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願天空不生雲 第十章
若茴一手托頰,另一手持著湯匙,勉強將飯送進口。
冷風颼颼,從窗隙間灌人,敲得百葉窗嘎嘎作響,科辦公室門窗緊閉,窒悶的空氣在二十坪大的空間里壓擠,讓她頻頻以手帕擦拭額間的汗珠。
開學至今已近尾聲,期末考剛過,她將已閱畢的學生研究報告包捆好、鎖進櫥櫃後,打直腰桿站起身。
她瞄了一眼手表,自己和金不換及母親約定的時間還差五分鐘。她提袋一拎,加速腳步朝校門口走去,遠遠就看見金不換站在一輛車旁等著她。由于金不換下午沒課,自告奮勇地一口允諾要開車載她們母女上醫院。
若茴一坐進車內,貝雨蓉就殷切地問︰「今天口感如何?媽給你炖的補品還合味口吧?一個禮拜不見你,瞧你又瘦了一圈!親家母不在,你還是搬回家住幾天吧!」
「媽!我很好,只是懷孕罷了,又不是生病,不需要搬回家!再說如果廣崎打電話回家找不到我的話,會著急的。」
「家里又不是沒人接听電話,教管家林太太轉個話,有事掛電話到家里來,不就成了!我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怕我什麼?如果行得正,干嘛處處避著我?我看啊,他根本就是心虛!還有,他到底在日本搞什麼花招,蓋什麼摩天大樓?去日本五個月了,知道你懷孕的消息,竟還是無動于衷。想當年我懷你的時候,你爸正在美國念書,連畢業證書都等不及領,就直奔回國來了。這樣吧!你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罵也要將他罵回來。」
「媽!他忙嘛!商社又不是他一個人的,無法說走就走。」
「事到如今,你還護著他說話!這是他給你的借口嗎?我就不信這一套!那麼大的公司,人才濟濟,沒他一日,也絕不會垮。小換,你等會兒就撥通電話給你爸,我要親自問他,到底是何貴事緊纏住他,竟忙得怞不出空回來探探你二媽。」
眼見二媽在後視鏡里跟自己擠眉弄眼,暗示他別多管閑事,盡管金不換很想照貝女乃女乃的話做,仍是機伶地安撫貝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爸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听說爸公司投資了兩億美金研發出來的最新防震建材,好象差點被商業間諜盜取,爸為了調查這檔事,晨昏顛倒,忙得有日沒夜的。」
「听說、差點、好象!怎麼都是似是而非、模稜兩可的搪塞用詞?」貝雨蓉眉一挑,斜睨正在與繼子使眼色的女兒一眼,不滿地說︰「返台旅程不用五個小時,稍稍打盹、眼一-就下了飛機,我可不是這麼好商量的。本來我打算讓這件事過去的,但你們可能沒料到我尚何不少遠嫁日本的手帕之交給我通風報恬,說廣崎大老板與其麾下一干中日老臣、少將,的確是晨昏顛倒、有日沒夜的過日子,白天人模人樣、謹守禮教的上了一天的班,晚上竟還有精力左摟右抱的出現在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更荒唐的是,他還跟一個日本女人牽扯不清!他的厚臉皮可以不要,但金家、彭家、林家在這兒還想要立足啊!當初照子沒放亮,讓你嫁到他。男人的甜言蜜語,只要相信三分之一以上就是呆子。事到如今,你們還想替他瞞下去?不必了!三條路給你選……是你給他下通牒,還是由我,抑或是我下峨眉請彭老爺出面求他回來?」
「媽,爺爺已八十七了,何必拿這等小事去煩累他呢?我一回家就撥電話給他好嗎?」
若茴強顏歡笑地抓起母親的手,往自己月復上放,笑吟吟的轉開話題說︰「我很難想象這里有個八個月大的寶寶。媽,您當初懷我時,有沒有特殊情況發生呢?」
經女兒這麼一問,貝雨蓉總算舒緩了眉頭,細說當年懷胎近十月的苦樂。金不換則一改平時樂觀的笑容,無可奈何地暗自觀察二媽臉上泛起的憂容。
「請幫我接日本叫人電話,廣崎日一。」若茴透過國際台幫她找人,因為她已被逼得走投無路了。
五個月前,他赴日不及一周,便委托江漢打電話問她「解決」了沒,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兩周內就寄來了離婚協議書,內容不外乎……他,廣崎日一,無條件放棄孩子的監護權,孩子不得姓金及姓彭,只要她悄悄蓋章、不驚動長輩,便可得到多少多少的不動產,以及他名下一半以上的現金資產。
兩份中文及日文的離婚協議書簽名處只有他的署名,而她遲遲未動筆。當初他說只要找江漢便可聯絡到他的話,也從未生效兌現過半次,就連金不換找父親談個話亦是枉費心機。
听到對方的響應,若茴並不驚訝,只是暗地嘆了口氣。
「江漢嗎?我要親自跟他說話。」
「社長目前很忙,不方便接听電話,」江漢禮貌的回話,「上周日我寄出了一份補身的膳食藥方,不知社長夫人您收到了沒?」
「謝謝你的關心,江漢,我早已收到,也試過了,只怕我現在是腫得不成人樣了,大概跟河豚有得拚。」
江漢笑了。
若茴無心多做贅言,開門見山地說︰「麻煩你通報社長,我決定簽離協議書了,但在簽名以前,想跟他談個條件。」
「什麼條件?」另一個粗嗄、冷漠的聲音突然冒出,然後低聲請江漢出去,將門帶上。
原來他們倆一直都是利用免持听筒方式在跟她通話!
