兩位小姐上船。
紅萼放眼四顧,嘴邊沒問,但俞陵春一看就知她在找誰。
「在找我表哥?」
紅萼臉一紅,故意說著反話。「我是在瞧外邊風景。」
「是嗎?」俞陵春促狹一笑。「那我就不幫你問我表哥行蹤——」
「春姊!」紅萼跺腳,小女兒嬌態盡現。
俞陵春一點她鼻頭。「好好好,春姊去問,你別急——」
沒一會兒俞陵春回來,說︰「我夫君說,表哥才剛差人過來,說他大概會晚幾刻鐘到,要我們先去游湖。」
紅萼一眺寬闊無垠的湖面。「湖這麼大,他會不會找不到我們?」
「不會。」俞陵春揮揮手要船家開動。「游湖路線就那麼一條,這里沒有就在那里,不可能找不到人。」
雖然俞陵春下了擔保,紅萼還是忍不住頻往湖邊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打從上了船,一顆心老是吊著吊著,好像有什麼事會發生一樣——
可瞧瞧這西湖,青山白水,一條長長的蘇堤上長滿桃花,那勾人的香氣連在湖上仍然可聞。左瞟右看,處處游人如線,就連船,也駛得平平穩穩,連春姊倒來的熱茶也不曾濺出一滴。
「好啦,你就放寬心賞湖賞景,吶,這是我特別請船家買來的新鮮蓮蓬,你學我剝著吃。」俞陵春從掌大的蓮蓬撥出一顆顆蓮子,細心把蓮子里邊苦苦的青心——蓮薏剔掉,再放進嘴里吃著。「試試,慢慢地吃,咽下之後再啜一口茶,這樣你嘴里會殘著一股蓮香,久久不散。」
紅萼依樣畫葫蘆,很快嘗出興味。
「夫君。」俞陵春很快剝好一捧蓮子,招手要自個兒夫婿坐近點。「你嘗嘗。」
杜宜軒還沒吃,就先調了書袋。「《神農百草經》記載,蓮食能補中養神,益氣力,除百疾。久服輕身耐老,不覺饑餓,延年益壽,是極好的一味藥材。不過生食不可多,脾味容易受涼月復脹。」
「沒人要你吃多。」俞陵春瞪了夫婿一眼。「沒事不開口,一開口盡說些藥理上的學問,也不怕把人家紅萼妹妹嚇著。」
「啊。」憨直的杜宜軒一楞,尷尬地望著紅萼笑。「對不住,這是我的習慣,掃了你興,還請多包涵。」
「不會。」紅萼笑著搖頭。她覺得眼前這一對很有趣,個性一個急一個緩,做起事的樣子,也是一個大膽一個心細。感覺八竿子打不著一起的兩人,竟是這麼適合的一對。不知道旁人眼中,自己跟天鶴又是什麼樣子的?
思忖間,眼前一對已旁若無人地聊起來。
「好香啊,」俞陵春動動鼻子。「船家在烹些什麼好味?」
「餓了?」杜宜軒慢慢吃著蓮子。
「對啊,我早上只喝了碗稀粥——啊,我昨兒要你帶的點心你帶了沒有?」
「在船艄。」杜宜軒起身。「我去幫你拿來。」
杜宜軒一走,俞陵春立刻把目光挪回紅萼臉上,再一次問起她跟自家表哥的進展。
方才一接到紅萼,俞陵春已在轎里纏了她半天,可她只是紅著臉扭著身,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
「我說紅萼妹子,你胃口都吊我吊這麼久了,我剛在轎里問的那些,也該答個一、兩句吧?」
紅萼脹紅臉。不是她有意裝傻,而是陵春的問題太為難人,什麼「我是不是該改口喊你表嫂啦」、「你跟我表哥進展到什麼程度啦」、「他親你踫過你沒有」、「感覺好不好」、「要是不好你可要跟姊姊我提一提,我好叫他改進」……
哪一句她答得了的!
