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郎 第四章
喜鵲趕了一夜的路之後,好不容易才在天將亮之前,將那三名尸體送回了郭家就在家屬抱著尸體哭得昏天暗地之際,喜鵲也頻頻拭著淚——感謝天,她終于不用再伴尸而眠了。
天曉得她帶著三具尸體,一路上能住的地方就只有「義莊」。「義莊」是讓趕尸者和尸體休息的地方。所以,里頭有著——
更多尸體!
一具具全都直挺挺地排在牆邊!
她寧願睡在荒郊野外,也不想再過一次伴尸入眠的日子啊!
「你若不嫌棄我們這兒簡陋,便將就一點、休息一晚,吃點東西吧。你那夫婿得多吃一點,男人沒有肉、什麼工作也做不來,難為你一個女人家親自趕尸了。」尸首之一的親人郭大娘提著一個竹籃,對喜鵲說道。
「他不是我……」喜鵲嚇白了臉,拼命地搖手想澄清她沒那麼倒霉。
「該睡了。」獨孤蘭君冷冷說道。
「好。」喜鵲一路被他命令慣了,立刻忘了剛才在說什麼,立刻問著大娘。「請問大娘,休息的房間哪里走?」
郭大娘領著她往前,跟在其後的獨孤蘭君則仰望著遠處那座在太陽微光中映現的巫山。
越過巫山便是巫咸國了。
他人在此處,便能感到巫山之後的那道黑色氣場。他想此時巫咸國的情況,想必只會比眾人口中的貪污敗壞更加嚴重吧。因為那里有著一個執念更甚惡鬼的男人——
巫咸國的祭師巫滿!
「你愣在那干麼?快來啊!」喜鵲回頭一看,他竟沒跟上,就扯著他的衣袖往前走。
獨孤蘭君沒甩開她,與她一同走進一間木屋。
木屋屋頂偏斜了一角,里頭擺著一張炕床。他看了喜鵲一眼,她正忙著從郭大娘手里的竹籃中接過兩碗粥。
「你們吃完粥後,好好休息。」郭大娘說。
「大娘,謝謝你。你節哀順變。」喜鵲緊握了下郭大娘的手,衷心地說道。
郭大娘紅了眼眶,喜鵲見狀也紅了眼眶,想起了過世的爹娘,兩個人便因同樣的喪親之痛而抱在一起痛哭出聲。
獨孤蘭君看著喜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紅眼紅鼻子紅,一副她才是喪家的樣,他皺了下眉,只覺得吵。
人都是要死的,有必要哭成這樣嗎?
獨孤蘭君閉起眼,凝神了一會兒。
「你小兒子說他希望下葬時,能穿著他那件藍布衫。」獨孤蘭君揚眸說道。郭大娘驀抬頭,止住了哭。
喜鵲呆呆地張著嘴巴站在原地,因為沒人一起哭,而開始覺得自己剛才哭得那麼心酸,也實在是太離譜了一點。
「你……你怎麼知道他生前最愛的就是那件藍布衫……」郭大娘結巴地問道。「他還說他不孝,要大哥好好照顧你。還有,後院槐樹下埋了一點銀子,原本是他要留著娶媳婦讓你開心的。」獨孤蘭君說完,便轉身在炕上坐下。
郭大娘一听,舉起袖子搗臉,哭得更加慘烈了。「傻孩子、傻孩子……娘不要你的銀子,娘只希望看著你好好的啊……」
「你怎麼知道?」喜鵲吞了口口水,挨到獨孤蘭君身邊問道。
「我听到的。」
「那他還說了什麼嗎?」喜鵲扯了下他的衣袖又問。
再多他也不想听,他沒那力氣和興趣替亡者一個個傳達心聲,方才不過是因為她們哭得太吵,想讓她們閉嘴罷了。
「謝謝你們……你們喝完粥,早點休息……」郭大娘邊哭邊道謝邊後退著離開。
「大娘不說,我都忘了肚子餓。」喜鵲舉起衣袖擦去淚水,依照這些時日的慣例,捧著粥送到獨孤蘭君面前。「喝粥。」
獨孤蘭君接過,緩緩地喝了幾口粥。
「真好喝。」喜鵲仰頭喝光了她那一碗,滿足地撫著肚皮。「如果再有一碗,那就更好了。」
「我不喝了,拿去。」獨孤蘭君瞄她一眼。
「喝掉,你吃得太少。」喜鵲雙手叉腰,很有幾分教子氣勢。
獨孤蘭君揚陣冷冷瞥她一眼,轉身背對她,在炕邊角落盤腿坐下,閉上雙眼。
「喂,你真的不喝?不後悔?」喜鵲咽了口口水,瞄了一眼那碗粥。她方才不過是客氣拒絕罷了,肚子是真的還很餓啊。「做人不能浪費食物喔。」
「你再羅嗦,我就把那碗粥倒掉。」
喜鵲二話不說,立刻端起粥一飲而盡,小臉隨之漾出滿足的笑容。總算有點吃飽的感覺了,人生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嗎?