若茴清了清喉嚨,說︰「我希望你能回來一趟,我們當面蓋章,把事情做個了結。」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要什麼花招、苦肉計的?」
「如果你希望我們的事能小事化無、不讓爺爺知道的話,最好趕快回來。你離開的時間不算短,再過幾天就要過年了,等爸媽回來發現我們的情況後,若是鬧回峨眉,不僅對爺爺的健康有礙,對你我也不好。」
「少拿長輩壓我!鬧回去至多對我不好而已,對你可是好得不得了!你真有一套,嫁進我家才八個月,老的、小的就全被你收服得穩貼妥當,你的心機可真深沉。」
「嘴長在你臉上,要怎樣歪曲事實,隨你說去,反正我已低頭了,你早日回來,也能早點恢復單身的逍遙生活。」
線上的口氣一軟,又想游說,「听我說,我有個折衷方案,如果孩子生下來後送給別人家養,也是可以。」
「別再跟我說這種泯滅人性的話,我們之間已經走到這步田地,橫豎都是決裂定了。
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麼邪,竟狠毒到要-棄自己的骨肉!即使送走孩子,也難保你不會下毒手。」
「真難得,我還以為你沒爪子,廣崎夫人,注意你的言詞,小心我告你誹謗。」
「孩子有任何不幸,我告你一級謀殺!」
「那你可以開始為那討債鬼買保險,別忘了順便幫你自己買一份。」
若茴的心灰如稿木,失去平日素有的沉著,怒不可遏地大聲吼道︰「你……不用回來了!我今天就把離協議書簽好,找家快遞公司寄給你!」
線上那端猶豫片刻後說︰「你還是省下郵資買女乃水得好!我會回去解決的,只是還得再等個幾日,因為我這邊還有些棘手的問題有待解決,是有關……」
「我沒興趣听!」若茴發瘋似地打斷他的話,「你我從今天起斷得一乾二淨。在我掛電話以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你是我所遇到最悲哀、最自私自利的可憐蟲,你不懂得愛人、不懂得惜福、不懂得悲天憫人,只會一味的逃避事實,怨恨命運對你不公平,傷害所有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的感情。十年的漂泊讓你看透人情冷暖;七年的金權斗爭蒙蔽了你的理智,讓你失去自我。是!你現在有權、有勢、有魅力,你的屬下為了混口飯吃,只敢唯唯諾諾听命于你;女人因為你多金、財大氣粗與虛有的外貌肯和你苟合。
那又怎樣?十年、二十年後,當有人扳倒你這棵大樹之時,希望你別奇怪,怎麼以往寄居樹上的猢孫皆散了,昔日緊黏在你後的嬌柔美眷也一一不見了。以貌事人的女人一老,想以金錢買青春;無情寡義的男人一衰,就只能靠金錢購買感情了。你知道爺爺自中風後,活了這麼些年,拚了一口氣,最關心與最牽掛的是什麼嗎?就是你!他希望你別再步上他的後塵,希冀你能原諒他,並覺悟于嬙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你該為自己與活著的人著想……」
「你胡謅什麼!」他不客氣的打斷她的話,陰冷地說︰「這是我的家務事,用不著你這新任下堂妻插手管閑事。你還有道要傳嗎?」
她緘默良久,長吁口氣才說道︰「看來我還是愛錯人了!」
她這幾個字說得細如蚊鳴,卻刺穿了他的耳膜,帶給他怔然的僵硬;是心麻了,還是情無了?他無心仔細思量,因為此刻他滿腦子只有惱羞成怒的愧怍,想找個借口掩飾自己的不成熟。
「我很遺憾,你到現在才想通這點。既然如此,我回國前會再通知你。保重身體!」
然後毫不猶豫地切掉了通話鈕,雙手緊握撐著頭,沉默不語。
一陣推門聲輕響起,江漢出現在門口,當他眼見老板低垂著頭,靜坐在辦公桌後時,霍然吃了一驚,這教慣于察言觀色的江漢,猶豫是否該開口說話。
算算日子,他跟在廣崎身邊也有五年,幫著他處理私人的事務與排解糾紛,並塑造、維持他日式的公眾形象,以這樣的身分而言,無異于是他的私人秘書,但私底下他得承認,自己並不了解廣崎。
對江漢來說,廣崎這幾個月來的行徑讓他有一點模不著頭緒,對待自己老婆的方式也真是固執得不可救藥,殘忍得完全不留給自己任何余地。
就公事上而論,廣崎算得上是位好上司,很少擺架子,開得起玩笑,能接受建言,當然,他喜歡人家圍著他說好听的話,不過哪一個闊氣老板不是這樣呢?所不同的是,他對事情的透視力相當強,非常清楚說話者的用意是奉承阿諛,還是發自內心的話,面對這兩種情況,他皆能表現得不動聲色,至多說句幽默的話,揶揄對方走火入魔罷了。