紅萼依舊不搭腔,俞陵春只好自個兒想辦法拐彎套話。「還是……其實你沒那麼中意我表哥?整件事全是他一廂情願?」
「春姊。」紅萼臉紅到不能再紅,要不是不諳水性,她還真想跳進湖里躲起來不見人。
「紅萼妹子——」俞陵春學她口氣。「不是春姊愛逼你,而是春姊擔心。你不曉得你們這杯喜酒我等多久了,別到時我娃兒都生了,你們還沒個影!」
紅萼一喜。「春姊有身孕了?恭喜!」
俞陵春手放嘴上,要她小聲點。「我家那口子還不知道,我打算等我們啟程返家,我再告訴他。」
她搖頭表示不解。「為什麼?」
「你想想,」俞陵春甜蜜地一睇她夫君。「要是他知道我懷有身孕,他還肯讓我出門搭這船兒,四處跑跑跳跳?」
紅萼點頭。春姊愛玩,要是她一懷了身孕就乖乖窩在房里,可能七早八早就悶壞了。「那你出入行走可要小心點,別傷著杜家小少爺——」
「那你呢?」俞陵春望著她笑。「什麼時候才要懷一個韓家小少爺?」
「春姊!」紅萼不依地嬌嗔。
「我知道我知道,你害臊了。」俞陵春格格笑著,忽地瞟見船後不遠,有艘同樣來游湖的篷船,里邊有幾個人正望著她倆指指點點。「真是,來了一批掃興鬼。」
「誰啊?」紅萼坐著船坐沒看見,一轉頭,她就認出來了。
她一下就認出,是前些日子剛找媒人到她家提親的王大盟。她一望見,頭馬上扭回來,嘴里叨念著︰「韓天鶴是怎麼了,不是說好幾刻鐘就會趕來?」
俞陵春拍拍她手,要她往另一方向看。「是不是那人?」
紅萼眯眼看了會兒,是啊,遠處那抹青灰的影子,似乎正是她懸懸念念的韓天鶴!
似發現她們在看他,來人用力揮了揮手。
紅萼開心,也跟著揮了回去。
就是這一揮壞事。
一直咬住她們船後的王大盟他們,以為紅萼是在跟他揮手,開心地吆喝起來、「阮姑娘,好興致,跟朋友一道來游湖?」
王大盟沒看見站在船篷後邊的杜宜軒,還當船上只有兩名如花美眷。
想當然,他已經忘記韓天鶴有個表妹,就是眼下瞠著眼瞪他們的麗人。
「我看你們那兒挺冷清的,我看你們就一道過來我這兒,我這人人多,想玩什麼都有——」王大盟繼續喊。
「那家伙很眼熟?」俞陵春努努嘴。
紅萼點頭。「你應該見過他,他是王家的少爺。」
「我說是誰呢!」俞陵春記起來。「怎麼才一年不見,他胖這麼多——還有,他干麼望著你直揮手?」
她嘆了聲,說了兩人的淵源。
「哈、原來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俞陵春嫌棄地望著王大盟。「別理他,我們到船尾找我夫君去。」說著,俞陵春拉著紅萼往里邊走。
王大盟見佳人們始終不搭腔,急了。「喂,你們倒回個話啊——」
「王少,」一旁的跟班說話。「兩位姑娘好像不領情啊。」
「敢不領我王大盟的情!」王大盟見窘,當然要撂下狠話。「船家,船再給我開近一點,我倒要看看兩個美姑娘能在船上玩些什麼!」
船家領命,幾個人把槳搖得飛快,不一會兒便挨上紅萼他們的船只。跳板一搭,很不客氣也很不知禮地跳了過來。