或者,睡上一場好覺?
喜鵲坐到炕上,奇怪地看著獨孤蘭君。
「你為什麼不躺著睡?」喜鵲問。
「孤男寡女。」他眼也不抬地說道。
「可是這張炕那麼大,而且大娘以為我們是夫妻,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喜鵲打了個哈欠,揉了下眼楮,睡意也隨之爬上眼底眉梢,催著她自顧自地在炕上躺了下來。
「莫非你經常跟男子同睡一炕?」他問。
「我是很想跟梅公子睡啦,但我通常都和東方姊姊……」稍有睡意的喜鵲在听見自己說了什麼之後,她睜大眼,連忙搗住嘴,滿臉通紅地急聲想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對梅公子……就是梅公子人那麼好……」
「你和梅非凡是沒希望的。」獨孤蘭君不用回頭也猜得出來她此時必然滿臉通紅,真沒見過這麼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傻女人。
「我知道。」喜鵲頹下肩,不自覺地抿緊雙唇。「梅公子那麼神采不凡,我只是一個小小丫頭。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妄……」
「梅非凡是女的。」
「你你……你說什麼!」喜鵲睡意全消,當場便彈坐起身,飛撲到獨孤蘭君身邊。
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好似入定老僧一般,任憑喜鵲扯了他衣袖好幾下,仍然不予回應。
梅公子長得是比尋常男人秀氣一些,但那滿肚子的學問、那穩重的態度,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年輕女人啊。
喜鵲絞盡腦汁地想著自己和梅公子相處的片段,卻是怎麼也瞧不出梅公子是個女人啊。
她抱著亂哄哄的頭,想到連眼皮都重了,可獨孤蘭君仍然連瞧都不瞧她一眼。喜鵲打了個哈欠,決定明天再來想這件重要的事,畢竟她好不容易可以不用再跟尸體一起睡覺了,當然要好好珍惜啊。
她躺回炕上,滾了兩圈回到枕頭邊。頭才沾上枕頭,雙唇便忍不住揚起,身子一放松、雙唇微張就睡著了。
她沉入無盡黑暗里,心滿意足地睡去睡去睡去睡去……
她走在一處梅花林里。
林間雪梅綻放,燦然光潔地將小徑點綴得絕美不似人間。默林邊有著一處以白玉蓋成的兩層宮殿,玉階玉門玉窗間錯著各色、現璃,美不勝收。
住在這樣的玉宮里,夏天時一定很是清涼好睡。喜鶴才在心里忖,便看見白玉宮殿里走出一個白衣翩翩的仙子。
是獨孤蘭君!
那麼烏黑的長發、那麼白皙的面頰、那麼挺秀的鼻梁、那麼美麗的花瓣雙唇,漂亮到他即便蒙著雙眼,她還是覺得這是她此生見過最漂亮的人。
原來獨孤蘭君以前竟然美到這種無法無天的地步。喜鵲咽了口口水,看到連眼楮都舍不得眨。
獨孤蘭君抬頭朝著默林後方看去,粉唇輕啟,用一種清冽得如同泉水的少年聲音說道︰「你來了嗎?」
喜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又被你發現了!」一個清身影從樹叢之後,跑了出來。
是梅公子!喜鵲眯起眼,笑得合不攏嘴。
梅公子的臉從小到大都沒變啊,只是——
梅公子怎麼穿女裝?
喜鵲知道自己在作夢,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大受打擊地後退了三步。難道獨孤蘭君說的都是真的?