要在表面處處尚禮、口氣與遣詞卻又相當深奧的日本社會中生存,並不容易,因為下層部屬的忠誠度雖高,但上層管理單位卻不容易駕馭,尤其挖角風氣盛行,若施政上稍有不慎,出了一個閃失的話,後果便有可能是流失整批的單位。所幸,廣崎八面玲瓏的人際關系與能屈能伸的個性,讓他得以立于不敗之地;他能袒胸露背地蹲在工地,和攤著藍圖、解釋工程進度的設計師及工頭們大嚼檳榔,高談闊論;下一個小時,他已改頭換面,換上一套體面的禮服,趕著赴正式的酒宴。也說不上他較偏好哪一種生活形態,只能說,他一人成功地分飾數個角色,而且不需使上半分心力就已換了面目。
大概就是因為這樣,他留給自己自我表現的時間與空間也相對的少了。
外界盛傳廣崎花心,鄙視女性。事實上,廣崎對女人的評價頗高,不會因為對方出身低賤或高貴就改變態度;有點大男人主義,卻相當尊重異性。
江漢跟著廣崎出入不少風月場所,看著他的老板拉出了不少一時失足的少女,協助她們創業、自立生根,也看了不少寧願自甘墮落、功虧一簣的例子,這是廣崎不為人知的一面。
唯獨一旦跟廣崎牽扯上男女關系後,若還是不了解游戲規則,希冀要勒住他的心的話,恐怕下場都不得善終,唯一的好處,是金錢上的撫藉與時間的治療。
當初廣崎于初夏宣布要討老婆時,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鏡,事不過半年,才轉個眼就要步上離婚一途,想必也不會教人驚訝。不過讓江漢感到遺憾的是,他覺得廣崎才剛覓得找回自我的時機,卻又要放棄,不免教人惋惜。
江漢想到此處時,對方終于有所動作,只見大皮椅一轉,背過身面視落地反光玻璃,然後用失去平日豪邁的口吻沮喪道︰「江漢,請你取消今天所有的行程,讓我靜一靜。」
于是,江漢默默地退了下去。
不知道他已呆坐在那里多久了,一個小時吧?或許是兩個小時也不一定。
對面鏡牆上,隱約地浮現一名男子的倒影,他瞧見有兩道火熱的熔岩溜竄下僵冷的面頰,搖搖欲墜地掛在顎下,反光玻璃像磁鐵般吸引住他的目光,讓他久久無法移轉朦朧的眼。
過了好久,他才明白原因,原來是外面有一片雪花附著在玻璃牆上,正好不偏不倚地停泊在對面男子顎下的淚珠影像上,起初雪花稀落飄下一點、兩點浮在空中,不一會兒,愈來愈多,最後竟形成了一片銀花飄散的局面。
降雪了!
這場初雪,將他拉引回七年多前的格拉斯哥。灰雲下,他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大眼空洞的少女,呆坐在那冰冷的石台階上,對著黯淡蒼天,露出無奈的迷惘。他恨!為何控制不了自己?為何要這樣傷害她?同時,也不明白為何事隔多年之後,日月星辰的光竟還是射不透緊追不舍的烏雲?
回去吧!是時候了,總不能躲一輩子吧!更何況在和她斷絕夫妻關系前,他也很想窺瞄一眼細長的茴香草,是如何腫到跟河豚一樣。
「小換,你確定你爸說的地點是這里嗎?」若茴住車窗外一瞧,看著裝演成火樹銀花般的建築物,瞄了一下過路行人的穿著打扮後,疑惑不解的問著。
金不換也詫異得吭不出一句話,因為眼前有位穿著白短洋裝的長發女郎正倒在他們的車頭邊,吐得遍地黃水,她身旁西裝筆挺的男伴卻哈哈大笑,好象在鼓噪似的。這讓他微皺起眉,強抑下心中的不滿。「應該沒錯才是,這一路上只有這家叫這名的。」
「可是看起來好象是……」酒家兩個字若茴沒冒出來,事實上,她也搞不太清楚鋼琴酒吧和酒家的差別在哪。
「沒關系!我陪你進去找爸。」
「你未滿二十呢!」
「快滿十九了!更何況你是我的代理監護人,到里而去後,我就可以跟我的監護人打聲招呼了。」金不換嘲諷地說著。此時的他非常不諒解父親的作法,畢竟離婚與結婚都是件大事,外面有那麼多合適的場所他不挑,獨撿這種煙花柳巷之地,分明是要給二媽難堪。
若茴抓著手中的牛皮紙袋,考慮了良久。「我看我們還是回家去好了!」
「好!」他說著就發動引擎熱車。
若茴又好奇地朝車道多瞟了幾眼,偶然間看到一名化著濃妝的女孩走過,她急忙按下電動車窗,將頭探出車窗口,大喊道︰「邵玉琳!」
那女孩自然地回轉過頭,一瞥到她後,彷佛像是見著鬼似地扭頭疾走而去,最後慌亂的往店內奔去。
「小換,停!我好象看到我班上的一名女同學跑了進去,我們趕快進去瞧個究竟。」
若茴捉起資料裝及皮包,就跨出了車門,往店門走去。
這當兒,她正熱中于挖掘真相,反而一點都不在乎別的客人所投給她異樣的眼光。
途中,有三個人竟喊他們「社長夫人!少爺!」然後一臉惶惶地想反轉過身去。
若茴不認識他們,但是料準他們和廣崎字號有關,急忙喚住了他們。「等一下!你們三個剛剛有沒有看到……」
她的話還沒問完,這三個酒客便一徑地猛搖頭,快眼瞟了一下她的凸月復直嚷︰「我們沒看到社長!社長沒來這里!」
真是不打自招!若茴為他們那一副急著月兌身、想去通風報信的緊張樣覺得好笑,「我知道社長來了!但我現在問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穿著黑色亮片絲緞禮服的女孩走過?