處在船尾的俞陵春和紅萼听見人聲,嚇得叫了起來。
「什麼人啊你們!」杜宜軒趕忙護在妻子面前。「莫名其妙闖到我們船上,還不快點離開!」
「王少,這男人看起來悶頭悶腦,沒想到還真有兩把刷子,勸得動我們‘杭州一枝花’到湖上賞景?」邊說,跟班眼楮邊往一旁紅萼臉上瞟。
「杭州一枝花」說的是誰,不言自明。
見她們開口就吃自個兒夫婿跟紅萼的豆腐,俞陵春氣不打一處來。「我們韓家雇的船可是你們幾個紈褲擾得的?現在給我通通回你們船上去!」
「話可不是這麼說的,」王大盟一听跟韓家有關系,更是打定主意要把紅萼帶走。「我跟天鶴的交情也不是一天、兩天,料他不會跟我計較這一點小事。來來來,我們那兒人多,你們這兒人少,不熱鬧,一齊到我船上玩耍听曲解悶去。」
邊說,他手便拉住紅萼。
除了韓天鶴,紅萼這雙手從未被旁的男人踫過。
「王大盟!」她用力甩月兌。「別以為你人多就能欺負人,我們這人不需要你多事!」
「呦,生氣了生氣了!」跟班們竊竊偷笑,爭著看「杭州一枝花」叱 的模樣。真是人美處處都美,連發脾氣也是那麼嬌可人。
王大盟也是一臉目眩神迷。
「你別生氣,」王大盟賠笑。「我只是見你們這兒冷清,想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不用。」紅萼不肯給他丁點希望,嚴詞拒絕。
沒想到王大盟找不到台階下,竟然發起脾氣。前幾天求親不成,他臉皮早掛不住,這會兒再當眾被拒,要他大少爺臉皮往哪兒擺去!
「我今天就是要帶你過去!」毫不憐香惜玉,王大盟抓著紅萼直往他船的方向扯。
紅萼脾氣也烈,豈是任人搓捏的柔弱角色,一路上她不斷掙扎扭動,加上俞陵春和杜宜軒也拼了命攔人,船上頓時鬧成一團。
「哎喲!」
不知是哪個跟班不長眼,手一揮打中俞陵春腰肚,紅萼想到春姊肚里有了孩子,嚇壞了。
「你們誰敢踫春姊一根汗毛!」她用力推開跟班的身子,撲到俞陵春面前疾問︰「還好嗎春姊?」
「沒事沒事——」俞陵春話還沒說完,紅萼手又被王大盟扯住。
「阮紅萼,不要我給你臉你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她掄起拳頭,一拳打中王大盟鼻梁。
王大盟挨揍,直覺一搡,紅萼體輕,哪禁得起他這樣一推,連退幾步,一時不穩,竟然跌出船外。
穿著淡粉衣袍的紅萼就像一朵雕折的花,就這麼落進湖里。
「啊!」
一陣叫聲中,俞陵春喊得最響,她一見紅萼掉進水里眼淚便嘩地滴出。「快來人啊!紅萼掉到水里去了!」
船上一班公子哥兒傻在原地,要欺負人耍痞他們個個拿手,可泅水之技,卻沒一個在行!
「你們這群不中用的東西!」見一干人不動,俞陵春哭到心都碎了。「快,宜軒,你快去找船家幫忙,要他們務必把紅萼救起來啊!」
杜宜軒不羅嗦,馬上沖到船艄找幫手去。
跌下冰涼水里的紅萼,有一瞬的茫然。
自己怎麼會在這兒?