喜鵲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頭戴玉冠,長發攏在身後,穿著錦紋刺繡紅袍,一身尊貴的年輕女子。
「巫冷哥哥。」女子喚道,依舊是一臉溫婉笑容。
巫冷?喜鵲撓撓頭,這才想起獨孤蘭君曾說過他原叫「巫冷」,是東羅羅國的神官。是她因為忙著催他吃飯又忙著趕尸,所以老忘了要尊敬他一番。
「羅盈,你別叫我哥哥,萬一養成習慣了,就沒法子改了。你是‘鳳女’,是將來的‘鳳皇’,知道嗎?」他說。
羅盈?鳳女?鳳皇?這些名字怎麼這麼耳熟。啊!羅盈是東羅羅國的前任「鳳女」。所以梅非凡公子是「羅盈」?就是那個在民間聲望極高,大家都傳說其實還活著的「鳳女羅盈」。
天啊!喜鵲圓睜著眼,覺得自己果然是在作夢。
「可你就是我的巫冷哥哥啊。」羅盈笑著說道。
蒙著眼的巫冷撫了兩下羅盈的頭,動作精準得有如明眼人。
「巫冷哥哥,你的眼罩何時能卸下來?」羅盈問道。
「明天吧。」他說。
「如果現在就卸下來會怎麼樣?」
「如今正是攝魂術的最後一關,內息正走到眼竅的部位,若是見了光,經脈受損事小,氣血倒行逆施則會死亡。」他說。
「不可以。」羅盈上前,縴細小手握住了他的。兩人一紅一白身影,如同雪中紅梅一般耀眼。「你不可以死。」
「為什麼?」他緊緊握住她縴弱的肩膀。
「因為羅盈只有巫冷哥哥,巫冷哥哥也只有羅盈。你死了,羅盈怎麼辦?」羅盈抬頭對著他輕聲說道。
嗚鳴,好感人啊……喜鵲紅著眼,在心里用力地祝福著他們。
「鳳女、鳳女……鳳皇召見您呢!您跑哪里去了?」一連串的叫喚開始遠遠近近地朝著默林包圍而來。
「一會兒再過去。」他牢牢握住了羅盈的手,不讓她離開。
「鳳皇召見我呢,我一會兒就來找你。」羅盈拉著巫冷的手,用力呵了兩口熱氣。「巫冷哥哥的手好冷,一會兒記得去加件衣服。」
羅盈走後,夜色在瞬間吞沒了整座默林。
喜鵲驀打了個寒顫,連忙跟著獨孤蘭君走進那座隱入夜色後,便開始讓人覺得白得觸目驚心的白玉宮殿里。
他一進入屋內,整個人便癱倒在地上,如絲長發披散身後,修長身子不住地打著冷顫。
「羅盈,別去。我已經佔卜過了,鳳皇召你,是想叫你嫁給北荻國的王儲啊。」他痛苦地喘著氣說道。
喜鵲心急地想上前,可才跨出一步,就看到一團面目猙獰的灰色魂體正掙扎著從巫冷的後背鑽了出來。
喜鵲嚇得雙膝一軟,用力地閉上眼楮,可無論她閉得多緊,眼前的一切還是清楚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團模糊的灰影怪物,一寸又一寸地擠出巫冷的肩胛骨。巫冷痛得在地上蜷成一團,狠狠地咬住手臂,像是沒法子忍受怪物從他體內鑽出的痛楚。
「娘……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不要練攝魂術啊!」灰色怪物驀地探出半個身子,巫冷發出一聲撕裂骨肉般的大叫。「啊!」
啊!喜鵲驀地從床上驚坐起身,冷汗涔涔地拍拍胸口,悄悄地看向獨孤蘭君。她她她——她看到了夢里那只灰影怪物正伏在獨孤蘭君背上,邪惡模樣甚且比夢里的樣子還驚恐駭人十倍不止。
怪物的灰色身軀是由數個臉孔般大小的灰團所組成。她看不清五官,但覺得每一張面孔都猙獰扭曲,每一顆頭都齜牙咧嘴,血盆大口像是巴不得能咬斷彼此的臉一樣,除了一張臉之外——
在那團灰影怪物的中央,有一張閉著眼的臉孔,那是——
獨孤蘭君的臉。
喜鵲驚駭得四肢無力,看向灰色鬼怪身下,獨孤蘭君正皺眉沉睡。
灰色怪物察覺了她的視線,朝著喜鵲直撲過來。
「救命!」喜鵲大叫出聲。
獨孤蘭君驀然睜開眼驚坐起身,灰色鬼怪在瞬間鑽進他的肩胛骨里。
他身子一震,驀地看入喜鵲眼里。
喜鵲對上他那對黝亮如星的黑眸,她白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