頭發不長,微卷垂肩。」
「黑色亮片!」三人異口同聲說︰「到處皆是啊!那些端著酒的公主都是這樣穿的!」
若茴眼一直,發現還真的是這麼回事,這里燈光幽暗,光線紅紅又綠綠,這下要認人可難了。
三人推了又推,終于推擠出正中間的一位代表說︰「社長夫人,我們可以走了吧!」
「可以!啊!順便帶我去找社長吧!」
她這話一出,三人當真是要口吐白沫了,「夫人,這不好吧!被社長知道……」
「是你們社長要我來的,不用這麼惶恐好嗎?」對方還是不信,若茴只好攤著雙手,」
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帶路,那就算了!小換,找經理問一下。」
不用三分鐘,漂亮的女經理便領他們走進一個包廂,大概是因為若茴在的關系,女經理只逗留幾秒就走了。
若茴和金不換就這麼站著不動。原本坐在包廂座上的江漢、左明忠和一名陌生男子也禮貌的起身,等著他們入坐。這個陌生男子帶著金絲框眼鏡,精明干練的模樣,教人不難猜出他就是廣崎與彭氏營造的顧問律師。
金楞穿著休閑的牛仔褲與格子襯衫斜坐在大皮椅上,一手玩弄著一串珠子,另一手抵在椅背上撐著腦袋,冷眼打量她的模樣,那雙眼明顯地在她肚子上來回晃了兩下。
「小換,不扶二媽坐下嗎?你們若不入坐的話,我這幾個得意幫手可就要跟保齡球瓶似地杵在那兒了。」
金不換扶著若茴坐下,「爸!你很久都不理我了,我們幾乎有半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這是抱怨,也是譴責。
「對不起,爸不是故意的,只是公事實在太忙了。」
「是啊!你鬢角邊的頭發白了不少。」金不換眼利的看著老爸的臉,注意到他一直盯著二媽瞧,識趣地說︰「我四處走走、見識見識、看看有沒有熟人,不理你們大人的事了。」金不換聰明的暗示若茴他會幫她找人,然後就走了。
「他長大了,很有男子氣概。」金楞不禁稱贊道,口吻里有莫大的驕傲。
「是啊!這些日子都是他在照顧我。」若茴微點著頭,強擠出幾個字,但就是裝不出笑容來。要在這麼多人面前公事化的談離婚的私事,她還真是有點別扭,所幸她已事先蓋好了章,也就減低了那份傷感。
她的鼻間多了些雀斑,眼楮的光彩不似以往,頭發也少了光澤,被隨意的用根發簪松軟地扎在腦後;說不上好看與否,只能說她有十足的孕婦味。
「很抱歉,我無法及早趕回來過年。」
「謝謝你的解釋。」
中間停頓了五秒,他才再開口。
「預產期什麼時候?」
「這個月三十號。」
「哦!就剩兩個禮拜了嘛!」
「是的。」
「我……人可能在東南亞。」
「沒關系,一切都很好。謝謝你的關心。」
「不客氣。」
「哪里。」
這就是他們客套的談話方式。兩人坐得如此近,心卻各自天涯一方。
不知什麼時候,坐在對面的人都悄悄地走開了。
若茴突然說道︰「噢!這信封里是你寄來的離婚協議書,已簽名、蓋章,一份不少,都在里面,要不要檢查一下?」信封被遞了出去,她浮腫的指端離得遠遠的。
他順手接下,隨便一折就直接塞入婰後的口袋內。「不用了,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謹慎。」
「那……」若茴開始找尋金不換的身影,有些焦慮了,她現在很需要金不換的支持與打氣,沒有他,她很可能還沒走到門口就會昏倒。「我想走了。」
「不妨等小換回來,你挺了個大肚子,不好到處找人。孩子還好吧?」
「血壓偏高了些,目前還在矯正胎位,是個女……」若茴霍然住口,覺得似乎多談益。
金楞佯裝沒听到最後一個字,改問︰「醫生怎麼說?有危險嗎?」
「危險?沒那麼嚴重!事實上,和其它準媽媽相比,我的噸位算是大恐龍了,這得多虧我母親天天給我灌補的效果,等坐月子時,可就慘了,屆時我媽會比典獄長還凶。」
「你媽是一位好媽媽,她很關心你。」金楞說出了他最深的感激。「很抱歉,讓你有了孩子。」
若茴對他的話付之一笑,「我才要感謝你呢!當我知道自己能懷孕的那!-那,心里的感動不是三言兩話可形容的。也許我是真的太傳統了,視結婚與生子為女人的必經過程,以前得悉自己不孕時,常安慰自己這並非大不了的事,如今,覺得自己更完整、更幸運,懂得去體諒媽媽的心、父母的愛。」
金楞坐在那兒,細听她柔柔的嗓子,像輕撥著一串平靜的弦音訴說著自己的感受。