念頭即轉,沁骨的寒從四肢百骸涌上,加上衣裳吸飽了水,直直將她往下拉。
她不斷揮動雙手掙扎,卻無奈奪人鼻息的水波直涌而來,就在她幾乎快失去意識之前,她仿佛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天鶴——淌出她眼角的淚水很快混入河水之中。朦朧間,她記得自己從未親口說過一句喜歡他。
不,她不要就這麼死去——
在她雙眼合上之前,她在心里跟自己這麼說著——要是還有機會再見天鶴,她一定、一定要跟他說——
「找到了!」韓天鶴從水里冒出濕淋淋的頭,臂下正挾著雙眼緊閉的紅萼。
方才王大盟到船上一鬧,遠遠而來的韓天鶴雖然都看見了,但因距離太遠,只能站在船前眼巴巴望著,恨不得背上長出翅膀,一路飛馳而來。
而就在王大盟不意推紅萼入水的剎那,他所乘的小舟剛好趕到。不消說,他立刻跳進湖里,及時救起不諳水性的紅萼。
望著她慘白如紙的小臉,韓天鶴忍著心痛,勉力依船家指示逼她吐出河水。他心里不斷責備自己不該找她來游湖的,不然也該陪在她身邊,他好氣好氣自己,沒辦法在她落水之前趕到!
「快醒來啊,紅萼……」他輕輕拍搖她臉頰,幾乎快奪眶的眼淚將他眸子燻得又刺又疼。他不敢想象她真的就此長睡不醒,他——怎麼原諒自己!
「紅萼,求你,醒一醒——」他心里吶喊著,求她別那麼狠心!
幾人又壓又按忙了好一陣,就在俞陵春嚶嚶的啜泣聲中,原本躺臥不動的紅萼突然有了反應。
她顫抖著身子連連咳出月復中的湖水。
「啊,紅萼醒了,醒了醒了!」俞陵春抓著紅萼軟綿冰冷的小手拼命地搖著。「紅萼,你對春姊眨眨眼楮,听得到我聲音嗎?」
紅萼打開眼楮,好半天才認出眼前幾張焦急的人臉。一個是春姊、一個是春姊的夫婿、一個是——滿臉淚水的天鶴。
她眼珠子停在他臉上。
他哭了。他怎麼會哭了呢?
她朝他伸出手,兩行眼淚同時自她眼角滑下。太好了!原來她還活著,她還沒死,還能再多看他一會兒。
「紅萼。」韓天鶴不顧鄰旁還有俞陵春他們,輕輕將她冰涼的右手合握在雙掌中。他到現在還是一身狼狽,只是肩上多披了塊布巾擋風。
「我們先到外頭去吧。」見有情人痴痴凝望著彼此,杜宜軒識趣地拉著妻子離開。
自知理虧的王大盟一直眼巴巴站在船艙外邊,就拍紅萼有個萬一。
方才人一救起,韓天鶴只是淡淡看了王大盟一眼。王大盟知道他的脾氣,身為錢莊少主的他,不可能跟往來客人惡言相向,但看他臉色,王大盟知道,兩家多年的交情,至此就算是斷了。
踏出船艙的俞陵春,一見王大盟的肥臉就有氣。
「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是不是想等我一狀告到你爹面前,說你光天化日調戲良家婦女,還把人推落水去?」
「姑女乃女乃姑女乃女乃,我知道您這會兒看見我一定覺得我礙眼,我也真的是有錯。」王大盟連連搧著自己耳光。「我站這兒只是想問一句,紅萼——她沒事吧?」
剛才王大盟一听見韓天鶴喊俞陵春名兒,就想起她來了。俞陵春娘家也是杭州城有名的殷實之家。王大盟家賣的是南北雜貨,平素受她們兩家照顧頗多,這會兒一口氣得罪兩個老主顧,回頭他爹見了他,不狠狠刮他一層皮才怪!