他悵然若有所失的心空麻無力,嘴里也說不上任何一句話。只知道,她所該得的,他全沒有給;他不該得到這種禮遇的對待,她卻絲毫不計前嫌,毫無刁難的給了;他是那個說不想要感情束縛的人,卻自私的運用感情的繩子將她緊栓住。
這時,兩人皆已默默無語,想著自己的心中事。
一陣吵鬧聲,從另一個包廂傳來。
若茴揚首想一探究竟,「怎麼回事?」
「酒醉打架鬧事習以為常,過幾分鐘就會有人出面調解,別管太多!」
三兩聲的勸阻卻抵擋不住一名口氣甚惡劣的客人,接著听到酒瓶、酒杯互擊的碎裂聲,只見一個酒氣沖天、獐頭鼠目的男子揮舞大手,叫囂著︰「什麼公不公主的,我不管!大爺我帶兄弟到這里來花錢、散財,就是買酒、買女人。什麼賣藝不賣身!來這里做事,就是得下海,一回模模手,下回模模胸,久而久之,上癮之後,你求之不得。」
「張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就饒了這個小女敕草,我推薦……」女經理出來說話了,但看到對方兄弟往腰間一撩,露出個槍袋後,倏然打住了口。
「怎麼?說不下去了?就算大哥我肯,只怕我的小兄弟不高興,一旦發飆起來沒上眼,到處亂竄,傷了人、壞了感情,豈不難為情。」這人好生邪惡,得了便宜還賣乖。
說著繼續拉著一個女孩要往外走,順手掏出了槍,威脅地抵在女孩的背脊,「老子的大哥今天就是要帶你出場,由不得你。你再裝賤,我一槍斃了你。」
若茴听著這個蠻子大放狠話,一定眼,發現那個女孩竟是她的學生邵玉琳,不假思索地,她甩開金楞放在她肩上的手,沖出人群,撞開一些擋路的人,大喊︰「放開她!
我已報警了!」
她的爆發力讓大伙都嚇著了,只瞧數十名客人已慌忙起身,逃難似地就要奪門而出。
手持著槍的男子惱羞成怒,一句髒話迸出,槍一舉,就朝若茴的心髒方向瞄準,正扣下扳機時,受到臂中女孩的一撞,子彈便飛也似地爆了出來;槍鳴、尖叫與驚呼混雜不清,只听到一聲像是發狂猛獸的怒號,淒厲的喊著「若茴……」,刺穿了哄鬧的暗室……
宇宙的沙鐘彷佛靜止了五秒。
子彈的沖力讓眼前的人踉蹌後退幾步,便倒進了另一位沖上前的影子里。
「若茴!若茴!」金楞以手壓著她左胸上噴出的血液,急促的呼喊著,深怕懷中的人不應他。
「答應我,你要……幫我……保……住……孩……子……」
這是金楞一生中第三次的大撞擊。第一次,他十九成,殺了人,一刀刺心,不見滴血;第二次,得知于嬙死訊,不掉一滴眼淚;第三次,親眼目睹那顆子彈朝若茴的方向飛來,還來不及應變,她已倒臥在地,躺在血泊之中,大量的鮮血從她左胸口上緣處冒出,將她粉黃的孕婦裝印染成鮮紅一片。
他發狂了,失去了理性,緊抱著她無助的身子,不知所措。
他們是如何來到這家有名、專門搶救危急病患、素有「肉死人生白骨」之稱的兄弟醫院,他已不記得了;只知道在救護車上,一路有兒子在旁陪侍,有江漢與左明忠處理緊急狀況、聯絡心髒權威趙明軒、應付在院外的記者,有律師為他料理殘局、起訴肇事的莽夫。如今,他好似少了腦袋的廢人……只能動,卻無法思考;只能淚眼朦朧,卻哭不出聲;心中的萬一,搖撼著他。他有好多話想跟她傾訴,有好多愧疚要跟她懺悔,他千萬的恐懼加在一起,就是只怕一切都來不及挽回。
而今,一位院長、一位婦科醫師,以及休假中的趙明軒,團團圍著他討論如何應變的措施。
主治醫生之一問他︰「全身麻醉,若母體心髒不勝負荷,只能救一人時,該如何?」
趙明軒搶著說先救母親。
金楞激動地馬上揪住對方的白袍領口,威脅他說︰「沒這回事!兩個都得給我救活,你最好別耍花招,如果小孩與母親有任何一人喪命,再加上你欠我一條命債,我馬上揭穿你所有的底細,讓你身敗名裂!」
趙明軒臉色一白,詫然不已,「你胡說什麼?」
「你欠我一條命!記住!」
冷風啊!你該停息了吧!你該如願了吧!別再咆哮地流連忘返。你看!在那橫生于小河流畔的光凸樹椏上,正冒出一抹新綠呢!它正舒展著懶腰打著呵欠,吐出一絲絲的生意。瞧!那女敕女敕的芽兒是多麼晶瑩青翠、透明露骨啊!它捱不過你冷酷無情的摧殘的。
請息息怒火吧!冷風!
息息怒火?!教一個冷酷的寒冰息息怒火?小姑娘!順其自然吧!新綠不屬于冬季,它來得太早,當殺!怎能怪我心狠?要軟化我的心,只怕你沒那個能耐反而凍傷了自己,何苦來哉!
那一陣喪心狂風趁勢襲來直竄上樹梢,那一抹綠就這麼的被狂風奪取,被邪風轉得失去了方向,要向上不得上,耍向下不得下,最後才被-出了旋風之外,慢慢地轉落在一攤黑水上。轉動是一種習慣,一小片如扁舟的女敕芽旋轉不止,轉得她好累好累。
思想!思想的漩渦愈轉愈大!
她是活著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她曉得她是有意識的,能感受到寒氣貫穿她整個身軀,冰凍她的生氣,從頭至尾、從里至外,每一滴血、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筋。她的意識還存在!
隱約中,一陣欷噓人聲……
「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三個禮拜!姓趙的,你說她活過來了,心跳、腦波皆正常,為何她還昏迷不醒?你最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听到沒有!」那蠻橫的吼聲響徹了她的耳際。
「我已是盡人事听天命!兩條命都救活了,難道你真要砍斷我的手?」
呵!他又在威脅人了!在家耍流氓還不夠嗎?竟到這里來撒野!
為什麼要醒過來?醒來後又得再死一次嗎?唉!這樣最好不過了!林若茴,你千萬不能再被他迷惑了。這三十年來,你該做的都做到了!
你的一生似乎皆是為別人而活的。你是個好女兒,做了好學生,守本分地做了不差的老師;你走了不少路,理智地看待世間冷暖,也嘗了愛情苦;你嫁過人,竭力扮演好妻子;你顧及父母親的孤老,你冷眼旁觀他與別的女人幽會,你聰明理智的擺月兌他的愛情勒索,你拚了命執意要生下他厭憎的骨肉,你委曲求全保下一條可貴的生命。
你辦到了!愛情再偉大,值不了一條命!
你雖然不會撒嬌,但還是保留了一個女性最起碼該有的尊嚴,你的任務完成了,安靜的躺著吧!你既然天生沒有做母親的福氣,能把寶寶生下就夠了。這樣子做,他傷不了你,擊不垮你;對一具活尸而吉,你是幸運的!
「嗚……嗚……」
有人在哭!啊!這些日子來,隱隱約約會听到的聲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媽媽!
「茴茴!茴茴!你醒醒吧!可憐可憐媽媽!可憐可憐爸爸!毋讓我們這白發人為你痛心!你最乖了!乖,听媽的話,醒來,好不好?媽媽不該罵你!你醒來,看是要養狗養貓養小鳥我都答應你。你做媽媽了!一個小女孩,好漂亮呢!跟你一樣可愛。你要醒來為她取名吧!看她成長,為她梳辮子吧!你要她在土堆里玩耍打滾,媽媽絕不阻攔你。
什麼都好,你說說話吧!小茴……邦或,趕快喚女兒,把她喚醒!她最依你了!一定都是我這個做媽媽的不好,她才不听我的話!邦或,求求你,趕快叫她!哇……」
唉!媽媽,我何嘗不想呢?我何嘗不想看看她呢?但是愛情好苦啊!如果有幸投胎轉世再做你的女兒,我一定要跟上天申請愛情免疫癥。你看看!我這一路走來有你的扶持,有你的叮嚀,但是卻在愛情的路上跌倒了!我不是故意要跌倒的,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曾說過,在愛情國度里,沒有所謂的公平與正義。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強求人呢?誰說人爭不過鬼?我不相信自己會愛得比那個叫于嬙的女孩少,實在是,我所對抗的根本不是鬼魂,是心魔!是存在于他心里的魔!他連絲毫機會都不給我,我又怎能怨鬼呢!我誰都不怨!
「雨蓉,若茴沒事!她……只是在睡覺而已,也許明天,也許後天就蘇醒了,金楞已經請了最好的醫生來為她診斷,情況會轉好的。」
爸爸!喔!你多好啊!你想哭就哭吧!我多不想辜負你的期望啊!但是你從沒跟我談過一個男人心如鐵石竟會到如此地步!
「但是……這麼多天了!她傷到的是胸部又不是腦,她一定不是在睡覺,我們帶她回家吧!我不要她在這個空空冷冷的地方。是他!是他扼殺了我的寶貝女兒!我不要他靠過來,叫他走!我們自己請醫生,邦或,你去跟他說,叫他放手吧!當初如果不是我逼著若茴嫁人,她也不會選擇這個喪心病狂的浪蕩子。你看看!如今得插著這些點滴管子過活,我不要他過來!」
「雨蓉!」林邦或無奈地長嘆了一聲。「他也不好過啊!三個禮拜來他無時無刻不自己照料她,你就別再責怪他了!」
「我辦不到!我辦不到!」
第幾天了?
一個月了吧!有很多人來看她,安慰他。
昨天夜里,見到小紅了!她來看她,一臉無情地凝望她,不跟她說話,不理會她別來無恙的問候,無視她的叫喚,無視她的請求……請求小紅執穩她的手,帶她走,月兌離這個感情苦海。然而小紅只是幽幽的嘆了一口長氣,影子便慢慢地消逝了。
小紅!別走!她要跟著她,卻跑不動,因為她的手被人緊緊地抓住,動彈不得。
放手吧!我好疼呢!這個疼痛讓她從夢里醒來。
疼是他的手造成的,那雙夜夜抓住她的大手。他每天會跟她說話,但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听不到他的聲音,他對任何人說的話,她皆听得到,唯獨听不到他對她說的話。
因為她不要听。
她被移出加護病房,換至另一間頭等病房里。醫生告訴他,要開始為她按摩四肢了,因為肌肉已漸萌萎縮的癥兆。于是她會感覺到有人按摩她的腳底,扯動她的腳趾頭,摩挲她的大腿、小腿肚、抬手、舉臂。
無奈吧!她能動的時候,低聲下氣求他都奢望不到,反倒近死了,才能得這樣的福氣。或許他天生就是對死掉的人有病態的依戀吧!