王大盟現在一心巴望著紅萼快醒過來,他日後好備上厚禮,親自磕頭謝罪,好消三人怒氣。
俞陵春橫眼。「紅萼是你叫的?」
「對對對,」王大盟連聲說。「我冒犯我冒犯,我應該喚她阮姑娘才對。」
俞陵春一哼氣。「紅萼暫且是醒了,有沒有什麼岔子還不曉得。王大盟,王少爺,我這會兒說的話你給我記清楚了,要是紅萼身子有任何一丁點不對,你等著看好了,看我不把你身上這層肥油刮下來,我就不姓俞!」
俞陵春真冒了肝火。她自認年長紅萼幾歲,理當保護她才對,沒想到保護不成,還差點害得人家香消玉殞,這口氣不好好跟王大盟算,她咽不下去。
「姑女乃女乃——」王大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苦著臉瞅著俞陵春與杜宜軒。
最後還是杜宜軒出聲斡旋。「好了好了,你回你船上去吧。要真發生什麼事情,你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艙里艙外隔著薄薄一道牆,艙外的爭執,艙里人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紅萼方醒,還沒余力說話,只能拿一雙眼瞅著韓天鶴。
眼楮每一眨,就是一顆眼淚。
「別哭。」他一臉心疼地湊在她面前,手指細細梳攏她濕透的發。「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謝天謝地,謝謝老天爺沒把她給帶走!
紅萼想說但出不了口,她這不是難過的眼淚,是喜極而泣。
她從不曉得,原來能夠張開眼楮、能夠呼息,還能夠看見他,是這麼幸福的一件事。只是再回想她先前想的,姑娘家大了為什麼非得要成親的疑問,只覺得可笑。
人能活在世間已是件希罕的事,像她剛剛掉進水里,一口氣喘不上,命就沒了,哪還有什麼成不成親的問題。春姊說得對,她是庸人自擾,自恃有人疼她憐她,她才會驕矜地想著未來的事。
而忘了最重要的,是眼下那一刻。
在鬼門關前轉了這麼一回,她總算明白,她心里還有許多庸人自擾更重要的事情未做,像好好孝順爹爹,以及親口對天鶴說出一句喜歡他。
要是這兩件事都做到了,再考慮將來也還不遲。
她現下明白了,自己將來最想做的,是當眼前人的妻子,一輩子看著他伴著他,直到老天爺再把她性命收回去那一刻。要是沒做到這點她就死了,她會死不瞑目的。
掙扎著,她張開嘴無聲喚了他名︰「天……鶴……」
「怎麼了?是不是那兒不舒服?」他臉貼進她唇邊,一雙眼焦急地望著她。
「謝謝……你救了我……」她每說一個字就得耗去好大力氣。「我一直好……擔心,我再也……見不到你……」
「不會的。」他牢牢握著她手親著。「宜軒幫你把過脈,他說落水之人,只要細心調養,很快又能跟從前一樣。」
她含淚點頭。「我還有句話……」
他連連親著她冰冷的手。「你說,我在听。」
「我喜歡你……」她輕抬起頭在他貼近的頰畔印了個吻。「我掉到水底……心里只想著這一件事……我還沒親口告訴你……」
「傻瓜。」他又疼又憐、又驚又喜地親著她臉頰很小嘴,強忍住的男兒淚,這時又落了滿襟。「等你身體好了,你要說幾次都行,何苦急在這一時。」
「我只是擔心……」有萬一,一句話還沒說全,她力氣已經耗盡,眼楮再多眨一眨,突然就沒了聲音。
見她的模樣,嚇得他忙探她鼻息,確定她鼻息仍穩,一顆心才又安下了。
「好在你沒事。」他心疼至極地磨蹭她臉頰、耳朵。雖然知道此刻說的,她極可能听不見,但情緒已涌上心口,不吐不快。「你知道剛才見你被王大盟糾纏,又被他一推落水,我當時真恨不得拿把刀將他砍成稀巴爛。」
生意人向來以和為貴,加上家教修養,以致他活到二十來歲,還不曾真為了某事動氣肝火,但剛才那一瞬,他頭一次起了取人性命的念頭。
「好在你沒事。」他輕輕問著她手心,愛憐地柔著她縴細如蔥的長指。「要是你有事,你要我怎麼活下去?」
這一段話,昏過去的紅萼雖然沒印象,可是他深深切切的音調,仍舊將她一顆心烘得甜甜暖暖。
這時存在她夢里的是先前春姊問過一句——「什麼時候才能喝你們這杯喜酒」,她心里想,現在……就等他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