每天會有人來為她擦身、梳洗;有時是媽媽,有時是特別護士,大部分是他自己。
不論是誰,她皆無動于衷。
一天之中,她的手腕輪流被針刺個兩三下,護士會解釋說,這是葡萄糖液,這是食鹽水。
小換來看她了!他幾乎天天都來,有時帶了一些同學,氣氛因此熱鬧些。
接著,醫生又來了,是神經科的醫生,她得專心應付了。
他撐開她的眼皮後,她一動也不動;他長得自白胖胖,像個彌勒佛,還帶了綠色邊的青蛙眼鏡。他模模她的脈搏、听她的心跳,用小金屬槌捶了一下她的膝蓋,探探她的反射神經中樞。結果,糟了!她好象動了一下……
「廣崎先生,一切都正常,但……」
「不用說了,謝謝你,醫生。我不會放棄的,既然她一切正常,就不可能是植物人,我要再試下去。如果病床不夠的話,反正這間病房夠大,你們加張床都無所謂。」
為了她的清潔整理方便,醫生要護士小姐剪掉她的頭發。媽媽來看她時,說她像個小嬰兒。哈!他如願以償了,她成了標準的小道姑。
從換至頭等病房那天起,他是夜夜都抱著她同眠,他低喃的傾訴,皆被視為一片空白的錄音帶,有時他睡著了,她的意識反而清醒。她奇怪他怎麼不去上班,看看公司、走走茶莊、瞧瞧珠寶店,返日會見情人?怎麼不去風月場所偎紅倚翠?反倒日夜守在這里,為她這個活尸擦身、換洗、清理排尿,按摩她的全身與腳底板。他似乎變了!但太遲了,因為她也變了。
他們兩人好似晝與夜、黎明與暮藹、太陽與月亮,注定不可能同時並存太久。頑石會點頭嗎?不!這是他誘惑她醒來的伎倆,等她醒來後,屆時又會故態復萌以懲罰她對愛情的執迷不悟。這是自然運作的慣性定律!河水未有逆流時,又有誰能阻止大海不產生浪花,產生浪花後,不擊打岸邊石呢?浪花惹石,就是命中注定改戒不掉的惡習。天會荒,地會老,男人情愛最易變,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她這尊活尸呢?當然是活月兌月兌的鬼話了!林若茴,你一旦醒來,就要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深淵了。
昏迷近兩個月,她夢見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
他騰雲駕霧翩然而至,飄飄衣袖與青天霽雲相稱,佛光隱現。他手里抱著一個嬰孩,那嬰孩哭哭啼啼吵得她的心糾結在一起,然後,她就醒了!
一陣悶悶的啼聲觸動她的耳神經末梢。是真的有嬰兒聲呢!咿咿哦哦的嘹亮哭聲,像拉警報似地震撼人心。還有好多聲音,他的、小換的、爸媽的、外公外婆的、醫生護士的,還有……峨眉爺爺的!
道是她第一次听到她的小寶寶哭,她哭得很不客氣、很凶、很沒道理。只听到她爸爸拚命地哄著她,五分鐘後卻還是哭鬧不停。她的個性準是像她爸爸,跋扈得不可理喻!
大伙說要抱她出去走走時,她急了,她想听她哭嘛!別抱走!她無力的伸出一手,但無人理會她。等到病房靜下來時,她生氣了。此時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她听見他走進盥洗室,一陣唧水聲唏哩嘩啦的響著,一分鐘後,他已站在床前,掀開她身上的被單,為她月兌掉衣服,開始一處一處為她細心的擦拭身體,這讓她的感官愈來愈敏銳。以往只大略知道他在做什麼,如今卻能清楚辨識出他手指觸及的正確位置。溫水拭過她的肌膚後,便是涼涼的感覺,然後是他的手,最後竟是他的唇!他嘟噥著一些話,是她不願听的。他是打算賄賂她嗎?她才不接受!
听到他的嘆息聲後,她暗自揚起一陣勝利的塊感。
不久,嬰兒被抱回來了,這讓若茴的心跳加速。他從容地將被單蓋住了她,然後走向若茴的母親,說了些話,接過了女圭女圭後,便來回走動哄著女圭女圭。
女圭女圭不肯吃女乃,大概是女乃嘴孔大小了,女圭女圭沒那麼大的力氣吸女乃。這讓他發出懊惱聲,走向床緣,將女圭女圭平放在她的旁邊。女圭女圭咿亞的聲音震撼了她,她好想睜開眼皮看看自己的女兒,但是沉重的眼皮就是不听她使喚,好不容易才稍稍抬起眼瞼,頭頂燈光一照,教她又覆上了眼皮。若茴好沮喪,女圭女圭就在她身邊,但是她這個做媽媽的卻看不到她、模不著她!她好希望能瞧上自已的寶貝一眼。時間,你多寬待我一些吧!
可惜,沒多久,他又轉過身來,抱起女圭女圭來回踅了幾圈,若茴默數良久,大概有二十來圈吧!
他突然道︰「哇!這小東西睡著了!還吃不到二十西西呢,怎麼辦?」
「沒關系,讓她睡吧!等她醒來餓了,就會吵著要喝女乃了。」
那一夜,女圭女圭是睡在若茴右側,而他則抱著她和女圭女圭緊擁而眠。
半夜里,她被吵醒,右側胸口一松一緊,癢酥酥的,還有微微的熱氣哩!
這教若茴自然而然地張開了眼皮,四處一片烏漆漆,教她一時不察,以為自己還是沒張開眼,等到她微微頷首,垂下眼瞼,方始明了,原來有一個包里著厚棉布的小東西正躺在她的右肩上,小東西的雙拳有勁地來回擺動,大概是手太短了,她極力要將拳頭往嘴里放,卻構不到小嘴。
若茴好想抬起左手模她,但一股刺痛襲上了她左胸口上緣的傷口,這令她沮喪,只能微聳右肩讓厚厚的嬰兒風衣疊起,使女圭女圭自然而然的傾向她的右胸脯,微彎起右肘,護著寶寶。這很費力,因為她幾乎沒有元氣可使,但一股力量支持著她,眼盈著淚,她看著這個漂亮的小東西的睡姿,她的女兒!呵!她的皮膚透明粉女敕得跟牛女乃一般,睫毛短短的,眼楮、鼻子、嘴巴也是小小的,眉毛稀疏尚看不出形狀,但那一頭胎毛卻是濃得像硯台里磨出來的墨汁,像極了她爸爸。
想到她爸爸,金楞!這教若茴不由自主地移轉了目光,緊盯著與她同床共枕的人。
他面對著她和女圭女圭側睡著,弓起的左手墊在頭與枕之間,睫毛影子被月光拉得長長地映在他直挺的鼻梁上。
他瘦了!憔悴了!眉宇間多了幾條皺紋,嘴角兩側也多出了幾縷線痕。
才不過兩個月,他竟看來老了十歲,少了意氣風發的傲慢樣,取而代之的是憂慮。
他是為她而老、為她而憔悴的嗎?
若茴悠悠地重喟出聲,閉上了眼,淚因而滲出眼角,忽地,他動了一下,目光陡然而睜,這教若茴不敢妄動,只能保持原姿,听他挪近自己,陰影蓋上了她的面頰,好久,听他倒怞一聲,一只手指觸上她的眼角,為她拭掉淚痕。「若茴!」他激亢地壓下心中堆積千百噸的興奮與狂樂,不敢大吼出聲,以免驚嚇到寶寶,改為輕喚著她的名字,「若茴!你听得到嗎?听得見我在叫你嗎?」
喔!我听得見!是的!這是臥床以來第一回听見他在叫她,但她還是不想響應他。
「若茴,不要緊,你不用應我。你听我說,我愛你!這幾個月來,我天天對你說我愛你,但你無動于衷,你不相信我嗎?我愛你啊!你流淚了!你從不流淚的,你的淚稀奇得跟夜明珠一樣,但你今天哭了!你一定听到我的話了!請你不要棄我而去,我不敢,也沒有資格求你為我醒來,但寶寶需要你,沒有你,我甚至不知道該為她取什麼名才好。
你听我懺悔吧!我罪該萬死、罪不可赦!老天卻待我何其厚愛,能擁有你,又給了我寶寶。我的愚蠢差點害死了你、扼殺了你的意志,我不配有你。但請听我說,當我七年前在那個古城听著你自言自語時,恐怕就已愛上你了。喊你小道姑,那是因為我怕自己陷得太深;與你保持距離,是因為我不敢面對你。你勇敢、堅強,對愛充滿執著的態度嚇著了我,與你分手以來,不管身在何地,我沒一刻忘記過你;我天天想著你,你不知道想著一個人到底有多苦,你讓我害怕起孤單了。我以為只要不接近你、不對你吐露愛意就算是守住誓言,但我的心早就背叛了那個誓言。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早已失去的愛喚不回,卻還要殘害你的愛。若茴!你听到了嗎?我不要你做柳兒,我也不是卡拉富,我是金楞,一個傻楞楞的浪子!我需要你,你睜開眼看我吧!」
他忽地慟哭出聲,那淚似大海決堤,洶涌難擋。他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頰,逐漸地靠近她,做了這些年來日思夜想的心願,他終于吻上了她的唇。
「我愛你,若茴,不敢求生生世世,不貪求永恆,但求追短暫的一刻,只要你能听到我的話,感受到我的悔恨,求你,不要放棄我!為寶寶醒過來,為愛你的人醒過來,更重要的是,為你自己!」
他失去心智地囈語著,靠著熟睡的寶寶將她緊摟住。他的頭靠著她的,眼淚落在她的眉心與她的淚交織成行,渾沌之中,才感覺到她輕輕地蠕動著唇。
「什麼?!你說話了?若茴!你肯跟我說話了?」他附耳過去就著她的唇,將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重復的念出來,「什麼?我……好……吵!吵得人睡不著覺!」
他楞住了,直盯著她蒼白的臉頰上浮著一絲曇花一現般的笑容。
知道能再活一次的感覺是怎樣的嗎?金楞唯一的感覺是,想拈起她唇際如花的笑容,恣情痛哭、痛笑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